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約瑟夫·富歇:一個政治性人物的肖像 作者:(奧地利)斯·茨威格


前言

約瑟夫·富歇,當時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也是歷史上最為奇特的人物之一;同時代人對他缺乏好感,后世對他更欠公允。拿破侖在圣赫勒拿島上,羅伯斯庇爾在雅各賓黨人中,卡諾[1]、巴拉斯[2]、塔列朗[3]在他們的回憶錄里,以及法國所有的歷史學家,不論是保王派、共和黨或是波拿巴派,只要一寫他的名字,心頭的怒火立即宣泄在筆尖、紙上。天生的叛徒,卑鄙的陰謀家,油滑的爬行動物,賣主求榮的能手,無恥下流的探子,道德淪喪的小人——沒有一個表示鄙視的罵人字眼沒有用到他的身上,無論是拉馬丁[4],還是米什萊[5],路易·勃朗[6],都沒有試圖對他的人格,或者不如說對他執(zhí)拗得令人驚嘆的一貫的毫無人格進行過認真的考察。他的形象第一次生動逼真地出現(xiàn)在路易·馬德蘭[7]的那部卷帙浩繁的傳記里(本書和其他有關著述中的具體材料大部分取自這部傳記),除此而外歷史把此人悄無聲息地推到后排,那些無足輕重的跑龍?zhí)椎慕巧镜牡胤?。而此人在世界轉折時期曾領導過各個黨派,作為絕無僅有的一個,活得比各派都更為長久,并且在心理決斗中,打敗了拿破侖和羅伯斯庇爾這樣的人。他的形象時不時地還會在表現(xiàn)拿破侖的戲劇里或以拿破侖為題材的歌劇里幽靈似的出現(xiàn),但大多落入形式主義的俗套,把他表現(xiàn)為一個狡猾的警務大臣,一個提前出現(xiàn)的福爾摩斯,平庸的表述總是把躲在幕后的人物混淆成次要角色。

惟獨一個人以他自己的卓越偉大,看出了這個絕無僅有的人物的偉岸。此人乃是巴爾扎克。這位天才居高臨下,同時又洞察一切,不僅看到時代的舞臺層面,還一直看到布景后面。他毫無保留地認為,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富歇是他那個世紀最為有趣的人物。巴爾扎克習慣于把各式各樣的激情,無論是所謂的英雄氣概的激情和所謂的卑下低級的激情,在他感情的化學里全都視為等價的元素。伏脫冷這樣徹頭徹尾的罪犯和路易·朗貝爾[8]這樣道德高尚的天才,他同樣欣賞,從不區(qū)分道德的和非道德的,而只是衡量一個人意志的價值及其激情的強度。他恰好把這個革命年代和帝政時期最為人不齒、最遭人唾罵的人從他那故意造成的埋沒狀態(tài)中挖掘出來。他稱這個“singulier génie”[9]為“拿破侖曾經(jīng)擁有的惟一的大臣”,然后又稱他是“l(fā)a plus forte tête que je connaisse”[10],在另一處又說他是“那些城府極深的人,在行動的瞬間叫人捉摸不透,事后方能被人理解”?!@聽上去和那些道德說教表示的輕蔑迥然不同。在他的小說《一樁神秘案件》中他寫了特殊的一頁,獻給這位“陰沉、深邃、不同尋常、不甚著名的人物”。他寫道:“富歇,使拿破侖感到驚恐的天才,并不是突然一下子表現(xiàn)出來的。富歇這個默默無聞的國民公會議員,當時最卓爾不群,也最受人誤解,他是在重重危機之中鍛煉成日后的那個人物的。在督政府治下,他達到能正確判斷過去從而預見未來的高度,然后在霧月十八日的政變中,突然顯示出他的機智靈巧,猶如一個平庸的演員,因受到突如其來的靈感啟示而變得極為出色。這個臉色蒼白的人,在修道院的管教下成長起來,既掌握了他原來所屬的山岳派的秘密,也掌握了他最后投靠的保王黨的秘密,慢慢地、默默地仔細琢磨著政治舞臺上的人、事和各種伎倆。他看透了波拿巴心里的秘密,給了他有益的忠告和寶貴的情報……無論是他的新同事還是他的老同事,都料想不到他在行政管理方面的天才竟然表現(xiàn)為:所有的預見都準確無誤,而且目光犀利得令人難以置信?!?/p>

這是巴爾扎克的話。他的這段獻詞第一次引起了我對富歇的注意。巴爾扎克說他“甚至比拿破侖還擁有更多控制別人的威力”。幾年來我對巴爾扎克曾經(jīng)稱贊過的這個人不時看上一眼。但是富歇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在歷史上,都非常善于只是充當幕后人物:不喜歡讓人窺察他的臉和他手里的牌,他始終躲在各個事件之中、各黨各派之中,躲在他那職位的隱姓埋名的外殼后面,無影無形地活動著,猶如鐘表里的機簧。只有在非常罕見的情況下,在繁瑣事件的紛亂之中,在他途經(jīng)最陡急的拐彎處,才能一瞥他那快速掠過的身影。更奇怪的是,富歇的這些在飛逝之際被人捕捉住的身影,乍一看居然和以往的身影各不相同,需要使勁觀看才能想象,這同一個人,有著同樣的皮膚和同樣的頭發(fā),在一七九○年是神學院的教師,一七九二年便成了掠奪教堂的人;在一七九三年是個共產(chǎn)主義者,五年之后卻成了幾倍的百萬富翁;再過十年,儼然成了奧特朗特公爵。但是這個新時代十足地道的馬基雅弗利主義者的性格變化越是放肆大膽,那么他的性格或者不如說他的無性格在我看來就越發(fā)有趣,他那完全隱沒在各種背景和神秘色彩中的政治生涯,我就覺得越發(fā)迷人,他的形象就越發(fā)獨特,越發(fā)帶有妖魔氣息。所以,純粹出于對心靈科學的興趣,我非常突然地寫起約瑟夫·富歇的故事來,作為對權術家生物學的一份貢獻。權術家是我們生存的世界里尚未完全研究透徹的極端危險的精神族類,關于權術家的生物學拖到現(xiàn)在尚未寫成,然而十分必要。

為一個完全違反道德的人物——即使是像約瑟夫·富歇這樣一個絕無僅有、異常重要的人物——撰寫的這種傳記,我知道,是完全違背時代的愿望的。我們這個時代想要的并且喜歡的是英雄傳記,由于今天缺乏這種政治上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領袖人物的形象,便在往事陳跡之中去為自己尋找更加崇高的榜樣。我完全認識到這種英雄傳記有使人心靈激越、斗志昂揚、精神振奮的威力。從普魯塔克起,這種傳記對于正在成長中的一代人和歷代的新青年都是必要的。但是恰好在政治上,這種傳記掩蓋著篡改歷史的危險,就仿佛真正的領袖人物也的確決定了世界的命運,當時如此,歷來如此。毫無疑問,一個英雄人物僅僅通過他的存在還能幾十年幾百年地控制著精神生活,但也只是精神生活而已。在真正的現(xiàn)實生活中,在政治的權力范圍內(nèi),起決定性作用的很少是出類拔萃、思想純正的人物,而是價值微小得多,但是身手更加靈巧的種類:那些幕后的人物。為了警告人們注意各種政治上的迷信,這點必須強調。一九一四年和一九一八年我們親眼所見,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關于戰(zhàn)爭與和平的決定,并不是由理性和責任心所做出的,而是由性格極端多疑、智力嚴重欠缺的那些躲在幕后的人物所做出的。我們近來每天都在重新經(jīng)歷的問題嚴重、往往是犯罪的政治游戲,并不是那些具有道德遠見和堅定信念的人得以成功。相反,他們一再被那些稱為權術家的職業(yè)賭徒,這些手腳利索、空話連篇、神經(jīng)冰冷的藝術家們所欺騙,而世界各國人民還一直忠誠篤信地把他們的孩子和他們的前途都托付給這場游戲。倘若政治的確像拿破侖在一百年前所說的那樣,變成了“l(fā)a fatalité moderne”[11],新時代的厄運,那么我們?yōu)榱俗孕l(wèi),要設法辨認躲在這些勢力后面的人們,以便認清他們何以得勢的危險的秘密。但愿這本《一個政治性人物的肖像》能對這種政治人物的類型學做出一份貢獻。

一九二九年秋于薩爾茨堡


[1] 拉扎爾·尼古拉·卡諾(1753—1823),法國大革命元老,國民公會議員。

[2] 保羅·巴拉斯(1755—1829),法國大革命時期督政府三督政之一。

[3] 查理·塔列朗(1754—1838),法國大革命時著名外交家。

[4] 阿方斯·拉馬?。?790—1869),法國詩人、政治家。

[5] 儒勒·米什萊(1798—1874),法國歷史學家。

[6] 路易·勃朗(1811—1882),法國政治家,社會主義理論家,歷史學家。

[7] 路易·馬德蘭(1871—1956),法國歷史學家,富歇傳記的作者。

[8] 巴爾扎克小說《高老頭》《路易·朗貝爾》中的人物。

[9] 法文:絕無僅有的天才。

[10] 法文:我所知道的頭腦最厲害的角色。

[11] 法文:現(xiàn)代的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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