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無邊光景四時新
濟南的冬天
對于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風,便覺得是奇跡;濟南的冬天是沒有風聲的。對于一個剛由倫敦回來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見日光,便覺得是怪事;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自然,在熱帶的地方,日光是永遠那么毒,響亮的天氣,反有點叫人害怕??墒?,在北中國的冬天,而能有溫晴的天氣,濟南真得算個寶地。
設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請閉上眼睛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藍天底下很暖和安適地睡著,只等春風來把它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只有北邊缺著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里,它們安靜不動地低聲地說:“你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真的,濟南的人們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們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得有了著落,有了依靠。他們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知不覺地想起:“明天也許就是春天了吧?這樣的溫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許就綠起來了吧?”就是這點幻想不能一時實現(xiàn),他們也并不著急,因為有這樣慈善的冬天,干啥還希望別的呢。
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發(fā)地青黑,樹尖上頂著一髻兒白花,好像日本看護婦。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古老的濟南,城內那么狹窄,城外又那么寬敞,山坡上臥著些小村莊,小村莊的房頂上臥著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也許是唐代的名手畫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結冰,反倒在綠藻上冒著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貯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況且那些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里照個影兒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這塊水晶里,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
樹雖然沒有葉兒,鳥兒可并不偷懶,看在日光下張著翅叫的百靈們。山東人是百靈鳥的崇拜者,濟南是百靈的國。家家處處聽得到它們的歌唱;自然,小黃鳥兒也不少,而且在百靈國內也很努力地唱。還有山喜鵲呢,成群的在樹上啼,扯著淺藍的尾巴飛。樹上雖沒有葉,有這些羽翎裝飾著,也倒有點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著它們在空中飛,聽著溪水活活地流,要睡了,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試試;睡吧,決凍不著你。
要知后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大明湖之春
北方的春本來就不長,還往往被狂風給七手八腳地刮了走。濟南的桃李丁香與海棠什么的,差不多年年被黃風吹得一干二凈,地暗天昏,落花與黃沙卷在一處,再睜眼時,春已過去了!記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開的時候,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鐘吧,屋中就非點燈不可了;風是一陣比一陣大,天色由灰而黃,而深黃,而黑黃,而漆黑,黑得可怕。第二天去看院中的兩株紫丁香,花已像煮過一回,嫩葉幾乎全破了!濟南的秋冬,風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這樣的風在這兒等著,濟南簡直可以說沒有春天;那么,大明湖之春更無從說起。
濟南的三大名勝,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么響亮好聽!一聽到“大明湖”這三個字,便聯(lián)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現(xiàn)出一幅美景來。事實上,可是,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現(xiàn)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壩劃開的多少塊“地”?!暗亍蓖饬糁鴰讞l溝,游艇沿溝而走,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么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無波。東一塊蓮,西一塊蒲,土壩擋住了水,蒲葦又遮住了蓮,一望無景,只見高高低低的“莊稼”。艇行溝內,如穿高粱地然,熱氣騰騰,碰巧了還臭氣烘烘。夏天總算還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總能聞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綠葉兒。春天,則下有黑湯,旁有破爛的土壩;風又那么野,綠柳新蒲東倒西歪,恰似掙命。所以,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話雖如此,這個湖到底得算個名勝。湖之不大與不明,都因為湖已不湖。假若能把“地”都收回,拆開土壩,挖深了湖身,它當然可以馬上既大且明起來:湖面原本不小,而濟南又有的是清涼的泉水呀。這個,也許一時做不到。不過,即使做不到這一步,就現(xiàn)狀而言,它還應當算作名勝。北方的城市,要找有這么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千佛山滿可以不算數(shù)兒,配作個名勝與否簡直沒多大關系。因為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難找的東西呀。水,可太難找了。濟南城內據(jù)說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還非有個湖不可。泉,池,河,湖,四者俱備,這才顯出濟南的特色與可貴。它是北方唯一的“水城”,這個湖是少不得的。設若我們游湖時,只見溝而不見湖,請到高處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則見城北灰綠的一片——大明湖;城外,華鵲二山夾著彎彎的一道灰亮光兒——黃河。這才明白了濟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這樣多呀。
況且,湖景若無可觀,湖中的出產(chǎn)可是很名貴呀。懂得什么叫作美的人或者不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游過蘇州的往往只記得此地的點心,逛過西湖的提起來便念叨那里的龍井茶,藕粉與莼菜什么的,吃到肚子里的也許比一過眼的美景更容易記住,那么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還真許是它馳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不論怎么說吧,這些東西既都是水產(chǎn),多少總帶著些南國風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帶著一束束的大白蓮花蓇葖出賣,在北方大概只有濟南能這么“闊氣”。
我寫過一本小說——《大明湖》——在“一·二八”與商務印書館一同被火燒掉了。記得我描寫過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詞句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是什么什么秋。桑子中先生給我畫過一張油畫,也畫的是大明湖之秋,現(xiàn)在還在我的屋中掛著。我寫的,他畫的,都是大明湖,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這里大概有點意思。對了,只是在秋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濟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無風,處處明朗。這時候,請到城墻上走走,俯視秋湖,敗柳殘荷,水平如鏡;唯其是秋色,所以連那些殘破的土壩也似乎正與一切景物配合:土壩上偶爾有一兩截斷藕,或一些黃葉的野蔓,配著三五枝蘆花,確是有些畫意。“莊稼”已都收了,湖顯著大了許多,大了當然也就顯著明。不僅是湖寬水凈,顯著明美,抬頭向南看,半黃的千佛山就在面前,開元寺那邊的“橛子”——大概是個塔吧——靜靜地立在山頭上。往北看,城外的河水很清,菜畦中還生著短短的綠葉。往南往北,往東往西,看吧,處處空闊明朗,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這時候,我們真得到個“明”字了。
桑先生那張畫便是在北城墻上畫的,湖邊只有幾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藍色,柳葉兒半黃。湖外,他畫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連成一幅秋圖,明朗,素凈,柳梢上似乎吹著點不大能覺出來的微風。
對不起,題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卻說了大明湖之秋,可誰教亢德先生出錯了題呢!
春 風
濟南與青島是多么不相同的地方呢!一個設若比作穿肥袖馬褂的老先生,那一個便應當是摩登的少女??墒沁@兩處不無相似之點。拿氣候說吧,濟南的夏天可以熱死人,而青島是有名的避暑所在;冬天,濟南也比青島冷。但是,兩地的春秋頗有點相同。濟南到春天多風,青島也是這樣;濟南的秋天是長而晴美,青島亦然。
對于秋天,我不知應愛哪里的:濟南的秋是在山上,青島的是海邊。濟南是抱在小山里的;到了秋天,小山上的草色在黃綠之間,松是綠的,別的樹葉差不多都是紅與黃的。就是那沒樹木的山上,也增多了顏色——日影、草色、石層,三者能配合出種種的條紋,種種的影色。配上那光暖的藍空,我覺到一種舒適安全,只想在山坡上似睡非睡地躺著,躺到永遠。青島的山——雖然怪秀美——不能與海相抗,秋海的波還是春樣的綠,可是被清涼的藍空給開拓出老遠,平日看不見的小島清楚地點在帆外。這遠到天邊的綠水使我不愿思想而不得不思想;一種無目的的思慮,要思慮而心中反倒空虛了些。濟南的秋給我安全之感,青島的秋引起我甜美的悲哀。我不知應當愛哪個。
兩地的春可都被風給吹毀了。所謂春風,似乎應當溫柔,輕吻著柳枝,微微吹皺了水面,偷偷地傳送花香,同情地輕輕掀起禽鳥的羽毛。濟南與青島的春風都太粗猛。濟南的風每每在丁香海棠開花的時候把天刮黃,什么也看不見,連花都埋在黃暗中,青島的風少一些沙土,可是狡猾,在已很暖的時節(jié)忽然來一陣或一天的冷風,把一切都送回冬天去,棉衣不敢脫,花兒不敢開,海邊翻著愁浪。
兩地的風都有時候整天整夜地刮。春夜的微風送來雁叫,使人似乎多些希望。整夜的大風,門響窗戶動,使人不英雄地把頭埋在被子里;即使無害,也似乎不應該如此。對于我,特別覺得難堪。我生在北方,聽慣了風,可也最怕風。聽是聽慣了,因為聽慣才知道那個難受勁兒。它老使我坐臥不安,心中游游摸摸的,干什么不好,不干什么也不好。它常常打斷我的希望:聽見風響,我懶得出門,覺得寒冷,心中渺茫。春天仿佛應當有生氣,應當有花草,這樣的野風幾乎是不可原諒的!我倒不是個弱不禁風的人,雖然身體不很足壯。我能受苦,只是受不住風。別種的苦處,多少是在一個地方,多少有個原因,多少可以設法減除;對風是干沒辦法??偛辉谝粋€地方,到處隨時使我的腦子晃動,像怒海上的船。它使我說不出為什么苦痛,而且沒法子避免。它自由地刮,我死受著苦。我不能和風去講理或吵架。單單在春天刮這樣的風!可是跟誰講理去呢?蘇杭的春天應當沒有這不得人心的風吧?我不準知道,而希望如此。好有個地方去“避風”呀!
趵突泉的欣賞
千佛山、大明湖和趵突泉,是濟南的三大名勝?,F(xiàn)在單講趵突泉。
在西門外的橋上,便看見一溪活水,清淺,鮮潔,由南向北地流著。這就是由趵突泉流出來的。設若沒有這泉,濟南定會丟失了一半的美。但是泉的所在地并不是我們理想中的一個美景。這又是個中國人的征服自然的辦法,那就是說,凡是自然的恩賜交到中國人手里就會把它弄得丑陋不堪。這塊地方已經(jīng)成了個市場。南門外是一片喊聲,幾陣臭氣,從賣大碗面條與肉包子的棚子里出來。
進了門有個小院,差不多是四方的。這里,“一毛錢四塊!”和“兩毛錢一雙!”的喊聲,與外面的“吃來”連成一片。一座假山,奇丑;穿過山洞,接連不斷的棚子與地攤,東洋布,東洋磁,東洋玩具,東洋……加勁地表示著中國人怎樣熱烈地“不”抵制劣貨。這里很不易走過去,鄉(xiāng)下人一群跟著一群地來,把路塞住。他們沒有例外地全買一件東西還三次價,走開又回來摸索四五次。小腳婦女更了不得,你往左躲,她往左扭,你往右躲,她往右扭,反正不許你痛快地過去。
到了泉池,北岸上一座神殿,南西東三面全是唱鼓書的茶棚,唱的多半是梨花大鼓,一聲“喲”要拉長幾分鐘,猛聽頗像產(chǎn)科醫(yī)院的病室。除了茶棚還是日貨攤子——說點別的吧!
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見方,三個泉口偏西,北邊便是條小溪流向西門去??茨侨齻€大泉,一年四季,晝夜不停,老那么翻滾。你立定呆呆地看三分鐘,你便覺出自然的偉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遠那么純潔,永遠那么活潑,永遠那么鮮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縮,只是自然有這樣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熱氣,白而輕軟,在深綠的長的水藻上飄蕩著,使你不由地想起一種似乎神秘的境界。
池邊還有小泉呢:有的像大魚吐水,極輕快地上來一串小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著;有的半天才上來一個泡,大,扁一點,慢慢地,有姿態(tài)地,搖動上來;碎了;看,又來了一個!有的好幾串小碎珠一齊擠上來,像一朵攢整齊的珠花,雪白。有的……這比那大泉還更有味。
新近為增加河水的水量,又下了六根鐵管,做成六個泉眼,水流得也很旺,但是我還是愛那原來的三個。
看完了泉,再往北走,經(jīng)過一些貨攤,便出了北門。
前年冬天一把大火把泉池南邊的棚子都燒了。有機會改造了!造成一個公園,各處安著噴水管!東邊做個游泳池!有許多人這樣地盼望。可是,席棚又搭好了,漸次改成了木板棚;鄉(xiāng)下人只知道趵突泉,把攤子移到“商場”去(就離趵突泉幾步)買賣就受損失了;于是“商場”四大皆空,還叫趵突泉作日貨銷售場;也許有道理。
五月的青島
因為青島的節(jié)氣晚,所以櫻花照例是在四月下旬才能盛開。櫻花一開,青島的風霧也擋不住草木的生長了。海棠,丁香,桃,梨,蘋果,藤蘿,杜鵑,都爭著開放,墻角路邊也都有了嫩綠的葉兒。五月的島上,到處花香,一清早便聽見賣花聲。公園里自然無須說了,小蝴蝶花與桂竹香們都在綠草地上用它們的嬌艷的顏色結成十字,或繡成幾團;那短短的綠樹籬上也開著一層白花,似綠枝上掛了一層春雪。就是路上兩旁的人家也少不得有些花草:圍墻既矮,藤蘿往往順著墻把花穗兒懸在院外,散出一街的香氣。那雙櫻,丁香,都能在墻外看到,雙櫻的明艷與丁香的素麗,真是足以使人眼明神爽。
山上有了綠色,嫩綠,所以把松柏們比得發(fā)黑了一些。谷中不但填滿了綠色,而且頗有些野花,有一種似紫荊而色兒略略發(fā)藍的,折來很好插瓶。
青島的人怎能忘下海呢。不過,說也奇怪,五月的海就仿佛特別地綠,特別地可愛,也許是因為人們心里痛快吧?看一眼路旁的綠葉,再看一眼海,真的,這才明白了什么叫作“春深似?!?。綠,鮮綠,淺綠,深綠,黃綠,灰綠,各種的綠色,連接著,交錯著,變化著,波動著,一直綠到天邊,綠到山腳,綠到漁帆的外邊去。風不涼,浪不高,船緩緩地走,燕低低地飛,街上的花香與海上的咸味混到一處,浪漾在空中,水在面前,而綠意無限,可不是,春深似海!歡喜,要狂歌,要跳入水中去,可是只能默默無言,心好像飛到天邊上那將將能看到的小島上去,一閉眼仿佛還看見一些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紅,必定是在那小島上。
這時候,遇上風與霧便還須穿上棉衣,可是有一天忽然響晴,夾衣就正合適。但無論怎說吧,人們反正都放了心——不會大冷了,不會。婦女們最先知道這個,早早地就穿出利落的新裝,而且決定不再脫下去。海岸上,微風吹動少女們的發(fā)與衣,何必再去到電影園中找那有畫意的景兒呢!這里是初春淺夏的合響,風里帶著春寒,而花草山水又似初夏,意在春而景如夏,姑娘們總先走一步,迎上前去,跟花們競爭一下,女性的偉大幾乎不是頹廢詩人所能明白的。
人似乎隨著花草都復活了,學生們特別地忙:換制服,開運動會,到嶗山丹山旅行,服勞役。本地的學生忙,別處的學生也來參觀,幾個,幾十,幾百,打著旗子來了,又成著隊走開,男的,女的,先生,學生,都累得滿頭是汗,而仍不住地向那大海丟眼。學生以外,該數(shù)小孩最快活,笨重的衣服脫去,可以到公園跑跑了;一冬天不見猴子了,現(xiàn)在又帶著花生去喂猴子,看鹿。拾花瓣,在草地上打滾;媽媽說了,過幾天還有大紅櫻桃吃呢!
馬車都新油飾過,馬雖依然清瘦,而車輛體面了許多,好做一夏天的買賣呀。新油過的馬車穿過街心,那專做夏天的生意的咖啡館,酒館,旅社,飲冰室,也找來油漆匠,掃去灰塵,油飾一新。油漆匠在交手上忙,路旁也增多了由各處來的舞女。預備呀,忙碌呀,都紅著眼等著那避暑的外國戰(zhàn)艦與各處的闊人。多咱浴場上有了人影與小艇,生意便比花草還茂盛呀。到那時候,青島幾乎不屬于青島的人了,誰的錢多誰更威風,汽車的眼是不會看山水的。
那么,且讓我們自己盡量地欣賞五月的青島吧!
可愛的成都
到成都來,這是第四次。第一次是在四年前,住了五六天,參觀全城的大概。第二次是在三年前,我隨同西北慰勞團北征,路過此處,故僅留二日。第三次是慰勞歸來,過此小住,留四日,見到不少的老朋友。這次——第四次——是受馮煥璋先生之約,去游灌縣與青城山,由上山下來,順便在成都玩幾天。
成都是個可愛的地方。對于我,它特別地可愛,因為:
(一)我是北平人,而成都有許多與北平相似之處,稍稍使我減去些鄉(xiāng)思。到抗戰(zhàn)勝利后,我想,我總會再來一次,多住些時候,寫一部以成都為背景的小說。在我的心中,此地方好像也都像人似的,有個性格。我不喜上海,因為我抓不住它的性格,說不清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能與我所不明白的人交朋友,也不能描寫我所不明白的地方。對成都,真的,我知道的事情太少了;但是,我相信會借它的光兒寫出一點東西來。我似乎已看到了它的靈魂,因為它與北平相似。
(二)我有許多老友在成都。有朋友的地方就是好地方。這誠然是個人的偏見,可是恐怕誰也免不了這樣去想吧。況且成都的本身已經(jīng)是可愛的呢。八年前,我曾在齊魯大學教過書?!捌咂摺笨箲?zhàn)后,我由青島移回濟南,仍住齊大。我由濟南流亡出來,我的妻小還留在齊大,住了一年多。齊大在濟南的校舍現(xiàn)在已被敵人完全占據(jù),我的與朋友們的一切書籍器物已被劫一空,那么,今天又能在成都會見共患難的老友,是何等地快樂呢!衣物,器具,書籍,丟失了有什么關系!我們還有命,還能各守崗位地去忍苦抗敵,這就值得共進一杯酒了!抗戰(zhàn)前,我在山東大學也教過書。這次,在華西壩,無意中地也遇到幾位山大的老友,“驚喜欲狂”一點也不是過火的形容。一個人的生命,我以為,是一半兒活在朋友中的。假若這句話沒有什么錯誤,我便不能不“因人及地”地喜愛成都了。啊,這里還有幾十位文藝界的友人呢!與我的年紀差不多的,如郭子杰,葉圣陶,陳翔鶴諸先生,握手的時節(jié),不知為何,不由得就彼此先看看頭發(fā)——都有不少根白的了,比我年紀輕一點的呢,雖然頭發(fā)不露痕跡,可是也顯著削瘦,霜鬢瘦臉本是應該引起悲愁的事,但是,為了抗戰(zhàn)而受苦,為了氣節(jié)而不肯折腰,瘦弱衰老不是很自然的結果嗎?這真是悲喜俱來,另有一番滋味了!
(三)我愛成都,因為它有手有口。先說手,我不愛古玩,第一因為不懂,第二因為沒有錢。我不愛洋玩意,第一因為它們洋氣十足,第二因為沒有美金。雖不愛古玩與洋東西,但是我喜愛現(xiàn)代的手造的相當美好的小東西。假若我們今天還能制造一些美好的物件,便是表示了我們民族的愛美性與創(chuàng)造力仍然存在,并不遜于古人。中華民族在雕刻、圖畫、建筑、制銅、造瓷上都有特殊的天才。這種天才在造幾張紙,制兩塊墨硯,打一張桌子,漆一兩個小盒上都隨時地表現(xiàn)出來。美的心靈使他們的手巧。我們不應隨便丟失了這顆心。因此,我愛現(xiàn)代的手造的美好的東西。北平有許多這樣的好東西,如地毯,琺瑯,玩具……但是北平還沒有成都這樣多。成都還存著我們民族的巧手。我絕對不是反對機械,而只是說,我們在大的工業(yè)上必須采取西洋方法,在小工業(yè)上則須保存我們的手。誰知道這二者有無調諧的可能呢?不過,我想,人類文化的明日,恐怕不是家家造大炮,戶戶有坦克車,而是要以真理代替武力,以善美代替橫暴。果然如此,我們便應想一想是否該把我們的心靈也機械化了吧?次說口:成都人多數(shù)健談。文化高的地方都如此,因為“有”話可講。但是,這且不在話下。
這次,我聽到了川劇,揚琴與竹琴。川劇的復雜與細膩,在重慶時我已領略了一點。到成都,我才聽到真好的川劇。很佩服賈佩之、蕭楷成、周企何諸先生的口。我的耳朵不十分笨,連昆曲——聽過幾次之后——都能哼出一句半句來。可是,已經(jīng)聽過許多次川劇,我依然一句也哼不出。它太復雜,在牌子上,在音域上,恐怕它比任何中國的歌劇都復雜得好多。我希望能用心地去學幾句。假若我能哼上幾句川劇來,我想,大概就可以不怕學不會任何別的歌唱了。竹琴本很簡單,但在賈樹三的口中,它變成極難唱的東西。他不輕易放過一個字去,他用氣控制著情,他用“抑”逼出“放”,他由細嗓轉到粗嗓而沒有痕跡。我很希望成都的口,也和它的手一樣,能保存下來。我們不應拒絕新的音樂,可也不應把舊的掃滅??峙滦屡f相通,才能產(chǎn)生新的而又是民族的東西來吧。
還有許多話要說,但是很怕越說越?jīng)]有道理,前邊所說的那一點恐怕已經(jīng)是糊涂話啊!且就這機會謝謝侯寶璋先生給我在他的客室里安了行軍床,吳先憂先生領我去看戲與揚琴,文協(xié)分會會員的招待,與朋友們的賞酒飯吃!
北京的春節(jié)
按照北京的老規(guī)矩,過農歷的新年(春節(jié)),差不多在臘月的初旬就開頭了。“臘七臘八,凍死寒鴉”,這是一年里最冷的時候。可是,到了嚴冬,不久便是春天,所以人們并不因為寒冷而減少過年與迎春的熱情。在臘八這天,人家里,寺觀里,都熬臘八粥。這種特制的粥是祭祖祭神的,可是細一想,它倒是農業(yè)社會的一種自傲的表現(xiàn)——這種粥是用所有的各種的米,各種的豆與各種干果(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蓮子、花生米、葡萄干、棱角米……)熬成的。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農業(yè)展覽會。
臘八這一天還要泡臘八蒜。把蒜瓣在這一天放進高醋里,封起來,為過年吃餃子用。到年底,蒜泡得色如翡翠,醋也有了些辣味,色味雙美,使人忍不住要多吃幾個餃子。在北京,過年時,家家吃餃子。
從臘八起,鋪戶中就加緊地上年貨,街上多加了貨攤子——賣春聯(lián)的、賣年畫的、賣蜜供的、賣水仙花的等等都是只在這一季節(jié)才會出現(xiàn)的。這些趕年的攤子都教兒童們的心跳得特別快一些。在胡同里,吆喝的聲音也比平時更多更復雜起來,其中也有僅在臘月才出現(xiàn)的,像賣憲書的、松枝的、薏仁米的、年糕的等等。
在有皇帝的時候,學童們到臘月十九日就不上學了,放年假一月。兒童們準備過年,差不多第一件大事就是買雜拌兒。這是用各種干果(花生、膠棗、榛子、栗子等)與蜜餞摻和成的,普通的帶皮,高級的沒有皮,例如:普通的用帶皮的榛子,高級的用榛瓤兒。兒童們喜歡吃這些零七八碎兒。即使沒有餃子吃,也必須買雜拌兒。他們的第二件大事是買爆竹,特別是男孩子們??峙碌谌虏攀琴I各種玩意兒——風箏、空竹、口琴等——和年畫兒。
兒童們忙亂,大人們也緊張。他們須預備過年吃的使的喝的一切。他們也必須給兒童們趕快做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時顯出萬象更新的氣象。
二十三日過小年,差不多就是過新年的“彩排”。在舊社會里,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從一擦黑兒鞭炮就響起來,隨著炮聲把灶王的紙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在前幾天,街上就有多少多少賣麥芽糖與江米糖的,糖形或為長方塊或為大小瓜形。按著舊日的說法:用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會向玉皇報告家庭中的壞事了?,F(xiàn)在,還有賣糖的,但是只由大家享用,并不再粘灶王的嘴了。
過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來。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須把春聯(lián)貼好,必須大掃除一次,名曰掃房。必須把肉、雞、魚、青菜、年糕什么的都預備充足,至少足夠吃用一個星期的——按老習慣,鋪戶多數(shù)關五天門,到正月初六才開張。假若不預備下幾天的吃食,臨時不容易補充。還有,舊社會里的老媽媽論,講究在除夕把一切該切出來的東西都切出來,省得在正月初一到正月初五再動刀,動刀剪是不吉利的。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過它也表現(xiàn)了我們確是愛和平的人,在一歲之首連切菜刀都不愿動一動。
除夕真熱鬧。家家趕做年菜,到處是酒肉的香味。男女老少都穿起新衣,門外貼好紅紅的對聯(lián),屋里貼好了各色的年畫。哪一家都燈火通宵,不許間斷,鞭炮聲日夜不絕。在外邊做事的人,除非萬不得已,必定趕回家來,吃團圓飯,祭祖。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沒有什么人睡覺,都要守歲。
元旦的光景與除夕截然不同:除夕,街上擠滿了人;元旦,鋪戶都上著板子,門前堆著昨夜燃放的爆竹紙皮,全城都在休息。
男人們午前就出動,到親戚家、朋友家去拜年。女人們在家中接待客人。同時,城內城外有許多寺院開放,任人游覽,小販們在廟外擺攤,賣茶、食品和各種玩具。北城外的大鐘寺、西城外的白云觀、南城的火神廟(廠甸)是最有名的。可是,開廟最初的兩三天,并不十分熱鬧,因為人們還正忙著彼此賀年,無暇及此。到了初五六,廟會開始風光起來,小孩子們特別熱心去逛,為的是到城外看看野景,可以騎毛驢,還能買到那些新年特有的玩具。白云觀外的廣場上有賽轎車賽馬的;在老年間,還有賽駱駝的。這些比賽并不為爭取誰第一誰第二,而是在觀眾面前表演騾馬與騎者的美好姿態(tài)與技能。
多數(shù)鋪戶在初六開張,又放鞭炮,從天亮到清早,全城的炮聲不絕。雖然開了張,可是除了賣吃食與其他重要日用品的鋪子,大家并不很忙,鋪中的伙計們還可以輪流去逛廟會、逛天橋和聽戲。
元宵(湯圓)上市,新年的高潮到了——元宵節(jié)(正月十三到十七)。除夕是熱鬧的,可是沒有月光;元宵節(jié)呢,恰好是明月當空。元旦是體面的,家家門前貼著鮮紅的春聯(lián),人們穿著新衣裳,可是它還是不夠美,元宵節(jié),處處懸燈結彩,整條的大街像是辦喜事,火熾而美麗。有名的老鋪子都要掛出幾百盞燈來,有的一律是玻璃的,有的清一色是牛角的,有的都是紗燈;有的各形各色,有的通通彩繪全部《紅樓夢》或《水滸傳》故事。這,在當年,也是一種廣告;燈一懸起,任何人都可以進到鋪中參觀;晚上燈中點上燭,觀者就更多。這廣告可不庸俗。干果店在燈節(jié)還要做一批雜拌兒生意,所以每每獨出心裁的,制成各樣的冰燈,或用麥苗做成一兩條碧綠的長龍,把顧客招來。
除了懸燈,廣場上還放花盒。在城隍廟里并且燃起火判,火舌由判官的泥像的口、耳、鼻眼中伸吐出來。公園里放起天燈,像巨星似的飛到天空。
男男女女都出來踏月、看燈、看焰火;街上的人擁擠不動。在舊社會里,女人們輕易不出門,她們可以在燈節(jié)里得到些自由。
小孩子們買各種花炮燃放,即使不跑到街上去淘氣,在家中照樣能有聲有光地玩耍。家中也有燈:走馬燈——原始的電影——宮燈、各形各色的紙燈,還有紗燈,里面有小鈴,到時候就叮叮地響。這一天大家還必須吃湯圓呀!這的確是美好快樂的日子。
一眨眼,到了殘燈末廟,學生該去上學,大人又去照常做事,新年在正月十九結束了。臘月和正月,在農村社會里正是大家最閑在的時候,而豬牛羊等也正長成,所以大家要殺豬宰羊,酬勞一年的辛苦。過了燈節(jié),天氣轉暖,大家就又去忙著干活了。北京雖是城市,可是它也跟著農村一齊過年,而且過得分外熱鬧。
在舊社會里,過年是與迷信分不開的。臘八粥,關東糖,除夕的餃子,都須先去供佛,而后人們再享用。除夕要接神;大年初二要祭財神,吃元寶湯(餛飩),而且有的人要到財神廟去借紙元寶,搶燒頭股香。正月初八要給老人們順星、祈壽。因此那時候最大的一筆浪費是買香蠟紙馬的錢。現(xiàn)在,大家都不迷信了,也就省下這筆開銷,用到有用的地方去。特別值得提到的是現(xiàn)在的兒童只快活地過年,而不受那迷信的熏染,他們只有快樂,而沒有恐懼——怕神怕鬼。也許,現(xiàn)在過年沒有以前那么熱鬧了,可是多么清醒健康呢。以前,人們過年是托神鬼的庇佑,現(xiàn)在是大家勞動終歲,大家也應當快樂地過節(jié)。
避 暑
英美的小資產(chǎn)階級,到夏天若不避暑,是件很丟人的事。于是,避暑差不多成為離家?guī)滋斓囊馑?,暑避了與否倒不在話下。城里的人到海邊去,鄉(xiāng)下人上城里來;城里若是熱,鄉(xiāng)下人干嗎來?若是不熱,城里的人為何不老老實實地在家里歇著?這就難說了。再看海邊吧,各樣雜耍,似趕集開店一般,男女老幼,鬧鬧吵吵,比在家中還累得慌。原來暑本無須避,而面子不能不圓上;夏天總得走這么幾日,要不然便受不了親友的盤問。誰也知道,海邊的小旅館每每一間小屋睡大小五口;這只好盡在不言中。
手中更富裕的,講究到外國來。這更少與避暑有關。巴黎夏天比倫敦熱得多,而巴黎走走究竟體面不小?;◣讉€錢,長些見識,受點熱也還值得??墒窃蹅冞@兒所說的人們,在未走以前已經(jīng)決定好自己的文化比別國高,而回來之后只為增高在親友中的身份——“剛由巴黎回來;那群法國人!”
到中國做事的西人,自然更不能忘了這一套。在北戴河,有三家湊賃一所小房的,住上二天,大家的享受正如圈里的羊。自然也有很闊氣的,真是去避暑;可是這樣的人大概在哪里也不見得感到熱,有錢呀。有錢能使鬼推磨,難道不能使鬼做冰激凌嗎?這總而言之,都有點裝著玩。外國人裝蒜,中國人要是不學,便算不了摩登。于是自從皇上被免職以后,中國人也講究避暑。北平的西山,青島和其他的地方,都和洋錢有同樣的響聲。還有特意到天津或上海玩玩的,也歸在避暑項下;誰受罪誰知道。
暑,從哲學上講,是不應當避的。人要把暑都避了,老天爺還要暑干嗎?農人要都去避暑,糧食可還有的吃?再退一步講,手里有錢,暑不可不避,因為它暑。這自然可以講得通,不過為避暑而急得四脖子汗流,便大可以不必。在避暑期間而鬧得人仰馬翻,便根本不如在家里和誰打上一架。
所以我的避暑法便很簡單——家里蹲。第一不去坐火車;為避暑而先坐二十四小時的特別熱車,以便到目的地去治上吐下瀉,我就不那么傻。第二不扶老攜幼去玩玄:比如上山,帶著四個小孩,說不定會有三個半滾了坡的。山上的空氣確是清新,可是下得山來,孩子都成了瘸子,也與教育宗旨不甚相合。即使沒有摔壞,反正還不嚇一身汗?這身汗哪里出不了,單上山去出?第三不用搬家。你說,一家大小都去避暑,得帶多少東西?即使出發(fā)的時候力求簡單,到了地方可就明白過來,啊,沒有給小二帶乳瓶來!買去吧,哼,該買的東西多了!三叔的固元膏忘下了,此處沒有賣的,而不貼則三叔就瀉肚;得發(fā)快信托朋友給寄!及至東西都慢慢買全,也該回家了,往回運吧,有什么可說的!
一個人去自然簡單些,可是你留神吧,你的暑氣還沒落下去,家里的電報到了——急速回家!趕回來吧,原來沒事,只是尊夫人不放心你!本來嗎,一個人在海岸上溜,尊夫人能放心嗎?她又不是沒看過美人魚的照片。
大家去,獨自去,都不好;最好是不去。一動不如一靜,心靜自然涼。況且一切應用的東西都在手底下:涼席,竹枕,蒲扇,煙卷,萬應錠,小二的乳瓶……要什么伸手即得,這就是個樂子??柿擞芯G豆湯,餓了有燒餅,悶了念書或作兩句詩。早早地起來,晚晚地睡,到了晌午再補上一大覺;光腳沒人管,赤背也不違警章,喝幾口隨便,喝兩盅也行。有風便陰涼下坐著,沒風則勤扇著,暑也可以避了。
這種避暑有兩點不舒服:(一)沒把錢花了;(二)怕人問你。都有辦法:買點暑藥送苦人,或是賑災,即使不是有心積德,到底錢是不必非花在青島不可的。至于怕有人問,你可以不見客,等秋來的時候,他們問你,很可以這樣說:“老沒見,上莫干山住了三個多月。”如能把孩子們囑咐好了,或者不致漏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