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厚墓志銘
【原文】
子厚,諱宗元①。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②。曾伯祖奭③,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④,死高宗朝。皇考諱鎮(zhèn),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權(quán)貴⑤,失御史。權(quán)貴人死,乃復(fù)拜侍御史。號為剛直,所與游皆當(dāng)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⑥。眾謂柳氏有子矣⑦。其后以博學(xué)宏詞,授集賢殿正字??〗芰?sup>⑧,議論證據(jù)今古⑨,出入經(jīng)史百子,踔厲風(fēng)發(fā)⑩,率常屈其座人11。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jiān)察御史12。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13。居閑,益自刻苦,務(wù)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14。而自肆于山水間。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15,為設(shè)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zhì)錢16,約不時贖,子本相侔17,則沒為奴婢18。子厚與設(shè)方計,悉令贖歸19。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 20,足相當(dāng),則使歸其質(zhì)21。觀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22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23,皆以子厚為師,其經(jīng)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fù)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dāng)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24,吾不忍夢得之窮25,無辭以白其大人26;且萬無母子俱往理?!闭堄诔?,將拜疏,愿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于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jié)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徵逐27,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28,握手出肺肝相示29,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fù)30,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fā)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31,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fēng),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于為人32,不自貴重顧籍,謂功業(yè)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于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fù)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xué)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于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cè)。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xùn)|裴君行立33。行立有節(jié)概34,重然諾35,與子厚結(jié)交,子厚亦為之盡36,竟賴其力。葬子厚于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性謹(jǐn)慎,學(xué)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jīng)紀(jì)其家,庶幾37有始終者。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38,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39?!?/p>
【注釋】
①子厚:柳宗元的字。作墓志銘例當(dāng)稱死者官銜,因韓愈和柳宗元是篤交,故稱字。諱:名。生者稱名,死者稱諱。②七世:史記柳宗元七世祖柳慶在北魏時任侍中,入北周封為平齊公。子柳旦,任北周中書侍郎,封濟陰公。韓愈所記有誤。侍中:門下省的長官,掌管傳達皇帝的命令。北魏時侍中位同宰相。拓跋魏:北魏國君姓拓跋(后改姓元),故稱。③曾伯祖奭(shì):字子燕,柳旦之孫,柳宗元高祖子夏之兄。當(dāng)為高伯祖,此作曾伯祖誤。柳奭在貞觀年間(627—649)為中書舍人,因外甥女王氏為皇太子(唐高宗)妃,擢升為兵部侍郎。王氏當(dāng)了皇后后,又升為中書侍郎。永徽三年(652)代褚遂良為中書令,位相當(dāng)于宰相。后來高宗欲廢王皇后立武則天為皇后,韓瑗和褚遂良力爭,武則天一黨人誣說柳奭要和韓、褚等謀反,被殺。④褚(chǔ)遂良:字登善,曾做過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尚書右仆射等官。唐太宗臨終時命他與長孫無忌一同輔助高宗。后因勸阻高宗改立武后,遭貶憂病而死。韓瑗(yuàn):字伯玉,官至侍中,為救褚遂良,也被貶黜。⑤權(quán)貴:這里指竇參。柳鎮(zhèn)曾遷殿中侍御史,因不肯與御史中丞盧佋,宰相竇參一同誣陷侍御史穆贊,后又為穆贊平反冤獄,得罪竇參,被竇參以他事陷害貶官。⑥嶄然:高峻突出貌。見(xiàn):同“現(xiàn)”。⑦有子:意謂有光耀楣門之子。⑧廉悍:方正、廉潔和堅毅有骨氣。⑨證據(jù)今古:引據(jù)今古事例作證。⑩踔(chuō)厲風(fēng)發(fā):議論縱橫,言辭奮發(fā),見識高遠。踔,遠。厲,高。11率:每每。屈:使之屈服。12藍田:今屬陜西。尉:縣府管理治安,緝捕盜賊的官吏。監(jiān)察御史:御史臺的屬官,掌分察百僚,巡按郡縣,糾視刑獄,整肅朝儀諸事。13例貶:依照“條例”貶官。永州:今湖南零陵縣。司馬:本是州刺史屬下掌管軍事的副職,唐時已成為有職無權(quán)的冗員。14無涯涘(sì):無邊際。涯、涘,均是水邊。15因:順著,按照。土俗: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16質(zhì):典當(dāng),抵押。17子:子金,即利息。本:本金。相侔(móu):相等。18沒:沒收。19悉:全部。20書:寫,記下。傭:當(dāng)雇工。此指雇工的勞動所值,即工資。21足相當(dāng):意謂傭工所值足以抵消借款本息。質(zhì):人質(zhì)。22比:及,等到。23衡湘:衡山、湘水,泛指嶺南地區(qū)。為:應(yīng)試。24親在堂:母親健在。25窮:困窘。26大人:父母。此指劉禹錫之母。句謂這種不幸的處境難以向老母講。27徵:約之來,逐:隨之去。徵逐,往來頻繁。28詡詡(xǔxǔ):夸大的樣子,討好取媚的樣子。強:勉強,做作。取下:指采取謙下的態(tài)度。29出肺肝相示:譬喻做出非常誠懇和坦白的樣子。30背負(fù):背叛,變心。31陷穽(jǐng):圈套,禍難。32為人:助人。此處有認(rèn)為柳宗元參加王叔文集團是政治上的失慎,所以下面說“不自貴重”。33河?xùn)|:今山西永濟縣。裴行立:絳州稷山(今山西稷山縣)人,時任桂管觀察使,是柳宗元的上司。34節(jié)概:節(jié)操度量。35重然諾:看重許下的諾言。36盡:盡心,盡力。37庶幾:近似,差不多。38惟:就是。室:幽室,即墓穴。39嗣人:子孫后代。
【譯文】
子厚,名叫宗元。七世祖柳慶,做過北魏的侍中,被封為濟陰公。高伯祖柳奭,做過唐朝的宰相,同褚遂良、韓瑗都得罪了武后,在高宗時被處死。父親叫柳鎮(zhèn),為了侍奉母親,放棄了太常博士的官位,請求到江南做縣令。后來因為他不肯向權(quán)貴獻媚,丟了御史的官職。直到那位權(quán)貴死了,才又被任命為侍御史。人們都說他剛毅正直,與他交往的都是當(dāng)時名人。
子厚少年時就很精明聰敏,沒有不明白通曉的事。趕上他父親在世時,他雖然很年輕,但已經(jīng)成才,能夠考取進士,顯露出突出的才華,大家都說柳家有能揚名顯姓的后人了。后來又通過博學(xué)宏詞科的考試,被授為集賢殿的官職。他才能出眾,方正廉潔,發(fā)表議論時能引證今古事例為依據(jù),精通經(jīng)史諸子典籍,議論時才華橫溢,滔滔不絕,常常使在座的人折服。因此名聲大振,一時之間人們都敬慕而希望與他交往。那些公卿貴人爭著想讓他成為自己的門生,異口同聲的推薦贊譽他。
貞元十九年,子厚由藍田縣尉調(diào)任監(jiān)察御史。順宗即位,又升為禮部員外郎。因為得罪了當(dāng)權(quán)人,他被貶出京城當(dāng)刺史,還未到任,又被貶為永州司馬。身處清閑之地,自己更加刻苦學(xué)習(xí),專心誦讀,寫作詩文,文筆汪洋恣肆,雄厚凝練,像無邊的海水那樣精深博大,而他自己則縱情于山水之間。
元和年間,他曾經(jīng)與同案人一起奉召回到京師,又一起被遣出做刺史,子厚分在柳州。到任之后,他慨嘆道:“這里難道不值得做出政績嗎?”于是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為柳州制訂了教諭和禁令,全州百姓都順從并信賴他。當(dāng)?shù)亓?xí)慣于用兒女做抵押向人借錢,約定如果不能按時贖回,等到利息與本金相等時,債主就把人質(zhì)沒收做奴婢。子厚為此替借債人想方設(shè)法,都讓他們把子女贖了回來;那些特別窮困沒有能力贖回的,就讓債主記下借錢人子女當(dāng)傭工應(yīng)得的工錢,到應(yīng)得的工錢足夠抵消債務(wù)時,就讓債主歸還被抵押的人質(zhì)。觀察使把這個辦法推廣到別的州縣,到一年后,免除奴婢身份回家的將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準(zhǔn)備考進士的人,就把子厚當(dāng)做老師,那些經(jīng)過子厚親自講授和指點的人所寫的文章,全都可以看得出是合乎規(guī)范的。
他被召回京師又再次被遣出做刺史時,中山人劉夢得劉禹錫也在被遣之列,應(yīng)當(dāng)去播州。子厚流著淚說:“播州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況且夢得有老母在堂,我不忍心看到夢得處境困窘,他沒有辦法把這事告訴他的老母;況且絕沒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弊雍裣虺⑻岢稣埱?,并準(zhǔn)備呈遞奏章,情愿拿柳州換播州,表示即使因此再度獲罪,死也無憾。正遇上有人把夢得的情況告知了皇上,夢得因此改任連州刺史。嗚呼!士人到了窮境時,才看得出他的節(jié)操和義氣!現(xiàn)在一些人,平日街坊居處互相仰慕討好,一些吃喝玩樂來往頻繁,夸夸其談,強作笑臉,互相表示愿居對方之下,手握手作出掏肝挖肺之狀給對方看,指著天日流淚,發(fā)誓不論生死誰都不背棄朋友,簡直像真的一樣可信。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沖突,僅僅像頭發(fā)絲般細(xì)小,便翻臉不認(rèn)人,朋友落入陷阱,也不伸一下手去救,反而借機排擠他,再往下扔石頭,到處都是這樣的人啊!這應(yīng)該是連那些禽獸和野蠻人都不忍心干的,而那些人卻自以為得計。他們聽到子厚的高尚風(fēng)節(jié),也應(yīng)該覺得有點慚愧了!
子厚從前年輕時,勇于幫助別人,自己不看重和愛惜自己,認(rèn)為功名事業(yè)可以一蹴而就,所以受到牽連而被貶斥。貶謫后,又沒有熟識而有力量有地位的人推薦與引進,所以最后死在荒僻的邊遠之地,才干不能為世間所用,抱負(fù)不能在當(dāng)時施展。如果子厚當(dāng)時在御史臺、尚書省做官時,能謹(jǐn)慎約束自己,就已經(jīng)像當(dāng)司馬時、刺史時那樣,也自然不會被貶官了;貶官后,如果有人能夠推舉他,將一定會再次被任用,不至窮困潦倒。然而若是子厚被貶斥的時間不久,窮困的處境未達到極點,雖然能夠在官場中出人頭地,但他在文學(xué)辭章上一定不能這樣下功夫,以致于像今天這樣一定流傳后世,這是毫無疑問的。即使讓子厚實現(xiàn)他的愿望,一度官至將相,拿那個換這個,何者為得,何者為失?一定能有辨別它的人。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去世,終年四十七歲;在十五年七月初十安葬在萬年縣他祖先墓地的旁邊。子厚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周六,才四歲;小的叫周七,是子厚去世后才出生的。兩個女兒,都還小。他的靈柩能夠回鄉(xiāng)安葬,費用都是觀察使河?xùn)|人裴行立先生付出的。行立先生為人有氣節(jié),重信用,與子厚是朋友,子厚對他也很盡心盡力,最后竟仰賴他的力量辦理了后事。把子厚安葬到萬年縣墓地的,是他的表弟盧遵。盧遵是涿州人,性情謹(jǐn)慎,做學(xué)問永不滿足;自從子厚被貶斥之后,盧遵就跟隨他和他家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也沒有離開;既送子厚歸葬,又準(zhǔn)備安排料理子厚的家屬,可以稱得上是有始有終的人了。
銘文說:“這是子厚的幽室,既牢固又安適,對子厚的子孫會有好處?!?/p>
【解析】
本文是韓愈于元和十五年(820)任袁州刺史時所作。韓愈和柳宗元同是唐代古文運動中“桴鼓相應(yīng)”的領(lǐng)袖,二人私交甚深,友情篤厚。柳宗元卒于元和十四年(819),韓愈寫過不少哀悼和紀(jì)念文字,這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一篇。
這篇墓志銘講述了柳宗元的家世、為人、政績等,包括了世系、卒葬、子嗣等墓志銘應(yīng)該有的內(nèi)容,通過對柳宗元的生平事跡的綜合概述,高度贊揚了柳宗元的文章學(xué)問、政治才能和道德品行,對柳宗元受排擠、長期遭貶、窮困潦倒的經(jīng)歷給予深切的同情,對柳宗元的一生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斌w現(xiàn)了韓愈深厚的文學(xué)功底,同時也透露出了韓愈和柳宗元的交情之深。
全文寫得酣暢淋漓,頓挫沉郁,是韓愈至性至情之所發(fā)。此文之所以膾炙人口,千載流傳而不衰,就是因為作者在文章里浸透和傾注了豐沛的情感。行文打破了傳統(tǒng)碑志文的形式,形成了夾敘夾議、議論橫生、深沉蘊藉、誠摯委婉的特殊風(fēng)格韻味。清人沈德潛說:“意郁蒼涼,墓志中千秋絕唱”,概括得頗為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