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甲錄
周甲錄序
柳氏系出河?xùn)|,亦盛于河?xùn)|,其家法纂入小學(xué),唐時士大夫家爭稱之,謂之“河?xùn)|家法”云。河?xùn)|,今山西解州地。余祖籍陜西朝邑縣,家于趙都鎮(zhèn)相隔僅一河,或亦由河?xùn)|而徙歟?且先君持家謹嚴,先慈六十馀不出戶庭,不知觀劇賽神為何事。余每自書房歸見,則側(cè)立栗栗危懼,不問不敢語,不命之去不敢去。先生有故,放學(xué)他兒嬉戲自如,余兄弟挾書歸讀,不令一時廢弛。其家法亦有相類者,余鑒于過嚴之故,恐不肖子有傷情事,待子以寬,學(xué)竟無成,乃知嚴是寬非,故寬之一字無所用而不可,獨不可用于教子。惜譜牒佚失無考耳。先是,先大父偉人公領(lǐng)朝邑縣某當商事于河南之汝寧府,年過知命無子嗣,先元大母王又多病,將置側(cè)室,適歸。陳陜?nèi)觊g荒旱,人相食,多鬻子女者,南來人販踵相接。西關(guān)帝廟李姓,大族也,有女未字人,父母相繼亡,無伯叔兄弟之依,為叔弟名房者潛鬻于南販,促之行,拒不可,痛哭辭墓登舟,女伴數(shù)十人皆喜得飽食。女日號泣,水漿不下口,有與語者,唾罵之,乘間投河者三,皆被援不得死,南販銜刺骨,將擇年老者鬻之以泄忿。先大父以事至河干,聞其事曰:此烈女也。浼好事者,酬以值載歸。適先元大母卒于家,遂立為繼室,此即旌表節(jié)孝誥封恭人、晉封夫人,葬于三里莊新阡李太夫人也,論者謂烈女之報云。歸先大父二年,先君生,又四年,先姑母生。先大母思念舊土,歸依娘門遠族之賢者李某。即李清遠之祖。先大父亦以扶溝先賢遺鄉(xiāng),俗樸民醇,可以托棲,于三里莊購宅一區(qū),地十八畝,令先大母挾子女居焉。嗣先大父抱病不能當重任,辭商將為歸老計,詎行至和尚店,卒于旅邸。柩至,先大母謀葬新阡,先伯力主不可,先大母不得已送柩至陜,葬畢,復(fù)挾子女歸。時先君方數(shù)歲,由此不曾歸省,墓之所在,茫不記憶。洛河水漲,先伯曾有索銀遷墳事,其遷與否不可知??傊?,先伯在日,尚通音問,先伯去世,斷絕往來矣。先伯有子二,一春海,一瑤琴,春海曾業(yè)商至扶,余數(shù)歲,猶仿佛其事;瑤琴則不曾出門。滿望家道稍裕,西歸省墓。嗣聞朝邑人白華鼎云:兩兄均歿于回匪之亂,遠近族人無一存者。噫!先人之墓其在也耶?其不在也耶?每念至此,不禁泣數(shù)行下,此余所以有棄官尋墓之志也。曾見有分單一紙,內(nèi)注先大父得當商錢四百千,按三股均分,每股分一百余千,除解靈柩、立碑等費,所馀無幾。惜當時不甚留意,后竟遺失。嗣鹽廠趙談余家世,似曾見此者。想侄女宋當作地契潛挾以去耳,問之總不認,在伊家則為廢紙,在余家則為至寶。蓋上有立碑事,未必不注明墓之所在,可按圖以稽也。外有紅紙一條,書寫先君以上內(nèi)外三代,先君報捐監(jiān)生,不至上輩茫然。以此之故,余齒錄刻先元大妣為夏氏,見此始知其誤。單條皆先伯筆,先伯真有心人哉!先伯書法有家,誠懸筆意,倘獻此單,當重以酬也。前叔弟名房者又言曰:吾姊年幼,恐不能守志,男送廟為僧,女送婆家,盍早自為計?先大母叩頭至地曰:汝舅無問我家事,子女能養(yǎng)則養(yǎng),不能養(yǎng)餓死不汝累也。復(fù)叩頭流血。先大母性如烈火,力欲爭氣,日夜操作,教先君讀書,無如中心郁郁,事多拂逆,遂得氣鼓疾以歿,時年二十九歲也。先君十歲上下,先姑母五六歲,何以為家哉!時先慈已代養(yǎng)我家,與先姑母相依為命,先慈見背,先姑母一痛幾絕,哭語人曰:此非他嫂可比,猶我母也。一切皆先外祖母照料。先外祖母始終未出余家,病危方送歸殮,葬皆如禮,所以報也。然遭此大故,宅地已漸次典出,先君又性廓,大喜漁獵,釣魚養(yǎng)之,助鄰人慶吊,羅兔入土地,會賽神。不事家人產(chǎn),有稱貸者,有與無有必與之,家道遂日窘。嗣值荒年,求人無一應(yīng)者,乃悟曰:“世情如此,若不回頭將餓斃矣。辱身敗家,何以見先人于地下乎?”時先大母停柩未葬,有意西歸也。同莊有張?zhí)﹣碚?,略通堪輿學(xué),力勸亡人入土為安,數(shù)千里歸葬談何容易?乃為指穴定向,并以單棺不合立祖,刻曲肖先大父像,制一小棺陪葬焉,即今祖塋是也。事畢,先君自分讀書已晚,專心習(xí)商業(yè),先依賈姓干果行,以無可學(xué)復(fù)去,依恒茂估衣店。其東主趙,朝邑人,先君之父執(zhí)行也。由是先君理外,先慈助內(nèi),家道漸有起色矣。凡此皆先君所不忍言。先慈臨終述所聞于先大母及先外祖母,而涕泣以告堂者也,又謂堂曰:“當爾祖父去世,爾祖母如惑于舅氏言,柳氏絕矣;當爾祖母去世,生機毫無,家無以家,爾父若不回心,柳氏不絕亦終歸于絕矣。柳氏之不絕其有天幸乎?抑有祖德乎?然亦但以免于不血食為幸,敢望其他?,F(xiàn)爾兄弟四人,爾入成均,登賢書;爾三弟入庠,所典之宅地皆贖回,又增地百余畝,可稱小康。且爾孜孜不已,前程更不可量。若不以先世告,他日行成名立,序述先德,何以知柳氏締造之艱哉?”少頃又曰:“爾四弟未成名,爾舅家貧無子,須善視之?!毖粤T目遂瞑。噫!我母之所以諄諄囑堂者,或亦知堂之不辱先人,克承厥緒歟?回思我母見背將及一世,而此一世中,可憂者若而事,可喜者若而事,我母在天之靈當必知之。曾幾何時,而堂已發(fā)白齒搖,甲子一周矣。堂不敢謂行成名立,自問立身行事、居官臨民尚無虧心,而所履三縣一州,民亦俱相諒。惟當變法,新政紛紛,多不相習(xí),不奉行不可,奉行則多違心。行將賦遂初,歸閭里,爰自道光癸卯至光緒癸卯所歷,筆而記之,顏曰《周甲錄》。先名《歷年錄》,嗣改此名。其敘述先世以弁于首者,我母之志也。我母之志無他,總以望后世子子孫孫不失河?xùn)|家法遺意云爾。時甲辰正月,扶溝柳堂序于濟南屬德平縣之衙齋。
凡例
一、此錄首重表揚先德,一以使知締造之艱,一以使知起家有由,非同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庶子孫觀感興起,不墜家聲。
一、此錄為示后人,質(zhì)而不文,然法戒具備,有望子孫當自領(lǐng)略,否則故紙棄之聽之而已。
一、以六十年后追錄六十年前事,如某年在某處之類,甲申以后有詩可考,甲申以前未必不小有參差,然大端則無一或訛。
一、子女但記本支,其侄輩有故則記,無故不記,姊妹兄弟則無不記焉。
一、余出入賊巢八十日,是一生困厄,亦是一生長進,提出為《蒙難追筆》,故錄從略焉。
一、余蒞惠五年,所有施設(shè)已詳《宰惠紀略》《賑災(zāi)日記》,茲不贅述,錄其大概而已。
一、前刻《蒙難追筆》凡遇親屬均空二格,示敬也。嗣見歷城陳君為其母七旬壽辰,乞言啟皆一直寫下,家庭尚質(zhì),且記事與稟牘不同,茲刻從之。
一、遇國家應(yīng)抬字樣均平抬,不高出格外,亦從陳例也。
周甲錄卷一
道光二十三年癸卯一歲
十一月二十六日辰時,余生于呂潭集東會館后街劉南華自新宅。先君名余曰保安,由三里莊避水遷此。劉亦西府人,其先世在存誠堂藥鋪,與先大父為同鄉(xiāng)至契,故來相依。余二二歲時記呼其母為劉奶奶云。
道光二十四年甲辰二歲
道光二十五年乙巳三歲
移居斜街賈家路南宅,與洪老婆同院。即今張心廣居宅,賈亦三里莊人。時先君依恒茂號估衣店,身金寥寥,不敷日用,賴先慈以針黹助之。是歲年二十九,先君尚未歸,先慈以所得針黹錢托賣面之唐鈴糴麥一斗,即借其磨,先慈與先姊以面杖抬去,磨畢復(fù)抬回,余往來隨嬉,不知其苦也。至今憶之,不禁凄然。先慈曾語諸媳曰:“今日有糧食愁無面,昔日但愁無糧食,爾等不知窮日子難過也?!鄙w指此耳。并將年節(jié)各物托人治買。次晚先君歸,已接神矣。時余姊妹等五人,嗣二姊殤。新年衣服無不整齊,不似貧家子女也。然先慈晝則為人壓線,夜則為余弟兄等縫紉,亦苦矣哉。先時先姊亦能工作。
道光二十六年丙午四歲
聶氏妹生。
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五歲
移居斜街宋廷輔家,數(shù)日又移居周秉蘭簍坊。即今何繡之所居宅。遷徙無定,家無以家,其苦況堂猶能記憶焉。
道光二十八年戊申六歲
移居斜街李家福對門路西。興盛號老忽家宅后截。山陜號規(guī),有勞績者身金加增,增至制錢三十千,次年即開股分。是年先君應(yīng)得股分,以諸事認真,與同伙牴牾,掌柜不察,謂任性負氣,遲開一年,先君即辭去。掌柜以為非真也,嗣聞領(lǐng)李家福東開福隆號估衣店,在南柵門內(nèi)路西。悔之,托人挽留,至于泣下。緣估衣店進款以趕會為一大宗,先是掌柜回家,屬有股分者司其事,至期無問者。先君與商,伊答曰:“掌柜不在家,爾即是掌柜,爾愿去爾去可也?!毕染慈拯c貨領(lǐng)棚出,年終回,開清單交掌柜,絲毫不錯,得利又倍于他號,時本集估衣店十馀家。且他號以銀價高,帶周口錢帖,先君獨帶銀。嗣錢行歇業(yè),人始服先君遠見,掌柜之懇懇挽留為此。
道光二十九年己酉七歲
是年李蕓渠海樓得選拔,三東家之子也,居與對門,聞報心甚艷之。先君欲令入學(xué),以時有眼疾不果。
道光三十年庚戌八歲
隨先兄景陶公入學(xué),先生為張紀瑞廷璠茂才,名先兄曰“光宗”,余曰“光賢”,學(xué)在宋廷輔家,終日危坐不敢出,至溺于褲,人皆謂癡,遂有“老癡”之呼。是年,四書讀訖,每晚攜書歸,上燈讀,先君督令背誦熟,并將明日應(yīng)讀之書認明句讀始令睡,五更喚醒,在床上背誦,偶有遺忘,挑燈起視,令再誦數(shù)過。先母為梳沐訖,天始黎明也。是以入學(xué)每在人先,背書亦不至鉗口結(jié)舌,歲以為常。偶起稍遲,便驚惶欲泣,怨喚我不早。上下學(xué)走街中,鄰人婦相與語曰:“柳氏弟兄早晚見皆發(fā)辮光明,衣履整齊,豈其母夜間為之梳發(fā)、為之縫衣耶?何勤勞如是耶?”集李姓,大族也,有名家平者,甲辰舉人印鳳樓、己酉拔貢印海樓之族叔也,同居一街,其妻盧氏與先母為閨中友,生女二,次女與余同歲,托人媒說字余,先君以非耦,笑置之。嗣媒者傳盧氏語曰:“吾以其母治家勤,其父教子嚴,將來家道必昌,不以其目前而論也。”遂結(jié)為婚姻焉,即今妻李氏是也。人咸稱盧氏之有卓識云。
咸豐元年辛亥九歲
仍從張紀瑞先生讀。一日,先生講“臣事君以忠”章書,余突起問曰:“唱戲紅臉為白臉奸臣害者,是忠臣么?”人皆笑之,先生喜曰:“是?!鳖櫛娙嗽唬骸按俗訉肀厣莆颍阋詾榘V也?!毕染灶I(lǐng)福隆號事,生意頗興旺,然操心過甚,遂有失血癥,日不離藥矣。買呂南柴貨市陳正合宅草房十數(shù)間兩進院,略為修理,遂移居焉。即今日所住是也。相傳為黃大成宅,黃集中巨富,向南修走馬門樓,即余今開門之所。后人拆賣,片瓦不存。余修房用土,曾刨出上馬石一方,皆曰黃氏物,并謂此宅將興云。
咸豐二年壬子十歲
改從劉南華先生讀,學(xué)在三元宮,近故也。改先兄名曰“萬春”,余曰“遇春”。三月初六日三弟生,先君名曰“保成”。先君早失怙恃,常以讀書不獲卒業(yè)為恨,故同一貨殖,恥與市儈為伍。稍有馀貲,收圖籍,蒔花木,尤喜讀勸善諸書,所常與游者,張紀瑞茂才、李蕓渠拔貢,有疑難處,虛心下問,必得解而后已。日臨帖數(shù)百字,少亦百馀字。其習(xí)大字,則以麻扎筆,濡水寫長石上,不八彀不止也,以故博通典故,書法為一時冠。所書匾額至今猶有存者。時新宅南屋兩間,以灰涂壁,上加仰池,頗稱雅潔,院栽雜花數(shù)種,晝則閉門,晚則余兄弟讀書其中。記重陽已過,菊花盛開,方張燈讀書,忽來蛺蝶數(shù)十,結(jié)陣而入,五色俱備,大者如掌,小亦如杯,依仰池旋轉(zhuǎn)作輪形,燈光之下,花團錦簇,莫可名狀。如是者三夕,鄰人王欽老以為吉兆。先君謂花香所引,不足異也。余見狂喜,以麻繩作鞭撲之,先姊急止,而已仆(撲)其一,自是蝶不再來矣。稍長,閱掌故書至“太常寺仙蝶”一條,回憶秋末冬初不應(yīng)有蝶如此之多,亦不應(yīng)三夕后無一至者,其即所謂仙蝶乎?余之得成科名,未必不兆于此,而功名蹭蹬,又未必不以撲殺一蝶而降之罰也。追記于此,他日當補以圖,名曰《瑞蝶》云。
咸豐三年癸丑十一歲
改從王君錫廷任茂才讀,學(xué)在竹桿廠街齊耀亭光宗家。
咸豐四年甲寅十二歲
仍從王先生讀。鄉(xiāng)俗讀完《詩》《書》經(jīng)即講書,謂之開講。午前看書,午后讀《四書注》,溫熟書,從此坐廢光陰不少矣。
咸豐五年乙卯十三歲
復(fù)從張紀瑞先生讀。時先兄開筆作文,講文時余竊聽之。一日,出“何莫由斯道也”題,余作一小講,先生見之,以為勝于他學(xué)生遠甚,即令讀文開筆,所讀者二十藝、童子升階引蒙入路而已。從此不復(fù)讀書矣。甚矣,鄉(xiāng)區(qū)之誤人也,以余天資,即十三經(jīng)讀訖開筆亦不為晚,乃僅讀《詩》《書》《易》三經(jīng),《左傳》則讀句解,《禮記》則讀選本,且不為剖晰(析)大義,雖俱成誦何益哉!余之學(xué)問不實坐此。后知其誤已晚,只有用涉獵功,不能如童時之善記也。
咸豐六年丙辰十四歲
仍改從王君錫先生讀,學(xué)在宋廷輔家。先君自領(lǐng)福隆號事,連年得利,將祖遺宅地贖回,又在城岡余母舅家、胡樓余姑母家分治地數(shù)十畝,此兩處地,先君以在親戚門前恐有后患,嗣俱變賣,改治三里莊左近,僅留城岡地若干畝,為母舅養(yǎng)贍。嗣母舅故,為立繼子,即將此地并紅契交承繼人。可稱小康。然人三本七,東家所得更多。詎老東相繼去世,謂李家福、李家祿。生意分于少東李鶴樓,家祿子、李鐸之父。挾先君呼以小名之嫌,謀抽本。先君以老東有約,本許添不許去,如必抽本即讓他人接手,當日將帳點交,移家居焉。先是有韓茂林者,先世亦西府人,有貨殖才而性好游蕩以致窮困不堪。先君視有悔意,謀用之,東家不可,先君力保無他,遂入號,頗資得力。此人善逢迎,為少東所喜,嗣接事者即此人。然無先君約束,舊病復(fù)發(fā)任意妄為,不三年本利俱折,而東家亦日敗一日矣。至韓忘恩負義,后遂滅絕云。
咸豐七年丁巳十五歲
仍從王先生讀。自九歲至此五六年中,學(xué)無寸進,惟《詩》《書》二經(jīng),朔望背誦,一字不差,先生喜甚,然亦烏知不明大義,如誦藏經(jīng)過而輒忘乎。是年先兄冠,娶河西張氏。先君辭福隆號,自設(shè)祥盛估衣店,在雙和隔壁五間門面處。時資本無多,周口、水寨各當?shù)暌韵染猿霰匦?,均愿賒,俟年終歸款,故占本至三千馀千。其實己之所有無三分之一也。
咸豐八年戊午十六歲
四弟生,先君名曰“金斗”。改從何允若欽之茂才讀,學(xué)在城岡先生本宅。改先兄名曰號復(fù),又改曰澤,字景陶,改余今名,字純修,后改純齋。時余文未成篇,同學(xué)近二十人,應(yīng)試者居其大半。開課題為“孰為好學(xué)”,余小講用“知子莫如父,知弟莫如師”陪起,先生以為壓卷,促令成篇。未讀書而作文,所讀坊稿又不足為訓(xùn),小題芝蘭巧搭穿楊之類。此又一誤也。惟有此提振,始知用功耳。十月二十二、三等日,聞土匪耗,學(xué)遂散。二十五日賊匝地而來,余父兄三人均被虜,在南官營住一宿,余隨賊去。二十八日至賊巢,從此舉目無親,不見天日,惟有痛哭而已。十二月至新臺市,仍未出賊。
周甲錄卷二
咸豐九年己未十七歲
在賊中。正月初三日至亳州,住王老玉家。初十日與先君相見,不覺痛哭。十五日至家,見先慈又痛哭,諸親友均來問視。自入賊至到家八十日,事載《蒙難追筆》,故從略。二月,賊又至,全家避難扶溝城東門里劉家祠堂對門。時寨未修成,賊見恨之,集中房屋燒毀甚多,獨余房無恙。有被虜者出,語人曰:“有賊首傳令曰:此柳善人家宅,先君一生修橋補路,惜老憐貧,時余集正盛,潁、亳逃荒者多至,男則先君與以資本為生活計,女則先慈助以針線,故有是稱。毋得焚燒,器物亦毋得損壞?!庇行∶兹s于谷糠中,一粒未少,故合家得無饑。然祥盛號占本三千馀串,半非己有,盡被搶劫,僅馀赴項城一棚,值錢五六百千。從此,逋逃盈門,避債無臺,先君墜入愁城矣。嗣將所剩貨物盡行還賬,祥盛號從此歇業(yè),不再開矣。先君常語人曰:“莊稼錢,萬萬年,生意錢,六十年,衙門錢,當下還?!辟I賣非其本心,不得已也,故棄商歸農(nóng)。余之做官不斤斤于利者,守先君之訓(xùn),恐為子孫造孽,多出敗類也。先君一生無多友,一賀萬鐘,周口人,一王汝弼,西府人。賀行止不檢,有貨殖才,先君引入福隆號,以能受約束,為開股分,娶妻生子。先君辭福隆號,賀適歸家,或謂有接隆號意。嗣病故,應(yīng)得利錢一百馀千,促其家人來取。賀兄某,以子幼,恐到手廢棄,懇為代存。先君以孤兒寡婦,只有此款,按月二分生息,并立借字與之。此一事也。王無才而老成可靠,引入福隆號管帳,并令其子名交泰者,入號學(xué)習(xí),一切衣裳鞋襪皆先慈任之,視之一如己子。先君辭福隆號,王歸老,帶交泰于祥盛號,以能任服役勞,每年為處身價錢十八千,嗣以故人子,改為股分,冀可多得。此又一事也。詎上匪至,搶劫一空,即變產(chǎn)亦不足抵外債,賀則持字來取款甚急,與以馬一匹,浼鄰人王欽老關(guān)說,停利緩期卒償之,不欠分文。王則不認股分,按身價索錢不容緩,股分必得利而始分,本已虧折,何利之有?身價則不問虧本與否,皆須與之。先君亦如數(shù)與之,賀去百馀里,斷絕往來。王,余入庠后曾一見之,潦倒從人,不久死矣。先君每一言及,為之傷心,故囑余兄弟,無輕與人聯(lián)交。余家有石碾二,歸家難坐食,日幫同先兄操作,不復(fù)言讀書,以束脩無資,不敢向先君開口也,然亦何嘗一刻忘讀書哉?麥后,復(fù)從王君錫先生讀,王欽老之請也。向來入學(xué)出入起居皆與先兄同,自是以家計艱難,先君決不令兩人讀書,而先兄遂與工人伍,不堪其苦矣。然暇時猶作文,讀書之心不死也,直至癸酉,余登賢書,家累日甚一日,始不設(shè)是想。意俟家道稍裕,為報捐功名以榮身,詎知天不如愿,竟三十九歲而抱憾以歿也。悲哉!先君自失血后,每日不離丸藥,前被賊虜,藥未遂身,從此離開,而日壯一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