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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書篇

唯美古韻:《詩經(jīng)》讀解 作者:蒼梧 著


成書篇


《詩經(jīng)》,原稱“詩”“詩三百”,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同時,《詩經(jīng)》也是一部儒家經(jīng)典,唐代的白居易稱之為“六經(jīng)之首”。作為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是由眾多詩篇組成的,其中的詩歌也是出自眾人之手。那么,那些出自眾人之手的詩歌是如何匯集成一部詩歌總集的呢?成為總集之后又是如何成為一部儒家經(jīng)典的呢?或者說,從詩歌總集到儒家經(jīng)典,《詩經(jīng)》經(jīng)歷了哪些過程呢?


一、“采詩”“獻(xiàn)詩”“刪詩”——《詩經(jīng)》的編訂

作為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的作品出自不同人之手,既有普通老百姓,也有當(dāng)時的士大夫等貴族。這些眾人制作、最后匯集成一部的詩歌總集,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歷史過程。根據(jù)相關(guān)文獻(xiàn)記載,《詩經(jīng)》成書,有“采詩”“獻(xiàn)詩”“刪詩”等說法。

(一)采詩

采詩就是我們今天常說的采風(fēng)。根據(jù)古人記載,周代有專門采風(fēng)的官員,稱為“采詩官”,負(fù)責(zé)到民間采集社會上流傳的詩歌。如《漢書·藝文志》記載:“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fēng)俗,知得失,自考正也?!辈稍娋褪菍⒗习傩盏娜粘8柚{收集起來,上呈給天子。采詩的目的是讓天子知曉民間現(xiàn)實,也就是老百姓的生活實況,由此讓帝王知道自己是否得民心,是否需要加以改正。《漢書·食貨志》也記載:“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xiàn)之大(太)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薄稘h書》的記載具有很強的畫面感。春天來了,蝸居了整個冬天的人們從家里出來了,三三五五地在田地里邊唱歌邊干活。這時候,“行人”,也就是采詩官,敲著木梆子來到了田野邊,將人們勞動時所唱的歌搜集起來,隨后,將采集來的詩歌交給掌管音樂的機構(gòu),并由樂師配樂,最后演奏給天子。而天子聽樂并不是為了娛樂,而是通過這些詩歌了解天下之事,當(dāng)然最重要的還是百姓生活、民間疾苦。由此可以知道,由采詩官采集來的詩歌的作者是當(dāng)時普通老百姓。

雖然關(guān)于采詩的記載不是特別詳細(xì),但采詩說應(yīng)該是可信的,也得到了歷代統(tǒng)治者的肯定。如漢代設(shè)立的樂府機關(guān),負(fù)責(zé)采集和編纂民間詩歌,也進(jìn)行創(chuàng)作和配樂演奏,它的主要目的就是恢復(fù)先前的采詩制度,起到“觀風(fēng)俗,知得失”的作用。

采詩制度也得到古代文人的追捧。直到唐代,元稹和白居易等新樂府詩人仍在呼吁恢復(fù)上古時期的采詩制度,并創(chuàng)作出了“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新樂府組詩。白居易《采詩官》就用直白的語言表達(dá)了對遠(yuǎn)古時期采詩制度的向往、對采詩制度不存的批判,以及恢復(fù)采詩制度的美好愿望。

采詩聽歌導(dǎo)人言。

言者無罪聞?wù)哒],

下流上通上下泰。

周滅秦興至隋氏,

十代采詩官不置。

郊廟登歌贊君美,

樂府艷詞悅君意。

若求興諭規(guī)刺言,

萬句千章無一字。

不是章句無規(guī)刺,

漸及朝廷絕諷議。

諍臣杜口為冗員,

諫鼓高懸作虛器。

一人負(fù)扆常端默,

百辟入門兩自媚。

夕郎所賀皆德音,

春官每奏唯祥瑞。

君之堂兮千里遠(yuǎn),

君之門兮九重閉。

君耳唯聞堂上言,

君眼不見門前事。

貪吏害民無所忌,

奸臣蔽君無所畏。

君不見厲王胡亥之末年,

群臣有利君無利。

君兮君兮愿聽此,

欲開壅蔽達(dá)人情,

先向歌詩求諷刺。

白居易認(rèn)為周代滅亡以后,采詩制度就不存在了,其帶來的嚴(yán)重后果是人們作詩時只知道歌功頌德,老百姓也不敢說實話,君主聽不到百姓的聲音,長此以往,必將亡國。白居易將采詩制度看得非常重,認(rèn)為它是鞏固統(tǒng)治的有力手段,朝廷應(yīng)該加以采用,讓百姓有表達(dá)心聲的渠道。

總的來說,采詩之說雖然只存在于文獻(xiàn)中,但是統(tǒng)治者的認(rèn)可、文人的追求,說明這種說法應(yīng)該是存在過的,并且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對社會起過一定的作用。

(二)獻(xiàn)詩

《詩經(jīng)》作品的另一來源是公卿貴族的“獻(xiàn)詩”。《國語·周語》記載:“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xiàn)詩,瞽獻(xiàn)曲,史獻(xiàn)書,師箴,瞍賦,矇誦?!薄矮I(xiàn)詩”是天子廣開言路的重要方式,獻(xiàn)詩則是“公卿至于列士”參與政治的重要途徑?!肮洹薄傲惺俊笔钱?dāng)時的貴族,也是當(dāng)時的主要知識階層。“獻(xiàn)詩”是士大夫等知識階層的重要責(zé)任,也是他們身份的象征。與采詩官的“采詩”不一樣,“獻(xiàn)詩”是由知識階層呈報給天子所獻(xiàn)之詩,即不是從民間收集的,而是由公卿、列士寫作,呈報給天子即最高統(tǒng)治者的。獻(xiàn)詩者屬于知識階層。獻(xiàn)詩有具體的場合,如祭祀、宴飲、出兵、狩獵、朝會等重大典禮,所以內(nèi)容以歌功頌德為主。

(三)“刪詩”

采詩官采集來的詩歌和知識分子獻(xiàn)上的詩歌是如何編訂成我們今天所見到的《詩經(jīng)》的呢?自漢代起,有孔子“刪詩”說。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

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

司馬遷認(rèn)為古時候詩有三千多首,到了孔子手里,孔子對其重復(fù)的篇章進(jìn)行了刪減,僅僅剩下了合于禮義的詩歌,并對留下的詩歌進(jìn)行了配樂。班固的《漢書·藝文志》繼承了司馬遷的說法。到宋代歐陽修又進(jìn)一步發(fā)展《史記》《漢書》的說法,總結(jié)出刪章、刪句、刪字的刪詩三原則。

但是,歷代學(xué)者如唐代孔穎達(dá)、宋代朱熹、清代方玉潤等,對孔子刪詩說均持懷疑態(tài)度。如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的序言中說得很清楚:

且孔子未生之前,《三百》之編已舊,孔子既生而后,《三百》之名未更。吳公子季札來魯觀樂,《詩》之篇次悉與今同。(惟《豳》次《齊》,《秦》又次《豳》,小異),其時孔子年甫八歲。迨杏壇社教,恒雅言《詩》,一則曰“詩三百”,再則曰“誦詩三百”,未聞有“三千”說也。厥后自衛(wèi)反魯,年近七十。樂傳既久,未免殘缺失次,不能不與樂官師摯輩審其音而定正之,又何嘗有刪《詩》說哉?

方玉潤通過文獻(xiàn)和史實的梳理,認(rèn)為孔子不可能完成刪詩的工作。吳公子季札到魯國時,樂工演奏了《詩經(jīng)》,其中的十五國名和風(fēng)、雅、頌的次序與我們今天所見的《詩經(jīng)》基本一致。也就是說,吳公子觀樂時,《詩經(jīng)》的篇次已經(jīng)固定了,音樂也配上了。而那一年孔子才八歲。八歲孩童怎么能完成“合于禮義”的刪詩之重任呢?這成為否定“孔子刪詩”說最為有力的證據(jù)。

那么,孔子在《詩經(jīng)》的成書過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一般認(rèn)為:在孔子時代,《詩經(jīng)》已經(jīng)編訂完畢,并已經(jīng)配上了音樂,但孔子進(jìn)行過正樂工作。正如《論語·子罕》記載,“子曰:‘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p>

總的來說,根據(jù)古人的記載,我們可以知道的有兩點。首先,《詩經(jīng)》中的作品有兩個來源。第一個來源是民間,即采詩官采集而來的,這些詩篇多保存于《國風(fēng)》中,它的作者是普通老百姓。不過,這些采自民間的詩歌需要經(jīng)過樂官的配樂,才能演奏給天子聽。或許老百姓的詩歌也是有音樂的,但也需要經(jīng)過樂官的調(diào)整,因為音樂是身份的象征,天子樂和民間樂是不一樣的?!对娊?jīng)》作品的第二個來源是當(dāng)時的公卿貴族創(chuàng)作的詩歌,這些詩篇主要見于《雅》和《頌》,其作者是貴族知識分子,它們的最后成形需要經(jīng)過樂官配樂。

其次,《詩經(jīng)》的編訂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采詩官采詩、公卿貴族獻(xiàn)詩,這些詩歌經(jīng)過樂官配上音樂之后,最后都將演奏給天子聽。從采詩觀風(fēng)俗的目的來看,所采之詩必然是非常多的。采集來的詩也不是直接演奏給天子聽,還必須經(jīng)過樂官配樂,樂官在《詩經(jīng)》的成書過程中的作用不可忽視。但是,采詩、獻(xiàn)詩及樂官配樂所定的詩歌,在流傳的過程中可能產(chǎn)生了訛誤,孔子在教授的過程進(jìn)行過某些正樂工作,從而有了孔子“刪詩”之說,至于孔子究竟是刪除整首詩,還是刪除某句詩,或是刪除某些文字,具體情況不得而知。

總之,經(jīng)過采詩、獻(xiàn)詩、配樂、正樂等漫長的發(fā)展過程,《詩經(jīng)》成為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共三百一十一篇。其中有六篇是有目無辭的,包括:《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伍》《由儀》。


二、“賦詩言志”——《詩經(jīng)》的外交功能

從《詩經(jīng)》的編訂過程中可以發(fā)現(xiàn):采詩以觀風(fēng)俗,獻(xiàn)詩以頌功德,刪詩以合于樂,《詩經(jīng)》在當(dāng)時的政治生活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從文獻(xiàn)記載來看,《詩經(jīng)》成書后,其主要功能已經(jīng)由觀風(fēng)俗、頌功德轉(zhuǎn)向諸侯外交,“賦詩言志”成為《詩經(jīng)》最為重要的功能?!墩撜Z》中記載了孔子對一種人的批評。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dá);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有些人學(xué)了很多詩,甚至把《詩》三百篇都熟讀了,卻不會用。讓他處理政事,他不能順利完成;派他出使外國,他也不能合理應(yīng)對。這種人,雖然《詩》讀得多,又有什么用呢?

孔子的話,道出了《詩經(jīng)》在春秋時代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使于四方,不能專對”指的正是諸侯外交中的“賦詩言志”。所謂“賦詩言志”,“賦”就是朗誦,或者歌唱;“志”就是內(nèi)心的思想或感情。“賦詩言志”,就是通過朗誦或者歌唱《詩經(jīng)》中的篇章來表達(dá)自己心中的思想或感情。《左傳》中記載了許多諸侯外交中賦詩的故事,趙衰輔助晉公子重耳與秦穆公的會晤,就是其中經(jīng)典的成功案例。

晉國內(nèi)亂,晉公子重耳流亡在外,在狄居住了十二年后,欲返回晉國,重振大業(yè)。但那時他的力量還很薄弱,所以要先去求助于諸侯。重耳游歷了衛(wèi)國、齊國、曹國、宋國、鄭國、楚國,最終到達(dá)了秦國。秦穆公設(shè)宴接見重耳,依據(jù)當(dāng)時外交禮儀,賓主要進(jìn)行賦詩。

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請使衰從?!惫淤x《河水》,公賦《六月》。趙衰曰:“重耳拜賜。”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級而辭焉。衰曰:“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左傳·僖公二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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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諸侯盟書。侯馬市晉國遺址出土

重耳所賦《河水》,據(jù)前人考證,應(yīng)為《詩經(jīng)·小雅》中的《沔水》。其詩首句是“沔彼流水,朝宗于?!薄V囟鷮⒆约罕扔鳛榱魉?,將秦穆公比喻為海,既表達(dá)了此時會面的感激之情,又暗含著若能返回晉國,也當(dāng)朝事秦國之意。詩中又有“嗟我兄弟,邦人諸友。莫肯念亂,誰無父母”的句子,重耳借以表現(xiàn)他遭親友背棄、流落在外的悲慘境遇,以贏得秦穆公的同情。所以說,重耳賦這首詩,是非常合適的。重耳賦詩之后,秦穆公賦《六月》應(yīng)答?!读隆芬彩恰对娊?jīng)·小雅》中的一首,詩中歌頌了尹吉甫輔佐周宣王征戰(zhàn)、匡扶王國的事跡,有“以匡王國”“以佐天子”等句子。秦穆公賦這首詩,表達(dá)了自己對重耳的看重,相信重耳重返晉國,必能建立一番功業(yè),成為輔佐周天子的重要人物。在春秋時代,若是說輔佐周天子,就意味著能稱霸諸侯,成為盟主,這可以說是諸侯之間最高的期許了。同時,秦穆公賦詩也表明了自己態(tài)度,他肯定會支持重耳。所以,重耳的陪臣趙衰會說:“重耳拜賜。”在重耳行過隆重的降階拜稽首之禮后,趙衰又莊重地說出行禮的原因:“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表明完全領(lǐng)會了秦穆公的意思。

趙衰的表現(xiàn)是非常關(guān)鍵的:外交賦詩中,必須真正領(lǐng)會對方的意思,并做出與之相應(yīng)的符合禮節(jié)的行為,才能贏得對方的尊重。所以在重耳赴宴之前,子犯會推薦趙衰。當(dāng)時,子犯是重耳身邊最重要的輔臣,本應(yīng)在宴會上陪同,但他請辭,理由就是,趙衰更擅長文辭,也就是更精于《詩經(jīng)》和相應(yīng)的社交禮儀,所以這么關(guān)鍵的場合應(yīng)該讓趙衰陪同。而趙衰,也圓滿地完成了任務(wù)。后來,重耳在秦穆公的幫助下回到晉國,果然成就了一番大業(yè),成為“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

當(dāng)時,如果不熟悉《詩經(jīng)》,或者不能用好《詩經(jīng)》,在外交中表現(xiàn)不當(dāng),就會被人恥笑,甚至還會招來災(zāi)禍。我們先看齊國大夫慶封被人恥笑的例子。

齊慶封來聘,其車美。孟孫謂叔孫曰:“慶季之車,不亦美乎?”叔孫曰:“豹聞之:‘服美不稱,必以惡終。’美車何為?”叔孫與慶封食,不敬。為賦《相鼠》,亦不知也。(《左傳·襄公二十七年》)

慶封是齊國的大夫,有一次他出使魯國,魯國的孟孫和叔孫接待。孟孫跟叔孫贊嘆慶封的車漂亮,叔孫說:“使用過于豪華的服飾車馬,與本人身份不相稱,最終是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笔鍖O設(shè)宴招待慶封,慶封表現(xiàn)不敬。叔孫賦《相鼠》諷刺,慶封也不知其深意。

《相鼠》是《鄘風(fēng)》中的一篇,全詩作:“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簡短有力、辛辣地諷刺了無禮無恥之人。這首詩詩意淺顯,叔孫在宴上賦詩,相當(dāng)于當(dāng)面罵慶封,而慶封竟然不能聽出其中的意思,難免會被人恥笑。

從上面的記載可以看出,慶封是一個驕奢無禮,又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慶封在齊國做了不少壞事,最終也罪有應(yīng)得,落得個滅族的下場??梢哉f,叔孫賦的《相鼠》這首詩也算是應(yīng)驗了。

慶封出使魯國,只是自己遭到了恥笑,而在他之前,齊國大夫高厚歌詩不當(dāng),后果就嚴(yán)重了許多。

晉侯與諸侯宴于溫,使諸大夫舞,曰:“歌詩必類?!饼R高厚之詩不類。荀偃怒,且曰:“諸侯有異志矣?!笔怪T大夫盟高厚,高厚逃歸。于是叔孫豹、晉荀偃、宋向戌、衛(wèi)寧殖、鄭公孫蠆、小邾之大夫盟,曰:“同討不庭?!保ā蹲髠鳌は骞辍罚?/p>

當(dāng)時,晉國是諸侯的盟主,宴會諸侯,魯、宋、衛(wèi)、鄭、曹等國的國君都來參加,唯獨齊侯沒有來,派了大夫高厚做代表。在宴會上,晉侯讓在座諸大夫舞蹈,舞蹈的同時歌詩,并且設(shè)置了規(guī)則。這也是諸侯宴會中的一種儀式。各國的大夫的詩都合乎規(guī)則,只有高厚的詩不合乎規(guī)則。晉國大夫荀偃發(fā)怒,認(rèn)為齊國有異心。晉侯讓大夫們與高厚一起盟誓,高厚卻逃走了。于是各國大夫一起盟誓,要共同討伐異心者。

《左傳》中記載的這個故事有些語焉不詳,沒有說大夫們歌詩的內(nèi)容,也沒有說清楚高厚為什么逃走??梢哉f,齊侯沒有參會已經(jīng)引起了晉侯和其他諸侯的不滿,所以高厚“歌詩不類”,很可能是諸侯遷怒于齊的一個借口。雖然根本原因不一定在于歌詩本身,但是,僅僅“歌詩不類”就可以作為認(rèn)定齊國“有異志”,進(jìn)而成為共同討伐齊國的名正言順的理由。由此可見,諸侯外交中《詩經(jīng)》起到的重要作用。

“賦詩言志”是諸侯外交中的重要儀式,所賦的有時是整首詩,有時也可能是一首詩中的某一章。不管當(dāng)事人所賦的是整首詩還是某一章,往往都是選取能迎合當(dāng)時情形的特定的字面意義或者比喻義,并不一定要完全符合原詩作的背景和主旨。所以,這種賦詩也被后人稱為“斷章取義”,也就是說當(dāng)時的賦詩主要是借用《詩經(jīng)》的語句來表達(dá)個人觀點,它并不完全遵循詩句的本意。這里將《左傳》記載的著名的“斷章取義”式賦詩摘錄下來:

鄭伯享趙孟于垂隴;子展、伯有、子西、子產(chǎn)、子大叔、二子石從。趙孟曰:“七子從君,以寵武也,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弊诱官x《草蟲》。趙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當(dāng)之?!辈匈x《鶉之賁賁》。趙孟曰:“床笫之言不逾閾,況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聞也!”子西賦《黍苗》之四章。趙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產(chǎn)賦《隰?!贰Zw孟曰:“或請受其卒章?!弊哟笫遒x《野有蔓草》。趙孟曰:“吾子之惠也?!庇《钨x《蟋蟀》。趙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孫段賦《桑扈》。趙孟曰:“匪交匪敖,福將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辭福祿得乎?”卒享。

從詩的本意來說,這里只有子西所賦《黍苗》是贊美召伯的功勞,子西借召伯之功來贊美趙孟之功,符合《黍苗》原意?!缎⊙拧な蛎纭罚?/p>

芃芃黍苗,陰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勞之。

我任我輦,我車我牛。我行既集,蓋云歸哉。

我徒我御,我?guī)熚衣?。我行既集,蓋云歸處。

肅肅謝功,召伯營之。烈烈征師,召伯成之。

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召伯有成,王心則寧。

《毛詩序》中指出:“《黍苗》,刺幽王也。不能膏澤天下,卿士不能行召伯之職焉。”鄭玄在《鄭箋》中指出:“陳宣王之德、召伯之功,以刺幽王及其群臣廢此恩澤。”也就是說,詩篇的作者通過召公的功勞來諷刺幽王。因此,以召伯之功來比喻趙孟之功是合適的。

但是,其他幾首詩就明顯不合于詩篇的原意了。如子展所賦的《草蟲》: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毛詩序》曰:“《草蟲》,大夫妻能以禮自防也?!闭J(rèn)為《草蟲》贊美的大夫之妻能夠堅守禮教。朱熹《詩集傳》曰:“諸侯大夫行役在外,其妻獨居,感時物之變,而思其君子如此。亦若《周南》之《卷耳》也。”認(rèn)為《草蟲》是一首大夫行役在外、妻子思念的詩歌。但是,不管從哪種角度理解,都不適合用來表達(dá)子展對趙孟的情意,而僅僅是文字略有所合。其他幾個人賦的詩也是這種情況。

不過,“斷章取義”的賦詩方式并不妨礙《詩經(jīng)》在邦交中作用,當(dāng)時的人對此也是認(rèn)可的?!蹲髠鳌は骞は骞四辍酚涊d:“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這說明,斷章取義式的“賦詩言志”是得到認(rèn)可的,人們賦詩和引詩都是從字義或者其中的某一句出發(fā),如果符合自己的需要就可以加以利用,而不需要細(xì)究詩篇的本來意義。

總的來說,“賦詩言志”在當(dāng)時的政治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在具體的外交活動中,“賦詩言志”有一定的規(guī)則,要從外交中的政治需要出發(fā)。這種用《詩》方式邁出了《詩經(jīng)》經(jīng)典化的第一步,對孔子的“《詩》教”和孟子“以意逆志”等都有重要影響。


三、“溫柔敦厚”——孔子的“《詩》教”

《詩經(jīng)》是上古禮樂文明的重要載體,一心要恢復(fù)上古禮樂制度的孔子自然非??粗亍对娊?jīng)》的教化功能。因此,作為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子不僅自己學(xué)習(xí)《詩經(jīng)》,還對《詩經(jīng)》進(jìn)行了正樂工作,即前面提到的“刪詩”之說。同時,孔子對《詩經(jīng)》也有過很多評說,由此形成了后人所總結(jié)的“《詩》教”。漢人所作的《禮記·經(jīng)解》說:“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薄皽厝岫睾瘛币渤蔀閷Α啊对姟方獭弊詈啙嵉母攀?。所謂的“溫柔敦厚”指的是溫和、厚道,描述的是一個人中正平和的氣質(zhì)或操守。不過,這里只是借孔子之言以強調(diào)“《詩》教”,此話是否為孔子所說,不得而知。以下我們從內(nèi)涵、具體內(nèi)容等方面對孔子的“《詩》教”進(jìn)行簡要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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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畫像

(一)“《詩》教”與“詩教”

在介紹孔子的“《詩》教”之前,首先需要對“《詩》教”與“詩教”加以區(qū)別?!啊对姟方獭笔窍鄬τ凇稌方獭ⅰ抖Y》教、《樂》教、《易》教、《春秋》教而言的。此六教,指的是以六種經(jīng)典為本的教化。如《莊子·天下》言:“《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薄肚f子》已經(jīng)指出了六種經(jīng)典的不同作用或功能?!抖Y記·經(jīng)解》中說到《詩經(jīng)》后接著說:“疏通知遠(yuǎn),《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凈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边@里從表現(xiàn)特色對六種經(jīng)典進(jìn)行了區(qū)分。

“詩教”是相對于“禮教”“樂教”而言的。“詩”不僅僅指《詩經(jīng)》,還有《詩經(jīng)》以外的詩歌。如孔子在引用詩句教育弟子時,有些詩句就不見于《詩經(jīng)》。如《論語·子罕》所引詩句“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yuǎn)而”,這四句詩就未見于今本《詩經(jīng)》,屬于“逸詩”。從“詩”與“《詩》”的具體所指來看,“詩教”的范圍比“《詩》教”大。采集官采集自民間的詩歌以及公卿貴族呈獻(xiàn)的詩歌并沒有全部編入《詩》這部詩歌總集之中。因此“《詩》教”包含于“詩教”之中,“詩教”并非單指“《詩》教”。我們這里主要論述孔子的“《詩》教”。

(二)《論語》論《詩》與引《詩》輯錄

孔子對《詩經(jīng)》的重視主要集中于《論語》之中。在《論語》中,孔子不僅大量引用《詩經(jīng)》說理,教化學(xué)生,還對《詩經(jīng)》的特征、功能等發(fā)表了不少評論。為了閱讀方便,首先將《論語》中相關(guān)《詩經(jīng)》的內(nèi)容列舉出來。

《學(xué)而》: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弊迂曉唬骸啊对姟吩?,‘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渌怪^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p>

《為政》: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p>

《八佾》:

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痹唬骸岸Y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span>

子曰:“《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span>

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泰伯》: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span>

子曰:“師摯之始,《關(guān)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span>

《子罕》:

子曰:“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p>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yuǎn)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yuǎn)之有?”

《子路》: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dá);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衛(wèi)靈公》: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yuǎn)佞人。鄭聲淫,佞人殆?!?/p>

《季氏》:

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xué)《詩》乎?’對曰:‘未也?!粚W(xué)《詩》無以言!’鯉退而學(xué)《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xué)禮乎?’對曰:‘未也?!粚W(xué)禮無以立!’鯉退而學(xué)禮。聞斯二者。”

《陽貨》:

子曰:“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yuǎn)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p>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述而》:

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

3

《論語注疏》

傅斯年先生將孔子論《詩經(jīng)》總結(jié)為以下六層意思:

(1)以詩為修養(yǎng)之用。

(2)以詩為言辭之用。

(3)以詩為從政之用,以詩為知人論世之印證。

(4)由詩引興,別成會悟。

(5)對詩有道德化的要求,“思無邪”,放鄭聲。

(6)孔子于樂頗有相當(dāng)?shù)闹谱?,于詩雖曰鄭聲,鄭聲卻在三百篇中。

這六條對《論語》中的孔子論《詩》概括得非常準(zhǔn)確,我們可以將之與以上摘錄的一一對應(yīng)。如“不學(xué)《詩》無以言”是強調(diào)《詩經(jīng)》的言辭之用,“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dá);使于四方,不能專對”是說《詩經(jīng)》的從政之用。

將以上六條合并,孔子的“《詩》教”可以分為“德教”和“政教”。“德教”強調(diào)《詩》對人的道德修養(yǎng)的重要功能。“政教”強調(diào)《詩》的政治功能。

(三)孔子“《詩》教”中“德教”

孔子論《詩》最為著名的是“思無邪”之語。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p>

孔子以“思無邪”三字來評價《詩》的內(nèi)容。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對“思無邪”三字有過解釋:

凡《詩》之言,善者可以感發(fā)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chuàng)人之逸志,其用歸于使人得情性之正而已。然其言微婉,且或各因一事而發(fā),求其直指全體,則未有若此之明且盡者。故夫子言《詩》三百篇,而惟此一言足以盡其義,其示人之意亦深切矣。

朱熹認(rèn)為,《詩》具有感發(fā)人之善心、懲罰人之逸志的功能,指明了《詩》的功能在于使人讀后“得性情之正”。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具有懲惡勸善、讓人改邪歸正的功能。雖然不少人對《詩》有過或直白或隱晦的評論,但是都不如孔子“思無邪”三字來得準(zhǔn)確且有深意。朱熹認(rèn)為“思無邪”三字是《詩》之三昧??梢?,朱熹對孔子的這一評論是非??隙ǖ摹D敲础八紵o邪”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思無邪”出自《魯頌·》:

牡馬,在坰之野。薄言者,有驈有皇,有驪有黃,以車彭彭。思無疆,思馬斯臧。

牡馬,在坰之野。薄言者,有騅有,有骍有騏,以車伾伾。思無期,思馬斯才。

牡馬,在坰之野。薄言者,有驒有駱,有騮有雒,以車?yán)[繹。思無,思馬斯作。

牡馬,在坰之野。薄言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魚,以車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

整首詩描述的是群馬奔騰的狀態(tài)?!盁o邪”奔跑的馬,很難用今天的語言對之進(jìn)行解釋。表面看來,“思無邪”與人的道德品性沒有多大關(guān)系。但是,孔子的引《詩》跟春秋時期的“賦詩言志”一樣,只取其字面意義來表達(dá)自己的意志或情感。從字面意義來說,“無邪”即“正”,落實到人的道德品性來說就是如朱熹所指出的“性情之正”。

除了“思無邪”,孔子“《詩》教”中與人的道德相關(guān)的還有《學(xué)而》:

4

馬。圖片來自《詩經(jīng)名物圖解》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p>

孔子與弟子討論人的品德修養(yǎng)問題,具體而言是如何對待貧與富,或者說是人在貧窮與富貴時應(yīng)該具有怎么樣的操守。子貢問“貧而無諂,富而無驕”怎么樣?孔子回答能夠做到也是不錯的,但是不如“貧而樂,富而好禮”。子貢引用《詩》“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來回應(yīng)孔子的“貧而樂,富而好禮”,并得到了孔子的肯定?!叭缜腥绱瑁缱寥缒ァ背鲎浴缎l(wèi)風(fēng)·淇奧》: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從字面意義來看,這首詩描述的是君子的修養(yǎng)?!叭缜腥绱?,如琢如磨”中,治骨曰切,治象牙曰磋,治玉曰琢,治石曰磨,這四個動作都是在將粗糙笨重的東西變成精細(xì)雅致的物品。這里用來形容一件原石要經(jīng)過復(fù)雜的工序才能成為一塊美玉,用來比喻君子自我修煉的過程,表現(xiàn)了君子自修的美好品德。在孔子看來,君子的品德修養(yǎng)是逐步完善的,從“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到“貧而樂,富而好禮”就是一個修煉的過程,就如同美玉的形成一樣有一個雕琢的過程。子貢認(rèn)識到了這個過程,并找到了《詩》中的句子來說明這個過程。孔子認(rèn)為子貢能夠舉一反三,是可以一起來討論《詩》的人了。子貢因為能夠從君子修養(yǎng)方面來領(lǐng)悟《詩》而得到孔子的肯定??梢姡鬃拥摹啊对姟方獭笔亲⒅仄返滦摒B(yǎng)的。

5

綠竹。圖片來自《詩經(jīng)名物圖解》

(四)孔子“《詩》教”中“政教”

我們都知道,孔子是一個教育家,同時也是一個政治家。從某種程度來看,政治家的身份更受孔子本人重視。他一生的奔波都是為實現(xiàn)他的政治理想。但由于在現(xiàn)實中屢遭挫折,政治觀念不為統(tǒng)治者接受,孔子退而授徒講學(xué),將自己的政治理想放在了教育事業(yè)上??鬃右浴对姟窞檎谓袒?,如《子路》中有:

子曰:“頌《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dá);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授之以政”指的是利用《詩》來處理政務(wù)。這與周代采詩“觀風(fēng)俗、知得失”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笆褂谒姆健奔次覀兦懊嫠f的諸侯外交活動中的“賦詩言志”??鬃用鞔_指出,《詩》的功能在于“授之以政”與“使于四方”,完全是從政治功能的角度來看待《詩》。如果不能做到,誦讀再多的《詩》也是沒有用?的。

總的來說,孔子在教學(xué)過程中將《詩經(jīng)》當(dāng)作政治和倫理道德的教材,認(rèn)為個人可以通過學(xué)習(xí)《詩經(jīng)》來加強個人修養(yǎng),學(xué)會處理政務(wù)和外交事務(wù),突出了《詩經(jīng)》的德教與政教功能。由于孔子在儒家體系中的重要位置,經(jīng)過他的推崇,《詩經(jīng)》的地位又向前邁進(jìn)了一步。


四、“以意逆志” 與“知人論世”——孟子是如何引《詩》的

孟子,名軻,戰(zhàn)國時期鄒城人,儒家學(xué)派的代表人物,與孔子并稱為“孔孟”,被尊稱為“亞圣”。孟子主張施仁政、行王道,并提出了“民貴君輕”的主張。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主張,孟子跟孔子一樣周游列國,向君主推行自己的仁政思想。但是,當(dāng)時的君主追求的是實際利益,大國忙著兼并小國,小國則疲于在夾縫中求生存,難以施行孟子所說的仁政了,更無暇顧及百姓的利益與幸福。正如司馬遷所說“當(dāng)是之時,秦國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zhàn)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wù)合縱連橫,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也就是說,孟子的思想不合于君主的實際需要,因而處處碰壁。雖然每到一處,孟子都發(fā)揮自己好辯和善辯的特長,但君主們對其仁政思想只是聽聽而已,沒有予以認(rèn)同,更別說加以推行了。

孟子在游說的過程中意識到他的主張在當(dāng)時是難以實現(xiàn)的,那些君主雖然表面對他畢恭畢敬,但實際則是不屑一顧的。于是,孟子回歸故里,退而講學(xué),與弟子們講學(xué)論道,著書立說,想以此將自己的思想主張傳于后世,便有了《孟子》一書。

《史記》記載,孟子受業(yè)于孔子的孫子子思的門人,作《孟子》七篇。今人通行的觀點是《孟子》一書是由孟子及其門人共同編寫的?!睹献印芬粫橇私饷献友孕信c思想的重要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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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畫像

根據(jù)學(xué)者統(tǒng)計,《孟子》一書引用、論述《詩經(jīng)》近40處。學(xué)者還對其進(jìn)行了區(qū)分,如汪祚民在《〈詩經(jīng)〉文學(xué)闡釋史(先秦—隋唐)》一文中指出:《孟子》一書引《詩》、論《詩》共 39 次,其中,孟子本人引《詩》共30 次,論《詩》4 次。孟子引用《詩經(jīng)》不僅次數(shù)多,而且有自己的理論,那就是“以意逆志”說和“知人論?世”。

(一)“以意逆志”

“以意逆志”說出自《孟子·萬章上》:

咸丘蒙問曰:“語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茨厦娑ⅲ瑘驇浿T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鬃釉唬骸谒箷r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堯老而舜攝也。《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勛乃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鬃釉唬骸鞜o二日,民無二王?!醇葹樘熳右?,又帥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喪,是二天子矣?!?/p>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对姟吩疲骸仗熘?,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醇葹樘熳右?,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yǎng)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云漢》之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潘寡砸玻侵軣o遺民也?!?/span>

咸丘蒙是孟子的一個弟子。他聽人說品德高尚的人,君主不可以以他為臣子,父親也能不以他為兒子。對于這句話,他認(rèn)為與《詩經(jīng)》存在矛盾:“舜不以堯為臣子(堯禪位于舜后,舜并沒有馬上即天子位,而是等堯過世后才即位,并且率領(lǐng)天下諸侯為堯守喪三年),我已經(jīng)聽您說過了。《詩經(jīng)》中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么,舜成為天子后,瞽瞍就不是他的臣子了嗎?”咸丘蒙的意思是說,舜成為天子之后,作為他父親的瞽瞍也就不再是他的臣子,這與“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矛盾的。

孟子回答咸丘蒙說:“你所說的詩句不是你所理解的那樣?!辈⑦M(jìn)行了詳細(xì)解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說的是“勞于王事,而不得養(yǎng)父母也”。最后,由此得出說詩不可“以文害辭”、不可“以辭害志”,而是應(yīng)該“以意逆志”的結(jié)論。

文、辭、意、志有多種解釋。如趙岐認(rèn)為:“文,詩之文章所引以興事也。辭,詩人所歌詠之辭。志,詩人志所欲之事。意,學(xué)者之心意也?!敝祆湔J(rèn)為:“文,字也。辭,語也。逆,迎也。言說《詩》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義,不可以一句而害設(shè)辭之志,當(dāng)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贝送猓P(guān)于“意”又有“作者之意”和“讀者之意”的爭論。從《孟子》引用《詩經(jīng)》的總體情況來看,朱熹的解釋最為合理,“意”主要指“讀者之意”。所謂的“以意逆志”就是以讀者之意來尋求作者之志,即理解《詩經(jīng)》要從讀詩人的角度出發(fā),要從詩篇的整體意思出發(fā),不可以拘泥于原有詩句的字、詞、句。

我們來看一下咸丘蒙所說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整首詩。這兩句詩出自《小雅·北山》: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盬,憂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鮮我方將。旅力方剛,經(jīng)營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山入風(fēng)議,或靡事不為。

《毛詩序》說:“《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勞于從事,而不得養(yǎng)其父母焉。”認(rèn)為這首詩是大夫諷刺周幽王的,大夫由于長年累月在外役使,以至于沒能照顧家中父母。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說:“《北山》,刺大夫役使不均也?!薄叭淮嗽妱t實士者之作無疑。前三章皆言一己獨勞之故,尚屬臣子分所應(yīng)為,故不敢怨。末乃勞逸對舉,兩兩相形,一直到底,不言怨而怨自深矣。此詩人善于立言處,故不徒以無數(shù)或字見局陣之奇也?!狈接駶櫿J(rèn)為《北山》諷刺的對象是“大夫”,而不是周幽王。雖然他們認(rèn)為諷刺的對象不一樣,但都指出了詩篇諷刺的事件是“役使不均”,即分工不合理,有的人整日勞役,而有的人則整日飲酒作樂。

我們從全詩的立意可以看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意思是,作者認(rèn)為自己作為臣子是有義務(wù)參與勞役的,并不是強調(diào)所有人都是君王的臣子。孟子認(rèn)為咸丘蒙的理解僅僅從字詞出發(fā)是以文害辭、以辭害志,沒有領(lǐng)會詩篇的主旨。從這一點來說,孟子的說詩態(tài)度是非常正確的,所以“以意逆志”也成為后來人說詩、讀詩的重要方式,直至今天,仍然是一種有效的閱讀方式。

以下舉例來分析孟子“以意逆志”的說《詩》、引《詩》方?法。

《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

孟子對曰:“賢者而后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經(jīng)始靈臺,經(jīng)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jīng)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于牣魚躍?!耐跻悦窳榕_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稖摹吩唬骸畷r日害喪?予及女偕亡?!裼c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孟子去見梁惠王,梁惠王正在觀看鴻雁和麋鹿等珍禽異獸。他問孟子說:“賢人也會以此為樂嗎?”孟子回答說:“正因為是賢人,才能夠以此為樂。不賢的人即使有這些珍禽異獸,也不會感到快樂?!边@句話是孟子回答的中心,隨后孟子引用《詩經(jīng)·大雅·靈臺》中的詩句來證明自己的觀點,孟子認(rèn)為周文王雖然使用民力,但是百姓不但不怨恨他,反而對他加以贊美,并以文王之樂為樂。這是因為周文王能夠關(guān)心百姓,所以百姓愿意以文王之樂為樂,而文王也就能夠享受其歡樂。孟子引此詩篇是為了說明君王應(yīng)該施行仁政,關(guān)心百姓,這樣百姓才能與君王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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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惠王畫像

《詩經(jīng)·大雅·靈臺》全詩如下:

經(jīng)始靈臺,經(jīng)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jīng)始勿亟,庶民子來。

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翯翯。王在靈沼,于牣魚躍。

虡業(yè)維樅,賁鼓維鏞。于論鼓鐘,于樂辟雍。

于論鼓鐘,于樂辟雍。鼉鼓逢逢。矇瞍奏公。

這首詩描繪了百姓為周文王建造靈臺的熱鬧景象,以及周文王在靈臺、靈沼等地,鳥獸昆蟲也來歸附他,贊美了周文王的美好品德。正由于周文王的美好品德,百姓才來歸附。其中并沒有直接說周文王與民同樂。而孟子為了說服梁惠王愛護(hù)百姓,做到與民同樂,將詩篇在品德贊美的基礎(chǔ)上延伸了一步,使其詩意符合自己的需要。這就是典型的“以意逆志”的說《詩》方法。

《孟子·梁惠王下》: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糇糧,于橐于囊。思戢(輯)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示诱哂蟹e倉,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对姟吩疲骸殴珌嵏福瑏沓唏R,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dāng)是時也,內(nèi)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孟子勸說梁惠王施行仁政,梁惠王以自己“好貨”和“好色”予以推脫?!昂秘洝敝肛潙儇斘?,“好色”指貪戀女色。孟子認(rèn)為君王只要與百姓心相一致,心里時時想著百姓的利益,做到與民同樂,那么即使“好貨”與“好色”也不妨礙施行仁政,反而能夠得到百姓的擁護(hù)。為了說明這個觀點,孟子兩次引用《詩經(jīng)》,一次引自《詩經(jīng)·大雅·公劉》,一次引自《詩經(jīng)·大雅·綿》。

《詩經(jīng)·大雅·公劉》:

篤公劉,匪居匪康。乃埸乃疆,乃積乃倉。乃裹糇糧,于橐于囊。思輯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

篤公劉,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順乃宣,而無永嘆。陟則在,復(fù)降在原。何以舟之?維玉及瑤,鞞琫容刀。

篤公劉,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岡,乃覯于京。京師之野,于時處處,于時廬旅。于時言言,于時語語。

篤公劉,于京斯依。蹌蹌濟濟,俾筵俾幾。既登乃依,乃造其曹。執(zhí)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飲之,君之宗之。

篤公劉,既溥既長。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其軍三單,庶其隰原。徹田為糧,度其夕陽,豳居允荒。

篤公劉,于豳斯館。涉渭為亂,取厲取鍛,止基乃理。爰眾爰有,夾其皇澗,溯其過澗。止旅乃密,芮鞫之即。

這首詩通篇贊美公劉厚待百姓。公劉是后稷的曾孫,他曾率領(lǐng)百姓遷豳地,恢復(fù)了后稷所從事的農(nóng)業(yè),百姓逐漸富裕起來。孟子所引是該詩的第一章,該章描繪了公劉廣積糧食和武器,帶領(lǐng)百姓向豳地進(jìn)發(fā)的場面。從字面意義來理解,這里并沒有說公劉是貪戀財物的。從全篇來看,該詩是贊美公劉厚待百姓,施行的是孟子所倡導(dǎo)的與民同樂的“仁政”。所以,孟子用來證明:只要從百姓的利益出發(fā),即使是“好貨”也無不可。這也是典型的“以意逆志”的引《詩》方式,即不拘泥于個別的字義和詞義,而是從整首詩的主旨出發(fā)來加以引用?!对娊?jīng)·大雅·綿》的引用也是這樣的情況。從這兩處可以看出,只要《詩經(jīng)》的詩篇在主旨上符合孟子所要說明的道理,孟子就會加以引用。

孟子“以意逆志”的引用《詩經(jīng)》的方式,其目的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每次在引用《詩經(jīng)》之前,孟子都已經(jīng)提出了自己的政治觀點,而整部《孟子》的核心就是“仁政”與“王道”。換句話說,《詩經(jīng)》是證明“仁政”和“王道”等儒家思想的材料,《詩經(jīng)》的政治功能由此更為突出。

(二)“知人論世”

“知人論世”出自《孟子·萬章下》:

孟子謂萬章曰:“一鄉(xiāng)之善士,斯友一鄉(xiāng)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p>

孟子從交友的角度引出了“知人論世”的讀詩方法,要了解一個人就要去讀他的詩,也要去了解他所生活的時代背景。雖然這里并不是直接論述如何閱讀《詩經(jīng)》,但是學(xué)界普遍認(rèn)為“知人論世”說是對“以意逆志”說的補充。如夏傳才《詩經(jīng)研究史概要》中提到時說:“作為‘以意逆志’的補充,孟子又提出‘知人論世’說?!焙唵味裕爸苏撌馈闭f指的是要了解一個歷史人物就要知道他的時代背景。

具體到閱讀《詩經(jīng)》,就是閱讀每一首詩歌,不能僅僅停留在字面意義之上,而是要了解作詩之人及其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只有這樣才能把握住詩篇的真正意思,而不至于穿鑿附會。因此,“知人論世”說的確是“以意逆志”的補充,即在以讀者之意推求作者之意時也不能全從作者之意隨意揣測,而是應(yīng)該聯(lián)系作詩之人所處的時代?;谶@樣的方法,孟子將《詩經(jīng)》看成了一部史書,常常通過引用《詩經(jīng)》來證明自己的觀點,來勸說君王施行仁政。也就是說,“知人論世”說強調(diào)從歷史事實的角度來閱讀《詩經(jīng)》。這樣就將《詩經(jīng)》帶上了史學(xué)發(fā)展的道路。

總的來說,孟子的“以意逆志”與“知人論世”的引《詩》方法,是將《詩經(jīng)》作為證明自己觀點的材料。結(jié)合具體例子來看,孟子有將《詩經(jīng)》當(dāng)作歷史文獻(xiàn)來看待的傾向。與孔子的“《詩》教”相比,“以意逆志”說與“知人論世”說更多地強調(diào)讀《詩》、用《詩》的方法,而不關(guān)注《詩經(jīng)》本身的特點與功能。孟子將儒家所推行的仁政、王道等義理融入引用《詩經(jīng)》的過程中,使得《詩經(jīng)》所承載的儒學(xué)思想更為突出。


五、顯赫一時的“三家詩”

在漢代,傳授《詩經(jīng)》者有四家:《魯詩》《齊詩》《韓詩》《毛詩》。其中,《魯詩》《齊詩》《韓詩》合稱“三家詩”。魯指魯國申培公,齊指齊國的轅固生,韓指燕國太傅韓嬰,毛指毛亨、毛萇。毛亨被稱為大毛公,毛萇被稱為小毛公?!妒酚洝と辶至袀鳌酚涊d:

言《詩》者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于燕則韓太傅。

班固《漢書·藝文志》則記載:

漢興,魯申公為《詩》訓(xùn)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蛉 洞呵铩?,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三家皆列于學(xué)官。又有毛公之學(xué),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xiàn)王好之,未得立。

(一)“三家詩”的興盛與衰落

西漢時期,“三家詩”盛極一時,被列于學(xué)官,地位和影響遠(yuǎn)遠(yuǎn)高于《毛詩》。其中,《魯詩》最先獲得官方的認(rèn)可,成為西漢《詩》學(xué)流派中最受帝王重視的一家,很多《魯詩》派學(xué)者進(jìn)入了政治權(quán)力中心。如號稱“鄒魯大儒”的韋賢,以教授《詩經(jīng)》著稱,召為博士,漢昭帝拜他為師,從其學(xué)習(xí)《詩經(jīng)》;官至光祿大夫、大鴻臚;漢宣帝時,賜爵關(guān)內(nèi)侯,享有食邑:死后被漢宣帝賜以“節(jié)侯”。從其受召為博士開始,直到去世,韋賢都深受西漢帝王的重視,兒子韋玄成也官至宰相。

《齊詩》亦盛極一時,如轅固生在景帝時為博士,《齊詩》學(xué)者伏理曾為漢成帝的老師。

《韓詩》盛行于東漢。清代學(xué)者唐晏指出:“大抵《魯詩》行于西漢,而《韓詩》行于東漢,二家互為盛衰。故《韓詩內(nèi)傳》至六朝尚存,亦以習(xí)之者多也?!碑?dāng)此之時,學(xué)習(xí)《韓詩》者亦有為帝王師者。如召馴,年輕時即學(xué)習(xí)《韓詩》,曾為肅宗的侍講,并進(jìn)朝教授皇帝的兒子。《后漢書》中多處記載《韓詩》的講授盛況,“杜撫……定《韓詩章句》,后歸鄉(xiāng)里教授……弟子千余人”“夏恭……習(xí)《韓詩》《孟氏易》,講授門徒常千余人”。

“三家詩”可謂盛極一時。然而,至東漢,尤其是鄭玄為《毛詩》作《箋》后,《毛詩》日益興盛,“三家”詩則走向衰落。《齊詩》亡于魏代,《魯詩》亡于晉代,《韓詩》亡于宋,現(xiàn)僅存《韓詩外傳》。

(二)“三家詩”衰落的原因

“三家詩”的衰落有著復(fù)雜的原因。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其煩瑣、附會的解經(jīng)風(fēng)格?!稘h書·儒林傳》記載當(dāng)時的解經(jīng)情況:“一經(jīng)說至百余萬言。” 一部經(jīng)典演繹出百萬語言,拖沓煩瑣,不得要領(lǐng)?!稘h書·藝文志》進(jìn)一步指出:

古之學(xué)者,耕且養(yǎng),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jīng)文而已……后世經(jīng)傳既已乖離,博學(xué)者又不多聞闕疑之義,而務(wù)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后進(jìn)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習(xí),毀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xué)者之大患也。

將五個字解說至兩三萬個字,何其煩瑣。同時,糾結(jié)于細(xì)枝末節(jié)、亂加比附,將經(jīng)典原有體系解釋得支離破碎,最終導(dǎo)致學(xué)習(xí)者困于文字之中,而無法獲得有用的知識。

“三家詩”解釋《詩經(jīng)》也有支離、煩瑣的特點。如伏黯繼承父親伏理之學(xué),為《詩》做解九篇。他認(rèn)為父親所傳的章句文字太多,遂進(jìn)行了刪減,然而刪減之后仍然有二十余萬言。伏理所作章句的煩瑣可見一斑?!稘h書·藝文志》評價“三家詩”解 《詩》“取《春秋》雜說,咸非其本義”,也就是以《春秋》雜說來附會《詩》義,完全背離《詩經(jīng)》的本意。為了達(dá)到“通經(jīng)致用”的目的,“三家詩”還特別強調(diào)《詩經(jīng)》的政治意義與倫理意義,不顧《詩經(jīng)》本意,成了一種極端的“以意逆志”。

此外,“三家詩”充滿讖緯之學(xué)的痕跡,陰陽、災(zāi)異之說夾雜其間。其中又以《齊詩》為甚,因而常給人故弄玄虛之感。這樣的解經(jīng)方式自然遭到有識之士的批判。當(dāng)其失去了政治力量的庇護(hù),走向衰落便是必然的,《毛詩》就隨之而起了?!叭以姟彪m然亡佚,但它們很早就立于學(xué)官,擴大了《詩經(jīng)》的流傳范圍,在《詩經(jīng)》的流傳中具有重要作用。


六、一枝獨秀的“毛詩”

我們通常所說的“毛詩”包括《毛詩》和《毛詩故訓(xùn)傳》,《漢書·藝文志》記載“《毛詩》二十九卷,《毛詩故訓(xùn)傳》三十卷”。隨著“三家詩”的衰落,“毛詩”日益發(fā)展,最終取代了“三家詩”,成為當(dāng)時《詩經(jīng)》學(xué)中的“一枝獨秀”,《毛傳》和《鄭箋》成為最早的、系統(tǒng)的兩部《詩》解著作。

(一)《毛詩》的發(fā)展

《毛詩》最早是在民間傳播,未被立于學(xué)官。不過,《毛詩》雖然未被中央政府列為學(xué)官,卻為當(dāng)時的地方諸侯所重視?!稘h書·藝文志》記載:“又有毛公之學(xué),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xiàn)王好之,未得立?!焙娱g獻(xiàn)王劉德是漢景帝的第二個兒子,漢武帝劉徹的同父異母兄弟,西漢著名的藏書家。河間獻(xiàn)王遠(yuǎn)離政治斗爭,窮其畢生精力收藏與整理古代典籍。其中,就包括對《詩經(jīng)》的整理。他立毛萇為博士,致力于《毛詩》的整理與教授。由此,《毛詩》得以立足,初步獲得了與“三家詩”抗衡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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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間獻(xiàn)王劉德畫像

王莽改制時期,《毛詩》學(xué)者陳俠被授予講學(xué)大夫,《毛詩》的地位得以提高。雖然《毛詩》被立為學(xué)官很快又被廢除,但經(jīng)由此后,《毛詩》的傳播面擴大了。

至平帝時,《毛詩》終于被立為朝廷學(xué)官,獲得了與“十四博士”等同的官方地位。至此,《毛詩》的地位已經(jīng)非常穩(wěn)固,幾乎無人能夠撼動。東漢時期,《毛詩》的發(fā)展始終處于上升趨勢。漢章帝建初八年,皇帝下旨“令群儒選高才生”學(xué)習(xí)《毛詩》(《后漢書·肅宗孝章帝紀(jì)》)。漢安帝延光二年,“詔選三署郎及吏人能通古文《尚書》《毛詩》《左氏》《谷梁春秋》各一人”(《后漢書·儒林列傳》)?!睹姟吩絹碓绞艿浇y(tǒng)治階層的重視,其地位穩(wěn)步提升,最終取代了“三家?詩”。

(二)《毛詩》“定于一尊”的原因

《毛詩》能夠取代“三家詩”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大致說來,有以下幾點。第一,官方的支持。從“四家詩”的發(fā)展過程來看,朝廷、帝王的喜好和支持對各家的發(fā)展都很重要,只有獲得帝王的支持才能有發(fā)展的空間?!睹姟冯m然最早未獲得官方支持,但最后獲得了統(tǒng)治階層的認(rèn)可。第二,《毛詩》的解讀風(fēng)格。與“三家詩”相比,《毛詩》較少神學(xué)迷信內(nèi)容,對經(jīng)文的分析也較為簡潔、準(zhǔn)確,偶有附會,但還是以本意為主。第三,《毛詩》學(xué)派對經(jīng)義的積極研究?!睹姟穼W(xué)派的《詩經(jīng)》研究是不斷向前發(fā)展的,并努力構(gòu)建本派的體系。本派學(xué)人多樂于撰寫著作,由此使其學(xué)說得以流傳。如大毛公毛亨有《毛詩故訓(xùn)傳》。該書采用集解的形式,風(fēng)格簡約而古奧,解讀為世人所認(rèn)可。其后的衛(wèi)宏所著的《毛詩序義》,被贊為“得風(fēng)雅之旨”。賈逵也有《毛詩傳》。而成就最為突出的則是鄭玄的《毛詩箋》。該書博采眾家之長,并對毛氏的錯誤之處進(jìn)行修訂。從此,《毛傳》與《鄭箋》并行于世,再無他家可替代。因為有了《毛傳》和《鄭箋》,《詩經(jīng)》才可以流傳至今。

總的來說,我們今天所見到的《詩經(jīng)》的成書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很多細(xì)節(jié)都已經(jīng)不可考證。采詩、獻(xiàn)詩的說法告訴我們詩歌的來源和作者的身份,刪詩的說法告訴我們《詩經(jīng)》經(jīng)過多次的編纂,雖然刪詩的人不一定是孔子??傊?jīng)過采詩、獻(xiàn)詩和刪詩,《詩經(jīng)》這部書算是編訂完畢。但是,《詩經(jīng)》能成為一部儒家經(jīng)典并流傳至今,與它所承載的社會功能是分不開的,因而“賦詩言志”對《詩經(jīng)》的流傳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鬃雍兔献拥耐瞥?,讓《詩經(jīng)》的地位進(jìn)一步提高。至漢代,《詩經(jīng)》終于成為一部儒家經(jīng)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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