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通往倫敦的路

當我在一個仲夏清晨出走 作者:[英] 洛瑞˙李 著,王柯月 譯


當我離開家去探索外面的世界時,看到故鄉(xiāng)的最后一眼景象,是母親佝僂的身影。她站在齊腰深的草叢中,好像一綹掛在那兒的羊毛。年邁駝背的她站在河岸邊,沉默地注視著我遠去,一只通紅的、布滿老繭的手揮舞著,表示道別和祝福,并不詢問我為什么要離開。在道路轉彎的地方,我再次回頭,看到金色的光在她的身后消逝;然后我轉過了彎,經過了鄉(xiāng)村學校,永遠地關閉了我生命中的這一部分。

這是6月初一個明媚的星期日清晨,一個適宜離家的好時機。我的三個姐姐和一個兄弟早已在我之前離開,另外兩個兄弟還沒有做出決定。那天早上,他們倆仍在酣睡,但母親已早早起床,并為我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在我吃飯的時候,她一言不發(fā)地站著,手搭在我的椅子上,然后幫我打包了為數不多的行李。沒有大驚小怪,沒有懇求,沒有給予忠告或者勸阻,有的只是長長的探詢的目光。接下來,我背著背包,走進了晨曦之中,爬過細長而潮濕的草叢,踏上通往倫敦的大路。

這是1934年。我十九歲,仍然非常稚嫩,但堅信未來有好運在等待著我。我?guī)Я艘粋€卷起來的小帳篷,一把毯子包裹著的小提琴,一套換洗的衣服,一罐糖漿餅干,還有一些奶酪。我的心里是激動而自負的,知道自己有很遠的路要走,但這路究竟有多遠,我卻并不清楚。當我在那個清晨離開家,離開沉睡中的鄉(xiāng)村的時候,我從未意識到,在我之前,已經有許多人這樣做過了。

我當然是被那些促使一代又一代人踏上這條道路的傳統(tǒng)力量所驅動的——那些一個緊挨著一個的局促的小山谷,令人窒息的布滿青苔的河口,農舍的墻壁狹窄得就像鐵娘子的雙臂,本地的姑娘們不斷低語著“娶我吧,然后安定下來”。我在山間漫無目的地游蕩,憂郁地吹著口哨,注視著巨大云層之下向東延伸的高遠遼闊的土地,就這樣度過了數月以來無止息的不安,然而最終,還是無可避免地迎來了離開故鄉(xiāng)的這一刻。

于是現在,我踏上了自己的旅途,腳上穿著一雙厚重的靴子,手上握著榛木的手杖。自然,我要去往倫敦,它在一百英里之外的東邊;同樣很顯然的是,我應當走著去。但首先,因為從來沒見過大海,我想我應該去海邊看看。要去海邊得走經由南安普頓的路,這會讓我的旅途增加一百英里。但我擁有一整個夏天,擁有無盡的時間可以揮霍。

一個人獨自旅行的第一天——如今我終于是獨自一人了——在興奮與活力中逐漸黯淡下來。當我踏著塵土走向威爾特郡的丘陵地區(qū)之時,一種持續(xù)增加的不情愿感使我不堪重負。白色的接骨木繁花和犬薔薇懸在籬笆上,蒼白得像一張未寫過的紙,而那灼熱而空曠的大路——幾乎沒有車停在上面,則映襯出一派周日的荒涼和漠然。陰沉的仲夏像要把我吞噬一樣,而我卻毫無抵抗之力。經過這個孤獨的早晨與下午,我發(fā)現自己渴望著一些反對聲或者解救者,渴望身后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家人喊我回去的聲音。

但什么都沒有出現。我自由了。我被自由冒犯了。這一整天的寂靜都在說,去你想去的地方。這都是你的。這是你想要的?,F在由你來做決定了。你要靠你自己了,沒有人能阻攔你。當我走在路上的時候,我被來自家的回音嘲弄著,被廚房里丁零咣啷的聲音奚落著,腦海中浮現出種種熟悉的畫面——那些從窗戶里射進來的光線,穿過我剛剛才離開的床與臥室,落在那些熟悉的家具上。

估摸著到了喝茶的時間,我便坐在一段老舊的石頭墻上,打開了我的糖漿餅干罐。我吃著餅干,仿佛聽到了母親正把茶壺放在爐子上的聲音,而我的兄弟們正在晃動他們的茶杯。這些餅干吃起來有著甜蜜的家的味道——它就在十幾英里外不遠的地方。

我也許可以掉頭回去,如果沒有我的兄弟們在家的話。但我無法忍受他們臉上的神情。所以我跳下了石墻,繼續(xù)我的旅行。夜晚悠長的陰影,投向層層疊疊的農舍、返家的奶牛群,和從教堂回來的行人之上。我踏過大路的邊緣,看看自己泥濘的雙腳,再也沒有停下來駐足。

當黑暗來襲,飛蛾和甲蟲出來活動的時候,我因為太累,已經沒法再去搭帳篷。于是我平躺在一塊田地的中央,凝視著耀眼的星空。我被夾在這溫柔而空曠的世界和身下柔軟的草叢之間。夜晚的氣息終于使我睡去,這是我第一個沒有屋頂也沒有床的夜晚。

半夜時分,我被淅淅瀝瀝落在臉上的雨驚醒,天空一片漆黑,星星都已消失不見。兩頭奶牛站在我的身邊,它們的鼻息像風一樣拂過我的臉頰,那一刻的悲慘感受至今在我心頭縈繞不去。我爬進了一條小溝,在這無名田野上,渾身濕透,獨自躺著直到天亮。然而清晨,當太陽升起之時,這種孤寂感卻徹底消失了。鳥兒在唱歌,綠草蒸騰著熱氣。我站起來抖了抖身子,吃了一塊奶酪,又向南出發(fā)了。

現在我穿過了威爾特郡,將故鄉(xiāng)拋在了身后,感覺自己好像獲得了第二次生命。我閑散而放松地經過小鎮(zhèn)和村莊,知道了不用去工作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過去四年在靠煤氣燈照明的辦公室當學徒,委實是一件忙碌而辛苦的事情,如今我終于品嘗到了在工作日不必工作這種奢侈的自由——在上午十一點鐘的時候拖著步子踱過大路,看看牧羊人放牧,或者追逐草地里的野貓,又或者向一個家庭主婦討一點茶葉,帶到樹林里,再花上一個小時來燒一罐山泉水煮茶。

我只身走過的只是英格蘭的一小部分,但對我來說,卻是那么的遼闊。當然坐車的話只需要幾個小時,然而在我看來,慢慢地走路,聞著不同土壤的味道,花一整個上午的時間繞過一座山丘,才是一個星期中最好的部分。我知道我很幸運,現在還能經過一些沒有被推土機摧毀的風景。許多鄉(xiāng)村道路仍然保留著他們原本的軌跡,馱著貨物的馬匹和裝著木材的馬車從上面走過,順著河谷的弧線,蜿蜒經過海角,像一條彎曲的溪流。雖然這不是很久以前的景象,但在今天,卻再沒有人能完成這段旅途了。大部分古老的道路已經消失,從那時起,汽車的出現把這些風景切割成了碎片,弓著背的旅行者們跨過這些水溝,所能看到的景色,還不如一條陰溝里的狗多。

但對于那時的我來說,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嶄新的。我可以悠閑自得地在旅途中度過一天的時間。穿過馬姆斯伯里和切本哈姆,盡管離家只有一天的路程,我已經注意到了語音上的一些不同。又過了一天,我經過懷利谷,來到了一片巨大的平原上——這是一片古老又干燥的陸地,長滿了蓬亂的草,看上去就像剛剛被猛犸象掠食過一樣。我對這些地方,頭腦中仍沒有什么概念,因而對那些從空曠的原野上突然升起的精致的建筑尖頂毫無心理準備。當我行走的時候,它也在我前面走著,在山腰的后面滑行,并沒有顯示出尖頂之下有座城市的跡象。

我踏進這座城市的那天正是趕集的日子,廣場上擠滿了骨瘦如柴的羊群,農夫們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閑聊,眼睛卻瞄向不同的地方。酒吧像是要被數著皺皺巴巴紙幣的商販們擠爆了。牧羊人和他們的牧羊犬圍繞著人行道坐著。高聳入云的大教堂俯視著一切,如同一個王子,安靜地屹立于小鎮(zhèn)之上,緩緩地在市鎮(zhèn)廣場上投下它那變幻莫測的陰影,上面還懸掛著像一捧硬幣一樣叮當作響的鐘。

一周之后,我終于到達了南安普頓,別人告訴我在那里可以看到大海。但實際上,我只看到了幾架生銹的起重機,一艘壓扁了似的游輪,緊緊地楔在房子之間,還有一條被一些不起眼的菜地圍成的泥濘小河——據他們說,這就是南安普頓河。

南安普頓倒是和我預想中的一樣,有著又咸又濕的味道,也有點心術不正的樣子,就好像一些跳船而下的水手,迫不及待想要到陸地上掙大錢,于是毅然轉過身背對大海。海邊的街道布滿了商店,比起賺錢,這些商店開張的目的好像更多的是為了供人娛樂:刺青的、打耳洞的、看病的、占卜的、賣海螺的攤子、做布丁的小店,還有些店鋪在賣風箏和紙做的中國龍,賣彩色的海沙和熱帶鳥,當然還有無數要往下走幾步才進得去的小酒館,酒館四壁的木板都被朗姆酒浸過,散發(fā)著腌雞蛋和大蔥的刺鼻味道。因為已經在田野里睡了一周,我想是時候重新嘗試一下在床上的睡眠了,于是我去了一家開在碼頭邊的廉價旅館。老板娘像個有著開罐器一樣牙齒的老女巫,說住宿的價格是一先令一晚,要提前付,還招待了我一杯威士忌,然后帶我去了閣樓上。

第二天早上,老板娘給我送來了一杯茶和一木桶水。她心不在焉地看著我,問我是從哪艘船上來的,只是在我回答說從斯特勞德來的時候咕噥了一聲。后來她發(fā)現了我掛在床尾的小提琴,便用她長長的藍色指甲,“嘣”地撥了一下弦。

“好吧,大概是‘稀奇,真稀奇’之類,我想?!彼卣f,然后敏捷地溜出了房間。

于是我立馬起床,梳洗整齊,把我的小提琴塞到外套下面,然后走到街上想去試試運氣。要么立刻就做,要么就永遠也做不成。我必須現在就面對這個問題,不然還不如收拾東西回家。我逛了大概一個小時來尋找一個適合賣藝的地點,但總感覺自己好像要犯罪似的。最后我停在了車站旁邊的一座橋下,決定在這里試一試。

我感覺到自己的緊張和顫抖。這畢竟是第一次。我像掏出一把槍一樣從外套下面把小提琴拿出來。就是在這兒,在南安普頓,火車在頭上呼嘯而過,我要展示我自己了。某一刻我還是匆匆而過的人群中的一員,下一刻我就被分離出來,我的背靠在墻上,我的帽子擺在面前的人行道上,小提琴夾在我的下頜之下。

我演奏出的第一個音符是洪亮而生澀的,如同嘶啞的抗議。接下來這些音符便穩(wěn)定下來,平滑地流出,并且或多或少地保持在調上。令我驚訝的是,我既沒有被逮捕,也沒有人讓我停下來。事實上,壓根兒沒有人注意我。一個老人,偷偷地在我帽子里投下一便士,但顯然毫無停留之意,好像要擺脫什么犯罪證據一樣。

其他的便士也接踵而來,有點緩慢但是接連不斷,被一些仿佛從來沒有看到或者聽到我的影子投下來。仿佛是小提琴的琴音觸動了某種潛意識里的神經,亟待人們的回應——就像嬰兒的哭聲。當我演奏完第一個曲子的時候,帽子里的錢已經超過一先令了,這錢來得過分容易,就像一個胸有成竹的騙局。但我現在很是興高采烈,似乎感覺無論走到哪兒,這個騙局都足以供我維生。

我在南安普頓的街上干了好些日子,逐漸知曉了有關掙錢的真相。對于老手來說,一旦掌握了這些規(guī)律,一切便都輕而易舉了,而我則只能通過不斷地試錯來學習。比如,帽子里裝滿錢是不好的,這種情形容易打消潛在贊助人的興趣;但讓帽子空空如也同樣是不明智的,會讓人們感到疑惑,不知道該往哪兒投錢。于是,開始的時候在帽子里放幾便士逐漸成為一種慣例,并且要確保在樂曲的間歇拿走多投下的錢,只留下兩便士在里面。

舒緩的曲子是最好的,它鼓勵人們停下來放松一會兒(愛爾蘭吉格舞曲能勾起往昔的回憶);但模仿專業(yè)的流浪者演奏一曲憂傷的音樂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引起人們的同情和羞愧總能贏來一兩個便士,但也就僅此而已了。不過,當一首以飽滿的熱情演奏的和諧樂曲傳來時,則常常可能會有人留下豐厚的獎賞。

老婦人是最慷慨的,帶孩子的婦女、逛街的女孩、打字員和酒吧女招待也是。男人們、酗酒者總是愿意傾聽的,大塊頭的小伙子、賭徒們也是,然而戴著圓頂禮帽、提著公文箱和牽著狗的紳士們——這些有著令人尊敬的職業(yè)的男人們卻是最小氣的。除了那些退伍的軍官們。他們總會大吼一聲:“年輕人你為什么不工作呢?”然后投下過多的打賞,以此來掩飾他們的困惑。

我發(fā)現,一些特定的樂曲總是能引發(fā)回響,然而人們對另一些卻毫無反應。最受歡迎的自然是茶室里的經典音樂和全國范圍都流行的民謠,《美麗的羅蒙湖》《我的威爾士》和《特拉里的玫瑰》能吸引幾乎所有的人;《拉爾戈草地》《圣母頌》,托賽利的《小夜曲》和《口哨與狗》也是。而最不討人喜歡的,正如我所說,是那些曇花一現、庸俗乏味的曲調,比如《魔鬼的顫音》和《撿起棍棒》,似乎會讓行人路都走不穩(wěn)當,并且徹底打亂他原本打算慷慨解囊的心意。

總而言之,我的學徒生涯被證明是輕松順利且收益頗豐的,我很快就消除了在人群面前的緊張。走到大街上,在車站或市場旁邊擺開攤子,演奏一段憂郁的旋律,看著錢不斷地增多,變成了我的渴望和樂趣。在南安普頓最初的那些日子里,這成為一件令人癡迷的事情,從早到晚我都在外面的大街上演奏,從一個地兒換到另一個地兒,直到我的手指尖出現灼燒感。

當感覺在南安普頓已經待夠了的時候,我決定向東走。這個時候的我已經像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兵。在出城的路上,我走進了一家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在桶里沖洗了不到一分鐘,卻被保存了超過三十年。照片上的我就像個夏日里的幽靈——如一道蒼白而油膩的影子,擺著精心設計的姿勢,站在一幅破爛的風景畫布景前,衣服上滿是塵土,戴著一頂邋遢下垂的寬檐帽,穿著笨重的靴子和一條寬松的褲子,帳篷和小提琴掛在肩膀上,但長而空洞的面頰上那一雙未孵化的蛋殼似的眼睛,如今卻已經辨認不出來了。

在離南安普頓不遠的地方,我終于看到了真正的大海。遠眺過去,陸地突然消失,只留下一片空曠的虛無,向看不到頭的地平線彎曲著滾過去,使我目睹了平生從未見過的深遠。它是綠色的,上下起伏,像青蛙的皮膚,背負著蒼蠅一樣昏昏欲睡的船只。相比于陸地,它似乎是一片有著催眠功效的巨大空白,使得觸摸到它的一切事物都沉沉入睡。

沿著岸邊行走的時候,我很快就被吸入大海的氛圍里去了:卷著沙塵的疾風,焦油和鹽混雜的味道,腐爛貝殼的氣味,潮濕的道路,防水布;還能看到迅疾的夏日雷雨從水面上滾過,像一片片臟兮兮的玻璃。一切都是那么新鮮,神秘,陌生。

即便如此,英國南部海岸也和我從閱讀哈代和杰弗里·法諾爾的作品中得來的期待并不一樣,因為岸邊已經建起了許多破爛簡陋的房屋,構成了那充滿奇思妙想而又腐朽不堪的20世紀30年代的一部分。這里是海邊的棚戶區(qū),就像是用垃圾堆成的漲潮時的標記,散落在陸地和海水之間——低矮的茶室和平房綿延好幾英里,顯然是用殘骸建造的,被冠以“旋轉漂移”或者是“海浪精靈”之名。到處都是滿臉胡須的男人,他們坐在破舊的陽臺上,用水彩畫著船和日落,而大個子女人則牽著牙齒閃閃發(fā)光的狗,用警戒線把私人沙灘包圍起來。我喜歡這個海岸的憂郁、骯臟和混亂,它還沒有被繁華拜訪過,周圍的一切看起來好像是被風吹得聚攏在一起,并且隨時有可能再次被風吹跑。

我在海邊待了一周,緩慢地沿著岸邊向東行進,在沙灘上睡覺,在鎮(zhèn)子里工作。在我的記憶中,這個夏天模糊成一片,懶散、朦朧,時不時會被一些奇怪的偶遇所打斷。在戈斯波特,我在一個部隊營房的音樂會上表演,得到的報酬是一份配給軍人的牛肉。在奇切斯特大教堂前面,我演奏了《為廣廈祝?!?,然后被警察要求離開。在博格諾里吉斯,我在沙灘上搭了帳篷,在這里我遇到了一個十六歲的年輕姑娘,她被海水浸濕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無袖上衣,在這炎熱而漫長的一天里,一刻不停地擁抱著我。在利特爾漢普頓,我再一次被警察要求離開的時候只賺了八便士?!安灰谶@兒,去沃辛試試。”這位警察這么說。我這么做了,結果收獲豐富。

在那個時候,沃辛就相當于是海邊的切爾滕納姆,到處都是脖子上掛著珍珠項鏈的富有的殘疾人。每天下午,他們都會坐在高高的輪椅上,被雇來的年輕人推著,環(huán)繞公園兜風。在公園的門口,在這些女士構成的主要人流中,我演奏了一系列圣曲,在半個多小時的時間里就收到了三十八先令——比一個辛勤勞動的農夫一個星期掙得都要多。

沃辛是這一段旅程的終點,是旅途中的一個交叉路口,也是我愿望中沿著海岸走到的最遠地方。于是我轉過頭來,向北往五十多英里之外的倫敦走去。這是6月的第三周,所有的風景都因為飄散的花粉而仿佛披上了一層白雪,接骨木的繁花鋪滿了山坡。開闊的洼地,綿羊啃過的草原,山谷邊緣的山毛櫸,白堊的氣味,紫色的蘭花,藍色的蝴蝶,還有薊花,都讓我想起了我漫不經心離開的科茨沃爾德。事實上,那天晚上我過夜的詹昆伯里環(huán),其實跟佩恩斯威克或是黑爾斯菲爾德周邊的任何一個燈塔都差不多,但因為眼前的景色太過熟悉了,反而讓我覺得離家很遠,甚至比后來去到一個陌生的國家時感覺更加遙遠。

但是第二天,一回到去往倫敦的大路上,我就忘記了這一切,眼中只剩下面前的道路。我輕松矯健地走著,一個又一個小時,仿佛沉浸在某種輕快搖擺的夢境里。在那樣的年紀里,我感受不到壓力和矛盾,身體燃燒著神奇的燃料,所以像是在溫暖的空氣里滑行,腳離開地面大概一英尺,自然地追隨著某種直覺。就連襲來的一陣疲憊,也有著飽滿的質感,而睡眠則如油一般,是輕柔而深沉的。那種感覺,是人的身體完全自由放松時才能達到的極致,只有尚未對一切精心盤算、斤斤計較之前才可能體驗得到。

那時候我依靠壓縮餅干為生,每天計算配額,像要穿越沙漠一樣。當然,在薩塞克斯也有別的食物選擇,但我寧愿堅持這種陶醉的狀態(tài)。我假裝自己是T.E.勞倫斯,在某種自我懲罰的情形中,在某種獨自忍耐的幻象中,我的青春在也門哈德拉毛的某些不毛之地中燃燒著;我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以阻擋從戈德爾明的旱谷中吹來的沙塵暴。

但我不是唯一走在路上的人。我很快意識到這里有很多別的人,都以一種憂郁的姿態(tài)走在向北跋涉的路途中。其中一些當然是專業(yè)的流浪漢,但大多數是在那個時候找不到工作的人,只是漫無目的地在英格蘭游蕩。

你可以輕易地辨認出哪些是流浪漢;他們在路邊嚼著茶葉,慢慢悠悠,研究著自己的腳。但其他人,大多數的人,只是走著自己的路,像夢游者一樣獨自前行,幾乎不同其他人交談。這樣的人在內陸比在海灘上更多,可能是為了躲避警察的緣故。他們像一支在戰(zhàn)爭中折損而返回的軍隊,臉頰凹陷,眼睛死氣沉沉,透著疲憊。有的人背著一包工具,或是破爛的公文箱;有的人穿著幽靈似的都市套裝;有的人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會小心地脫下鞋,用一把野草給鞋拋光。他們當中有木匠、雇員、中部的工程師;很多人在路上已有數月,他們在全國各地奔走,深陷在失業(yè)的迷宮之中,枯燥乏味地度過三十多歲的時光……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有了一個同伴。老兵阿爾夫幫助了我。當時我正走下大路,準備支起帳篷過夜,他穿過灌木叢向我走來。

我之前見過他;他大概五英尺高,顯然是部隊中的一員。他戴著一頂獵鹿帽,這帽子又濕又破,看起來像一堆早餐食物,軍用雨衣的外側腰上圍著一條繩子,掛了許多鍋和勺子。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開始脫掉他的靴子,叮叮當當的像個垃圾桶。

“那么,”他說,嫌惡地打量著我的干棗,“你真是個小可憐,不是嗎?”

他搖了搖自己的靴子,把它們穿回去,然后又看了我的晚飯一眼。

“你不可能靠這樣糟糕的食物活下去的——你會讓我們中的很多人不高興的。你需要的是一個鐵皮罐,可以煮東西的。呃……等一會兒……”

他在腰間的五金器具里搜索了一會兒,找出來一個磨損的罐頭,是那種我舅舅們從戰(zhàn)場上帶回家的罐頭,方形的,帶著一個三角形把手。它是一個縮小版的干鍋,外表已經被煙熏得漆黑,里面有深深的丹寧色斑點。

“呃,拿著它,”他說,“看著你這模樣真叫人難受。”他開始生火,“我來給你搞點茶和零食?!苯又瓦@么做了。

我們到吉爾福德之前一直待在一起,我還喝了他不少的啤酒,味道十分辛辣。他從骨子里就是個流浪者,時刻準備著打包和解開包裹,撿起他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他并沒有在找工作,這就是他的生活。他還將精力仔細地分配——從不放過任何一塊可向人要點東西的草地,或是看上去能得到施舍的住家。他說他叫阿爾夫,但誰也不能確定,正如他也叫我阿爾夫,每個人都是阿爾夫?!叭ツ赀@鎮(zhèn)上抓了好多個阿爾夫,”他說,“在店里偷東西,你懂吧,用魚鉤偷。”或者,“一個我認識的阿爾夫以前一天走二十英里,是這路上最瘋狂的阿爾夫之一。他說他走得比別人更快。結果他做到了。但人們都討厭看到他的臉?!?/p>

阿爾夫整天都在說話,啰唆但又十分神秘,并且從來不透露他的來路。我想,也許是因為兩個人一同走在這寬敞的大路上,相互間暴露無遺,他需要用一大堆話給自己拉起一道護身的籬笆。與此同時,他也從來不過問我的事情,盡管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是個毛頭小子,并且給我一些貼心的經驗,關于如何保暖、如何免受惡劣天氣影響、如何向家庭主婦炫耀,以及躲避警察等。

至于他自己的一些旅行技巧——他并不是因為懶才走得慢,而是因為他有一個精心安排的時間表,使得他專業(yè)而宏大的旅程能保持在十二個月的節(jié)奏里,這對他來說似乎已經足夠快了。在冬天,他蝸居在倫敦一個簡易的棚子里,然后再閑適地重新開始他的環(huán)繞英國之旅,每年按照季節(jié)有規(guī)律地出現在各個特定的地區(qū)。因此,春天的時候,他在英國中部流浪;夏天的時候,像候鳥一樣飛到南方;秋天一到,他最先來到東南部肯特郡附近的維爾德地帶——他堅信自己這樣穩(wěn)定而持續(xù)的來回移動能讓那些家庭主婦感到安心,大家都期待他的到來,歡迎他,把他視作自然界一種反復出現的現象,并且還會給他適當的獎賞。

當然,他的乞討是回報豐厚的。他從來不會空手而歸,總是帶回滿滿的食物——一些茶葉、糖、肉骨頭和蛋糕,這些食物接下來會被他煮成一鍋亂燉。他收拾得干干凈凈,衣衫破舊,古道熱腸,又十分狡黠;他還向我展示出了真誠,或者說是有些自大的友善?!澳氵@個丟人的家伙,”他這樣說,“一個惹人討厭的小累贅。”

阿爾夫有一個奇怪的習慣——他對兒歌旋律有一種特殊的熱情,而且會邊走邊哼。

唱一首六便士的歌,

口袋里裝滿黑麥,

二十四只黑鳥,

在烤箱里烤。

黑色的綿羊咩咩叫,

你有羊毛嗎?

有的,先生,有的,先生,

我有很多……

這些兒歌飄浮在空氣里的效果,足以搞亂人的心魄了。

在吉爾福德我們分開了,阿爾夫向東去往維爾德地帶,他會在那兒待上三個月。

“再見,阿爾夫。”我說。

“再見,阿爾夫?!彼卮穑氨M量別給人惹麻煩。”

他從鐵路橋下穿過,走出了我的生活,舊鐵皮罐子像拖著的腳步一樣發(fā)出咯咯聲;他頭戴一頂巫師帽,看上去像個小小的三角形,黑色的軍用雨衣滑過地面。

倫敦現在已經很近了,路程不超過兩天,不過我并不著急趕路。于是我轉向西北方向,開始繞著倫敦走,頗像一只緩緩滑向果醬罐的黃蜂。離開吉爾福德之后,我睡在巴格肖特希斯,這里到處都是樺樹、沙子和馬蠅——對我來說是個不祥而荒蕪的地方,就像俄羅斯某些看不到邊的不毛之地。而后在次日清晨,離道路只有幾英里的地方,一切突然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我穿過如童話中一般濃綠的草地,這草地被山毛櫸和奶油般順滑的草覆蓋著。

現在路上的車不是勞斯萊斯就是戴姆勒——如同一連串流暢的銀色嘆息——它們水晶色的車身內載著女孩、食物和戴著筆直高頂禮帽的男人們。在這之前,我的人生中只見過不超過兩輛這種車,但現在它們似乎是這世界上唯一的一種車,并且我開始猜想它們是否暗示了將要出現的財富,是否整個倫敦都是如此富有。

于是當一輛戴姆勒停下來,一只手從車窗里伸出來召喚跋涉在這些華麗盛景揚起的塵土中的我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我急急地走過去,想著里面也許滿載著失聯已久的老熟人,但事實上一個人我都不認識?!跋胍恢灰半u嗎,朋友?”一個聲音從車里發(fā)來問詢,“我們剛剛在一百碼前面打到了一只相當好的?!?/p>

二十五分鐘之后,我到達了愛斯科賽馬場。這周正是有比賽的一周,我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在白色的帳篷和旗幟之間,矮小的馬夫和騎師躲避著純種馬們光滑的長腿,這些擁有純正血統(tǒng)的動物們正把它們修長的脖子伸到裝著肉醬和海鷗蛋的籃子里去。

我繞著入口走,心想自己也許能進去,卻遭遇了幾個警察虎視眈眈的目光。于是我只能盯著大門附近的一個美麗女人,她在我身邊駐足了片刻——她的臉猶如波斯細密畫一樣絲滑,裹在連身裙里的身體好像一朵郁金香,穿著涼鞋的腳仿佛是包在某種透明的米紙里,以至于我可以數得清每一根干凈的腳趾。

富饒和美麗現在是事物的常態(tài)了,我感覺自己進入了另一個王國。在這里沿街賣藝和招攬生意可是一點好處也得不到,事實上還很古怪。阿爾夫,以及那些衣衫襤褸的失業(yè)者,遙遠得像是在另一個國家……于是我離開了愛斯科賽馬場,來到了另一個公園,公園里遍布橡樹和吃草的鹿群,我看到溫莎城堡矗立在綠色毛呢般的山巒上,像個破舊的銀色調味瓶。我是在斯托克波吉斯附近的一塊田地上度過這個令人窒息的夜晚的。這里是村莊的教堂墓地,我便坐在長滿青苔的墓碑旁邊,聽著白嘴鴉的叫聲,暗自奇怪這個地方為什么這么熟悉。

幾個清晨過后,我走出比肯斯菲爾德附近的樹林,終于在突然間看到了倫敦——一條長長的煙霧繚繞的天際線,在清晨的陽光下朦朦朧朧的,鋪滿了整個東方的地平線。它干燥,呈現出鐵銹紅色,平躺著,像巨大扁平的面包殼,也像剛噴發(fā)出來的火山灰,在這個夏天的清晨柔和地涌動,發(fā)出虛弱的金屬般的吼聲。

這里看不到恢弘的建筑,也沒有塔樓或是宮殿,只有不可捉摸的景象,讓人莫名地感到恐慌。無邊的地平線,偶爾被一個儲氣罐或是工廠的煙囪截斷。但即便如此,我也已感受到了它高強度的張力——就像是空中的電流一樣——如顫抖的海市蜃樓一般,從無數房頂上升起,它磁力強勁,幾乎用肉眼便可看到,不斷地膨脹著。

柯麗歐,我的女友,正在那邊的某個地方,囤積著我的信(我希望是)并等著我。還有神秘、承諾、機會和財富——正在這座城市里等待著我去尋找。我急匆匆地奔向它,毫無耐心可言,硫黃味兒鉆進我的鼻孔。我已經在路上行走了一個月了,城市的郊區(qū)是那么遼遠而空曠。最終我坐上了一輛地鐵。

  1. 南安普頓(Southampton),英國英格蘭南部港口城市,面向英吉利海峽,是英國重要的海運港口。
  2. 斯特勞德(Stroud),英國英格蘭格洛斯特郡的市鎮(zhèn),也是作者家鄉(xiāng)所在的民間教區(qū)之名。
  3. 出自英國傳統(tǒng)童謠《稀奇,真稀奇》(Hey Diddle Diddle),下一句歌詞是“貓在拉小提琴”,此處為老板娘的調侃。
  4. 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英國詩人、小說家,代表作有《德伯家的苔絲》《無名的裘德》等。
  5. 杰弗里·法諾爾(Jeffery Farnol),英國作家,著有四十余部浪漫小說。
  6. 切爾滕納姆(Cheltenham),英國英格蘭格洛斯特郡的自治市鎮(zhèn),以溫泉馳名,位于科茨沃爾德邊緣。
  7. 科茨沃爾德(Cotswolds),位于英國英格蘭南部的中心地區(qū),多原野丘陵,村鎮(zhèn)遍布,風景優(yōu)美,是作者故鄉(xiāng)所在地。
  8. 詹昆伯里環(huán)(Chanctonbury Ring),史前土堡遺跡,地處英國西薩塞克斯郡華盛頓和威斯頓民間教區(qū)的邊界。
  9. 佩恩斯威克(Painswick),英國英格蘭格洛斯特郡的市鎮(zhèn)。
  10. 黑爾斯菲爾德(Haresfield),英國英格蘭格洛斯特郡的市鎮(zhèn)。
  11. T.E.勞倫斯(T.E.Lawrence,1888-1935),英國著名詩人、作家。
  12. 維爾德地帶(Weald),位于英格蘭東南部的原野,曾是茂密的森林。
  13. 巴格肖特希斯(Bagshot Heath),英國英格蘭東南部巴格肖特村西邊的森林和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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