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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作家的情懷”

漩渦里:1990—2013我的文化遺產保護史 作者:馮驥才 著


三、“作家的情懷”

對一個時代文化的自覺,不是別人告訴我們的,是我們漸漸覺察和覺悟到的。雖然文化可以看見,但文化的問題總是隱藏在生活里,文化的轉變總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所以,開始時可能只是一種感覺和察覺。出于某種敏感而有所觸動,還會情之所至地做出反應??墒侨绻且粋€新時代注定帶來的,你就一定要思考了。只有思考才會產生自覺。

自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便感到了“年”的缺失。有生以來,過年只是我們的一種一年一度自然而然的傳統(tǒng)生活。我們不曾把它當作文化。但現在卻忽然感受到“年味”的淡薄與失落。千百年來一直年意深濃的春節(jié),怎么會只剩下了一頓光禿禿的年夜飯?人們甚至還在若無其事地隨手拋掉僅存無多的剩余年俗。比如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各大城市一窩蜂學習香港“禁炮”。那時亞洲四小龍的一切都是我們艷羨的楷模。鞭炮成了城市文明的敵人。天津是中國大城市中最富于年味的,天津人最在乎過年,這情景我在《激流中》最后一章寫過。當時,天津是唯一年夜可以燃放鞭炮的城市,可是漸漸也卷進“禁炮與否”的爭論中。我立即寫了一篇文章叫作《禁炮不如限炮》。我反對禁炮。我的理由是:

中國人的年是文化含金量最高的節(jié)日。但眼下正在一點點被淡化、被取代、被消除。除夕間飯館的包桌定座正在代替合家包餃子吃年飯;電話拜年和FAX拜年正在代替走親訪友。如果再禁了鞭炮,春晚又不盡人意,年的本身便真的有名無實了。有人說,可以去旅游呀,去唱卡拉OK呀,去滑冰呀,但那樣做我們還能找回年的情感嗎?年有它專用的不可替代的載體,這便是那些千百年來約定俗成的年俗。

現在禁炮之聲正在蔓延。理由振振有詞。倘說鞭炮不文明,西班牙人傳統(tǒng)的斗牛豈不更野蠻更危險?倘若說鞭炮傷人,游泳年年淹死人,拳擊和賽車更傷人害命,又為何不禁?倘說污染,還有比吸煙污染更嚴重,并直接進入人的身體。誰又呼吁過“立法”禁煙?最多不過勸人“戒煙”罷了。

世上的辦法很多,為什么非用一個“禁”字?

“禁”是一種消滅。如果滅掉鞭炮,被消滅的絕不僅僅是鞭炮包括污染,而是一種源遠流長、深厚迷人、不可替代的文化,以及中國人特有的文化記憶與文化情感。我們不會在文化上這么無知吧。

這是我最早的社會文化批評。

這篇文章在當時影響甚大的《今晚報》上發(fā)出來,馬上引起了十分熱烈的社會呼應,致使當時市人大的一次會議上做出“暫不禁炮”的決定。我聞訊趕緊又寫了一篇文章《此舉甚妙亦甚好》,稱贊政府“體恤民情,順乎民意”;同時呼吁百姓與政府合作,燃放鞭炮時要有節(jié)制,注意安全。我這篇十分“講究策略”的文章奏了效,使得天津的年夜一直可以聽到除舊迎新的炮聲。很多禁了炮的北京人除夕那天跑到天津放鞭炮過年癮。

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每到臘月二十三日左右,我都要往兩個地方跑一跑。一是東城外天后宮前的廣場,這里是傳統(tǒng)的年貨市場。這市場不賣食品,全是歲時的用品與飾物。如鮮花、金魚、吊錢、窗花、福字、香燭、年畫、供品、絨花等等,紅紅火火,都是此地人深愛的“年貨”。但十年“文革”中被視作“四舊”遭到禁絕,致使廣場成了一片了無人跡的空地,廣場中心甚至長出很高的野草。“文革”后百廢俱興,這里又恢復為津地年俗最濃郁的地方,自然是感知年味最好的去處。此外,我還要跑的地方是津西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楊柳青、獨流和靜海一帶。為了到這些地方的集市里擠一擠,每去之前先要打聽好哪一天是集日,我說過“農民過年的勁頭是在集市上擠出來的”。我到這些地方還有一個具體的目的,就是尋找地道的農民印繪的粗糲又質樸的木版年畫。這些地方全是古老的年畫之鄉(xiāng),我對這里農民印繪的鄉(xiāng)土版畫情有獨鐘,特別喜愛?!拔母铩鼻拔覐倪@里收集的許多珍貴的年畫,“紅八月”時都給燒了??墒堑搅税耸甏?,再跑到這些年畫之鄉(xiāng)來,卻很難見到手工印制的木版年畫了。僅有的年畫攤大都銷售廉價又光鮮的機印年畫。八十年代中期,在楊柳青鎮(zhèn)西邊一個街口還有兩三個賣年畫的地攤,但品種少得可憐,只能買到老版新印的《灶王》《全神》和《缸魚》。唯有一個賣家那里能買到一些大幅的貢尖,如《雙槍陸文龍》《農家忙》《大年初二迎財神》和純手繪的《五大仙》,后來這些年畫攤被作為不法經營取締了。有一次,我跑遍楊柳青竟然一個年畫攤也沒找到,我站在這個徒有其名的“年畫重鎮(zhèn)”空蕩蕩的街口,心里一片茫然。

那時每逢春節(jié),天津西南的集市是我必去的地方,曾經馳名天下的楊柳青年畫已經難得一見。我們文化的香火就這樣中斷了嗎?

找出些時間和民間藝人們聚一聚

1990年春節(jié)將臨,央視記者敬一丹約我去楊柳青鎮(zhèn)子牙河邊一個小小的四合院,做一個過年的節(jié)目。媒體的消息比我靈通。他們聽說鎮(zhèn)上有一家年畫老店玉成號——霍氏一家,近日把“文革”期間中斷的祖?zhèn)骷妓囍匦禄謴推饋怼,F在這家老少三代齊上陣,“婆領媳做”,你印我畫一條龍,我看了很感動。這在寂寞太久了的楊柳青鎮(zhèn),如同死灰復燃。我暗暗地想,怎么才能把這些古老的年畫技藝保住,用心呵護并讓它蓬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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