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人生序幕

二月羊

1967年2月25日凌晨，在太原市中心醫(yī)院的產(chǎn)房里，一聲響亮的哭聲劃破寒冷冬夜，宣告一個新的生命離開溫暖的母體，來到那個暴虐的時代，進入那個紛亂的社會。

有一天，我按照醫(yī)學常識精準地推算了一下，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生命起點之特別。原來自己個體生命孕育的開始竟恰逢那場劫難的爆發(fā)，并與之相伴十年，艱難地生長、苦澀地體味。

自受孕到出生，生命體的生長便浸泡在一個歇斯底里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這種體驗雖然沒有產(chǎn)生意識，但它的意義猶在，即我生長的起點即是一場浩劫運動的起點，而唯有自己的生命在和它的賽跑中獲勝，才有可能擺脫這個魔魘。

人的生命一直在空間和時間的交合之中展現(xiàn)，空間是生命存在的形式，時間是生命形態(tài)的長度?？臻g在時間中拓展，而時間記錄著變化的過程。在子宮里的日子，空間是恒定的，甚至可以看作是被壓縮的，因為充溢的羊水黏稠、渾濁，母體外部的光線艱難地穿越層層阻隔，在羊水的擾動中搖曳。而時間卻變得更加精確，身體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都在生長。子宮——這個承載生命本體的空間，像一個在星際之間擺渡的飛船，隨著孕期的延長，外面的世界越來越近了。

山西省的工業(yè)基礎在當時的中國來看是處于前列的，因此在新中國建立之初的強國夢想中，它扮演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因此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也在一段不太長的時間內(nèi)形成巨大的扭曲，也造成了城市性格上的分裂。在那個時代，中國的重工業(yè)都掌控在國家的手中，一批又一批的有志青年來到這里發(fā)憤圖強。

我的父母在工作中相識，他們都供職于一家國有大型重工業(yè)企業(yè)。這家企業(yè)以生產(chǎn)采礦機械為主，擁有8000名職工。工廠建于1925年，本為山西近代軍閥閻錫山創(chuàng)辦，后在新中國制定的第一個五年計劃中得到了大力發(fā)展。這個時候，無論是訓練有素的技術工人，還是有良好教育經(jīng)歷的工程技術人員，紛紛從全國各地匯聚而來。我的父母也是由于這次工業(yè)革命的良機才收獲了姻緣，從此在這片熱土上工作、生活、繁衍子嗣。

有人說過“生命不死”，其“生命”的寓意指的是平行于生理的意識，即哲學家說的“我思故我在”。投胎或許有一種在地性規(guī)范，即此地的亡靈尋找就近的肉身。我的父母原籍都不在此地，他們從天南海北來到這個古老的城市，帶著自己頑固的記憶。而我卻不然，似乎先驗性的記憶全在此地。多年之后的而立之年，當我第一次踏入令當?shù)厝艘詾楹赖哪切x中豪商富賈的大宅門時，一種未曾謀面的氣息撲面而來。當時，我像被電擊一般地佇立許久并淚流滿面。

我是這個家庭的第二個孩子，媽媽懷我五六個月的時候，爸爸和媽媽開始商量給我取什么名字。當時家里一直期望這個孩子是個女兒，但那時的技術又沒有辦法預知性別，所以他們決定給我取一個不管男孩女孩都適用的名字。

《我的心像山峰一樣偉岸4》　油畫，作者：劉力國

父母給我大哥取名“蘇芃”時，革命形勢還沒有進入高潮，所以那個“芃”字還保持了高調(diào)的文學性。當然，大多數(shù)革命群眾別說理解這字面蘊含的詩意了，連發(fā)音都讀不對。所以他們在給我取名的事情上汲取了教訓，頗費了一番思量，最后取了一個關照兩種性別又兼具革命意識的名字“蘇丹”。

這個名字夠響亮、夠別致，不光革命烈士劉志丹的名字中有一個“丹”，更有甚者，亞非拉兄弟國家其中一個國名竟和我的名字一模一樣。實際上，它還是反映出知識分子骨子里難以割舍的文藝氣息，顯得革命氣質(zhì)不夠茁壯、開闊，具有表達上喜歡曖昧、行動上擅于妥協(xié)的特質(zhì)。

小時候，我非常不喜歡“蘇丹”這個名字，一是因為它太特別了，與當時反對突出個體的風尚顯得格格不入；二是它太過文藝，缺乏那種革命的粗獷氣質(zhì)，不能暗示我在那個混亂的年代大刀闊斧地戰(zhàn)斗，不知天高地厚般廝混，去革命的驚濤駭浪里叱咤風云。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懼怕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大庭廣眾之下的點名，那每每引發(fā)的哄笑和竊竊私語讓我羞愧難當。我只想要一個極普通的，能讓自己隱藏在蕓蕓眾生之中的代碼。

十月懷胎不易，又逢亂世，人性中兇相畢露，社會上殺氣騰騰。我的生命在意識尚未萌發(fā)之前雖然接收不到那些洶涌澎湃、撲面而來的惡，但是環(huán)境中的惡行即使僅僅化作嘈雜，政局的動蕩引發(fā)的環(huán)境敗壞也還是會直接作用于每一個人、間接施加于每一個懷胎的母親，因此作為母體著實不易。

媽媽由于出身不好，一直擔心被同事們質(zhì)疑和揭發(fā)家庭背景中的問題。幸運的是，這種事情最終竟沒有出現(xiàn)，這或許是由于媽媽平日里的友善化解了人性中的鋒芒，也或許任何劫難之下亦有避難的角落。

母親精心呵護著體內(nèi)的這個生命，慢慢等待著我瓜熟蒂落。臨產(chǎn)的時間到了，社區(qū)醫(yī)院條件有限，于是媽媽進了市屬的中心醫(yī)院等待臨盆。但此時的我好像對即將面對的外部世界并未做好準備，我的身體在猶豫，不舍得離開那具溫暖的子宮。臨產(chǎn)的征兆反反復復多次，最終醫(yī)生果斷用剪刀剪破胎衣，羊水才破出。終于，2月25日凌晨，我七斤的肉身帶著由于壓迫而產(chǎn)生的種種不適，赤裸裸地來到現(xiàn)實的社會空間。我號啕大哭，似乎是委屈，又好像是在抗議著什么。

1966年、1967年分別為丙午年和丁未年，歷史上的這兩年，時常伴隨著天災人禍降臨人間。故陰陽家有言：“丙丁屬火，遇午未而盛，故陰極必戰(zhàn)，亢而有悔也。”宋代柴氏四隱之柴望專著《丙丁龜鑒》并上書朝廷，將起自秦昭襄王以來的相關事件一一記錄，而有“凡值丙午、丁未者二十有一，皆有事變應之，而歸本于修省戒懼，以人勝天”。楊絳先生也著有《丙午丁未年紀事》，描述她經(jīng)歷的那段蹉跎歲月?！氨〗佟币虼吮蝗丝闯梢欢纹D難困苦歲月的預示。

而我卻生在庚申日，這天干地支的陽金遇上丙丁交接之際的陰陽猛火，也預示著一段不同尋常的淬煉歷程。丙丁之火，在古老的中國相類中，也是太陽與星火的象征，進而引申為文明氣象。《西游記》中的孫悟空破石而驚天，最終護送玄奘向西方取經(jīng)。而地支申金在古老的五行思想中，正是金猴、巨石與西方的象征。這股古老的東方文明力量，或可看作是我在四十多年后不斷往返中國與歐洲，推動中歐文明互鑒交流的預兆。

從自然節(jié)氣角度來說，二月降生對于羊羔而言，是一個殘酷的時段。此時，漫長的冬季耗盡了秋夏攢足的水分和熱量，萬木枯萎，大地一片蒼涼。凜冽的寒風像個強盜，它們劫掠大地，連那些殘枝敗葉都不放過。陰沉的天空像位判官，吝嗇地度量著施舍的額度。冬云在北風暫時歇息的時候聚集，遮蔽著陽光，連深色的陰影都搶奪了過去?；疑娜碎g拉開了我人生初期灰色的序幕。

正月里，節(jié)慶一個接著一個，是人類在壓抑中爆發(fā)的時刻，猶如末世的狂歡。這恰是烹牛宰羊的時節(jié)，羔羊成了餐桌上的上品、人類欲望的犧牲品。因此，按中國的習俗，此時降生的孩子面對的將是一段長長的難熬的歲月，直至春雷驟響，甘霖普降大地。

父親

我的父親出身書香門第。祖父北京大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曾在陶行知先生主辦的曉莊師范任教，后在南京即將被日軍圍困的時候逃離，經(jīng)過銅陵，最終落腳于祖籍安徽省太平縣嶺下蘇村避難八年?？箲?zhàn)勝利后，祖父在安慶、合肥、蕪湖輾轉(zhuǎn)幾年，最后穩(wěn)定在蕪湖從事中學數(shù)學教學工作。祖母早年曾入學劉海粟先生創(chuàng)辦的上海美專，后因家里認為當時學校里的人體繪畫有傷風化而被勒令退學。祖母也是中國第一代拒絕裹腳的女性，三十年前，我曾看過她寫的自述回憶錄，其中有關于這段中國新女性頑強抗爭經(jīng)歷的描寫。

私塾里的啟蒙霞光

父親1936年出生于南京，一年后就隨家人回到安徽。父親姐妹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二。他五歲時先進了私塾，后因躲避日本人的轟炸而不斷轉(zhuǎn)學，從太平縣到了萬安鎮(zhèn)，從徽州到了東松嶺，五年級那年又轉(zhuǎn)到繁昌縣。

那個時代正是一個新思想和傳統(tǒng)思想不斷沖突的時期，一方面，現(xiàn)代性的學校逐漸取代傳統(tǒng)的私塾教育；另一方面，新思想的流傳如星星之火，在枯萎蒼涼的舊荒野疾速傳播著，即使是在嶺下蘇這樣偏僻的山村里。

父親和我說，他的人生觀相當程度上受到了一名小學老師的影響。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遇到一位特別的老師蘇紹丹，這位老師是浙大畢業(yè)生，也是因躲避戰(zhàn)亂而偏居于此。在那個硝煙彌漫、兵荒馬亂的時代，這位蘇老師思考的竟然是如何樹人的問題，強調(diào)的是要讓學生們學會獨立思考。這在今天看來實乃石破天驚的話語，在傳統(tǒng)的儒教體系之中必定會引起非同一般的反響；亦如啟蒙的霞光，刺透奴化教育的黑暗。這種教育理念在他心里埋下了種子，并很快破土而出、發(fā)芽長大。

在這種思想的引導下，父親自我的意識開始萌發(fā)并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一些反抗的行為。在他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位名叫蘇石磐的老師，經(jīng)常讀錯漢字，父親就帶領同學嘲弄老師，把“別字先生蘇石磐”幾個字在村子里的墻上到處書寫，搞得沸沸揚揚。這位別字先生的哥哥是當時的校長，叫蘇石泉，有權依法體罰學生，因此就以冒犯老師尊嚴為借口懲罰父親，讓父親下跪認錯，被抵制后用戒尺抽擊掌心直至紅腫。

父親引以為豪的另一次作為是和老師之間發(fā)生的辯論和妥協(xié)。五年級的時候，他轉(zhuǎn)學到了繁昌縣，在那里又遇到一位鼓勵學生獨立思考的語文老師蘇強恒。一次，這位蘇老師剛剛布置了下兩節(jié)課的作文題目，父親利用課間休息的短短時間就寫好了，開始上課不久就拿著寫好的文章提前交卷，老師覺得他不認真，很惱火，拒絕接受并嚴厲斥責他。這個時候，父親義正辭嚴地反駁道：“蘇老師，你不是鼓勵我們獨立思考么，為什么你不看我的文章就武斷地評判呢？”他聰明絕頂?shù)赜美蠋煹挠^點反擊了老師，令老師尷尬，令同學們震驚。但姜還是老的辣，老師看了幾眼文章后，又說：“你這篇文章寫得不錯，但若是能多用些時間完善一下，豈不更好么！”

投身工業(yè)強國夢

父親的專業(yè)是機械制造，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初，這算是一個炙手可熱的緊俏專業(yè)方向。1956年大學畢業(yè)，在留校半年參加肅反專案組工作之后，他響應國家號召，毅然從江南魚米之鄉(xiāng)來到北方重工業(yè)城市太原，投身中國現(xiàn)代化工業(yè)的基礎建設。

父親被分配在太原礦山機器廠，這是中國三大礦山機械制造企業(yè)之一，是以閻錫山開辦的育才機器廠為基礎，后在“一五”期間擴建的項目，屬于第一個五年計劃中156個限額以上的項目。他們這一代人是滿懷豪情壯志參加國家建設的，飽經(jīng)戰(zhàn)亂的土地終于得到了短暫的休養(yǎng)生息，毛澤東在開國大典之前的全國政協(xié)會議上最重要的一句話就是：“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在政治上站起來容易，但一個尚處于農(nóng)耕文明的國家在工業(yè)時代站起來卻并非易事，這個理想和現(xiàn)實存在著巨大的差距。毛澤東也有具體的理想，那就是建立我國自己的工業(yè)體系。面對翻滾的人群和飄揚的旗幟，他在開國大典上還有一句話就是：“今天我看到的是紅旗的海洋，希望在不遠的將來看到煙囪的海洋！”無疑，那一代人無論領袖還是普通人，工業(yè)夢就是強國夢。

父親總在抱怨祖父給他選的專業(yè)不夠恰當，他始終認為自己更適合學習文科。但是現(xiàn)在看來，祖父的選擇實乃不幸中的萬幸，在那個動蕩的非黑即白的年代里，父親因為專業(yè)的緣故遠離了思想，專注于技術，一直埋頭苦干從事技術攻關，避免了更多的是非。盡管他一直認為機械設計專業(yè)有悖于自己的興趣，但條理性和結合實際的工作方法還是令他在枯燥的機械設計領域成績斐然。他是中國液壓潤滑領域的專家，擔任過華北潤滑研究所所長，后出任太原礦山機器廠副總工程師一職，退休前是設計院院長，一直都在機械設計的第一線工作。

饑餓歲月里的美食家

父親是長子，但遺傳在他身上只體現(xiàn)了一半的力量，因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些這個家族血液中少有的東西。比如身高，他在這個家族是個奇跡。爺爺奶奶和姑姑叔叔們都是身材矮小的南方人，唯獨父親的身高不斷突破家族的想象力而瘋長，最后停留在一米七八的高度上。所以每次看父親在南方的全家合影時，那種鶴立雞群的樣子稍微有點喜感。

這樣的身高打破了既有的成長節(jié)奏，加之那一個時期的普遍營養(yǎng)不良（人們的口糧65%以上是粗糧）和對待革命工作的高度熱情，剛?cè)肼毢蟛痪盟乃郀顩r就出現(xiàn)了嚴重的問題，體重也因此急速下降到了九十斤，成了典型的成人版“豆芽菜”。很快，父親就進了療養(yǎng)院，進行為期三個月的療養(yǎng)。他在風景如畫、古風濃郁的著名景區(qū)晉祠療養(yǎng)，這一段療養(yǎng)充分體現(xiàn)了社會主義早期福利制度的優(yōu)越性。從家里影集中數(shù)量不小的照片中，可以看到他那個時候度過的幸福時光，釣魚、游泳、郊游……最幽默的一張照片是他和幾個同期療養(yǎng)病友的合影，幾個剛游完泳瘦骨嶙峋的年輕人并排挺立，沐浴著陽光，照片上的題字是：“友誼之花開在晉祠湖畔”。

據(jù)說剛?cè)氙燄B(yǎng)院的時候，父親很苦惱，才剛剛二十歲就因身體健康問題療養(yǎng)，精忠報國的銳氣嚴重受挫。而失眠這種癥狀很難找到具有明顯療效的方法，但是辦法總比問題多，經(jīng)過反復揣摩，他終于找到了一個竅門。他發(fā)現(xiàn)對于失眠，最有效的治療手段就是拼命去玩兒，把精力全部消耗掉，晚上睡覺就不成問題了。父親創(chuàng)造的療養(yǎng)方式帶動了另外幾位病友，他們整天瘋玩兒得不亦樂乎。但是這種自我解放的療養(yǎng)行動打破了療養(yǎng)院的傳統(tǒng)秩序，因此招來院長的嚴厲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