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縷曲(亡婦忌日a有感)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b雨歇,葬花天氣c。三載d悠悠e魂夢杳,是夢久應(yīng)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f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g,竟拋棄。
重泉h若有雙魚i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zhuǎn)側(cè)j,忍聽湘弦重理k。待結(jié)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l、剩月零風(fēng)m里。清淚盡,紙灰起。
◤◤注釋
a亡婦忌日:此詞寫于康熙十九年農(nóng)歷五月三十日。
b更:更漏,刻漏,古代計時器。
c葬花天氣:農(nóng)歷五月下旬,正是落花時節(jié),故稱。這里“葬花”二字意有雙關(guān),既是實寫眼前時令,也是暗喻妻子亡故。
d三載:指盧氏死去已三年。
e悠悠:遙遠(yuǎn),無窮盡。
f夜臺:墳?zāi)?。李白《哭善釀紀(jì)叟》:“夜臺無李白,沽酒與何人?”
g釵鈿約:釵鈿是女子頭上的飾物,即“金釵”、“鈿合”。這里指夫妻間定情的信物。白居易《長恨歌》:“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擎黃金合分鈿?!?/p>
h重泉:黃泉、九泉,指墳?zāi)估铩?/p>
i雙魚:書信。《文選·古樂府》:“客從遠(yuǎn)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古代將書信置于鯉魚腹中以傳送給對方。后以“雙魚”、“雙鯉”代指書信。
j轉(zhuǎn)側(cè):輾轉(zhuǎn)不眠之狀。
k“忍聽”句:是說自己不忍舊調(diào)重彈,怕加深內(nèi)心的憂傷。湘弦,即湘靈鼓瑟之弦。湘靈,湘水之神,傳說是虞舜之妃,溺湘水而亡?!冻o·遠(yuǎn)游》:“使湘靈鼓瑟兮,命海若舞馮夷?!痹娫~常以此代指鼓瑟彈琴,或表傷悼女子亡故,或吟詠湘江風(fēng)物等。如賀鑄《雁后歸》:“湘弦彈未半,凄怨不堪聽?!?/p>
l緣慳:指夫妻的緣分少。慳,欠缺。
m剩月零風(fēng):比喻美好的光景、美好的情緣不長久。
◤◤鑒賞
納蘭的一生中有一個最大的矛盾:他的性情與他的地位、身世之間的矛盾。如他所言:“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保ǔ鲎浴恫缮W印と显佈┗ā罚┮郧霸腥苏J(rèn)為,《紅樓夢》中寶玉的原型就是納蘭容若,這當(dāng)然是牽強附會之說,納蘭雖厭倦榮華俗塵,隱隱有一種想要掙脫的意識,可他并沒有寶玉那股瘋狂的叛逆,他畢竟走上了那條早已注定的飛黃騰達(dá)的仕途,而且走得很好。也正因為如此,造就了他那化不開的人生無奈,而“混世魔王”寶玉多少有機會“胡言亂語、瘋瘋癲癲”,相比之下,他的這種痛苦,恐怕更深、更壓抑、更凄涼。
這首詞作于康熙十九年(1680)農(nóng)歷五月三十日,是盧氏逝去三周年的忌日。一般詞論者認(rèn)為,納蘭的詞風(fēng)因盧氏亡故而自此改變,這首便是表明其變化的代表作。嚴(yán)迪昌《清詞史》說:“此詞純是一段癡情裹纏、血淚交溢的超越時空的內(nèi)心獨白語。時隔三載,存亡各方,但納蘭痛苦難泯。結(jié)篇處尤為傷心動魄,為‘結(jié)個他生知己’的愿望也難有可能的驚悚。顧貞觀曾評納蘭詞‘容若詞一種凄婉處,令人不能卒讀’(榆園本《納蘭詞》),當(dāng)指這一類?!钡拇_,此篇字里行間相思懷嘆的凄傷,令人不忍卒讀。妻子的離去,使納蘭覺得“人間無味”甚于“夜臺(墳?zāi)梗?,墳?zāi)狗炊苈癫爻羁唷S绕淞钊藗膭悠堑?,是他為“結(jié)個他生知己”的愿望也難有可能實現(xiàn)的驚悚:世事無常,或許來生再續(xù)緣,依舊是一次短聚而別,又一次的“清淚盡,紙灰起”,透露著一種深深的絕望感,連希望都顯得那么絕望。在體會詞人喪偶之痛的同時,我們亦能隱隱感受到,詞人所悲悼的,不僅僅是悲歡離合的情愫,更是人世間美好事物的易于破滅。詞中所寫虛實相間,質(zhì)樸卻不失感人,層層深入,源于肺腑,絕無刻意雕琢,極其真切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