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從迷樓到賀秘監(jiān)祠
在走南闖北舉辦畫展的兩年里,不曾想看到了那么多名山大川和名勝古跡。從川西的大足石窟到泰山腳下的華巖寺,從孟子故里到浙東的秋瑾故居,從雄奇的三峽到豪強的水泊梁山,無一處不觸動我。然而更觸動并使我驚訝的,是這個偉大歷史的巨大根基正在松動。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國第二次改革浪潮雷霆萬鈞般地席卷大地的沖擊下,任何過往的歷史事物都有被丟棄和廢除的可能。如果我只是身在天津的書齋里伏案寫作,是不會知道一種可怕的文化現(xiàn)實正在全國到處發(fā)生。
在山東東平縣的“一線天”那塊雕滿摩崖造像的巨石上,站著幾個山民的孩子,手高舉錘子,朝我喊著“十塊錢給你鑿下一個佛頭”。巨石上多半造像已經(jīng)沒有佛頭。我拍下許多照片,把這些情況直接反映給山東省委,還在山東畫院做了演講,希望山東人留住自己僅存無多的唐以前的摩崖石雕。在重慶沙坪公園一角保存的紅衛(wèi)兵墓群是全國僅有的“文革”遺址。然而周圍勢如洪潮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正在逼向這一地區(qū),我找到沙坪壩區(qū)政府,請他們保護好這個當代史重要的歷史遺址。
最觸動我的是上海郊外的周莊。這個觸動對我一生都很重要。
在山東濟南的畫展之后,就“轉(zhuǎn)戰(zhàn)”到上海。那天,在上海美術(shù)館的展廳里,幾個上海媒體的朋友《文匯報》的肖關(guān)鴻、《解放日報》的吳芝麟等建議我到周莊去看看。周莊是上海周邊輩分最高的古村,去年它剛剛度過九百歲的生日。一個胡須至少五尺長的老村子,當然要去看。當我聽說明代江南巨富沈萬山的故居仍保留在這個村莊里,興趣更高。早在兒時看連環(huán)畫,看到過一本《沈萬山巧得聚寶盆》,講述沉湎于花天酒地中的富家子弟沈萬山最后耗盡家財,窮愁潦倒,一頭撞墻尋死,竟然意外撞出一個祖先埋藏在墻體里的聚寶盆,從此幡然醒悟,做了一位救困扶貧的仁人義士。這個傳奇故事曾經(jīng)把我迷住。我?guī)е鴣碜院⑼瘯r的情結(jié)走進周莊,遭遇卻完全在意料之外。
周莊
這天周莊很美。雖然是初冬,樹葉盡凋,那時還沒有被開發(fā),沒有游人。乳白色的霧籠罩這個幽靜的古村,石橋的欄桿上還有濕漉漉的青苔。站在橋上看不清四周的景物,卻可以聽到腳下有劃船聲,空氣里有鳥飛過時羽翼煽動空氣的聲音。待從沈萬山故居出來,煙霧飄散,我看到河邊一座小木樓,一排窗子敞著,樓前泊著小舟,如畫一般。來陪我們游周莊的管理人員告訴我,這小樓名叫迷樓,在周莊很有點名氣。傳說迷樓曾是一座小茶社,當年柳亞子在這里搞“南社”時,常帶著一些文友在這里聚會,吟詩論文,暢議時事。漸漸村子里就傳出了閑話,說這些文人看似詩文雅聚,實際上是被店主漂亮的女兒迷住了,于是這小樓便有了“迷樓”之名。后來柳亞子還把他們在這里作的詩結(jié)集出版,就叫作《迷樓集》。
我說:“這小樓看上去如畫,又有南社的詩文,真很難得?!辈涣线@管理人員說:“下次你再來就看不到了?!蔽液茉尞?,待問方知,這個表面寧靜的古村其實并不平靜。如今社會飛快發(fā)展,古村設(shè)施破舊,村里邊的很多人已經(jīng)不想再住這里,都在想辦法把房子賣了,用錢在村外找一塊地蓋新房。據(jù)說這個迷樓也要賣了,賣價三萬。這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還是一筆不小的錢。
我聽了心里一急,念頭一閃,便對肖關(guān)鴻和吳芝麟說:“把房子買下來吧。我的畫展本不賣畫,但聽說有幾個臺灣人要買畫,那就賣一幅吧。拿錢把這迷樓買下來,由你們《文匯報》和《解放日報》管理。再有作家畫家來上海玩,就在這里招待他們,寫寫畫畫,好的畫和文章還可以在你們的報上發(fā)表?!?/p>
大家都說這想法好,我便把畫展上一幅名為《李白詩意》的畫賣給臺灣人,得到三萬元??墒悄玫藉X與周莊一聯(lián)系,迷樓的房主變了主意,非要漲價,要五萬了。我說那就再賣一幅畫??墒沁€不行,周莊那邊來信兒說還要漲價。大家很生氣,說這真是“一趕三不買,一趕三不賣”了。過兩天肖關(guān)鴻對我說,你也別再賣畫了。周莊那個管理人員來電話說,你們放心吧,你們一個勁兒非要買,已經(jīng)把房主鬧明白了,他知道這房子將來可能會值大錢,不賣了,也不拆了。
就這樣,迷樓真的保下來了,直到今天也沒拆,并成為周莊一個聞名遐邇的旅游景點。我這次沒有花錢,卻促使迷樓保下來了。由此明白了自己的一個優(yōu)勢:可以賣畫救文化。
此后只要碰到這樣的難處,我就自然而然想到這個辦法。緊跟著在寧波就用到了。
很久以后,我才弄清楚,這次在周莊情急之下的行動,竟是我在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路上走出的重要的“第一步”呢。
第二年春天,我在自己的老家寧波舉辦畫展。寧波是我父親的出生地。它不是我的故鄉(xiāng),而是我的老家。老家埋著一條長長的流著熱血通往生命源頭的根脈,回到寧波是我在血緣意義上的“回家”。這是第一次回家,心懷敬畏之心,所以我在畫展的名字上加了兩個字,叫作“馮驥才敬鄉(xiāng)畫展”。
沒想到,我的老家更在乎我。不僅在街上能見到“大馮,家鄉(xiāng)人民歡迎你”的過街橫標,在寧波美術(shù)館大門前舉行開幕式時,連馬路上都堵滿了鄉(xiāng)親。
我的老家在寧波江北的慈城。雖然我不曾來過,卻感到它像一種夢境出現(xiàn)在眼前:斑駁的老墻,蒼勁的石坊,帶著陰影與陽光,夢幻般彎來彎去的舊街,陌生的人們親切和善的面容……這竟使我感覺來到了父親的童年。我看到街邊一個幾歲男童笑著朝我們開來的車子撒尿。我在家鄉(xiāng)的歡迎會上說:“我忽然覺得,我父親當年在這里一定就是這樣?!蔽疫@話引來大家一陣親和地笑,我一下子感覺自己與鄉(xiāng)親們?nèi)跒橐惑w。我在父親出生的房子里見到我的堂兄。我送他一幅《雨行中》,是來甬之前特意畫的,上邊題了幾句詩:
疏疏密密雨,
輕輕重重聲;
濃濃淡淡意,
深深淺淺情;
遠遠近近事,
都在此幅中。
正是由于此次回家,我才知道家族歷史的深遠。此前只是十分粗略地知道我最早的祖先是漢代的大樹將軍馮異而已,這次在孔廟中看到一塊馮氏家族牌,上邊全是我家族宋代以來一代代做了進士的先人的姓名,數(shù)一數(shù)竟有五十六位。至于馮氏家族在慈城鎮(zhèn)上所建的屋宇、牌坊、書樓和祠堂,至今仍有厚重的遺存。我還結(jié)識了一位寧波地域文化研究者錢文華,他對我家族的歷史淵源了如指掌,令我汗顏。在他面前,我還能自詡為馮氏后人嗎?他領(lǐng)著我到鎮(zhèn)上各處游看,給我盡數(shù)家珍。
慈城鎮(zhèn)上住著一位我的族姐叫馮一敏,她收藏著我家族的族譜和幾幅祖先的畫像,一天,邀我去她家看。她家住在一條名叫太陽殿路的老街上,院內(nèi)草木繁茂,房子矮小破舊。馮一敏先給我看《慈溪馮氏啟承詞家譜》——這正是我家十分珍貴的族譜,然后從隔壁一間小屋的閣樓上取下幾卷十分殘破、帶些霉味的軸畫,打開之后令我吃驚。一種靜穆沖和之氣顯示出唯“大明”才有的韻致。畫中石青與朱砂幾種顏料歷久猶鮮。錢文華從畫像上端池堂題寫的名款,證實了這是我家族至少五百年前的祖先。馮一敏的保存,使我看到先人的真容,叫我肅然起敬,又驚喜不已。
沒料到第二天,馮一敏就帶著女兒,把這幾軸祖先畫像送到我居住的寧波車站附近的旅店,執(zhí)意叫我保存,并說只有交給我才放心。這幾軸畫像用一張紅紙包著,依照民間禮節(jié),紅色的紙面朝外,以示吉瑞。我當即贈送給她一幅中堂山水畫和一副對聯(lián),并告訴她我會把馮家這幾幅祖先像修復(fù)好、保存好,等我老了,把它們送回寧波,找一個可靠的部門收藏起來。這是老家的東西,最終一定要放到老家,才是最好的歸宿。
就這樣,我感覺自己像一株植物那樣,與土地里的根脈相通,我的身體吸入了這塊土地清新、溫暖、極其充沛又深遠的氣息,從此與老家密不可分了。這種感覺是來寧波之前不曾想到的。我去游保國寺、普陀山、阿育王廟、東錢湖、河姆渡等等,都感受到一種唯家鄉(xiāng)風(fēng)物才能生出的自豪。至于我家在慈城五馬橋民主路上的老宅,一切一切都使我觸景生情;一扇老門,一把磨光的竹編搖椅,一口曾養(yǎng)活爺爺和父親的老井,一堵歷盡滄桑的亂瓦墻……我寫了一首詩,道出此時內(nèi)心的感動:
為搶救迷樓賣掉的畫作《李白詩意》
人間不將往事存,
且向故里深巷尋;
翻新泥屋認老瓦,
破敗石徑猜舊痕。
窗前還是那般影,
井中依然這片云;
唯有時光倏忽去,
后輩一片皆成人。
我跑到百貨店買了兩只玻璃杯,與兒子馮寬在老宅院中的花池里取了兩杯土,帶回到天津。一杯土在父親遷墳時,與父親骨灰一起合葬——入土為安;一杯土放在我書房的書架上,至今如此。有人曾問我,你是傳統(tǒng)觀念很深?還是傳統(tǒng)情感很深?我說,是后者。
在這樣的鄉(xiāng)情熱潮里,我遇到了一件事。這期間寧波也開始城市改造了,正在翻天覆地地進行市中心月湖周邊的改造,有一座很古老的建筑馬上要拆,竟然是唐代詩人賀知章的祠堂。我去看了,粉墻黛瓦,馬頭山墻,臨水而立,沉靜精雅,又十分破敗。據(jù)一位官員說,市里原想把這座建筑給寧波文聯(lián),但文聯(lián)沒有足夠的錢修理。房子太破,不大修無法再用,只好拆掉。我是天津文聯(lián)主席,知道文聯(lián)是窮單位,但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一座古代大詩人的祠堂拆掉。便問:“大修這房子要多少錢。”當?shù)厝苏f:“估過價,得要二十萬?!?/p>
因為有過頭一年冬天為搶救周莊迷樓而賣畫的經(jīng)歷,我聽罷,好像自己具備什么“實力”,腦袋一熱便說:“我來賣畫幫寧波文聯(lián),把這房子保下來吧。”
回來便拉著妻子同昭到畫展上去挑要賣的畫。我愛人一直支持我做這種有意義的事。我們在畫展最后邊、也是畫幅最大的那部分中挑選了五幅,都是六尺對開的山水,全是我的精品。只有精品才對得住買畫的人。一幅畫要賣四萬元——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這可是不小的數(shù)目啊。
義賣的畫剛剛確定,便得到消息說一位來自臺灣的大企業(yè)家、“應(yīng)氏圍棋計點法”的創(chuàng)始人應(yīng)昌期先生要來看畫。他也是寧波慈城人,與我同鄉(xiāng)。他聽說我的義舉,十分感動,想來看看有沒有他中意的畫。應(yīng)昌期先生是位樂呵呵、敞快又和善的人,他喜歡我追求情境的畫風(fēng),尤其喜歡其中一幅《老夫老妻》。我說這幅畫的主題緣自我和我妻子幾十年的相依為命,他笑著說自己的妻子也是原配,倆人一輩子辛辛苦苦、風(fēng)風(fēng)雨雨地走來。他對我這幅來自人生的苦中作樂之作感同身受,當即就買下這幅畫。就這樣,我把余下的畫交給寧波市政府全部賣掉。有錢修房了,賀秘監(jiān)祠便保下來,修好后一直歸寧波文聯(lián)使用,至今依然姣好地矗立在波光瀲滟的月湖邊。每次我回寧波,都會去賀秘監(jiān)祠看一看,坐一會兒,享受一下自己當年的那種情懷。
如果說,在上海我是以賣畫的行動促成了迷樓的保護,這次則是用賣畫之所得切實地保住了賀秘監(jiān)祠。我由此實實在在參與到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行動中來。在寧波期間,我應(yīng)邀參加一個以“促進城市開發(fā)”為主題的會議,會上我說:“凡是由外地回鄉(xiāng)探親的游子大都有兩種心理:一種是希望家鄉(xiāng)舊貌換新顏,擺脫貧困,富裕起來;一種是希望風(fēng)光依舊,風(fēng)物猶存,使自己對故鄉(xiāng)有跡可循,情感得以依傍。這兩種希望是矛盾的,也是并存的,缺一不可的。那就希望你們在工作中想辦法解決好。兩全其美,不能偏廢,更不要為了現(xiàn)實的需要毀掉歷史的文化和文化的歷史。”
由此看來,我那時已經(jīng)開始思考當時人們尚未注意到的時代深處的文化危機了。
但是我還沒有投身其中。
我看得還不夠深刻和緊迫,文化視野還不夠開闊,還沒有從更大的背景來思考這些時代的病兆,還沒有找到參照物來進行文化比較;我的行動還不是社會行動和文化行為,而只是一種個人的情感行為。何況當時我精神的重心還在繪畫里。那兩三年我的寫作很有限,只寫了一個短篇《炮打雙燈》,這篇小說被導(dǎo)演何平改編成電影后在西班牙和夏威夷電影節(jié)上獲獎,我卻沒有太當回事。自1991年至1992年我的中篇小說《感謝生活》連續(xù)被譯成法、荷、德、西等版本,還在法國與瑞士獲獎,我也沒表現(xiàn)得太興奮。每每收到譯本,翻一翻,在新紙和印刷的油墨發(fā)出的香味中新鮮一會兒,便放在書架上。
難道文學(xué)不再與我緊密相關(guān)了?
這期間我心里裝著的大多是繪畫。特別是在巡展期間,各種事做得是否精到都與畫展的效果密切相關(guān),而且我每到一地舉辦畫展,都必須掛上幾幅得意的新作才使自己有“不斷前進”的感覺?!稑浜筮吺翘枴贰缎∠闹C奏》《溫情的迷?!返饶且慌螽嫸际窃?992年秋天重慶畫展上才出現(xiàn)的。1992年的這批畫,更能表現(xiàn)我繪畫“散文化”的藝術(shù)追求。我認為如果古代文人畫的文學(xué)性是詩,現(xiàn)代文人畫的文學(xué)性應(yīng)是散文。因為散文有敘述性,人人都可以寫,與現(xiàn)代人關(guān)系更近。在這樣的繪畫觀中,我感覺自己繪畫的面貌愈來愈清晰,創(chuàng)作的欲望愈來愈強,心靈世界愈來愈寬廣。
重慶畫展之后,我把全國巡展的收官之作放在北京的中國美術(shù)館。由于此前兩年在各地舉辦畫展所積累的影響,更由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新時期我每年一半時間在北京,北京文藝界的友人熟人太多。開幕那天出席的賓客擠滿了二樓的三個大廳。很多人今天已經(jīng)不在了,如馮牧、陳荒煤、吳祖光、丁聰、于洋、謝添、張權(quán)、英若誠等。我還保留著一些文學(xué)前輩因身體不好而不能出席的祝賀信,如季羨林、嚴文井、葉君健、楊絳和錢鐘書先生等等。我請當時受到“冷遇”的王蒙致辭。有家報紙用《非畫展,是人展》報道那天的盛況。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歌唱家關(guān)牧村和張權(quán)在那幅秋葦搖曳、情境感傷的《往事》前流下淚水,他們從中想到自己凄涼的歲月。很少會有人在山水(風(fēng)景)畫前流淚的情況,由此使我堅信這是繪畫“散文化”——文學(xué)的力量。唯文學(xué)才有這樣至深的蘊藉與情意,單純視覺的繪畫難以這樣透入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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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畫展使我對自己繪畫的前景有了進一步的信心??墒俏沂盏降膸追庾x者來信卻告誡我不要浪費自己,還責怪我逃避現(xiàn)實,不敢操用文字的鋒芒,只在水墨丹青中茍且求安。老實說,我當時并沒有做任何抉擇。我知道,只不過由于文學(xué)的中斷帶來的彷徨和失落,致使一個儀態(tài)萬方的“昔時的情人”乘虛而入,走進我的世界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