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喧嘩的愛
一
“你是哪里人?”
每次我開口說話,就有陌生人好奇地問道。這個問題讓我難以啟齒。
我調(diào)慢自己講話的速度說:“我是來自日本的?!?/p>
他們恍然大悟,然后補充說:“漢語講得很好?。≈皇怯X得你口音不太像本地人而已。”類似這樣的對話不知重復了多少回,雖然我早已習慣,但心中總是有一絲無奈感。
事實上,我是在中國“留學”的中國人。
這天下午,我坐校車到達醫(yī)院,跟著同學來到耳鼻喉科室。診室里,男女老幼的患者進進出出,我穿上白大褂,站在醫(yī)生旁邊,看他們與患者們交流,基本以視觸診為主。
我開始心神恍惚—這場景讓我想起21年前,在媽媽懷里極配合醫(yī)生檢查的我。
醫(yī)生的頭上戴著圓形的反面鏡,他靠近我的臉,發(fā)現(xiàn)光線不好,把側(cè)面的黃色燈光靠近我,光線刺眼,我縮身瞇起眼睛。燈光聚焦到我耳朵上,醫(yī)生將他頭上的反面鏡調(diào)整到最佳角度,從我的耳輪到耳洞,一一檢查。
20世紀90年代,中國的大醫(yī)院都很少有聽力檢查的設備,如腦干誘發(fā)電位等,更何況縣城的小醫(yī)院,醫(yī)生只能用最簡單的方式來測試我的聽力。
檢查了一段時間后,醫(yī)生撓著頭喃喃自語,我看見爸爸媽媽一臉絕望。
同學們進入門診室,我回過神,意識到小組見習的交換時間到了。
我接著來到聽力室,發(fā)現(xiàn)聽力室對面,門口寫著“人工耳蝸調(diào)機室”,我又開始恍惚,這種環(huán)境實在是熟悉。
狹窄的聽力室里,擠滿了大學生和護士,還有一位小患者。我們一群醫(yī)學生隔著玻璃窗觀察護士如何操作。
被測的小孩戴上耳機,手里握著小按鈕,靦腆而緊張地接受聽力測試。
測試的步驟很簡單,聽到聲音按下按鈕即可。護士坐在電腦前操作,電腦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條折線。小患者折線的位置,比我小時候看過的自己的折線還要高。
我好奇地問護士,聽力多少分貝算是正常?護士說,正常聽力一般都是在25分貝及以下,這位孩子在20分貝前后,是比較正常的。
根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耳聾分級標準:正常聽力是在25分貝及以下;輕度耳聾是26~40分貝;中度耳聾是41~55分貝;中重度耳聾是56~70分貝;重度耳聾是71~90分貝,也就是說聽力測試時分貝數(shù)越大,折線的位置越低,聽力越差。
我突然意識到,生活這么多年,做了那么多次聽力測試,還不知道自己的聽力是多少分貝。
晚上問爸媽,我才知道,自己當時左右耳的聽力都是102分貝。
耳聾是什么樣的感覺呢?40分貝左右的傳導性耳聾相當于把無名指伸進外耳道,堵死,外界的聲音明顯聽不清了,如果仔細聽,還有那么一點兒“轟隆隆”的噪聲—這是人體內(nèi)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動時發(fā)出的聲音。
60分貝的聾人,相當于站在電話座機旁,卻聽不到鈴聲響。
100多分貝,則是你閉上眼睛后,會感到除了自己,仿佛世界上毫無生命存在,任何聲音都是多余的。
二
我的父母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奶奶是一名小學校長,父親作為家里的大兒子,奶奶對他要求很嚴格。父親從小成績優(yōu)異,跳了很多級,十九歲時,父親已從重點大學電子系畢業(yè),此后去一所大學當了教授。
我母親是家中的二女兒。當年,外公和外婆認為讀書是多余的事情,更希望孩子們多分擔家務,去田里做農(nóng)活兒。母親一放學就要幫家里做農(nóng)活兒,直做到晚上,才有自己的時間去學習。
母親堅持認為讀書才是真正的出路。她偷偷看書被外婆發(fā)現(xiàn),總挨打,但母親性格執(zhí)拗,最終考上了大學。
母親所上的正是父親任教的大學。母親向我簡單地介紹了當年的情況:年輕的父親教書之余,還擔任班主任,我母親則在另外一個班。母親回憶道,當時大家的印象中,父親的性格非常古怪—戴著笨拙的黑框眼鏡,總一個人抱著書吃飯,不愛和人交流,但精通各種知識。只是大家怎么都沒想到,少言寡語的父親竟然會給我母親寫了一封情書,還委托我母親的班主任遞給她。他們走到了一起。
母親畢業(yè)后在銀行工作,父親則離開大學去了國家電網(wǎng),同時還和朋友合伙開了個電腦公司。工作幾年后,經(jīng)濟上安頓下來,他們打算生孩子。
那個孩子就是我。
在縣城的一家醫(yī)院里,母親正承受著她有生以來最難以承受的疼痛,因為我就要出生了。
也許是我太頑皮,預產(chǎn)期我還在她的肚子里大鬧天宮。聽母親說,每隔幾分鐘她就會感受到一次激烈的陣痛。來看望我母親的朋友們把兒童節(jié)的禮物送過來,以盼望我的到來。可兒童節(jié)過后,我依然頑固地待在她的肚子里不肯出來,母親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
幾天后的凌晨時分,我終于來到了人間。
在產(chǎn)房門外等待多時的爸爸,激動得熱淚盈眶。我生下來后,和其他孩子不一樣,我總是笑,不愛哭。大家都喜歡逗我玩,開玩笑說你家女兒真好養(yǎng)。
有一次,表姐表哥帶我去公園玩兒,想拍張照。我總是天真爛漫地一臉笑意,母親突然想到個點子,拍張“哭”的照片吧。
拍照時,前方有一臺相機,周圍的大人們看著我。趁我不注意,媽媽狠狠地拍我屁股。也許是因為受到驚嚇,我表情漸漸僵硬,最后終于大哭起來,大人們都哈哈大笑。幾年后,親戚們還笑著說,那張記錄那一瞬間的照片非常難得。
媽媽說,那時候她過的正是理想中的生活,她非常幸福。
三
我一歲那年,媽媽的幸福生活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剛出生的我很少哭,是個安安靜靜的嬰兒。有一次,我突然發(fā)起高燒,燒到40多攝氏度,哭鬧很嚴重,爸媽都嚇壞了,趕緊把我抱到附近的門診部,打了慶大霉素。
幾天后,高燒總算是退了。接下來的日子,一切都顯得那么正常,我依然還是愛笑的乖女孩,看起來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1997年,為了慶祝香港回歸,家里招待親戚一起歡騰。當時我被舅舅們抱得高高的,我哈哈大笑。
隨后大家跑到屋外放鞭炮。我走路不太穩(wěn),慢慢走到鞭炮源頭旁邊,大人們正要點火,才發(fā)現(xiàn)我離他們太近了。有人趕緊跑過來嘗試捂住我的小耳朵,怕我被響亮的鞭炮聲驚嚇到;但響聲已起,還是沒來得及捂住我的耳朵。
大家都認為我會大哭,但我沒有,還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眼睛好奇地盯著未滅的火花。
我對鞭炮聲毫無反應,這讓爸媽開始覺得不對勁,決定帶我到醫(yī)院。在醫(yī)院里,為了確認我的聽力是否有問題,醫(yī)生在我的背后拼命地搖鈴鐺,在我耳邊使勁地拍巴掌,可我依舊是自顧自地盯著前方,毫不理會。
世界好像睡著了一樣寂靜。不管是誰喊我,聲音再大,都沒有作用,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人們的嘴巴在空氣中動來動去。幼年的我還不知道,原來人們是通過聲音交流的。
醫(yī)生說我聽力很差,病情非常嚴重。媽媽聽了后,覺得整個世界要塌了。
長大后,父母說起小時候帶我求醫(yī)問藥的艱辛事。他們到處借錢、尋醫(yī)問藥,親戚們幫我打聽能治好耳朵的醫(yī)生。爸媽帶我去了福州、北京、上海、大連、哈爾濱,拜訪了一遍人們口中說的最好的醫(yī)生。然而,所有為我看診的醫(yī)生都說我的耳朵無藥可救。有的醫(yī)生無奈地看著我爸媽說,還是找其他更好的醫(yī)生吧,我們這邊解決不了,便把診斷單丟給他們;有的醫(yī)生會隨便開個藥,叫我們趕緊拿藥離開。
有一次,媽媽帶我去大連看病。當時正值寒冷的冬天,媽媽披著大衣,把厚毯子一層一層地圍在我身上。她緊緊抱著我,走在大雪飄落的路上。大雪擋住了視線,她不小心地在雪地上摔了一跤,被厚毯子裹著的我在雪路上滑了好幾米。
媽媽著急地站起來,跑過來看看我有沒有受傷??粗乙廊凰煤芟?,抱頭大哭:“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
父母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來到北京的一家大醫(yī)院。
經(jīng)過精密檢查,醫(yī)生寫了個權(quán)威的診斷書—神經(jīng)傳導性耳聾,雙耳重度耳聾。爸媽依舊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實,半天才鼓起勇氣問:“孩子的耳朵還有治好的希望嗎?”
那位醫(yī)生耐心而誠懇地說:“目前來說,國內(nèi)最好的醫(yī)生也解決不了耳聾。近年來國外好像有成功的案例,但那個是第一次成功的,總體來說成功率還是非常非常低。她以后只能上聾啞學校了,讓她學手語吧。我們真的救不了你們。”
醫(yī)生的話好像一把無情的劍刺中爸媽的心,他們來不及思考就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