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閑情記趣

我記得小時候，對一切都懷著好奇。能在陽光下大睜雙目，細(xì)致入微地觀察事物；見到那些極其細(xì)微的東西，總是要仔細(xì)察看它的脈絡(luò)紋理，時常會獲得超然物外的樂趣。

到了夏天，蚊子的嗡嗡聲好似悶雷一般，我便把蚊子當(dāng)成空中飛舞的群鶴。誰知道心里一這樣想，果然就覺得這些蚊子變成了仙鶴。因為一直仰著頭，脖子常常僵硬了，可我依然自得其樂。有時候，我又會把蚊子攆進(jìn)紗帳里，然后在外面對它們噴煙，熏得蚊子沖著煙霧亂飛，嗡嗡聲更響了。我好似看見白鶴飛舞于青云之上，其聲也似鶴鳴一般，自己興奮得直叫好。在土墻凹凸不平的地方，在花臺上雜草叢生的地方，我經(jīng)常蹲下來，使視線和花臺一樣高，全神貫注地仔細(xì)觀看。把小草看成樹林，將小蟲和螞蟻當(dāng)成巨大的野獸，把土疙瘩凸起的部分作為丘陵，凹進(jìn)陷入的部分作為溝壑，讓精神遨游其中，我憑借著假想在這個境界中游覽，愉快極了。

一天，我看見兩只小蟲子在草叢里打架，正看得興起，忽然斜刺里沖出一個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般襲來，定睛細(xì)看，竟然是一只癩蛤蟆。只見它張開大嘴，舌頭一卷，兩只小蟲瞬間便被它吃掉了。我那時正年幼，看兩蟲相爭出神，冷不防被眼前這一幕嚇了一大跳，大叫了起來。等稍稍定神后，我氣得捉住癩蛤蟆，用樹枝作鞭狠狠抽打了它數(shù)十次，又將它驅(qū)逐到偏院里去方才解恨。長大回想起來，原來這兩只蟲子打架，是一個要交配，一個不愿意。古語說“奸邪會招來殺身之禍”，蟲子也是這樣的嗎？

由于我整天貪戀這些蟲魚鳥獸，一次，卵（吳地俗語把“陽具”叫作“卵”）被蚯蚓咬了，腫得都不可以小便了。只能捉只鴨子張口吸吮，仆人偶爾松開手，鴨子搖晃著脖子，做出一副吞吃的姿態(tài)，我嚇得大聲地哭了起來，一時傳為笑柄。這些全是小時候的閑趣逸事。

等到長大了，我養(yǎng)成了愛花的癖好，喜歡裁剪盆樹。但認(rèn)識張?zhí)m坡后，才精通裁剪養(yǎng)護(hù)枝條的方法，繼而悟出接花疊石的秘訣。

花中以蘭花為最，這是因為它的幽香韻味?。∪欢ò甑燃壣陨钥梢赃M(jìn)入花譜的不可多得。張?zhí)m坡臨終的時候，贈給我一盆荷瓣狀淺色花心的春蘭，花的頂端平整，花蕊闊大，莖干細(xì)長，花瓣干凈，可以列入花譜，我如同對待寶玉一般珍視它。

一次，我到外地游幕，蕓能夠親自澆灌，花葉很是茂盛。不到兩年，一天早上突然枯萎而死，挖出根來看，都是白色的，像玉一樣的顏色，而且蘭花的芽兒也都膨脹了。起初令人費解，以為自己沒有福氣養(yǎng)它，只是嘆息而已。后來才知道原來是有人要分一枝我沒有答應(yīng)，所以用沸水灌殺了它。從此以后，我發(fā)誓再也不養(yǎng)蘭花了。

除了蘭花，其次就是杜鵑花了。雖然沒有香氣但花期長久，而且容易剪裁。因為蕓愛惜枝葉，不忍心暢快地修剪，所以終難長成大樹。其他的盆栽也都是這個樣子。

每年籬笆東邊菊花綻放的時節(jié)，我積聚雅興竟成癖好。喜歡摘下菊花插在花瓶中，而不喜歡栽種在盆中玩賞。并非是盆栽不值得觀賞，而是因為家里沒有園圃，不能自己種植，在市場上買來的菊花，都雜亂無韻致，所以寧可不玩盆栽。

插花，花朵的數(shù)目極有講究，一般是宜單不宜雙。每瓶只選一種花色，不選二色。瓶口應(yīng)闊大，不宜太窄小，闊大的瓶口花枝容易舒展開來，造型也更為灑脫不拘。不論是插五朵、七朵，還是三四十朵，一定要在瓶口集成一叢，傲然突起，造型以不散漫、不擁擠、不靠近瓶口為妙，這便是行家所謂的“起把宜緊”。完成后的瓶插作品，或亭亭玉立，或飛舞橫斜?；ㄒ獏⒉铄e落，并間雜花蕊，以免花朵和花蕊重疊，像許多鐃鈸、盤子上下翻飛，雜亂無章。葉要取不雜亂、梗要取不僵直的。插花所用的竹針應(yīng)小心藏匿，不要讓它露在外面了，竹針如果太長，寧可折斷它，也不要讓花梗上處處都裸露著針頭，這就是所謂的“瓶口宜清”了。

桌子的大小也是制約的一個條件，一張桌子上擺設(shè)三到七瓶就可以了，多了就會眉目不清，跟市場上的菊展沒什么區(qū)別了。依據(jù)幾案的高低，插三四寸到二尺五六寸就夠了，但一定要參差高低，互相照應(yīng)，并能以氣勢聯(lián)絡(luò)就最好了。要是中間高而兩邊低，后面高而前面低，有的插得成排成對，這又犯了俗話所說的“錦灰堆”的那刻意自然的毛病了。或密或疏，或進(jìn)或出，這些全在于會心的人領(lǐng)悟到插花布局中的畫意才行。

像盆、碗、盤、筆洗這一類的器皿，用漂青、松香、榆樹皮面和上油，再摻入稻灰熬制，收成膠后放置待用，然后將銅片向上按顆釘子，再用火將膠熔化，用熔化的膠液將銅片粘牢在盆、碗、盤等器皿底部。等到膠冷卻后，再用鐵絲將花朵扎成花束，插在釘上，插時應(yīng)取偏斜之姿，不要插在器皿正中間。更為重要的是，要枝條疏朗，葉子清潤，萬不可太擁擠堆疊。然后往器皿中注水，再放少許沙蓋住銅片，使觀賞者疑惑：這一叢花難道從碗底長出來的嗎？那樣才妙。

如果將木本的花果插在瓶中的話，剪裁的要領(lǐng)（不能每種顏色都自己找到，請別人幫助攀折的又往往不合心意），一定要先將花果拿在手里，或橫或斜來觀看它的走向，反過來觀看它的情態(tài)。確定以后，剪去雜亂無用的枝條，以稀疏細(xì)瘦、蒼古獨特的為上乘。再考慮它的莖干如何插入瓶中，是曲折還是彎曲，插在瓶口當(dāng)中，才能避免葉子花朵露出背面的弊端。如果拿著一枝花在手里，首先拘束于把直梗的插在瓶中，這一定造成枝條散亂莖干過強，花朵葉子都會翻轉(zhuǎn)過來。這樣的話，既難以展現(xiàn)情態(tài)，更無韻味美感可言。至于折梗打曲的方法，是鋸掉莖干的一半再把它嵌入到磚石當(dāng)中。那么直的自然就變彎了，如果擔(dān)心莖干倒伏，就在旁邊釘上一兩個釘子來固定住它。其他即便像楓葉竹枝，亂草荊棘，都在入選的行列。有時用幾粒枸杞和一竿綠竹搭配，兩枝荊棘和幾莖細(xì)草相伴，如果位置得當(dāng)?shù)脑?，也會有意想不到的世外之趣的。如果是新栽的花木，不妨歪斜著取勢，任憑它的枝葉側(cè)長，一年以后枝葉自能向上生長，如果每棵樹都筆直栽種的話，就很難長出別致的姿態(tài)了。

如果是修剪盆景樹木，定要先選那根莖發(fā)達(dá)、露于土外、形似雞爪的樹材。在這根上左右各剪三個大節(jié)，然后插細(xì)枝，再分別作修剪，將雜亂的枝葉分別去掉，每“大節(jié)”上最多留下七到九個“小節(jié)”。

枝節(jié)造型最忌諱如同人的胳膊一樣對稱排列，而大節(jié)的形態(tài)不能似仙鶴細(xì)腿上的膝蓋關(guān)節(jié)一般臃腫。主枝最好是盤旋而出，不可太突出左右細(xì)枝的姿態(tài)，以免看上去好似袒胸露背。至于前后細(xì)枝橫直著伸出，更是不可取。但凡有名的盆景，必有雙起、三起的說法，即一棵上生出兩到三個細(xì)枝分叉。若是尚無外露如雞爪的根部，又偏要在上面插枝，那是萬萬不可取的。

一個上好盆景從栽培到修剪成形，至少要耗費三四十年的時間。我一生擺弄盆景，只遇到同鄉(xiāng)一位名叫萬彩章的老先生，一輩子也只剪成寥寥幾株！后來我在揚州一商戶家中見到虞山游客所贈黃楊、翠柏兩個盆景，姿態(tài)尚可，只可惜明珠暗投，落在這俗商手上，除此之外，再無佳品。若是一株盆景枝葉盤曲形似寶塔，又或者細(xì)枝扭曲似蚯蚓，便未免太過造作庸俗了。

點綴盆景中的花石，小景可以富有畫意，大景可以神游其中。一碗清茶，神能進(jìn)入其中，才可供人在清幽的齋屋中品嘗。種水仙沒有靈璧石，我曾經(jīng)用煤炭中有石頭意趣的去代替。大白菜心，白得像玉，我選用大小五到七棵，用沙土種在方形盆中，用煤炭代替盆石，黑白分明，饒有意趣。

類似于這樣的很多，幽趣無窮，難以一一列舉。例如把石菖蒲的種子和冷米湯一起嚼碎，噴在炭木上，放在陰涼潮濕的地方，能長出細(xì)細(xì)的菖蒲苗，隨意移植在盆碗之中，綠茸茸的十分可愛；把老蓮子兩頭磨薄，放到蛋殼中讓母雞去孵它，等到小雞出來時把它取出，再用一些檐下陳年燕窩的泥，加少許天門冬，搗爛拌勻，放入淺盤中，將剛剛發(fā)芽的蓮子種上，日日用河水澆灌，沐浴晨光，開出的蓮花如酒杯大小，蓮葉也不過碗口一般，亭亭凈植，實在可愛。

如果布置園亭樓閣、套室回廊，或者疊石成山、栽花取勢，又宜于從大中見小、小中見大，使之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深或淺，并不僅僅在于“周回曲折”四字，也不在于地廣石多，那只能是徒費工夫勞力而已?；蛘咄诘囟殉赏辽剑g雜著堆些石塊，散漫地種上些花草，籬笆用梅枝編成，墻上用藤蔓牽滿，則無山而有山了。大中見小的方法：空蕩之處種上容易生長的竹子，編成容易茂盛的梅籬來遮擋；小中見大的方法：窄院中的墻壁，適宜做得凸凹不平，用綠色裝飾，牽上藤蔓，嵌上大石，石上鑿字使它好像是碑記一樣，推窗而望，如臨石壁，便會使人覺得峻峭開闊；虛中有實的辦法：或在仿佛山窮水盡之處，使人一拐彎而豁然開朗，或在軒閣中設(shè)有廚房之處，一開門又通別院；實中有虛的方法：在封閉的院子中開一個假門用竹石掩映，好像開門另有院落，其實沒有；在墻頭上設(shè)上矮欄桿，好像上面有個陽臺，其實沒有。

一般的貧寒人家，屋子很小但人卻很多，應(yīng)當(dāng)效仿我鄉(xiāng)里太平船的船尾的布局結(jié)構(gòu)，再把一些可移動之物加設(shè)其間。用船尾臺階當(dāng)作床，前后相湊，可以作為三榻，再用木板將榻與榻之間隔開，然后用紙糊好木板，這樣前后上下的空間既相通而又隔斷了。好像走上了一條長路，便不會覺得狹窄了。我們夫婦二人居住在揚州的時候，也曾經(jīng)效仿過這樣的辦法，只有兩間屋子，上下臥室、廚房、客廳都是既相通又隔斷的，可空間布局卻顯得寬綽有余。蕓曾笑著說：“布局結(jié)構(gòu)雖然精致得當(dāng)，但最終沒有富貴人家的景象?！闭f得很對??！

一次，我在山中掃墓的時候，撿了一些紋路像山巒一樣、可供觀賞的石頭?；貋砗蠛褪|商量說：“人們通常用油石灰粘合宣州白石，放在白石盆中，是為了使色彩協(xié)調(diào)一致。山上的黃石雖然古樸，但如果也用油石灰粘，就會黃白相間，露出人工雕鑿的痕跡，怎么辦？”蕓說：“挑一些劣等的黃石，搗成碎末，抹在粘合之處，趁著油灰還沒干時抹上，干了以后顏色可能會一致?！?/p>

我按蕓說的方法，在宜興出產(chǎn)的紫砂方盆中，用撿來的山石壘起了一座小山峰，山峰向左偏斜而右邊凸出。背面則全是橫方紋，如同元代畫家倪瓚所畫的山石，峭壁蟯巖，凹凸嶙峋，如石磯臨江，有一種絕壁天險的氣勢。盆內(nèi)留出一角，用河泥種了一些纖細(xì)小巧的千瓣白浮萍。山石上還種了些蔦蘿——一種俗稱云松的植物。辛苦經(jīng)營了好幾天，總算將這盆山石作品完成了。

到了深秋，小石山上的蔦蘿蔓延開來，如同藤蘿懸掛在危巖石壁上，蔦蘿的紅色小花正開得灼然一片，白浮萍也擠擠挨挨地冒出了水面，紅白相間，相映成趣。神游其間，如登蓬萊仙境，令人飄然忘憂！

我將它放在屋檐下，和蕓一起品評賞玩：這里宜建一座水上樓閣，那里宜設(shè)一所茅亭，這里宜刻“落花流水之間”幾個字，這里可以住居，這里可以垂釣，那里可以憑欄遠(yuǎn)眺……胸中丘陵幽壑、山山水水，似乎盡數(shù)移到眼前的盆景之中了。

一天晚上，貓爭搶著食物，從屋檐上掉了下來，瞬間把花盆連同盆架一起砸碎了。我嘆氣說：“就這樣一點小玩意兒，難道也觸犯了上天的禁忌嗎！”我們兩人不禁落下淚水。

靜室內(nèi)焚香默坐，也是閑來所得的雅趣。

蕓曾將沉香、速香一類的香料放在鍋里蒸透，在火爐上設(shè)一銅絲架，離火焰大約半寸高，將蒸好的香料慢慢烘烤，香味幽然而出，卻無煙火氣。

佛手是最忌酒醉后去聞的，酒氣會將佛手熏壞腐爛；木瓜則忌用汗手去摸，一旦沾了汗水，便要立即洗凈；諸多香果中，唯有香櫞沒有忌諱。供奉佛手、木瓜亦有各種章法，此處筆墨實難一一說清。但是，那些時常將供品隨手取來聞嗅，又隨手放下的人，便是不懂供法的！

我閑居在家時，幾案上的插花從來不斷。

蕓說：“你所插的花，能兼?zhèn)滹L(fēng)晴雨露時的各種意態(tài)，可謂出神入化，而繪畫中花草之間常有昆蟲，你何不效法一下呢？”

我說：“昆蟲東蹦西跑不聽擺布，怎么能效法呢？”

蕓說：“我有一個辦法，只是怕為做壞事開了頭，是罪過?！?/p>

我說：“你說說看?！?/p>

蕓說：“昆蟲死了之后顏色不變。你可以捉些螳螂、蟬、蝴蝶之類，用針刺死，用細(xì)線系住頸脖，系在花草之間，整理一下它們的腳，使它們或是抱住枝梗，或是踏在葉上，看上去栩栩如生，不是很好嗎？”

我很高興，照她說的去做，看到的人沒有不叫絕的。如今倘若到閨閣中去尋找，恐怕未必有像蕓這樣能領(lǐng)悟藝術(shù)意趣的人了。

我和蕓寄居在錫山華氏家里，當(dāng)時華夫人讓她的兩個女兒向蕓學(xué)識字。

鄉(xiāng)下的居處院落空曠，夏天熱氣逼人，蕓就教會她家做“活花屏”。每個屏風(fēng)有一扇，用兩枝長約四五寸的木梢做成矮條凳的樣子，虛放在里面，橫上寬一尺許四擋，四角鑿出圓眼，插上竹編的方眼。屏風(fēng)高約六七尺，兩人可以移動。用砂盆種植扁豆放置在屏風(fēng)中，讓它向屏風(fēng)上盤絡(luò)攀爬。多編制幾扇這樣的屏風(fēng)，隨意遮攔，如同綠蔭透滿整個窗子，既通風(fēng)又能擋住陽光，迂回曲折，隨時可以變換，所以叫作“活花屏”。有這樣的方法，那么一切藤本香草都可以就地取材。

這真是居住在鄉(xiāng)下避暑的好辦法啊。

我的朋友魯半舫，名璋，字春山，善畫松柏菊梅，善寫隸書，還善于篆刻，我寄居在他家的蕭爽樓中有一年半的時間。

蕭爽樓共有五間房，朝向東，我們住其中三間。不論是陰晴風(fēng)雨，在樓上都可以遠(yuǎn)眺。院中有一棵桂花樹，清香撲鼻。樓中有走廊和廂房，地點極幽靜。我們搬到這里來時，有一個仆人、一個仆婦，還帶了他們的小女兒同來。仆人能做衣服，仆婦能紡線織布。這樣蕓刺繡、仆婦織布、仆人成衣，所得的錢用來做日常生活的費用。我一向好客，小飲總要行酒令。蕓善于做花錢不多的飯菜，瓜果、蔬菜、魚蝦，一經(jīng)蕓的烹飪，就有特別的香味。朋友們知道我窮，常常自己掏錢買酒菜，一敘就是一整天。我又很愛清潔，地下沒有一點灰塵，自己無拘無束，也不嫌別人放縱。

當(dāng)時有楊補凡，名昌緒，擅長畫人物肖像；袁少遷，名沛，擅長畫山水；王星瀾，名巖，擅長花鳥畫，他們對蕭爽樓的幽雅頗為喜愛，都帶著畫具來到這里。我就跟著他們學(xué)習(xí)繪畫，寫草書、篆書，雕刻圖章，用賣書畫印章的酬金，交給蕓，蕓用這些錢準(zhǔn)備茶酒來招待賓客，我們整天只是品評詩畫而已。還有夏淡安、夏揖山兩兄弟，和繆山音、繆知白兩兄弟，以及蔣韻香、陸橘香、周嘯霞、郭小愚、華杏帆、張閑憨諸位君子，正如房梁上的燕子，不請自來，盡興自去。蕓就拿下頭上的金釵換取美酒，不露聲色，從不輕易放過良辰美酒。而現(xiàn)在各位朋友都天各一方。風(fēng)飄人散，再加上蕓香消玉殞，魂歸黃泉，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蕭爽樓有四種忌諱：一忌談官職升遷，二忌談官府時事，三忌談八股時文，四忌打牌擲骰子。有觸犯的人要罰酒五斤。有四種取向：一取慷慨豪爽，二取風(fēng)流瀟灑，三取落拓不羈，四取清靜緘默。

漫漫夏日無事可做，大家聚在一處對對聯(lián)，每次集會有八人，每人各帶兩百銅錢。先抓鬮，第一個抓到的做主考，負(fù)責(zé)管理別人。第二個抓到的做謄錄，也就座，其余的做應(yīng)試舉子，在謄錄的地方取一條紙張，蓋上印章。主考出題，五言、七言各一句，燃香為時限，構(gòu)思寫作，不準(zhǔn)交頭接耳、偷偷說話。寫好核對完畢以后投放到一個匣子中，才允許舉子就座。所有人交卷完畢以后，打開匣子謄錄，所有的文章謄錄在一個冊子上，再轉(zhuǎn)交給主考，以此來杜絕徇私舞弊。十六個對子中取三聯(lián)七言的，取三聯(lián)五言的。六聯(lián)當(dāng)中獲得第一名的做后任主考，第二名的做謄錄，兩聯(lián)一個不取的罰二十文錢，取一聯(lián)的免罰十文錢，超過限時的加倍懲罰。一場下來，主考往往能得上百文錢。一天可以連考十場，積攢上千文錢，喝酒足夠了。唯獨蕓比較特殊，經(jīng)商量后可以有特別待遇，準(zhǔn)許她坐在一邊慢慢構(gòu)思。

楊補凡為我們夫婦二人畫了一幅栽花小影，神情畫得惟妙惟肖。這天夜里，月色很好，蘭花的影子罩在粉墻上，別有一番清雅幽靜的韻致。王星瀾醉后萌發(fā)雅興說：“補凡能為你們繪畫肖像，我能為花畫影子?！蔽倚χf：“花影能比得上人像嗎？”王星瀾拿來白紙鋪在墻上，對著蘭花的影子，用墨恣意濃淡地描畫起來。第二天白天拿來觀看。雖然不能稱其為一幅畫，但花葉蕭索疏淡，別有一番月下的韻致趣味。蕓對它珍愛如寶貝，朋友們也各自在上面題詠落款。

蘇州城里有南園、北園二處郊區(qū)，油菜花開時，郊游的不便之處是那里沒有酒家可以飲酒。帶著酒菜前往，對花冷飲，也沒趣味。有朋友提議就近找酒店，有的說看花回來再飲酒，但這些到底不如邊吃熱菜喝熱酒邊賞花那么暢快。大家的討論沒有結(jié)果，蕓笑著說：“明天你們各位只管拿買酒錢來，我自然會擔(dān)著爐火來?！贝蠹倚χf：“好?！?/p>

我問她說：“你真的自己挑著爐火去嗎？”

蕓說：“不是的。我看到街市上賣餛飩的人，擔(dān)子里鍋灶無不齊備，何不雇上他一起去？我先把酒菜準(zhǔn)備好，到那里再熱一下，茶酒都有了。”

我說：“酒菜固然熱著方便，烹茶卻沒有炊具。”

蕓說：“我?guī)б粋€砂罐去，用鐵叉串著罐把，把鍋拿下來，把砂罐懸在灶火上，添上柴火烹茶，不也很方便嗎？”

我拍手叫好。街市上有個姓鮑的，以賣餛飩為業(yè)，我們用一百文錢雇了他的擔(dān)子，約好明天午后去，姓鮑的欣然答應(yīng)了。

第二天看花的朋友來了，我告訴他們蕓的主意，眾人都稱贊佩服。吃過午飯后大家一起出發(fā)，并帶上了席墊。到了南園，挑了一處柳蔭底下團(tuán)團(tuán)圍坐，先烹茶，喝完茶，接著燙酒熱菜。這天風(fēng)和日麗，遍地黃花，青年男女在田野上四處嬉戲游玩，蝶舞蜂飛，良辰美景令人不飲自醉。

不一會兒，酒已溫?zé)?，菜已熟了，大家席地而坐，開懷暢飲，賣餛飩的人看起來也不俗氣，便拉來與我們同飲。游人見此情形，無不驚嘆稱奇，羨慕我們有如此雅趣和奇思妙想。直飲到意興闌珊，杯盤狼藉，大家都已陶然忘我，或坐或臥，或歌或嘯。直到夕陽西下時，我忽然想吃粥，鮑姓挑擔(dān)人便為我們買米來煮上，大家吃飽后才盡興而歸。蕓笑著問：“今日之游，大家都痛快嗎？”眾人都說：“要不是夫人的妙計，哪得如此快樂??！”大家在朗聲大笑中，各自散去。

貧寒文士起居飲食以及器具房舍等，應(yīng)該儉樸而雅潔。儉省的方法便是“就事論事”。我平生愛喝點小酒，并不要求有許多菜。蕓特意為我做了一個梅花菜盒，里面放六只深兩寸的白瓷碟，中間放一只，周圍放五只。菜盒用灰漆上色，狀似梅花，底部和蓋子上都有凹楞，盒蓋上還有形如花蒂的手柄。將它放在案頭，就像一朵墨梅覆蓋在桌上；揭開蓋子來看，好像將菜肴裝在了花瓣中。一盒有六種菜色，兩三個知己可以隨意取用，吃完再添。蕓另外又做了一個矮邊圓盤，以供放杯筷酒壺之用，可隨意擺放，收拾起來也極為方便。這是省儉食物的方法之一。

我的帽子、衣服、襪子之類都是蕓自己做的，衣服穿破了，就用補丁補好，一定做到整潔，色彩取深色暗淡的以避免弄臟。既可以出來會見客人，也可以在家里穿著。這又是服飾節(jié)省的一種方法。

剛剛到蕭爽樓的時候，覺得光線太暗，就用白紙糊墻，于是明亮了許多。夏天，樓下拿掉窗子，沒有欄桿，覺得空空的沒有遮攔。蕓說：“還有舊竹簾呢，為何不用它來代替欄桿呢？”我說：“怎么弄?。俊彼f：“可以用數(shù)根黝黑色的竹子，橫豎交錯，留出走路地方，截取半簾搭在橫竹上，下垂到地上，高處的地方與桌子一齊，中間豎四根短竹，用麻線綁扎固定，然后在橫竹搭簾的地方，尋找舊黑布條，連同橫竹裹起來縫好。既可以遮攔裝飾，又不耗費金錢?！边@就是“就事論事”的一種方式。以此推及其他，古人所謂竹頭木屑都有用，這是有原因的。

夏季，荷花開放時，總是夜晚含苞，清晨綻放。蕓用一只小紗袋撮上一點茶葉，晚上放置在荷花的花心，第二天清晨取出來，用雨水沖泡，其香悠遠(yuǎn)，其味醇正，真可謂絕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