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屋往事

行走在城市的上空 作者:阿健 著


老屋往事

過 年

少年時期,記憶中的過年總是和這幾個場景有關(guān):炒貨、年夜飯、壓歲錢、鞭炮。

每逢春節(jié)來臨,各家通常都會在前廳或者灶披間生起一個煤球爐,擱上粗砂或粗鹽,開始炒制各類堅果:山核桃、花生、瓜子、香榧等等。如果被足夠信任的話,小孩子獲得的特權(quán)是可以從容地拿著小鏟子翻炒那些炒貨,仿佛那是一項光榮而神圣的使命。比這種榮譽感更實際的是,你隨時可以從鍋里拿出堅果來試試是否已經(jīng)炒熟。

但大人的信任往往是靠不住的,因為嘗試是否成熟而吃掉的果實往往占到最后炒成品的相當比例,也就是非正常損耗的部分。

漫長的少年時期似乎總像默片一樣呈現(xiàn)出灰白的色調(diào)。大年三十,家族的老小都會聚攏在簡陋的木結(jié)構(gòu)老屋里吃頓團圓熱鬧的年夜飯。屋外天寒地凍,屋里卻滿溢著熱氣騰騰的菜肴和歡樂的喧鬧。飯桌上必有雞鴨魚肉,但那些大菜往往只是裝點門面,印象里最受歡迎的就是兩道特色菜:一道清湯魚圓,一道三鮮。

清湯魚圓是用鰱魚肉刮成肉糜攪勻打透,然后從掌心里擠出一個個丸子落到滾湯里氽熟,用勺子舀著吃,鮮嫩無比。三鮮的傳統(tǒng)內(nèi)容是鮮肉丸、發(fā)皮、鮮蝦、肚片,配以冬筍片等佐料以高湯烹制。可那時我總是不喜歡里面濃重的韭黃味道。這兩道菜也是鎮(zhèn)上聚樂園里常規(guī)的特色菜。

記得有一年的除夕,屋外大雪紛飛,我在長輩的唆使下一口氣喝下了一整碗的黃酒,帶著些眩暈的興奮,跑出屋外玩耍。彼時雪正下得緊了,把小院里的一切都履上了厚厚的雪氈。不知是酒精還是天光的作用,記憶中的那雪色竟然呈現(xiàn)出奇異的淡藍,有些詭異、有些夢幻、有些傷感,恍似少年初期的憂傷。

事實上對于孩子而言,對壓歲錢的期待遠遠超過年夜飯本身,雖然錢并不多,卻是一年的期待??诖锎е鴫簹q錢,覺得積攢了整年的各類夢想就可以實現(xiàn)了,這些夢想也許只是一柄精致的水果刀,一把可以打火藥紙的手槍,一本小人書或者是一大堆華而不實的零食和稀奇古怪的玩具。

放鞭炮則是過年永遠樂此不疲的游戲:買一掛一百響的鞭炮(我們當?shù)胤Q它為“百子炮”),細細地拆散,裝在口袋里。向大人要根煙或者點支香,點燃后一個個扔出去炸響。整個正月里,在小鎮(zhèn)鋪著古老青石板的小巷里、長著仙人掌的天井里和熙攘的大街上,隨處都是時不時響起的“啪啪”聲,此起彼伏,沒有節(jié)奏和規(guī)律。

為了增加樂趣,我們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來燃放小鞭炮:把它扔到門口的水缸里炸響,去炸墻角的螞蟻洞,塞到一個青霉素注射液的小玻璃瓶里炸得它飛到半空,或者直接塞到大人殺好晾在外面的魚嘴巴里……各種各樣的惡搞總會換來簡單而快樂的笑聲,映襯著那些流著晶亮鼻涕,凍得通紅的小臉龐。

北大街那段一直是臨平過年最熱鬧的所在。有賣糖人的小攤、雜耍的藝人,還有平時不太看得見的頭發(fā)散亂的瘋子們。雜耍通常總是在電影院左側(cè)臺階下的那塊空地開演。我記得有一個武藝高強的年輕人的掃堂腿和鯉魚打挺是我一度模仿的動作,而比較恐怖的是一個吞寶劍和縫衣針的漢子,他總是在諸如春節(jié)國慶這樣一些特定的時間出現(xiàn)在街頭,引來許多人的圍觀。

小鎮(zhèn)的正月里也總是忙忙碌碌。跟隨著大人走親訪友,穿梭于鎮(zhèn)子和鄉(xiāng)村,到處都有吃不完的新年宴席,雖然菜肴風格各異,不變的是熱情與好客?,F(xiàn)在想來那時送的禮很有趣:用坑邊紙包好的重麻酥糖、荔枝干和一些干貨??季恳稽c的就送雙寶素之類的營養(yǎng)品。物資相對匱乏的時代,人們的節(jié)慶心情卻沒有因此而受到影響。

歲月就像屋檐下的破舊蛛網(wǎng),在微風吹拂下,在不經(jīng)意間慢慢逝去。而我所居住的這個小鎮(zhèn)在向城市的演變過程中,漸漸包容和收納了來自各地的過年習俗,于是在不知不覺中,本地傳統(tǒng)的年味也終于像墨水一樣在時間的流水里稀釋與淡化。只是每到年節(jié)時刻,我總會憶起那些逝去時光里的過年片段,依然充滿了純凈的懷念與溫暖。

仙人掌

1

我總是記得那些燠熱無比的夏日午后,熾烈的陽光像一塊巨大的電熱毯一樣傾覆在老屋所在的小院上下。

從木結(jié)構(gòu)破敗老屋的二樓望出去,瓦檐邊搖搖欲墜的破臉盆里的仙人掌已經(jīng)結(jié)出暗紅色的果子。在熱氣的蒸騰里顯得生機勃勃。

那盆仙人掌是我漫長無味的童年里無法企及的距離,我一直渴望能夠接近并且撫摸到它那多肉的塊莖。

仙人掌實在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植物。自從我來到小鎮(zhèn)的祖屋定居以來,它一直這樣生長在靠近我床邊的木窗之外,據(jù)說那是父親在多年以前撿來隨意丟在盆中的一片衍生而成。

小學至初中時期的午睡真的是一件尷尬得如同婚姻一樣的事。兩個小時的午睡時間,如果放棄,那么中午時間盡可以提早到校,和同學一起把時間揮霍在抓金龜子、到河里玩水、捉螃蟹以及用比賽用石塊砸草叢里的癩蛤蟆。但這就意味著下午的課程里你隨時可能沉沉睡去;如果睡了,常常在被鬧醒的時候感到?jīng)]有睡夠,在完全清醒的懵懂期,也許將遭遇一種無可名狀的懊喪與憂郁。

2

很多個午后,我坐在床上,倚窗獨看仙人掌。

大約在春末夏初的時候,仙人掌會開花。也許在一場夜雨之后,推開窗子,那些黃色、白色的花朵就開在莖葉的頂端,迎風搖曳,柔美無比?;ㄆ诤芏?,不多久就凋謝了。接著會結(jié)出青色的果子,慢慢地變紅了,這紅又漸漸變得沉郁起來,呈現(xiàn)出暗紅。果子可以留存很長時間,最后變得干癟,并脫落。有一天,我在一張小報上看到說這果子可以食用,并且富含維生素C。于是,那果子從視覺上的欣賞變成了味覺上的引誘。

可能是在梅雨季節(jié)的某個中午,我發(fā)現(xiàn)新的莖葉開始生長出來,我盤腿坐在窗前的床上,將身子倚在窗欄上,以一種很愜意的姿勢探身看仙人掌。那些新的塊莖開始像葉片一樣抽出來,呈現(xiàn)出一片可餐的新綠。抽出來的刺(也就是葉芽),軟軟的,肉肉的,嬌嫩無比。葉芽上面綴滿晶瑩的雨珠,如果用微距拍出來PS一下,應(yīng)該是非常唯美的圖像。在頂端的新仙人掌與下部深綠的老仙人掌,以及堅硬的褐色毛刺形成鮮明的對比。

那些新的仙人掌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開始得以快速生長,漸漸從小小圓圓長成大大長長,呈橢圓形。由于吸收的水分過多,它們有些開始稍稍彎曲,像是不堪重負。好在雨季很快過去,在烈日下,它們反而呈現(xiàn)出堅挺的生命力。我注意到它們的顏色開始變得凝重和黯淡起來,同時也注意到在一些隱蔽的地方,有些老的仙人掌已經(jīng)變成褐色,呈現(xiàn)出頹唐的樣子,悄無聲息地腐爛且死去。它們的離去,也許是因為水分太多而被漚爛,也許是因為它們原本就到了壽終正寢之刻。新陳代謝,原本是件極正常的事。好在老去的速度和數(shù)量遠不及新生的快與多。

3

那片折斷的仙人掌很新,斷面處滲出黏稠的汁液,有一股新鮮的植物味道,類似于青草并有些微甜,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值得奇怪的地方。我甚至有些后悔把它弄下來。

學校里不時會流行各種各樣的玩具。地攤上有一種塑料制成的小手槍,非常簡單而廉價,大約是一角五分到兩角錢一柄,前方是一個槍管,后方是一個活塞,用橡皮筋做牽引,將活塞用力往后方拉,直至活塞后部的小凸起與扳機上方相扣,把槍管前方的小蓋子嵌入槍口,使之形成密閉,用手指扣動扳機,活塞得到釋放,快速滑向槍管,壓縮空氣使之頂開槍口蓋子,發(fā)出一聲脆響。

我們購得小槍并非為聽取那聲脆響,而是在槍口內(nèi)塞入各類石子鐵彈,利用活塞的沖力發(fā)射出去,如果瞄準得當,這種滑膛槍在近距離內(nèi)的命中精度出乎意料。如果再加上一股橡皮筋,那么射程和精度都將得到大幅度提高。

開始我們使用建筑工地上撿來的小白石子,由于形狀不規(guī)整,大大影響了射擊的精度,后來從自行車修理攤周圍撿來很多細小的鋼珠,課余利用墻角和樹木做隱蔽,互射取樂,打在身上有一點微痛。被射中者必須無條件發(fā)一聲慘叫并退出戰(zhàn)團。這就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真人CS游戲的雛形。那時我很少被擊中而退出,每每組織沖鋒或者狙擊,斃敵無數(shù),極有成就感。

一度我們沉溺于這類游戲而不能自拔。但是因為安全防范措施不到位,最終這個有趣的游戲被校方理所當然地禁止。我們不再被允許帶這類槍械入校,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從嚴查處。

某天午休的時候,我把槍拿出來瞄準那盆仙人掌,向其中一片較嫩的葉片無情地發(fā)射了十余顆鐵彈子,直至將它從中部打斷并墜落在一樓院子的青石板上。以我的射擊水平,很容易做到這些。鐵彈很輕松地穿過仙人掌,發(fā)出沉悶的“卟卟”聲,略有一點快感。

但是那片斷下來的仙人掌卻沒有給我?guī)砣魏蔚某删透?。那殘掌還是存活了下來,漸漸自愈并且變深,斷口處結(jié)成了黃褐色的硬膜,如同傷口的痂。

4

在后來的午休時間內(nèi),我又成功打下了一粒紅色的果子,那粒果子呈橄欖狀,表面有層白而淺薄的蠟質(zhì),上端有個口子,剖開后中有無數(shù)毛刺,極難清理。果子味道酸而微甜,缺少水分,并不十分有味。

某天,我打下一片老仙人掌,企圖另行種植繁衍。將葉片插在瓦盆中,定時精心澆灌,最終以腐爛了結(jié)。另一片仙人掌被打落到樓下的葡萄架下,數(shù)日后卻冒出了新芽。

在撿拾把玩仙人掌時也曾被刺中手掌。仙人掌的刺是很難弄的一種東西,被刺中后痛且癢,很長時間內(nèi)你都無法確定是否已將刺清理完畢。

數(shù)年里,那盆仙人掌依舊蓬勃生長著,填補了我許多個無聊的午休時間,并讓我了解了它。直至老屋翻建,仙人掌在樓墻訇然倒塌中傾覆,我卻沒有親見。

5

現(xiàn)在想來,仙人掌真的是一種非常有趣的植物。有時候它像極一種生存,譬如人生。年少時總是稚嫩柔軟易折,老而彌堅,芒刺在身,拒絕外人入侵;若你精心呵護,往往適得其反。

年屆不惑,日益懷念那遙遠的夏日午后,老屋的仙人掌。覺得自己就是其中較老的那一片,在命運這個頑皮少年鐵彈的射擊里,療傷并自愈,蓬勃與達觀。

烹 飪

“聚樂園”是一家老字號的飯店。

在彼時的小鎮(zhèn),它就像杭州的“奎元館”和“素春齋”一樣著名。據(jù)說它最早是以徽幫菜聞名,招牌菜有紅燒劃水(魚尾)、爛糊鱔絲等。郁達夫曾經(jīng)在這里吃完酒,捋了袖子去爬臨平山。

它應(yīng)該存在很久了,在這條最繁華的陡門口北大街上。記憶里它應(yīng)該有一塊頗為古老的黑底金字招牌,但上面的漆已剝落得差不多了。

小學時代,有一陣子中午放學,我天天去那里蹭飯。叔叔在那里當廚師,我常常去吃一碗發(fā)皮三鮮面。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成為飲食服務(wù)行業(yè)的職工是一件頗不容易的事,尤其是在這樣一家老字號的飯店里當廚師。得益于祖上從事食品行業(yè)的背景,叔叔在待業(yè)數(shù)年后終謀得這樣一份差事。

店堂不大且昏黑,上懸數(shù)把骯臟的吊扇,擺著數(shù)張八仙桌子,桌面上的油漆早已磨光,而且只有條凳。門口是一個圍著高高木柵欄的收銀臺。里面照例坐著一個潑辣的女職工。菜單掛在她背后的墻壁上,以標準的楷書寫著:宮保雞丁、魚香肉絲、清蒸鯽魚、紅燒羊肉等數(shù)十樣菜肴名稱。平日里下館子的顧客并不多。顧客點完菜,付了鈔票,服務(wù)員就會把寫了菜名的字條遞進廚房,廚師用眼角略瞟一瞟,順手把字條插在鐵扦子上,隨后便麻利地燒菜了。

其實我對這家飯店的印象并不太深,它并沒有十分出奇的地方,生意也只算一般。但它有一點吸引了我,那就是后廚。

蹭飯的日子里,我甚至開始迷戀這個后廚。廚師并不太多,有七八位,有兩個資歷不深的學徒是在那里配菜的。我覺得他們的刀工已經(jīng)出神入化,很輕易地將土豆、白菜、肉絲等縱向切成細絲、薄片或方丁,然后一樣樣在盤子里碼好,看起來整齊誘人。盡管我知道那只是作為廚師的基本功,但能把一把笨重的廚刀使得觀者眼花繚亂,確實是件了不起的事。最吸引我的是切菜時在砧板發(fā)出的聲響,細密而均勻,如蝴蝶牌縫紉機一樣精準與清脆。

更為迷人的是烹調(diào)過程。每位廚師都有一個專屬自己的爐灶。那時用的好像是煤塊燒的爐子,下方有一架風力很大的鼓風扇。地面黑色且油滑。鍋子有個粗大的手柄,上方一側(cè)有一個自來水龍頭??拷佔右贿叺膲γ嫔鲜丘こ砣绨赜偷挠蜔?。右手邊是一排大小不一的碗,盛放了油、鹽、醬、醋、生姜、味精、料酒、芡粉等各色調(diào)料。

我喜歡看烹飪的過程。等待吃面的時候,我就會在廚房里待一會兒。廚師們穿著很油膩的白色工作服,戴著白色如同解放帽形制的工作帽,但那種油膩好像很自然,并沒有骯臟的感覺。他們似乎也并不忙碌,只是手上不停罷了。在我看來,他們的烹飪真的猶如一場精彩瀟灑的表演。

比如一個最簡單的炒土豆絲。掌勺的廚師將菜單往鐵釬上一插,吆喝一聲菜名,配菜的就把菜遞將過來。接過后,他隨意往鍋邊一丟,腳伸出去往地上的鼓風扇開關(guān)上一踩,“嗡嗡”的聲音便響起來,鍋下的火苗一下子躥高了。他伸出馬勺,往搪瓷的大油碗里舀半勺油,往鍋里一傾,用勺底將油順時針晃開,使之快速加熱。

他不緊不慢地等那油先冒出泡沫,泡沫慢慢散開,又冒出青煙,油開始無聲沸騰起來。他見油溫已高,便將那盤中配好的土豆絲往鍋里一傾,只聽得“抓——”的一聲脆響,他迅即捏著手柄把鍋略提離灶,將那土豆絲顛上幾顛。底下的火沾了濺出的油與水分,一下子躥起來,將鍋內(nèi)點著了,火苗躥得老高。

他并不慌張,這全是意料之中的事。大廚炒菜若是不起油鍋,那菜定是不好吃的。他繼續(xù)顛炒幾下,同時將臉略略往后仰,以避開火苗的灼熱。然后,他用馬勺在一個個調(diào)料碗里舀過去,將調(diào)料一樣樣擱到菜里,一次擱完,絕無增減。他將馬勺在鍋沿上敲幾敲,把沾在上面的少許土豆絲重新敲回鍋內(nèi),又顛炒幾下。那馬勺與鍋子刮擦發(fā)出聲勢很大的動靜。然后,他隨手撒了一把紅綠椒絲與蔥末,同樣動作夸張地裝了盤,往送菜口一丟,吆喝一聲菜名。服務(wù)員聞聲立刻趨近來,接了盤子就走。

他這時便從耳邊取下夾著的煙,在大拇指甲上墩幾墩。從上衣口袋里摸出洋火劃著了。他叼著煙,用馬勺在水龍頭上靈巧地敲開了開關(guān),水便傾進鍋內(nèi)。他又敲閉了龍頭,用一個竹制的鍋帚將油膩刷干凈,用馬勺將水貼鍋邊三兩下舀凈。那馬勺仿佛是他延伸的一只機械手臂。然后,又取一張新的菜單,開始下一輪的工作。

有時候烹飪過程中,廚師們會大聲用方言粗口對罵,或者開一些下半身的玩笑。這使他們看起來更像一群江湖好漢。

那時候顧客來下館子,是要看服務(wù)員臉色的,菜上來,往顧客面前的桌子上隨意一丟。菜就是這么燒的,你不用想出別的花樣,愛吃吃不愛吃拉倒。不要懷疑菜的味道或者咸淡,這就是正宗館子菜的樣板。在這個小鎮(zhèn)上,你不可能吃到比這更好的菜肴了。如果哪位不識相的外地顧客對服務(wù)或者菜肴提出質(zhì)疑,往往會引來一場大吵,甚至那些廚師也會跑出來爭辯,好像他們也受了極大的委屈和污辱。所以店內(nèi)一般不太會有人雞蛋里挑骨頭。沒有人想到投訴,也沒有可以投訴的地兒,生意也從未因此而受到影響。那些廚師們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卑微。

多年后,這家飯店終于倒閉了,或者是又歸了私有,改換了門面。佛說:生命是一個輪回。一家飯店的輪回也許更短,短到可以存放在一個少年的記憶里。

直到今天,我仍然覺得廚師們有自信和驕傲的理由。從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對烹飪迷戀,覺得這真的是一件充滿豪氣和靈氣的工作。過程里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是水到渠成,信手拈來,彰顯著自信與目空一切的氣勢。直至今日,我仍然渴望成為一名出色的廚師。每當我捏起鍋鏟的時候,總是想起“聚樂園”的廚房。

我終究沒有成為出色的廚師。于是,當我寫字的時候,常常不自覺地想起那時在廚房觀摩烹飪的歲月。我固執(zhí)地認為烹飪出色的人,應(yīng)該會寫得一手好文字,或者也干得好別的什么營生,反之亦然。

盡管事實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光拌面

1

老屋北向大門對過,有一爿面店。面店里有一個燒面的街坊奶奶。

她原來是在最繁華的北大街上的面店里燒面的,后來那個面店拆掉了,她就賦閑在家。賦閑了一陣子,可能是覺得無聊,她就把老屋前面的房間辟出一間小店面,砌了爐灶,重操舊業(yè)了。

爐灶上擱一個大鍋子,永遠注了七分滿的熱水。燒面奶奶微胖,矮。白圍裙干干凈凈,戴一頂同色的扁布帽子和一雙袖套,從帽檐里露出幾縷霜色的鬢絲,神色與動作皆淡定。

早上洗漱完畢,我就到對街去要一碗面。有時,我在洗漱之前就去點好面,待到洗漱完畢直接過去吃面就行了。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愿意當場點了面,站在一邊觀看燒面的過程。

燒面奶奶對顧客已都熟悉,一見到我,便說:“光拌面加一,面燒生點,加五分辣油?!蔽尹c頭稱“是”,她便撈一團面下到鍋中,又單獨扯一縷加進去。那面就勢在鍋里散了,熱水滾沸起來,裹著白白的沫子,有向外奔突之勢。她隨手舀半勺清水澆到鍋里,那沫子一下子就平復下去,變得溫馴。

少頃,她左手操一個小竹籬,右手將一雙長筷子在鍋中攪動幾下,撈起面,那面湯就從竹籬的縫隙里漏走。她將面往碗里一傾,大功告成。

面碗底上,早就備好了醬油、辣油、豬油、味精、蔥花和少許榨菜細末。我用筷子兜底攪動面條,面的熱氣將凝固的豬油燙得化開了,那些佐料也均勻地拌入面中。面條從白色變成了醬色,香味撲鼻而來,調(diào)動與喚醒了一個發(fā)育期少年全身的味覺神經(jīng)與食欲。

她的面很筋道,有嚼頭。我喜歡她的辣油,是裝在一個個小小的白色塑料瓶里的,很純正。她知道我喜歡吃辣,每次都會多加半勺給我。小鎮(zhèn)的大人看見了,總會驚訝地說一聲:“這個小伙子這么會吃辣!”

燒面奶奶從來都是不緊不慢,一碗碗地下,一碗碗地盛。若是湯面,她總是先起油鍋,將澆頭在火里煸出香味,再下湯、下面。早上七點多的時候,來吃面的人絡(luò)繹不絕,但她好像從來沒有讓顧客久等過。她的面店里只有一張小桌子、四五個座位,但好像也從來沒有顧客因為坐不上位子而不滿。他們吃完了面,就主動離開,把碗放在一邊的水槽里。有些顧客則端著碗站在店里或街上,一邊談天一邊吃面。

可以說,那是我迄今為止吃過的最好的光拌面。我一直很羨慕燒面奶奶,甚至在很長時間內(nèi)把自己未來的理想定為燒出一碗鎮(zhèn)上最好吃的面,做一個一流的燒面師傅。

除了光拌面,我還喜歡吃她燒的兩種面——素絲面和油渣面。尤其是在冬天。早上起來,點一碗熱乎乎的素絲面或油渣面,價廉卻美味無比。素絲面是用豆干絲和榨菜絲做澆頭的,油渣面的油渣浸了面湯燒過以后變軟了,有股特別的香味。冬天的早上,我去點了面,端回街對過,坐在家里吃完,再把碗還回去,然后騎車去上學。吃完面的身體從里熱到外,非常舒泰,猶如燒面奶奶真摯熱情的微笑。

2

晨起,我會站在二樓房間的窗口發(fā)一會兒呆。從窗口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見燒面奶奶的店。有時候,我會觀察那些進出的顧客,其中有一個顧客引起了我濃厚的興趣。

那個年輕人是面店的??停偸窃谠缟掀唿c半的時候如期而至。他騎一輛紹興產(chǎn)“飛花牌”二十六寸自行車,慢悠悠地趟過來。接近店門口的時候,他騙腿從車上下來,很從容地將腿伸直在車尾部靜止幾秒鐘,然后捏下手閘,慢慢剎車,好像馬踏飛燕的姿勢。到了門口,他才將腿放下來撐在地上,然后用手推一下書包架子,從后面將車的單擺腳踢下來,很隨意瀟灑的樣子。

他瘦高,大約不到三十的年紀,穿得很時髦。一件單排扣的黑色西裝,后面開衩的樣式,筆挺、翻領(lǐng)大,袖管窄小,從款式上我基本確定那是日本的二手洋裝,說不定內(nèi)袋里還繡著“宮本”“渡邊”等前主人的名字;里面通常是一件條紋的白色襯衣,打一根窄細的領(lǐng)帶;有時他會穿一件當時十分罕有的立領(lǐng)襯衣,下身是一條咖啡色的西褲,那種西褲也是當時極流行的,緊繃大腿,襠短得可以把蛋蛋擠碎,并且永遠短在腳踝之上;那條西褲清晰地勾勒出他瘦長的雙腿,像《堂吉訶德》里的插圖。

他穿了一雙雪白的線襪,套了一雙尖頭的、露出大部分腳背的黑色皮鞋。那皮鞋擦得锃亮。由于褲腿太短,他的下身就呈現(xiàn)出咖啡、白、黑三截色彩,顯得有些不成比例。但這符合當時社會流行的審美情趣。

他的頭發(fā)是很濃密且卷曲的,發(fā)際有點高,向后梳去。這種頭發(fā)往往有點干燥,他便抹了一點發(fā)油,在陽光下打出很迷人的反光。我不知道他是去燙過,還是天生如此。

他每天吃三頓面。早上是光拌面,中午是湯面,晚上有時是炒面。他應(yīng)該是一個單身漢,可能在某家國營工廠里做著二線工作。他的收入應(yīng)該夠他開銷了。估計他還喜歡搓個麻將或者賭個小博什么的。他吃面的速度很快,且永遠是站在店門口吃。他吃完了面,就點上一支精杭州牌煙,這在當時要一塊九角錢一包,是有錢人抽的玩意兒。但我無法想象一天三頓面如何能夠適應(yīng)。

冬天的時候,陽光正好曬在店門口,他站在那里抽著煙,表情有點沉思或者呆滯。抽完煙,他就推出自行車,又是一個馬踏飛燕式,隨后消失在來時路上。

在馬踏飛燕的來來去去里,我讀完高中,然后離開家鄉(xiāng)。這期間燒面奶奶的面店也終于在某一天關(guān)張了。也許她覺得累了,厭倦了這種燒面的生活。她有退休工資,兒孫皆已長大,這點面錢應(yīng)該也是可有可無的了。

后來,我在部隊和幾個江蘇兵玩電視游戲至深夜,腹中饑餓,去食堂僅覓得面條數(shù)筒,我捋袖下廚,撈了幾碗光拌面,佐以麻油、辣醬和榨菜丁,那幾個兵吃得淋漓暢快,連呼過癮。我在心里想,其實我只得皮毛,不及燒面奶奶十之一也。

若干年后的我在另一家鎮(zhèn)上的老面店里再次遇到“馬踏飛燕”??伤辉偈悄莻€時髦精干的年輕人了。其實他從來都不認得我。我還是在驚訝中認出了他。他端著一大碗拌面站在一輛人力三輪車旁狼吞虎咽。

他穿了一身舊得發(fā)白的迷彩武警作訓服,一雙迷彩解放鞋,頭發(fā)依然卷曲,卻是亂蓬蓬的,而且已呈現(xiàn)出一層灰白色,像是落滿了水泥。他的前胸口袋半開著,里面半露出劣質(zhì)的軟殼西湖煙。很難相信十多年的時間,居然可以把一個時髦青年變成現(xiàn)在的模樣。他吃得很努力,咀嚼使他的咬肌和額頭上的筋不住抽動。他的額頭滲出汗珠,膚色也變成麥褐色。

有兩個城管遠遠地過來了,他驚慌地三兩下吞完了面條,把碗往桌上一擱,將三輪車推到路中間,有點遲鈍地從車的前叉搬過腿去,弓起身子奮力踩下去,那車輪便慢慢地往前滾動起來。

我猜測他在這幾年可能是遇見了什么變故,或者是賭博成癮輸光了家產(chǎn),或者他所在的工廠不幸倒閉了,他成了下崗工人……他會不會想起燒面奶奶的面條?一定是比現(xiàn)在這碗面要好吃得多??墒俏矣X得他已不會再計較什么了。

歲月無敵,運命無常。唯有燒面奶奶那碗光拌面,如此真實地長留于我的記憶之中。

跳房子、水缸和泡桐樹

1

有一段時間,我迷戀一種叫作“跳房子”的游戲。

這種游戲只需要幾塊石子、一支粉筆、一塊小場地和三五個游戲者。老屋小院里大約有五六個大小不等的孩子,我是處于中間那個年齡段的。那時,我們學會了分享游戲帶來的快樂,沒有功利心。

花草專家門前所在的院子前有十來塊非常規(guī)整的青石板,50×30的樣子,像地磚一樣排列著,四周花草簇擁。我估計那下面是個排水道,下雨時石板下面會傳來潺潺的水聲,若喀斯特地貌中的地下河。

這姐弟倆是花草專家的孫子和孫女。姐姐比我略大兩歲,膚色黧黑,沉靜且讀書用功;弟弟比我小三四歲的樣子,敏捷且玩心甚重,拖兩條標志性的鼻涕。

很多時候是我們?nèi)嗽谀抢锿嫣孔拥挠螒?。那幾塊青石板就是天然的游戲區(qū)域,拿個小石子從一頭擲過去,好像還有單雙數(shù)的區(qū)別。石子停留的地方就是玩家的建筑工地,別的玩家經(jīng)過時不能涉入,每次單腳從起點跳到終點,跳到自己石塊前一格時俯身將石塊撿起,到達天界(最后一塊石板)時,將手中石塊往身后擲,擲中自己地盤即可建房,建了房子可以寫上自己的名字,別的玩家涉入、壓線或者腳落地就算輸出。規(guī)則大抵如此,可能有表述不清之處,這是因為已記不太清楚了。

雖然這類游戲在街面上大抵是女孩子玩的居多,而且也是那個姐姐把游戲帶進來的,但是小院里的游戲向來無男女分別,解放軍美國佬的游戲里我們一樣需要女諜報人員,而女孩子的跳房子、丟沙包也照樣有男孩子的身影,這就是共享。在跳房子游戲里,快樂與和諧是共存的,由于這個游戲的參與性遠甚于其對抗性,這一沒有利害沖突的游戲,讓我們建立起很好的友誼,也培養(yǎng)了我的平衡能力,還為后來我了解房地產(chǎn)招投標和開發(fā)建設(shè)基本流程,打下了良好的理論基礎(chǔ)。

2

那段游戲的日子真的很快樂,如同黑白鏡頭里的孩提時代。有時一樣簡單的游戲可以讓人沉迷,有時沒有游戲,也照樣可以讓人沉迷。譬如那個老屋東邊屋角的水缸。

水缸約丈余口徑,擺在那里很多年了。小院西邊那個為花草專家灌溉專用,自來水通上以后,東邊這個幾乎已沒什么實用功能了。

下雨的時候,雨水順著瓦檐嘩嘩流下來,瀉入水缸。晚上,我在老屋二樓,可以聽見分外清晰的水聲,雨大時如一掛瀑布般不止,雨小時如巖洞鐘乳滴水,襲入夢中,促深睡眠。

晨起,那水缸注滿了清澈的雨水,小院空氣分外潔凈。把從池塘里釣來的小魚放入缸里,觀其嬉游其間,或者將小半支鉛筆對剖兩半,取出鉛芯,將圓珠筆油滴入筆槽尾端,放入水缸,由于筆油的排水性,推動半支鉛筆像一艘小船般在水面快速滑行,頗有意趣。

自制水槍。取用剩的圓珠筆芯小半支,在水泥地上蹭去頂端圓珠,尾端插入一長條自行車氣門上的小橡皮管(本地方言稱為“氣不屌”,少兒不宜),五交化商店有售,用眼藥水瓶或者小針筒在水缸里吸滿水,從前端將水用力壓入小橡皮,使之鼓脹,如小香腸。用小票夾夾住筆芯下端的橡皮處使之不能外泄。水戰(zhàn)開始時,用筆芯對準敵手,打開票夾,橡皮管內(nèi)壓力得到釋放,細細的水流高速向外射出,可達數(shù)米遠,互射為樂。每當水彈用竭,水缸便是最大的彈藥庫,可以迅速補給,并且缸體可以充作戰(zhàn)壕,抵擋來襲,一時樂此不疲。后來有聰明者又推廣用自來水籠頭的高壓將橡皮管快速充滿水的好辦法,但這時已失了原來那種在對抗中慌亂補水的樂趣,遂棄之不玩。

磨制石章。彼時在小學隨老師參加篆刻興趣小組。課余跑到鐵路邊去尋找一些石章的材料。那些石材只在一段老鐵路邊有可能被發(fā)現(xiàn),且數(shù)量較少,混雜于普通鐵路基石之間,外表較難分辨,往往要通過敲擊觀察脫落部分才可確認。這類石材質(zhì)地極佳,石質(zhì)極細膩,刻制過程中極少迸裂。

覓得石料后,在水缸邊用鋼鋸條將其分割成片狀,繼而分割成條狀,再沾水在缸沿細細打磨,一方方大小不一的石章便具雛形。然后涂以燭油,在火上略略烘烤,以布擦去多余蠟油,此時即告功成。此時的石章潤澤規(guī)整,蛋青色的底色上呈現(xiàn)極自然的黑褐色斑紋,漂亮非常如同工藝品,是進貢給篆刻指導老師的佳品。

那時的水缸周圍,便是我的手工作坊,我常常因為專心致志地工作而忘記吃飯,招致大人的呵責。我的作品產(chǎn)量和質(zhì)量一度呈現(xiàn)出一片大好形勢,讓鄰家小孩羨慕不已。后來,我的篆刻興趣終告流產(chǎn),我將其歸咎于制作石章的樂趣遠勝于刻章的樂趣。

3

水缸邊爆發(fā)的唯一一次戰(zhàn)爭,即來自我與那位花草專家的孫子之間。

其人讀書欠佳,頑劣異常,終日游蕩在外,不務(wù)正業(yè),卻有一手抓鳥摸蝦的好本事。因此常聞隔壁傳來嚴母對其施以臀部撣帚之刑的哭喊聲。每每聲震四鄰,極具穿透力,如同殺翻一頭小豬狀。

一日這家伙去塘邊垂釣,獲兩指長小魚兩條。因為養(yǎng)在自家屋前水缸內(nèi)易暴露其頑劣行狀,便自說自話將其放入我的水缸樂園內(nèi)。我去缸邊磨制石章時,發(fā)現(xiàn)有兩尾小魚在其中嬉游,甚感意外,從廚房取來火鉗試擒之。正好其人也放學回家,見我在缸邊手持火鉗全神貫注,心知不妙,就大叫道:“莫動我魚!”

見他很焦急的樣子,我就想戲弄他一下,說:“誰說這魚是你的?我偏要抓起來玩玩!”他聽到這句話,急奔過來,試圖阻止我的行徑。這時,我已用火鉗夾住一條小魚頭部,見他來奪,連忙將其夾離水面。他撲過來與我爭搶,一來二去手上自然用了勁,可憐那小魚尾巴左右甩了幾下,便被夾死在當?shù)亍?/p>

他放棄了爭奪,蹲下來看了看那魚的軀體。確認其已死亡后,他緩緩站起身來,淚眼中噴射著憤怒與復仇的火焰,然后,果斷撲過來與我展開殊死搏斗。

那時我大他幾歲,比他略高半頭,不想欺小。可他已作瘋狂搏命狀,嘶吼著手腳齊用,頗具氣勢。我自覺理虧,無心戀戰(zhàn),只好避其鋒芒,繞缸疾走閃避,一時情景頗有荊軻刺秦之狀。

如此纏斗幾圈,他一時追我不上,便停下來。他一停我也停,隔缸對峙,氣喘吁吁。他向左我就向右,他向右我便向左,我們就像配合默契地在丈量水缸的直徑。

他休息了幾秒,感到有力氣了,便又拔腳來追。這時,我已惱火,急于擺脫糾纏,突生一計,邊跑邊用手舀起缸里的水,潑向他面門。他猝不及防,用手掩面。這時,我果斷借離心力脫離水缸,向院中跑去。他發(fā)覺中計,更為惱怒,緊追不舍。于是,我們在院角各自撿拾一條花草專家用來搭花架的竹片,終于擁斗在一起。此時,他已勢同瘋虎,人雖小,但全力掃來,我以竹片格檔,震得虎口發(fā)麻。我想,他若習武一定是塊好材料。

僵持不下時,忽有一人影從屋內(nèi)閃出,飛起一腳將其踹翻,一手麻利執(zhí)其耳,還未及反應(yīng)過來,便聽得他發(fā)出極具穿透力的尖叫,如被他所釣之魚,直往自家屋內(nèi)踉蹌而去。我手捏竹片呆立當?shù)兀K于辨認出那正是他母親。望著其母健碩的背影,我未曾料及其原來身手如此不凡。

我的對手留下的竹片掉在院子的石板地上,寂寞無比。

少頃,又一聲長長的尖嘯從屋內(nèi)極深處傳出,帶著委屈與憤怒拉開序幕。

老鎮(zhèn)的人都是這樣,遇自家小孩與人爭斗,不問緣由,無論受傷與否,總是責罰自己的孩子,從不輕易與對方家長交涉。這便是小鎮(zhèn)彼時民風淳樸之一。

數(shù)日后的傍晚,我坐在老屋門口看書,那武學奇才極神氣地拎著一個小塑料桶從我面前來回經(jīng)過幾次。我裝作沒有去看他,這使他很焦急,故意弄出很大的腳步聲來吸引我的注意。其實,我早看見那里面有小魚數(shù)條,這是他以自己的戰(zhàn)果來向我示威。

我實在煩他不過,就假裝往他桶里瞟了一眼,問道:“你釣來的?。俊彼苌駳獾卣f:“那當然!”我說:“不錯??!”他居然一下子變得謙遜起來,大方地說:“你要不要?抓兩條去!”我剛要搭腔,便見他母親的身影從院子那頭出現(xiàn)。我連忙說:“你媽媽來了?!彼炭侄艚莸貙⑼叭轿疑砗?,若無其事地往家里走。

這次以后,我們和好了。據(jù)說,這奇才因頑劣,讀書習武均未成正果,十數(shù)年后有人告訴我說,其征戰(zhàn)股市,已成一小范圍內(nèi)股神,為人薦股無數(shù),獲利頗豐??梢姡敺f的人最終大都可以在某一方面驗證自己的異稟。

4

小院的外面是一塊約十平方米的空地,泥地。

這塊泥地是打彈子的絕佳處。東側(cè)有面泥墻是我家老屋的,靠泥墻一側(cè)散落著四五株高瘦的苦楝樹。對這種樹,我沒有什么好感,樹皮和結(jié)的果實有一種苦澀難聞的味道。

空地正對的是一間老屋,里面住著三代人:一個不說話,但脾氣暴戾的老頭,很老了;一個是老頭的兒子,好像是在醬菜店工作的,獨臂,一個中山裝的空袖管老是在風中飄蕩,面部呈方形,有深刻的皺紋,總是保持神秘的微笑,像一個英勇的游擊隊長;他的老婆,頭發(fā)有些花白,總是穿著靛藍圍裙和套鞋,終日佝僂著背忙碌進出,緊抿著嘴,呈一臉苦相;他們有一個兒子,大齡青年,長著一個很大的腦袋,很早就謝頂了,也是個廚師。

這家人很少發(fā)出聲音。那個老人留著山羊胡子,臉瘦削且有大片老年斑,常常搬一個躺椅,穿一身舊棉襖褲,坐在門前的空地上,曬著那點微薄的陽光。他可能是得了老年癡呆癥,行動也極遲緩,拄一根鐵制的外面套著塑料管子的簡陋拐杖,邁不開步子,常常是挪動幾米路需要很久的時間,像一只蝸牛。他曬太陽時,他的兒媳婦在杖頭上掛一個最小號的小鋁壺,里面是溫好的劣質(zhì)黃酒。

開始我們不怕這個老頭,因為他追不上我們,沒有威脅。有一次,我們無聊中以頑劣的姿態(tài)挑釁他。那個武林奇才腰上插著一柄木頭手槍,訊問老頭:“老東西,快說,地下黨在哪兒?不說老子斃了你!”完全是當時流行的電影對白。

奇才見老頭沒有作聲,便有些得意,大聲重復了一遍。

眾人隨之哄笑。后來看《水滸傳》,讀到“市井潑皮”一詞時,便想起這是對彼時我們的最好注解。

老頭抬起渾濁的雙眼,掃了我們一陣,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呼嚕聲,像一只警覺的貓。隨后,他拄著拐杖慢慢站起來,趿著棉鞋向我們靠近。奇才此時嘴里還嘟囔著:“老東西……”

老頭舉起拐杖指著我們。我們以為他要說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沒說,忽然把手里的拐杖像標槍一樣擲向我們這幾個人。這個舉動雖很突然,但我們還是來得及像魚一樣四散奔逃。

那支鐵拐杖劃了一個弧線,尖端扎在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并砸出一個小坑。我們有些驚恐,但還是在數(shù)米外與他對峙著。

老頭沒看我們,花了好幾分鐘慢慢挪過來。在失去拐杖的依托下,他顯得更為遲緩,如同蝸牛。他彎下腰揀起拐杖,我們不自覺做出向后退的樣子,好像老頭是王成,我們是美帝國主義。

老頭拄著拐杖又慢慢挪回去,頹然坐回躺椅上。剛才的舉動顯然消耗了他太多體力。他坐在那里,低著頭微微顫抖。有人發(fā)出一聲驚叫。我們循聲望去,見老頭靠在椅子扶手上的一只手上流出一縷鮮血,順著手指淌下來。不知是不是老頭剛才襲擊我們時,在什么環(huán)節(jié)上把自己弄傷了,總之,見了血使我們的游戲變得索然無味,遂發(fā)出一聲喊,奔走四散。

數(shù)日后,我見老頭手上纏著厚厚的紗布,仍然無聲地在小屋內(nèi)進出。我們不再去招惹他。游戲時,我們甚至有些提防他手上的拐杖。后來,我們慢慢卸去戒備,與老頭互不侵犯,如同沒有食物鏈關(guān)系的兩個動物種群。某次,聽長者口中說起那老頭年輕時系坊間流氓,剽悍異常,曾赤膊空拳以一敵三,復又對其敬而遠之。

5

暮春,老屋四處常常彌漫著一種介乎香臭之間的濃烈氣味,讓人昏昏欲睡。

我知道,那是泡桐樹開花了。

向我們投擲拐杖的老頭屋前的平地上,生長著兩棵巨大的泡桐樹。其中一棵被另一戶人家的院墻包圍起來,另一棵則有兩個小孩合抱那么粗。樹冠張得很大,遮擋住我們仰望的視線。有時放學回家走在樹下,突然有什么東西會砸在頭上或身上,彈性極好地彈落到地上,那是泡桐小小的鐘形花萼。

武學奇才的叔叔在傍晚時分扛一柄“工字牌”重磅氣槍,站在泡桐樹下。枝丫間常常有麻雀三五成群地飛來,跳躍嬉戲,早晨地上會有很多新鮮的青白色的雀屎。那青年射手舉槍瞄準,鉛彈準確地射中小鳥,那鳥便吱吱慘叫著從高處墜落,發(fā)出沉悶的聲音。我們便去爭搶,如此三五回后,青年射手得意地叼起根煙卷,像完成一樁光榮的使命般收槍離去。

我喜歡下雨的時候,泡桐花被雨水淋濕,打落下來。白紫色的花瓣紛紛蔫萎在泥地,如同紙質(zhì),其狀極美。那雨聲因打在樹枝上而凸顯淅瀝之聲,頓生涼意,仿似少年的憂傷。

那個夏日的傍晚,我獨自來到泡桐樹旁,玩伴已經(jīng)散去。我從百貨公司新買了一柄售價六毛錢的小水果刀。記得那柄單刃小折刀為上?!半p箭牌”,長約寸余,刀柄覆以黃色半透明的有機玻璃,刀身如扁扁柳葉狀,锃亮精美異常。

那時,我們常常用各色小刀在泡桐樹身上劃來劃去。劃過的樹皮會滲出大量透明的樹汁,如同眼淚。那樹身上一度留滿了我們劃下的刀痕。我將那刀尖捅向樹身,想試試小刀的穿刺能力。我看見那刀身上有一道夕陽反射的燦爛余暉。許是用力不當,那刀刃反折過來,切在我右手食指的前端,使我驚了一下。

我看那傷口初時并未出血,也未感到疼痛。過了幾秒鐘便如泡桐樹汁一樣涌出大量的鮮血。我用另一只手去捏住傷口,這時感到了刺痛。我捏著傷口往家里走。快到家門口時,我感到頭暈,趕忙奔進屋子,在一樓門口的躺椅上躺下。這時,我感覺心慌起來,便連聲大叫“奶奶”。我聽見奶奶一邊應(yīng)聲,一邊踩在木制樓梯上走下來的聲音,我覺得天色一下子暗下來了。

奶奶后來對我說,那時從樓上聽見我的喊聲下來以后,大吃一驚。她見我臉白如紙,雙目緊閉,便連聲詢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只說一句“手割開了,頭暈……”,便迷糊過去。

我清晰地記得第一次暈血的體驗:意識未曾完全喪失,但無法言語,心慌無比。我聽見奶奶大聲呼喊我的名字,并把我背在背上,朝著距家五六十米遠的聯(lián)合診所奔去。

奶奶原在搬運工會做苦力拉車為生,體質(zhì)甚為強健。我倚在她寬厚的背上顛簸著,聽見她因奔跑和焦急發(fā)出的急促呼吸,聽見她不停地回頭問我怎么樣,我卻無法應(yīng)答,耳內(nèi)開始轟鳴。后來,我感覺自己被放在一張診床上,聽見醫(yī)生從值班室趕來的聲音。那醫(yī)生翻開我的眼皮,用手電觀察我的瞳孔,然后確定地說:“這個病人休克了。”

我覺得醫(yī)生的聲音漸行漸遠,變得縹緲。隨后良久,我漸漸醒轉(zhuǎn),只覺有糖水喂入口中,渾身冷汗淋漓。我看見奶奶的臉上也淌著汗水,見我醒來,如釋重負。

手指傷愈以后,在食指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傷痕。從泡桐樹邊走過時,總會覺得那次受傷是對我肆虐它的軀體而給予的小小懲罰。很多年里,我見血即暈,直至后來從戎,每有受傷,以兵勇的心理勇敢面對,此癥不治而愈。

奶奶已故去數(shù)年,許多事在她離去后讓我懷戀。那次暈血時,她背我去診所的記憶、那被汗?jié)竦膶捄窦贡场⒛墙辜钡暮魡?、我醒轉(zhuǎn)后她如釋重負的表情,在心底某處始終被清晰地深藏著。

每次看見食指上那個淺淺的月牙形傷口,我便想起泡桐花的氣息,老屋和關(guān)于奶奶的一些片斷,在很遠又很近的地方縹緲,如同那日傍晚的呼喚。

小 院

其實在臨平這樣的小鎮(zhèn)里,原來是隱匿著很多的小院子的。隨意踅進一條“初極狹、才通人”的弄堂,時時會遭遇就是一片意外的豁然開朗。

老屋,就處在這樣一個小四合院的東面。

江南地氣潮潤陰濕。孩提時的記憶里總是充滿了和玩伴追鬧的場景。急速奔跑、穿梭于一條條老弄,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院子和天井。那些弄堂對我們來說早已了然于胸,甚于清楚自己的牙齒。

老弄是多數(shù)是黯黑的,院子多數(shù)是明亮的。有時候從明亮到黯黑,眼睛一時無法適應(yīng),那伸手不見五指的幾秒內(nèi),略有慌張間夾雜著神秘刺激,感覺不可言說;從暗黑到明亮,小院的各色住民、衣物和植物令人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就這樣一明一暗,節(jié)奏不定,若江南絲竹之婉轉(zhuǎn),纏綿悱惻,跌宕起伏,伴隨少年成長中奔跑嬉鬧的沉重濕潤呼吸和腳步。

小院西側(cè)種滿了各類花草植物。我的植物學啟蒙即從小院起始。那里的植物我能回憶到的計有:

月季花。用青磚砌成一尺見方的小花壇,中有月季花莖數(shù)枝?;ㄇo粗如小竹,綴滿堅硬暗紅尖刺,莖極長,頂端長及屋檐瓦當齊平,以竹片捆綁固定方可支持。只頂端綴寥寥數(shù)葉,從不曾見其開花,但秋風起時,遺世寂寞,頗有八大筆意。

虎耳草。葉片在瓦盆內(nèi)密密擁擠,暗青色葉片脈絡(luò)清晰,葉面毛茸可愛,若貓耳。葉片下方垂掛細細的、金黃或者暗紅的根須,須端卷曲,若波斯佳麗發(fā)端,細觀極美。

一丈紅。學名應(yīng)該是叫錦葵吧,狀若絡(luò)麻,拔地而起,花色紅,貼莖盛放,只需七八枝,氣勢便堪稱壯觀。

菊花、大麗花、牽?;ā⑹\蘿(五角星花)、一串紅、木槿、石竹、太陽花、鳳仙花、夜飯花……我的記憶里應(yīng)該充滿了這些形形色色的草花,雖然都是極普通的種類,卻使我不能忘卻。

四合小院的東西兩端的瓦片轉(zhuǎn)折處,下方擺放兩個巨大的水缸,專接天落水。東面這個是我的樂園。西面那個是花草種植專家的專用。

我是一個不喜早起的人。早上起來讀書更是一件令我腦袋如糨糊的事情。但在整個負笈時代,我常常無奈而早起,捧一冊教科書在老屋二樓窗臺,這時就可以看見那位花草專家了。

他是一位干瘦而頭發(fā)花白的老者,戴一副假玳瑁邊的老花鏡。穿著因季而異:春秋季一色的靛藍色的中山裝,干凈整潔如同他本人;夏季是煙灰色的西裝短褲加本白色的圓領(lǐng)汗衫;冬天是一頂黑色羅宋帽加玄色或老藍色對襟棉襖褲。

奶奶一輩都喊他作“Y先生”,帶了一種恭敬的意味。因為他不僅會種花草,還會書畫,做的鷂子(紙鳶)更是鎮(zhèn)上一絕。他的小樓窗紙上畫了幾筆蘭竹山水,是芥子園的風格。有次學校搞提燈會,奶奶為了讓我完成任務(wù),特地去求他做了一個燈籠。那燈籠極簡,是由四個篾編的圓圈組成,上履桃花紙,四面由他隨手畫了幾筆山水人物和梅菊,還有首認不出來的行草詩。我提著燈隨大隊伍在街上游走,大人們看了,紛紛贊這小孩的燈好看。當時,我心里是頗有一些假威的自得的。我一直懷疑他知道“史埭春燈”這件老臨平風物,因為從地理位置來說,他應(yīng)該就住在曲園先生的北屋方位。

清晨時,他從轉(zhuǎn)角的水缸里用洋鐵勺子兜(舀)勺水,逆時針方向慢慢地澆過去,一邊湊過去細細觀察他親手種植的花草。這時,他一定是把老花鏡滑到鼻梁下方,以便及時調(diào)整視力的焦距。他伸手掐掉一兩片老葉或斜枝,或者捉掉一兩只蟲子,無論花卉名貴與否,一視同仁。

菊花是最容易招蟲子的。每當澆到菊花時,他便繞過不澆,待全部花草澆畢,回過身來,才把水勺放在菊花前,拿出煙來吸。煙該是藍西湖,無過濾嘴。他極少吸煙,我只在每天清晨見他在澆花時點一支,邊吸邊四處再巡視一遍。這時,他并不細致地檢查花草的生長狀況,而是帶了一點欣賞自己作品的意味。秋日清晨的院子里,空氣潔凈無比,青白色的煙霧淡淡縹緲,氣氛如同儀式。

他吸幾口煙,就把煙頭往水勺里一浸。我在高處俯視,仿佛聽見那煙頭在水里發(fā)出輕微的“嗤”聲。他慢慢把煙屁股里殘存的煙絲剝出來,在水勺里來回用手指捻搓,最后將沾染了煙絲的黃色小半勺水仔細澆在菊花的莖葉上——這是一種驅(qū)蟲的好辦法。

他將水勺洗凈后,就負手站在院子里好一陣子,什么也不做,也沒有表情。陽光開始投射到小院子里,他就像得了一個無聲的約定,轉(zhuǎn)身走進屋子,不復出現(xiàn)。

Y先生留下的那個水勺在半個缸蓋上靜靜擱著,許久沒有下雨了,屋檐下的蜘蛛網(wǎng)結(jié)得大大的,掛在老屋殘存的半片牛腿下,小院在這個時候總是呈現(xiàn)出一種空寂,好像什么也未曾經(jīng)過。

秋天來臨的時候,小院的菊花開始盛放,形態(tài)色澤各異,雖然都很常見,但卻很美麗。除了一兩盆綠菊,那種色澤綠得非常淺淡,但又十分出挑,與那粉色、紫色、蟹黃的同類形成鮮明對比,那種綠有讓你親近的誘惑。這個院子里所有一切都老舊了,除了那些無聲的花草。

我總覺得Y先生身上呈現(xiàn)出一種典型的古鎮(zhèn)人味道,沉穩(wěn)無聞,專心致志,默默生存,雖然悄無聲息,卻讓我們敬畏。菊花開的時候,我們從不在院子里嬉鬧追打,就連經(jīng)過他屋前時,都是有意無意地躡足而行,不知是我們害怕驚動了他,還是害怕驚動了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無形中,感染了他的那種說不出來的氣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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