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一曲柳千條——劉禹錫《柳枝詞》

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

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

一直相信，人心相通，詩意相連，聲息相近，不管古今，不論中外。詩歌就像一枚話梅，含在口中，芬芳唇齒，清爽心神，回味無盡。詩歌就像一粒食鹽，溶解于水，不見形色，不聞氣味，卻是滋潤了生活，精彩了生命。讀劉禹錫的《竹枝詞》，感覺詩人是在追憶一段美好的過去，回味一份真誠的愛情，平淡而樸實的用語，傳達(dá)出濃濃的詩意，沉沉的傷感。喜歡詩人那份情懷，那份對愛情、對生活的珍愛，總是善良而天真地設(shè)想，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像詩人那樣，流連風(fēng)情，低回過往，悵恨今朝，這人世間不知要增添多少赤誠、多少感動。

一個春天的早晨，詩人漫步曲江柳岸，觸景傷懷，沉思過往。20年前的春天，也是涼風(fēng)習(xí)習(xí)、綠柳婆娑的早晨，也是在這條江邊、這座橋上，詩人送別自己的心上人，不知什么原因，不知美人前往何處。只是那份傷感、那份難舍永遠(yuǎn)銘刻詩人心間?？M繞不去，愁煎心懷。一條江水彎彎曲曲，潺潺流淌，清波粼粼，見證了詩人執(zhí)手美人、淚如雨下的無語，很容易觸動讀者的聯(lián)想，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或者，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江水遠(yuǎn)去，一同遠(yuǎn)去的還有美人的背影，漸漸模糊，以至消失在詩人的視線盡頭。堤岸上面，植滿柳樹，恰逢春日，綠葉茂盛，枝條披拂，一派明媚，一派生機(jī)?？墒牵矍懊谰?，清江綠水，晶瑩透亮，堤岸垂柳，婀娜多姿，都不能引起詩人的興趣，相反倒是泯滅了詩意，淡忘了風(fēng)情。詩人只感受到離別的傷痛，未來的凄涼，以及對遠(yuǎn)方的牽掛?？珊薜牧Π。v然千條萬條，紛披垂拂，卻是不能夠纏繞住離人的步履，豈不添愁惹恨，令人痛斷肝腸？

換作平常日子，詩人與美人攜手出游，漫步江岸柳橋，看花紅柳綠、草長鶯飛，聽流水潺潺、鳥語花香，賞帆舟點點、人小如芥，望長天飛鴻、云霞燦爛，何等愜意，何等幸福。一切美麗風(fēng)光為愛情描畫瑰麗色彩，一切自然天籟為幸福奏響動聽音樂。兩個人沉浸在美妙無比的風(fēng)情歲月之中，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一切不快?？墒牵裉?，20年前的今天，完全不一樣，就像柳永傷心詞句描寫的情境，“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或者像杜麗娘長嘆，“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詩人無心賞景，無心游吟。任憑清淚流入清江，任憑柳枝垂拂面龐，無語無言，悵望長天。美人又是如何，詩人不忍心描寫，不忍心言說，但是，多愁善感的讀者自然不難想象，淚濕胭脂，愁眉緊鎖，面容凝重，神色憂傷。美麗的女子一樣難分難舍，一樣別情依依。內(nèi)心不知幾多纏綿，幾多繾綣。相愛的一對人，知心知底，魂魄溝通，能夠彼此感應(yīng)對方的煎熬和痛楚。詩人沒有直接言說出口，只是用風(fēng)光景物稍作點染，營造氣氛，將讀者帶入遙遠(yuǎn)的20年前，帶入那個風(fēng)光如畫的橋上，去體會，去回味那種刻骨銘心、撕心裂肺的離別之痛。筆者相信，讀者品詩，你投入多少情思，傾注多少心血，就會感受多少痛苦，多少揪心。你能想象一對情人離別有多艱難，你就會體會到多少艱難。你不能承受的痛苦，也就是畫中人不能承受的痛苦。詩歌的美麗與魅力也許就在于將一段遙遠(yuǎn)而纏綿的情思，真摯而真誠的感受傳達(dá)給我們，打動我們的心肝，共鳴我們的心弦。

筆者喜歡詩人的用詞，看似尋常，其實蘊含無限情思，耐人咀嚼，引人回味。一曲“清”江，水靈晶亮，波光閃閃，映照蔥郁楊柳，映襯相擁情人，流動著一幅靈動而凄美的畫面。站在岸邊，徘徊橋上的讀者，能不低回怨嘆，能不哀婉唏噓嗎？還喜歡那些“楊柳”，千條萬條，郁郁一色，生機(jī)盎然，留不住離別的步履，留不住流逝的時光，留不下美麗的愛情，卻總是添愁惹恨，纏繞離愁，搖曳心旌。它們也是愛美的，和姑娘一樣，“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啊，想想看，和這樣風(fēng)情優(yōu)雅、浪漫美艷的女子一起，誰愿意離去，誰能離去？還有那座“板橋”，也許幾塊木板拼成，架在河上，護(hù)欄都沒有，寒磣至極，樸素至極，可是，有愛情相伴，有離愁相依，多少也有了凄美的色調(diào)，歲月也會斑駁板橋的色彩，連同板橋之上凝固的愛情故事。最是動人一個“舊”字，20年了，7300多個日日夜夜，不可謂不“舊”，風(fēng)雨剝蝕，傷痕累累?？墒牵瑲q月褪不去詩人對愛情的堅守和等待，褪不去對美人的期盼和牽掛。一任風(fēng)雨滄桑，一任人事變遷，我心依然，我情忠貞。多少情意感動天地，多少愛恨震撼心靈。

告別曾經(jīng)的離別，告別曾經(jīng)的美麗，回到現(xiàn)實，回到今天，站在板橋上，站在綠柳成蔭深處，沿河眺望，過盡千帆皆不是，直到斜暉脈脈水悠悠。多么期盼過往的船只，突然靠岸，飄下一個風(fēng)華絕代美人，照亮我的雙眸，震撼我的心靈。多么希望靠岸的客子，捎來一封信箋，粉紅小楷，娟秀墨跡，隱隱泛現(xiàn)一張美麗依然的容顏。多么希望登舟遠(yuǎn)去，任水漂流，追尋20年前的方向，投奔遙遠(yuǎn)的懷抱。可是，現(xiàn)實就是無情，任你千般聯(lián)想，萬種風(fēng)情，也換不來美人驚鴻一現(xiàn)。多少離恨悠悠翻涌心頭，多少牽腸掛肚糾結(jié)心懷。恨只恨，歲月無情，人事滄桑，一別20年，音信杳無，蹤跡全滅。詩人感懷萬千，唏噓哽咽。為曾經(jīng)的期許，為心中的堅守?？墒牵鳛樽x者的你我，在感同身受體會哀痛的同時，又何嘗不會敏銳感受到，這份跨越時空的愛，這份風(fēng)雨不敗的情呢？20年來，日日夜夜，期盼，等待，相思，念想，愁腸百結(jié)，肝肺成灰，沒想到，盼來的還是失落和空漠，還是孤寂和失望。再等下去嗎？也許未知的等待就是一種希望，也許無望的等待總會熬成堅強(qiáng)。只能祈禱蒼天，祈禱命運，垂憐有情人團(tuán)聚今生。只能祝福詩人，好運、好福。

走筆至此，突然想起白居易的類似詩歌《板橋路云》：“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條。若為此路今重過，十五年前舊板橋。曾共玉顏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辈孪雱⒂礤a是特別喜歡白居易詩作，刪削冗句，精簡文字，自鑄新詞，表達(dá)情意。兩詩相比，劉詩的確高白詩一等。白詩前面幾句寫故地重游，“板橋”一再出現(xiàn)，此路今又重過，明顯重復(fù)，語意啰唆，不妥。而且，實用地名，精確位置，似有不當(dāng)，詩歌不同于游記散文，不必坐實，泛點即可，任憑讀者去懸想，恰是增加詩歌魅力。當(dāng)然，“美人”與“玉顏”相較，還是“玉顏”具體形象，更能動人心旌。似可想見女子冰雪容顏，頸項白皙，纖手粉嫩，笑容如花，很能撩動心弦?！懊廊恕币徽Z則略顯淺泛。少了韻味。兩首詩表達(dá)情意類似。詩人情懷真誠，同樣打動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