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實與小說
聽說沒人見過西鄉(xiāng)隆盛的照片。那么他的臉究竟是什么樣子,確切地說,不得而知。盡管當年他的家人和頗具影響力的朋友們就住在城山地區(qū),而且都很長壽,但百年之后的今天竟然仍是這樣一個結果——沒有他的照片。
所謂史實,是否就如同西鄉(xiāng)隆盛的那張面孔呢?如果已經(jīng)無人知曉,那么上野公園的銅像和課本中的肖像究竟該如何解釋呢?
我認為這就相當于被人們撰寫或研究的“歷史”。
上野公園里的肖像,只可說十分酷似本人,但絕對無人敢斷言一模一樣。
史實,如果有人認為那就是當年真實歷史的留傳記錄,無疑是很危險的。
就拿中國來說,史書中對短命的秦王朝和隋王朝基本都沒有流芳千古的贊美描述。根據(jù)史書記載,無論是秦始皇還是隋煬帝,均被描寫為極惡無道之人。但我卻認為不應該這樣一概而論。
為什么這么說呢?我們知道,豪取天下后十余載的秦王朝被前后持續(xù)了近四百年的漢王朝取而代之;隋王朝的壽命不過三十余載,被之后持續(xù)了近三百年的唐王朝所取代。或許秦朝和隋朝都留下了自己的史料記載,但就算如此,書寫這段歷史的卻都是它們的后來者——漢王朝和唐王朝。
換言之,是改朝換代者在書寫史書。他們對于敗者的描寫自然要拿出自己的辯解。而對手的“暴逆非道”則是得天下者將自己正當化的最好的理由。
這樣一來,盡最大可能抹殺那些足以證明對手并非“暴逆非道”的記載自然是一定要做的事了。那么,我們有理由相信,在發(fā)生過的暴逆非道當中也必然存在著后來者的“創(chuàng)造”。所以,不能說這樣撰寫的“歷史”就是原原本本的史實。
秦始皇是最初統(tǒng)一中國的人物,隋煬帝是修建完成大運河而造福后世的人物。
而在“歷史”的筆墨中,隋煬帝完全是為了自己的樂趣才修建了用于玩耍的大運河。那么這段歷史是否就是“史實”
呢?
或許,試圖通過文化的、經(jīng)濟的交流,促使歷經(jīng)三國、魏晉南北朝這一跨越四百年之久仍處于分裂狀態(tài)的中國盡早統(tǒng)一才是修建大運河的初衷。這樣去推想豈不是更自然一些嗎,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隋煬帝在夜晚時有時會突然驚恐萬狀地大叫“有賊”,這應該是深夜恐懼癥吧。如果單單拿出這件逸事渲染一番的話,人們也許只能認為隋煬帝是個十分沒出息的膽小鬼。但是,隋煬帝的另一面,即作為王者應有的豪放的一面則很有可能被故意抹殺了。
說到深夜恐懼癥,日本的北一輝可謂與隋煬帝同病相憐。
據(jù)說,在深夜如果夫人不牽著他的手,他甚至連廁所都去不了。然而,他“魔頭”的一面卻是眾所周知的。如果,將他“魔頭”的行為或論述抹殺,只留下深夜恐懼癥的描述,那么北一輝將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笛卡爾的歷史不可信論正是來自這種懷疑。
歷史小說家要做的是,主觀地且是竭盡全力地迫近那些被湮沒在史實背后的人物。
或許,這種主觀的產(chǎn)物毫無體系可言,只是跳躍的、沒有學術價值的。但歷史小說家卻是“大膽假設”的提供者,從而成為學術界的一劑興奮劑也說不定。
當然,絕非所有的歷史小說都是如此。更多的是作者借助歷史的舞臺,僅僅在追逐“人間”的悲歡離合,其意圖并不是迫近史實。然而,即便這種意圖僅限于人間的悲歡,說不定那些對“人間”惟妙惟肖的描寫反過來帶給史實的是一束新的光亮。
當“史實不可知”是我們共同的前提時,歷史學家也不該對那跳躍過度的小說冷眼輕蔑。這里絕沒有打著小說的幌子就可以為所欲為的意思,因為在我看來,無論是歷史學家還是小說家,大家都是觸摸同一只大象的、群盲中的一員。
因此,過分的排他性是不可取的。
不可知者即為神靈。在“史實不可知”的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應該是謙遜的。
1973年7月《中日新聞報》
- 西鄉(xiāng)隆盛(1827—1877),被稱為明治維新的三杰之一。后成為打倒幕府運動的領導者,作為大總督府參謀指揮征東大軍,曾兵不血刃拿下江戶城。后于西南戰(zhàn)爭兵敗,剖腹自殺。——譯者注
- 城山地區(qū)位于日本鹿兒島市北側的一個小山。山腳之處的巖崎谷是西鄉(xiāng)隆盛剖腹自殺的地方?!g者注
- 北一輝(1883—1937),日本思想家、社會活動家、國家主義的提倡者,他崇尚暴力,鼓吹戰(zhàn)爭萬能?!g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