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老班長
那年春上,我時常讓目光越過兵營的圍墻,盯著不遠處的景致發(fā)呆。班長看我總在那里發(fā)愣,便會喊我的名字。每次我都響亮地答“到”。作為新兵,“到”和“是”是我用得最多的字眼。
跟人們想象的不同,現(xiàn)實中的軍營生活并非激情似火,相反,“直線加方框”的模式讓置身其中的兵們感覺枯燥乏味——每天一個5公里越野,還有俯臥撐、仰臥起坐、單杠拉臂、雙杠撐臂,都得完成100個——班長為這些起了個好聽的名字:“五個一”工程。我跟不上高強度的體能訓練,厭惡所有訓練科目,進而后悔自己的選擇。我甚至有了當逃兵的想法。在基層連隊,訓練成績差的兵根本沒有地位,我為此焦慮不安、煩躁迷茫。
班長是一個個頭不高的河南人,當兵已經(jīng)第五個年頭,我們這批兵沒入伍前就已經(jīng)名聲在外,據(jù)說抓管理很有一套,帶的兵都有出息。在我看來,這純屬謠言。原因很簡單,但凡我訓練上出了差錯,他就會皺著眉頭用方言說:“噫,恁這個笨兵,不中。”這話從來不變樣,于我卻是極其刺耳的,僅僅幾個字就否定了我的一切,幾乎摧毀了我當兵后的所有夢想。年輕士兵渴求上進,具體到細節(jié)上無非是希望得到隊伍前的一次口頭表揚,哪怕只是一個贊許的眼神。這讓我覺得班長的方法簡單而粗暴。
我對班長有了強烈的抵觸心理,在這種情緒的籠罩下,我用挑剔的眼神觀察他的日常舉止,還把他的“毛病”全都記錄在日記本里。譬如說,他臭美且貪吃。每次周末外出,他會事先用不銹鋼杯子裝上滾燙的開水,用土辦法把軍裝熨得筆挺;每逢食堂有土豆燒牛肉這道菜,他會私下跟炊事員打招呼,給他的碗里多盛幾塊牛肉。我用嘲諷的文字刻畫了其中的某些細節(jié),竭盡所能地丑化他的形象。
我忽視了一個問題,在部隊內(nèi)部特別是基層單位,沒有絕對意義上的秘密可言。我的日記很快被戰(zhàn)友發(fā)現(xiàn)了,然后被一張張興奮的嘴巴傳播開來。那段時間,我如坐針氈,詆毀班長的“罪證”白紙黑字寫在那里,只等著他隨便找個機會懲罰我??墒?,日子還是那么平淡無奇,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讓我心里更加沒了著落,猜想他哪天會給我“小鞋”穿。
當時,軍營民謠非常流行,飯前飯后隊上會用大喇叭播放小曾的《我的老班長》,聽到歌詞我就覺得別扭。我心想,如果班長年底退伍,這輩子我也不愿跟他聯(lián)系。
五一勞動節(jié)的前幾天,班長找到我,說你寫的日記我聽說了。我想壞了,該來的終究是來了。沒曾想,班長說:“噫,恁這個笨兵,文筆不孬,五四青年節(jié),恁負責出一期黑板報。”誰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說不定是故意創(chuàng)造機會讓我犯錯誤,不行,不能中了他的圈套。在我明確拒絕后,他還是那句話,“噫,恁這個笨兵,不中?!币廊皇前欀碱^說的。
過了沒多久,為了逃避訓練,我假裝肚子疼,班長騎著三輪車把我送到最近的一家醫(yī)院。跑上跑下安頓好之后,他又跑出去買了一袋水果,又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隨身聽,裝上一盒磁帶,讓我聽歌解悶。隨身聽是嶄新的,在每月只有35元津貼的我眼里,那是奢侈品。
磁帶上全是軍歌,除了小曾的《我的老班長》《軍中綠花》,還有《一二三四歌》《東西南北兵》之類的,聽到盡興時,我也會跟著哼上幾句,班長聽到后便夸,“噫,恁這個笨兵,不孬?!笨此钦嫘目洫劊缓写艓犐蠋妆?,我的心病也好了一大半。
“出院”之后,班長讓我參加歌詠比賽?!坝械谝痪蜖?,有紅旗就扛”是隊上的老傳統(tǒng),隊干部原本對上級組織的活動就非常重視,那年又趕上香港回歸和建軍七十周年,他們生怕我拿不到名次,班長替我打了包票,說這個兵不孬。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無論表揚還是批評,他都只有兩個字,“不孬”或“不中”,顯得極為吝嗇。
比賽現(xiàn)場,我臨時改換曲目,唱了《我的老班長》,而且一舉奪魁。回到隊上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班長一直在營區(qū)大門口等著我。
那天晚上,班長懇請隊干部加餐為我慶功,炊事員做了班長愛吃的土豆燉牛肉,在他沒到食堂之前,我偷偷把他碗里的牛肉挑出來,我希望他跟往常一樣翻來覆去找不到牛肉,等他嘀嘀咕咕埋怨一會兒,我再把藏起來的牛肉端出來,然后聽他跟我說,“噫,恁這個笨兵,不中?!焙芤馔猓谴嗡皇窍笳餍缘爻粤藥讐K土豆,倒是一個勁兒地在隊干部面前夸贊我,說我訓練不中,其他的都不孬。
第二天一早,班長就回家探親了,而我也因比賽表現(xiàn)出色調(diào)到了上級機關(guān),跟他很少再有聯(lián)系。
事后,確切地說是班長退伍之后,我才知道,在我比賽的那天,他收到妻子發(fā)來的電報,嫂子給他下了最后通牒,說家里困難,如果不提前退伍就離婚。直到那時我才想起,班長在營區(qū)大門等候我的時候,門口的街燈有些昏黃,孤零零地在頭頂眨著眼,圓錐體的光圈拉長了他的身影,又被他自己的腳步踩碎了。還有,營區(qū)門前的柳梢在風里搖擺不停,仿佛遭遇了莫大的委屈,再仔細想想,好像那天的風很粗也很硬。
從那天開始,我便開始尋找我的老班長,雖然我不再唱那首歌,但心里卻跟歌詞寫的一樣,想問問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嗯,我要找到老班長,親口告訴他,他原本打算送給嫂子的隨身聽在我手里一直保存完好。
對了,我的老班長姓彭,河南人,個頭不高,愛吃土豆燉牛肉,愛說“噫,恁這個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