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喬伊：或一個幻想者的人生經(jīng)歷

我出生于富有浪漫傳奇的景色之中，那是哈得孫河[美國紐約州東部的河流。]最為荒野的地方之一，當(dāng)時居住在此的人沒目前這么多。我父親出生于一個古老的胡格諾派教徒[指16－17世紀的法國新教徒。]的家族，這些家族在頒布廢棄白蘭地酒的法令時來到此地。他依靠家族中兩三代人擁有的祖?zhèn)鬟z產(chǎn)，過著舒適獨立的田園生活。他是個悠閑快活的人，凡事聽其自然，并持有一種讓人好笑的達觀態(tài)度——如此態(tài)度使他避免了所有摩擦與不幸，給他增添了智慧。但父親的這種性格我最不欣賞，因為我是個滿懷熱情、易于激動的人，常受到新的計劃和方案激發(fā)；而他則愛用某個糟糕的笑話，讓我迸發(fā)的熱情遭受打擊。所以我只要突然變得興奮時，就會對他的幽默風(fēng)趣害怕不已。

然而父親對我的任何奇思怪想都予以縱容，因為我是獨子，當(dāng)然也是家中的重要人物。我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姐姐由一個未婚的姑媽監(jiān)管著，在紐約受教育；妹妹待在家里，是我十分喜愛的玩伴，也是我思想的伙伴。我們是兩個富于想象的小家伙，對事情非常敏感，易于從周圍一切事物中看到驚奇和神秘的東西。我們剛學(xué)會閱讀，母親就把當(dāng)時的全套兒童文學(xué)作品作為假日禮物送給我們：那時包括一些封面鍍金、飾以“插圖”的小書，其中充滿了關(guān)于仙女、巨人和巫士的故事。我們當(dāng)時盡情地讀到了多少令人愉快的小說啊！妹妹索菲親切溫柔。她會為《林中的孩子》里的悲哀哭泣，或者為《藍胡子》里邪惡的傳奇故事和令人憂郁的房間內(nèi)可怕的秘密感到震顫。不過我卻渴望著有大膽冒險的事情做。我熱衷于模仿英勇的王子的行為，是他讓白貓從魔法中解脫出來；或者模仿血統(tǒng)同樣高貴、勇敢堅強的人的行為，是他讓《林中美人》從中魔的沉睡中得以蘇醒。

我們住的房子，正是那種有助于這類癖好的地方。那是一座古老悠久的宅邸，一半是別墅一半是農(nóng)舍。最古老的部分用石頭建成，其中有一些槍眼，因它在有印第安人時曾被用作家族的堡壘。這座大宅另有各種附屬建筑，有的用磚有的用木建成，視當(dāng)時的迫切需求而定。因此它充滿了隱蔽之處和彎曲地方，以及種種大小不一的房間。它掩隱在柳樹、榆樹和櫻桃樹里面，周圍是玫瑰和蜀葵，另有忍冬與多花薔薇爬滿每一扇窗子。一窩祖?zhèn)鞯镍澴釉谖蓓斏蠒裰?；祖?zhèn)鞯难嘧釉谖蓍芎蜔焽韪浇?；祖先的蜜蜂在花壇周圍發(fā)出嗡嗡聲音。在一本本故事書的影響下，我們身邊的每一樣?xùn)|西現(xiàn)在都呈現(xiàn)出新的特征，有了一種迷人的趣味。野花不再僅僅是田野的裝飾或辛勞的蜜蜂常去的地方，它們成了仙女們的潛藏之處。我們會觀察蜂雀盤旋在門廊旁的凌霄花周圍，觀察蝴蝶飛到藍色的天空中和陽光照耀的樹頂，想象著它們是從仙境來的某些小生命。我會回想起所有讀到的關(guān)于羅賓·古德費洛[英格蘭民間故事中的頑皮小妖。]的故事，以及他擁有的蛻變能力。啊，我多么羨慕他的那種能力！我多么渴望能把自己的軀體壓縮得很小很小，能騎在勇敢的蜻蜓身上，能在高高的有芒[谷類植物種子殼上或草木上的針狀物。]的草葉上方旋轉(zhuǎn)，能跟隨螞蟻進入它地下的住處，或鉆入忍冬根部洞穴不少的深處！

我還只是個小孩時就被送到一所全日制學(xué)校，那兒大約有兩英里遠。校舍在一片樹林邊上，近旁有一條小溪，小溪上方懸垂著白樺、榿木和矮小的柳樹。我們這些學(xué)校的人住的地方離這兒有一定距離，用小籃子裝著各自的餐食趕來。在上課的間歇時間，我們會圍聚在一口泉水旁，置身于一叢榛樹下面，舉行著某種野餐。我們交換具有鄉(xiāng)村風(fēng)味的美食，那是富有遠見的母親為我們準備好的。接著，在我們快樂地吃完后，同伴們就想著去玩，我則拿出一本珍愛的故事書，躺在綠草地上，不久便沉浸在使人著迷的故事里。

由于我更有知識，在同學(xué)們當(dāng)中我便成了一個很了不起的哲人，很快就讓他們像我一樣產(chǎn)生想象。我們常常在傍晚放學(xué)后，坐在林中某棵倒下的樹干上，爭著講一些荒誕的故事，直到北美夜鷹晚上抱怨起來，螢火蟲也在暗中發(fā)出亮光。這時我們冒險回家。我們會在林里某個陰暗地方產(chǎn)生極大恐慌，像受驚的鹿一樣四處奔跑，之后停下來喘口氣，并再次于恐慌中跑開，被想象中的可怕東西弄得發(fā)狂——那真是多么有趣??！我們最大的考驗是經(jīng)過一個黑暗偏僻的池塘，那里面長有睡蓮，還有牛蛙和水蛇，兩只白鶴經(jīng)常飛來飛去。?。∧莻€池塘多么恐怖！在靠近它時我們小小的心會跳得非常厲害，我們還會向周圍投去多么可怕的目光！假如我們在悄悄過去時，偶然聽到一只野鴨濺起水來，或者一只牛蛙從喉部發(fā)出嘎噶嘎的聲音，我們就會飛快地跑掉，直到完全跑出林子才停下。然后，待我到了家里，我會把許多冒險經(jīng)歷和想象的恐怖講給妹妹索菲聽！

隨著我年歲的增長，此種性情有增無減，變得越來越確定。我放任于富有浪漫的想象的沖動里，這想象支配著我的學(xué)習(xí)，使我的一切習(xí)慣都包含著偏愛。父親觀察我，看見我手中總拿著一本書，為我是個實實在在的學(xué)生覺得滿意?？晌易x的什么呢？那是一部部小說，一個個騎士故事，一篇篇描寫發(fā)現(xiàn)之旅的航海記和東方游記?？傊?，一切無不帶有冒險與浪漫的特性。我十分清楚地記得，自己曾懷著怎樣的熱情開始有關(guān)異教神話的學(xué)習(xí)，尤其是有關(guān)森林之神那部分。之后，學(xué)校里的書對于我確實變得珍貴起來。周圍的環(huán)境，被認為頗有助于我這種人的頭腦產(chǎn)生幻想。它充滿了孤寂的隱僻處，狂野的溪流，莊嚴的森林，以及沉靜的山谷。我常常衣兜里揣上一本奧維德[古羅馬詩人，代表作為長詩《變形記》。]的《變形記》，出去漫游一整天，陷入到某種自我幻覺里面，以便把剛讀到的情景與周圍的場面融為一體。我會流連于悄然穿過密林深處的小溪，自個將它想象成那伊阿得斯[指希神、羅神中的水泉女神。]常去的地方。我會暗中繞過通向林間空地的茂密樹林，好象期待突然遇見黛安娜[羅馬神話中的處女守護神、狩獵女神和月亮女神。]和她居住于山林水澤的仙女們，或者期待看見潘[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羊的山林和畜牧之神。]和他的薩堤羅斯[指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們，他們喊叫著、高呼著穿過林地。在夏日正午熱得讓人喘息的時候，我會躺在某一片寬闊的樹蔭下面，數(shù)小時里陷入沉思與夢想，處于一種陶醉的精神狀態(tài)。就連白日的陽光，我也像神酒一樣飲下去，我的靈魂似乎狂喜地沐浴在夏天的湛藍里。在這些漫游當(dāng)中，沒有任何東西使我感到不快，或者把我?guī)Щ氐浆F(xiàn)實生活。

我們巨大的林子十分寧靜，讓人得以展開充分的想象。時而，我會聽見遠處傳來伐木工的斧聲，或者他砍倒的某棵樹倒下的聲音。不過這些雜聲沿著那片寧靜的風(fēng)景發(fā)出回響時，易于通過人的想象，與其引起的幻覺變得和諧協(xié)調(diào)。然而總體說來，附近那片樹林茂盛的幽僻地方特別原始，荒無人煙。我漫游一整天，也不會遇見任何耕作過的痕跡。林中的松雞好象絕不會從我走的路上躲開；堅果樹上的松鼠會從遠處注視我，它目光閃爍著，好象為我不同尋常地闖進來感到驚奇。

對于我生活中這段有趣的經(jīng)歷，我禁不住要詳細敘述一番。那時我還根本不知道悲愁，也沒有過任何世間的憂慮。書籍我已讀過不少，對人也了解得夠多，當(dāng)然已經(jīng)變得十分明智，不會輕易高興起來；但盡管有著這一切智慧，我得承認，在回顧那些無知而快樂的日子時——這時我還沒成為一個哲學(xué)家[并非指真正意義上的哲學(xué)家，而是指像哲學(xué)家那樣的達觀者，豁達者，在任何情況下鎮(zhèn)靜理智的人。]——我心中是不無遺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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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望被訓(xùn)練成將投身于人生的舞臺、并與世間展開搏斗的人，這一定是顯而易見的。我的指導(dǎo)教師——他監(jiān)管著我更高層次的教育——也正適合于完成在我心中筑起的海市蜃樓。他名叫格倫科，是個臉色蒼白、顯得憂郁的男人，大約40歲。他是蘇格蘭本地人，受過大量教育，致力于根據(jù)趣味而非必需對青年進行指導(dǎo)。因為如他所說，他喜歡人的內(nèi)心世界，樂于研究其早期的沖動。我兩個姐姐從城里的一所寄宿學(xué)?；貋砗?，同樣也被安排接受他的管教，在歷史和純文學(xué)方面由他指導(dǎo)閱讀。

我們大家不久都喜歡格倫科了。確實，最初我們對他有些反感。他的面容瘦削蒼白，口音濃重，不把社會上瑣碎的習(xí)俗放在眼里，舉止也笨拙局促；在初次相識的時候，這些對他都極為不利。但是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在這種似乎沒有希望的表象下面，存在著最親切文雅的性情，最溫和的同情，最熱烈的善心。他頭腦機靈而敏銳。他讀各種各樣的書，但他與其說是深刻不如說是深奧。他的記憶里貯藏著所有學(xué)科的內(nèi)容，其中包含了事實、理論和各種引證，充滿可供思考的原始素材。這些東西在他激動之時仿佛會融化，并于興奮的想象的熔巖里奔涌而出。在這樣的時刻，他整個的人會產(chǎn)生奇妙變化。他那瘦削的身軀會變得尊貴而雅致，又長又白的面容會煥發(fā)紅光，目光里閃現(xiàn)出熱切的思考，低沉的聲音也顯得抑揚頓挫，令人悅耳，使人感動。不過最讓我們喜歡他的，是他的仁慈與同情——他即懷著它們進入到我們所有的興趣與希望之中。對于我們年輕的想象，他不是用嚴肅的理性的韁繩將其約束控制，而是有點太易于也變得沖動起來，匆匆地和我們一起被卷走。任何感情或想象迸發(fā)時所產(chǎn)生的興奮，他都無法抵擋，并且他易于給年輕人的預(yù)想中那虛幻的顏色添加上越來越濃的色彩。

在他的指導(dǎo)下，姐姐和我自己很快進入了更加廣泛的學(xué)習(xí)。不過，當(dāng)她們懷著喜悅的心情，漫步穿過歷史與純文學(xué)那片廣闊的田野時，一條更為崇高的道路向我更高的智力展開。

在格倫科的頭腦中，哲學(xué)與詩奇異地融合在一起。他喜歡玄學(xué)[形而上學(xué)的另一譯名，指涉及超物理的或超經(jīng)驗的東西的某些事物，如深奧難懂的哲學(xué)科學(xué)。]，愛沉湎于抽象思考，盡管他的那些玄學(xué)編織得還算可以，富有想象；他所思考的東西，也常具有我父親最不敬地稱為的“欺騙”性質(zhì)。就我而言，我是喜歡它們的，尤其是因為它們會讓我父親睡去，并把兩個姐姐完全給搞糊涂。我?guī)е鴳T有的熱情，開始學(xué)習(xí)這一新的學(xué)科。玄學(xué)這時成了我強烈的愛好。兩個姐姐極力陪伴我，但她們沒多久就產(chǎn)生動搖，在把史密斯[亞當(dāng)·史密斯（1723－1790），英國經(jīng)濟學(xué)家。]的《道德情感論》學(xué)到一半時便放棄了。然而我則繼續(xù)學(xué)下去，為自己的能力感到自豪。格倫科為我提供書籍，我滿懷食欲對它們狼吞虎咽——如果說并沒有消化的話。我們在房前的樹下一起散步、交談，或者像彌爾頓[彌爾頓（1608－1674），英國詩人，《失樂園》的作者。]的天使一樣各自坐著，對具有一般智力的人無法理解的主題，彼此展開超乎尋常的談話。格倫科仿效逍遙學(xué)派的老賢人，擁有一種賢明的騎士精神，不斷夢想著在道德上采取浪漫的冒險行為，夢想著為改良社會制定出輝煌計劃。他用奇特的方式對抽象問題舉例說明，尤其合我的胃口。他還用詩的語言對這些問題予以表達，并讓它們籠罩上幾乎是小說的那種魔法色彩?！斑@非凡的哲學(xué)，”我想，“真是多么迷人，”它并非像遲鈍的傻瓜所認為的讓人討厭、晦澀難懂，“而是有著美酒糖果的永久盛宴，無論你怎么享用都不會過量。”[引自彌爾頓的詩句。]

我覺得極為自鳴得意，因為我與一個被自己視為同古代圣人并駕齊驅(qū)的男人，竟然關(guān)系如此之好；對于姐姐更加薄弱的智力，我懷著同情之心不屑一顧，她們對玄學(xué)一竅不通。不錯，我自己試圖學(xué)習(xí)它時也容易卷入五里霧中，而一旦有了格倫科幫助，一切就變得清清楚楚。我的耳朵傾聽著他優(yōu)美的語言，我的想象被他那光輝燦爛的說明弄得眼花繚亂。我想象著詩中那些發(fā)光的沙子——在他的思索里貫穿著詩意——在我的想象中，我誤以為它們的是富有智慧的金礦。我似乎憑著敏捷，吸收、欣賞著最為抽象的學(xué)說，對自己的精神力量懷有一種更高的認識，并且相信我也是一位哲學(xu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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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xiàn)在就要成人了，雖然我的教育極不正規(guī)，是按照自己特有的奇思怪想進行的——我誤以為這是我的天賦所產(chǎn)生的動力所致——可母親和姐妹們卻對懷著驚奇和喜悅看待我，她們幾乎像我自以為的那樣，覺得我既聰明又正確可靠。由于我說話有善于雄辯的習(xí)慣，她們對我的評價越來越高，這使得我在家中成了一位圣賢和演說家。然而，檢驗我的哲學(xué)觀的時刻就在眼前。

我們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天，春天終于異常可愛地顯現(xiàn)出來。此時天氣溫和寧靜，四周呈現(xiàn)出美麗的景色，鳥兒發(fā)出歡快的叫聲，各種鮮花散發(fā)出芳香；這一切融合在一起，使我胸中充滿了模糊朦朧的感覺和不可名狀的希望。我置身于這個季節(jié)種種柔和的誘惑里，身心都陷入極其閑散的狀態(tài)。

這時我感到哲學(xué)已失去了魅力。玄學(xué)——哼！我極力鉆研它，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又一本書，茫然地看過幾頁，然后厭惡地將它們丟到一邊。我在家附近踱來踱去，雙手揣在衣兜里面，完全是一副惘然若失的神態(tài)。必須有什么東西讓我高興才行，可那是什么東西呢？我游蕩到姐妹們的房間，希望她們的談話會讓我開心。但她們都出去了，屋子里空無一人。桌上放著一本她們剛才讀過的書，是小說。我以前從沒讀過一本小說，對于那樣的作品懷有一種輕蔑，因為我聽說人們普遍看不起它們。不錯，我曾說過它們受到廣泛閱讀；不過我認為它們是不會受到一位哲學(xué)家關(guān)注的，我也決不會冒昧去讀，以免在姐妹們眼里降低自己智力上的優(yōu)越地位。不僅如此，我還時時拿起一本類似的書，在知道姐妹們看著我時讀一會兒，接著把它放下，微微顯露出不屑一顧的笑容。此刻，在純粹覺得無精打采的情況下我拿起這樣一本書，翻閱了開頭幾頁。我以為聽見有人過來，便把它放下。我弄錯了，并沒有任何人，而我所讀過的幾頁吸引著我要再讀一點的好奇心。我靠在窗框上，片刻后完全沉浸在故事里。我不知自己站在那兒看了多久，不過我認為看了近兩個小時。忽然我聽見姐妹們上樓梯的聲音，于是趕緊把書塞進胸口，又把另外兩本放在旁邊的書塞進衣兜內(nèi)，匆匆走出家到了我心愛的林里。我在樹下呆了整整一天，感到迷惑和陶醉；我貪婪地讀著這些美妙的書籍，直到天黑得看不清時才回去。

讀完這本小說后，我把它放回到姐妹們的屋里，并尋找其他小說。她們存有豐富的小說，把在城里所有流行的都帶回了家；不過我的胃口需要大量的供應(yīng)。整個閱讀都是在暗中進行的，因為我對此有點羞愧，害怕自己的智慧會被人質(zhì)疑。但正是這種秘密行為給我?guī)砹祟~外的趣味。它是“暗吃的餅”[語出《圣經(jīng)·舊約·箴言》第9章第17節(jié)：“偷來的水是甜的，暗吃的餅是好的。”]，有著隱秘的戀情所具有的魅力。

但是想想，對于一個有我這種氣質(zhì)和性情的青少年，這樣的閱讀行為一定會有怎樣的影響；并且我又沉迷于充滿浪漫傳奇的景色與季節(jié)之中。我仿佛已進入一片新的生活場面。易燃的情感的導(dǎo)火線在我心中點燃，我的靈魂滿懷溫柔與激情。從來沒有哪個青少年相思病害得像我這么嚴重，雖然那只是一種籠統(tǒng)的情感，而并沒確定的對象。不幸的是，在我們的鄰里特別缺少女伴，我徒勞無益地苦苦思念著某個女神，以便把極其令人不安、十分沉重的感情向她傾吐。我曾經(jīng)真誠地被一位在騎馬途中偶然見到的女人迷住，當(dāng)時她正在一座鄉(xiāng)間宅邸的窗口旁讀書。實際上我還用長笛向她吹起了小夜曲，但讓我困惑的是，我發(fā)現(xiàn)她都足可以做我的母親了。我的浪漫情感受到可悲的打擊，尤其是父親聽說了此事，并使之成為家庭中的一個笑話，每當(dāng)吃飯時總愛提起它。我不久便從這個打擊中恢復(fù)過來，但也只是又陷入了多情的興奮狀態(tài)。我整天在原野里和小溪邊度過，因為在人的柔情蜜意里存在著某種東西，使我們意識到大自然的種種美景。一個溫和明媚的早晨給我的胸中注入了狂喜。我像奧維德所描寫的那個希臘青年，仿佛要將芳香溫和的空氣吸收和擁抱。[見奧維德的《變形記》第7卷。]鳥兒的歌聲融化著我，使我變得溫柔起來。我會數(shù)小時地躺在小溪邊，編織著一個個花環(huán)，思考著理想中的美人，為自己心中充滿的各種朦朧情感而嘆息。

在這種多情的興奮狀態(tài)中，有天早上我漫步于原始美麗的小溪邊——那是我在一個幽谷中發(fā)現(xiàn)的。在一處有個小瀑布，它從巖石間躍入一潭天然的水池，某位詩人大概已把這里選作了那伊阿得斯的常去之處。我正是通常隱退到這兒，暢快地讀著一本本小說。今天早上我來到這里時，在水池邊上——那是一些光潔的細沙——清晰地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最為纖細、精美的腳印。這對于我這樣的想象已經(jīng)足夠了。連魯濱遜本人在他孤島的海灘上發(fā)現(xiàn)原始人的腳印時，突然接踵而至產(chǎn)生的想象也不如我的多。我盡力跟蹤著腳印，但它們只在細沙地上留下幾步，然后便消失在草叢里。我陷入沉思，待在那兒注視著短暫的可愛印跡。顯然不是我的任何一個姐妹留下的，她們根本不知道這個我常到的地方，再說腳印也比她們的小些。它因精巧美麗而引人注目。

我的目光偶然瞥見地上已經(jīng)半枯萎的兩、3朵野花，它們無疑是從陌生仙女的胸口上掉下去的！這兒是表明趣味與情操的一種新東西。我把它們作為無價的遺物珍藏起來。我發(fā)現(xiàn)，它們那個地點也相當(dāng)獨特，是小溪最美麗的部分。有一棵優(yōu)良的榆樹懸垂其上，樹上面盤繞著葡萄藤。她既然能夠選擇這樣一個地點，并且能夠以原始的小溪、野花和寂靜的地方為樂，一定不無想象、情感和溫柔；有了這一切品質(zhì)，她一定是漂亮的！

可是這個“未知的人”會是誰呢？她就這樣過去了，仿佛在早晨的夢里，只留下花兒和仙女般的腳印講述她的可愛。這當(dāng)中有個神秘的東西使我迷惑不解，它是那么虛幻縹緲，像那些于孤寂里“從空中說出男人名字的話語”[引自彌爾頓的詩句。]。我竭盡全力要解開這個謎，但毫無用處。在附近，我沒聽說有任何人留下過這種腳印。我經(jīng)常來到這個地方，一天比一天給迷住了。想必，從來沒有誰的感情有我的這么純潔和神圣，也從來沒有哪個情人處于我這么不確定的狀態(tài)。我的情形，只能與童話故事《灰姑娘》中那個多情王子的相提并論。不過他還可以借助一只水晶鞋充分表達自己的柔情，而我呢，哎呀！愛上的卻是腳??！

想象一會兒是騙子，一會兒又是受騙者。而且，它還是最為狡猾的騙子呢，因為它既欺騙自己，又成為自己那些錯覺的受騙者。它像變戲法一樣變出“空幻的虛無東西”，給予它們“本地的住所和名字”[引自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然后絕對地屈從于其控制，好象它們實際存在一般。這便是我此時的情形。我曾欺騙自己，在頭腦中虛構(gòu)出空洞的幻象，并與它進行一種虛無縹緲的交流；即使不凡的努馬[活動時期約公元前700年，傳說古代羅馬七王相繼執(zhí)政的王政時代的第2代國王（715－673）。]也無法使自己相信，仙女伊吉麗亞[羅馬傳說中的仙女，曾以預(yù)言指示羅馬第2代王國努馬。]徘徊于神圣的泉水并與他在精神上進行交流時，會做得像我那么徹底。我在發(fā)現(xiàn)腳印的樹下，建了一座鄉(xiāng)間別墅。我還建了一座涼亭，常在這兒讀詩和浪漫故事，以此度過一個個上午。我在樹上刻下一些心和鏢，并在樹上掛起一只只花環(huán)。我的心里洋溢著情感，需要有某個可靠的胸懷，讓我的情感釋放到其中。沒有一個知己女友的情人是什么呢？我立刻想到妹妹索菲，她是我早年的玩伴，是我喜愛的妹妹。她也非常理性，有著恰當(dāng)?shù)那楦校偸前盐业脑挳?dāng)成神諭來聽，對我零星寫下的詩加以贊美，好象它們是詩人所產(chǎn)生的靈感。對于這樣一位忠誠理性的人，我還有什么秘密呢？

因此我一天早上把妹妹帶到自己喜愛的隱避地方。她又驚又喜地環(huán)顧四周，看著鄉(xiāng)間別墅、涼亭和樹上刻下的愛情象征。她把眼睛轉(zhuǎn)向我，詢問這是什么意思。

“啊，索菲，”我喊道，緊緊抓住她的雙手，認真地盯著她的臉，“我戀愛啦?！?/p>

她吃了一驚。

“快坐下，”我說，“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p>

她在鄉(xiāng)間的長凳上坐下來，我一五一十把腳印的事對她講了，還把我想象中產(chǎn)生的所有聯(lián)想都告訴了她。

索菲給迷惑住了。這就像是一個童話故事。此種神秘的顯現(xiàn)她在書中讀到過，而這樣的愛情總是與眾不同的人才會有的，也總是幸福的。她徹底陷入到幻覺之中，臉色發(fā)紅，眼睛發(fā)亮。

“我猜想她很可愛吧?！彼鞣普f。

“可愛！”我回應(yīng)道?！八敲利惖??！蔽冶M量推理，以此滿意地從邏輯上對事實加以證明。我詳細講述了表現(xiàn)她趣味的東西，她對于自然之美的敏感，她那種喜歡獨自靜靜地思考的習(xí)慣?！鞍。蔽艺f，握緊雙手，“和這樣的伴侶在這些景色里漫步，同她一道坐在潺潺的小溪旁，把花環(huán)戴在她的額頭上，傾聽她那與林中的低語融合在一起的悅耳聲音……”

“太可喜了！太可喜了！”索菲叫道?！八欢ㄊ莻€多么討人喜歡的人！她正是我想要的朋友。我會非常喜歡她的！啊，親愛的哥哥！你可不能一個人擁有她，你得讓我也享有她！”

我把妹妹抱在懷里，大聲說：“你會的——你會的！親愛的索菲。咱們都為了彼此而生活！”

* * * * *

與索菲的談話使我心中的幻想有增無減，而她對待我這白日夢的方式，又使其與某些事實和人聯(lián)系在一起，讓它更具有了現(xiàn)實的痕跡。我像個神思恍惚的人四處走動，對周圍的世界全然不顧，讓自己被包圍在想象的極樂世界里。在這種狀態(tài)下，一天早上我遇見了格倫科。他像通常那樣面帶微笑和我搭話，講著一些普通的事情；不過說話當(dāng)中他停下來，用詢問的目光盯住我。

“你怎么啦？”他問。“你好象很激動。發(fā)生了什么特別的事嗎？”

“沒什么?！蔽一卮?，有些猶豫?！爸辽贈]什么值得對你講的?！?/p>

“不，我親愛的年輕朋友，”他說，“凡是重要得足以讓你激動的事，都值得告訴我。”

“唔，不過我心里想的問題你會認為是輕浮的?！?/p>

“凡是能夠喚起強烈感情的問題，都不是輕浮的。”

“你對愛情，”我遲疑地說，“你對愛情怎么看？”

這一問幾乎讓格倫科吃驚?！澳惆涯钦f成是個輕浮的問題嗎？”他回答?！跋嘈盼?，任何東西都不像愛情充滿著如此深遠、如此重大的意義。確實，如果你說的是反復(fù)無常的怪念頭——它僅僅由不能經(jīng)久的美麗所具有的魅力引起——那么我承認是極其沒有價值的。不過，從善良之心所懷有的同情產(chǎn)生出來的愛情，那種因感知道德上的杰出之處而被喚醒的愛情——在對身心之美的思考中這樣的愛情不斷加深——是一種有助于人心的完善并使其變得崇高的激情。啊，兩個年輕的人擺脫了世間的邪惡與蠢行，將純潔的思想、神情和情感融合在一起，仿佛只有了一個心靈——還有什么樣的情景比這更接近于天使們的交流呢！他們那默然無語的交流多么美妙，眼神多么溫柔真誠，毋須言語也充滿了意味！是的，朋友，假如在這個令人厭倦的世上還有什么值得上天稱道的，那便是這種彼此的情感所帶來的純潔歡樂！”

我可敬的老師的這番話，使我不再有更多保留?！案駛惪葡壬蔽掖舐曊f，臉紅得更加厲害，“我戀愛了。”

“這就是你羞于告訴我的事嗎？啊，千萬別把這樣一個重要秘密向你的朋友隱瞞。如果你的感情是不值得的，那么友誼的果斷之手會將它拔掉；如果它是正直可敬的，那么只有敵人才會試圖予以扼殺。人的品性和幸福在最大程度上取決于初戀的情感。如果你是讓短暫膚淺的迷人東西——比如明亮的眼神，花兒般盛開的臉頰，溫柔的聲音，或者婀娜的身姿——給吸引住了，我會提醒你注意。我會對你說，美麗的容貌不過是早晨轉(zhuǎn)瞬即逝的陽光，是易于壞掉的鮮花；某個意外會使它變得黯然枯萎，最多它也會很快自己死掉。可假如你愛的是我如下描述的那種人，情況就不一樣了：她很年輕，但感情更加年輕；她相貌迷人，但也是心中之美的典范；她聲音溫柔，表現(xiàn)出高尚的情操；她面容如花兒一般，像早晨呈現(xiàn)出的玫瑰色彩，讓美好的日子燃起希望；她的眼神洋溢著一顆幸福的心所具有的仁慈；她性情樂觀，對所有善意的沖動感到敏感，并真誠地把自己的幸福分給他人；她泰然自若，不需要依靠別人支持；她的品味高雅，這會讓孤獨的時刻顯示出美的東西，并使其本身的享樂得以更加圓滿——”

“親愛的先生，”我喊道，再也控制不住了，“她正是你描述的那種人！”

“唉，那么，我親愛的年輕朋友，”他說，親切地緊緊握住我的手，“上帝作證，你就愛下去吧！”

* * * * *

在這天余下的時光里，我處于某種夢幻般的極度快樂之中，就像人們說的土耳其人在鴉片的作用下所享受到的一般。已經(jīng)顯而易見的是，我多么易于用想象的情景把自己搞迷惑，以致于將它們與現(xiàn)實的情況混淆起來。在眼前的事例中，索菲與格倫科共同促進了我一時的幻覺。索菲，親愛的姑娘，像通常那樣和我一起建造幻想的城堡，縱情于一系列相同的幻想里面；而格倫科呢，則受到我的強烈的情感欺騙，堅信我說的是一個已經(jīng)見到并認識的人。他們憑著對我情感上的贊同，在某種意義上與我心中“未知的人”聯(lián)系起來，并繼而將她與我親密的生活圈子聯(lián)系起來。

傍晚，我們一家人聚集在門廳，享受著涼爽的微風(fēng)。索菲在鋼琴上彈著一支喜愛的蘇格蘭人的曲子，而格倫科則坐在旁邊，一只手托住額頭，陷入某一種沉思默想里，這使得他在我看來非常有趣。

“我是個多么幸運的人呀！”我想，“被賜予這樣一個妹妹和朋友！我只需要找到那個可愛的‘未知的人’，并和她結(jié)婚，就會幸福！我的家里有了一位如此高雅的人，將成為一個怎樣的樂園！它會成為仙境里一種完美的蔭涼之處，掩映在玫瑰和其他芳香的鮮花叢中。索菲將和我們住在一起，與我們一道分享所有快樂。格倫科也將不再像他現(xiàn)在這樣是個孤獨的人。他會和我們共同擁有一個家，有自己的書房，愿意的時候可以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與世隔離，以便埋頭于自己的思考。他那私人房間是神圣的，誰也不會闖進去，只有我才偶爾到他獨處的地方，為了促進人類的發(fā)展共同制定出宏大的計劃。我們置身于一系列富有理性的快樂和高雅的事務(wù)中，日子會多么令人開心啊！有時我們會聽聽音樂，讀讀書，有時又漫步穿過花園——這時面對妻子種下的每一棵開花植物，我會露出滿意的微笑。而在漫長的冬夜，女人們會一邊坐著干活，一邊靜靜地專心傾聽我和格倫科討論玄學(xué)上那些奧妙的學(xué)說?！?/p>

正當(dāng)我愉快地陷入沉思時父親拍一下我的肩膀，使我吃了一驚?！澳氵@小子著啥迷啦？”他叫道?！拔覍δ阏f了許多次話，你卻一次也沒回答?！?/p>

“請原諒，父親。”我回答。“我完全陷入了思考，沒聽見你說話?！?/p>

“陷入了思考！請問你在想什么？我想是你的什么哲學(xué)吧?！?/p>

“說實話，”姐姐夏洛特說，頑皮地笑著，“我猜想哈里[芒喬伊的昵稱。]又戀愛啦?！?/p>

“如果戀愛了，夏洛特，”我說，有些生氣，并回想起格倫科對這種情感熱心的贊美，“如果我戀愛了，這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嗎？難道這個最溫柔也最熱烈的情感，能讓人的心受到冷漠的嘲笑嗎？”

姐姐臉紅了?！爱?dāng)然不能，弟弟！我也不是有意那樣做，或者有意說出什么傷害你感情的事。要是我真猜想到你有了某種真正的戀情，那在我眼里會是神圣的。不過——不過，”她說，面帶微笑，好象產(chǎn)生了什么怪異的回憶，“我原以為——原以為你可能又沉迷于某個微不足道的奇思怪想里面。”

“不管多少錢，”父親大聲說，“我都愿意打賭，他又愛上了窗口旁的某個老婦！”

“啊，不！”親愛的妹妹索菲帶著最親切友好的熱情叫道，“她又年輕又漂亮?！?/p>

“照我看，”格倫科說，激動起來，“她一定身心兩個方面都可愛?！?/p>

我發(fā)現(xiàn)朋友們讓我陷入了一個極大的困境，開始渾身冒汗，覺得耳朵火辣辣的。

“哦，不過，”父親又大聲說，“她是誰呢？她是做什么的？讓咱們聽聽關(guān)于她的情況吧？”

這可不是解釋這樣一個棘手問題的時候。我抓起帽子從家里走了出去。

我一來到戶外獨自呆著時，我的心就責(zé)備我。如此對待父親禮貌嗎？——而且是這樣一位父親，他總把我看成是自己一生的驕傲，看成是他希望的支柱。不錯，他有時愛取笑我那些熱情奔放的想象，對于我的哲學(xué)觀也沒給予應(yīng)有的尊重，但他什么時候阻礙過我心中的希望了？難道在一件可能影響我整個未來生活的事上，我要對他有所保留嗎？“我做錯了，”我想，“但是現(xiàn)在彌補還來得及。我要趕回去，把整個心扉向父親敞開！”

因此我回去了，就在我要走進家門，并且心里充滿孝敬、悔悟的話已到嘴邊時，我突然聽見父親哈哈大笑，兩個姐姐也吃吃地高聲笑起來。

“腳??！”他一旦恢復(fù)過來就喊道?！皭凵狭四_印！哎呀，這可勝過了窗旁的老婦喲！”隨即他再次讓人震驚地大笑著。即便是一聲霹靂，也不會使我如此震驚的。原來是心胸單純的索菲將一切都講了，這可把父親愛笑的脾性給充分調(diào)動起來。

從來沒有哪個可憐的人像我垂頭喪氣得如此厲害的。所有的幻想都結(jié)束了。我靜靜地從家里走出去，他們的每一個笑聲都讓我變得越來越渺小。我一直在外面徘徊著，直到家人們都睡了，我才悄悄回到自己床上。然而，這天晚上我徹夜未眠！我躺在那兒，滿懷羞辱，考慮著次日早上如何面對家人。想到被人嘲笑我總是受不了，而讓我忍受一個已經(jīng)使我如此興奮的問題，似乎比死亡更糟糕。有一次我?guī)缀鯖Q心起床，給馬裝上馬鞍騎走，我也不知去什么地方。

我終于作出了決定。在下樓去吃早飯前我找來索菲，請她作為一名大使去正式處理此事。我堅持大家要把這個問題忘掉，否則我就不會在餐桌上露面。他們欣然同意，因為無論如何誰也不愿讓我痛苦。他們忠實地遵守諾言，對此事只字未提。不過他們做出的鬼臉，壓抑的竊笑，直刺我的心靈。父親只要看著我的臉時，總是顯露出又悲又喜的目光——他極力現(xiàn)出嚴肅的表情，嘴部也怪怪的——我有100次寧愿他放聲大笑算了。

* * * * *

就在上述讓人煩惱的事發(fā)生一兩天后，我盡可能躲開家里人，獨自在田野和樹林里漫步。我感到很不對勁兒，情緒低劣，緊張不安。雖然每一片樹林都傳來鳥兒的歌聲，但是我對它們美妙的旋律一點不感興趣。田野的花在我身邊開放，我卻沒注意到。在愛情上遭到阻礙夠糟糕了，不過你還可以逃到詩中去尋求安慰，在讓心靈獲得平靜的詩節(jié)里化解悲哀?？墒亲屗屑で椤獰o論它所涉及的對象還是其余一切——都統(tǒng)統(tǒng)給消滅了，驅(qū)散了，使得它們就像一個個夢幻似的——或者最糟糕的是，還要轉(zhuǎn)化成一種話柄和笑柄——你能從這樣的事里得到什么安慰呢？

我避開見到腳印的那條致命的小溪。現(xiàn)在我常喜歡去的地方是哈得孫河的岸邊。我坐在巖石上，凝視著泛起漣漪往下流去的河水或拍打在岸邊的波浪；或者觀察著不斷變化的光亮的云塊，以及遠山上移動的亮光和陰影。我漸漸悄然恢復(fù)了平靜，偶爾輕輕舒適地嘆一口氣，其中沒有了痛苦——這表明我的心中又生出了情感。

正當(dāng)我坐著這樣陷入沉思時，我的目光逐漸鎖定在一個被水流沖走的物體上。原來那是一只小游船，樣式美觀，色彩鮮明，裝飾華麗。在周圍這樣一個相當(dāng)偏僻的地方，出現(xiàn)此種情景真是不同尋常。的確，在這一片河流上是難得看見任何游船的。等它靠得更近一些時，我注意到船上根本沒人，顯然它是從停泊處漂出來的?？罩幸稽c風(fēng)也沒有，小船在明凈的河水上漂浮，隨著旋渦打轉(zhuǎn)。最后它擱淺了，差不多就停在我坐的那塊巖石的底部。我下去來到河旁，把船拉到岸邊，對其輕便、雅致的船身和裝配它所表現(xiàn)出的品味，加以贊美。只見船上的長凳鋪了軟墊，長旗是絲綢的。在一個軟墊上放著女人的手套，大小和形狀都顯得精巧，逐漸變尖的手指也很美觀。我立即把它抓住，一下塞進胸口。它似乎與那個使我如此著迷的仙女般的腳印相配。

片刻后我胸中所有的浪漫激情又燃燒起來。這不正是童話故事里的一個事件嗎。某種無形的力量送來了一只小船，那是某個使人獲救的精靈或仁慈的仙女，要把我載去進行什么愉快的冒險。我回想起某種中魔的船只，它由白天鵝們拉動著，把一位騎士沿萊茵河[源出瑞士境內(nèi)的阿爾卑斯山，貫穿西歐多國。]拉走，進行著與愛和美有關(guān)的冒險計劃。那手套也表明，在眼前的冒險中牽涉到一位美麗的小姐。這也許是防護手套，為的是讓我勇于去冒險。在富于浪漫的精神和一時的興致影響下，我跳上船并升起輕便的帆，讓船離開了岸邊。仿佛某種支配一切的力量發(fā)出低語似的，此時吹起了2級風(fēng)，讓船帆鼓起來了，并且戲弄著那面絲綢長旗。一時間我駕著船漂過陡峭多蔭的河岸，或者穿過既很深又僻靜的河灣，然后來到一片廣闊的水域，并駛向高大多巖的岬角。這是一個可愛的傍晚，太陽在聚集起來的云塊里徐徐落下，它們使整個天空充滿光輝，并映照在河水里。我高興地產(chǎn)生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幻想，想象著這只仙女的船會把我載到什么魔島，或者神秘的涼亭，或者不乏妖術(shù)的宮殿。

我沉醉在幻想中，沒注意到那些使我大為高興的燦爛云塊，實際上預(yù)示著伴有雷暴的大風(fēng)將要來臨。等我覺察到這個事實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烏云驟然升起，同時讓天空暗下來。整個大自然的面貌突然變了，呈現(xiàn)出不無威脅的陰沉色彩，預(yù)示會有一場暴風(fēng)雨。我極力讓船靠岸，但沒等抵達一陣風(fēng)便刮來，頓時把河水卷起白浪，隨即船也遭到襲擊。

唉！我根本不是個水手，而保護我的仙女在這危險時刻也拋棄了我。我努力收起船帆，但這樣就不得不離開舵。船馬上翻了，我被拋入水中。我極力抓住沉船，可是沒抓住。我不太會游泳，所以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下沉。我又抓住一只漂浮在旁邊的輕槳，它托不起我，我又沉入水中。我的耳邊響起水流動的聲音和汩汩聲，之后我便一切意識都沒有了。

我不知失去了多久的意識，只迷惑地覺得自己被移動和弄來弄去，并聽見周圍有一些奇怪的人們和奇怪的聲音；不過所有這些都好像是一個可怕的夢。待我終于完全蘇醒過來有了知覺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寬大的房間里，屋子的陳設(shè)比我所習(xí)慣的更有情趣。淡淡的玫瑰色窗簾擋住了早上明亮的陽光，使每一樣?xùn)|西都顯現(xiàn)出溫和宜人的色調(diào)。在離我的床不遠處有一只古雅的三腳架，架上放著一籃美麗奇特的花，散發(fā)出最愜意的芳香。

“我在哪兒？怎么在這個地方？”

我讓大腦回想一下某個先前的事情，以便從它上面追尋實際生活中的線索，直到眼前這一刻。我漸漸想起了那只仙女的游船，我大膽地登上去，開始冒險駕駛，最后船不幸失事。除此外一片茫然。我是怎么來到這兒的？我到了什么陌生地方？住在這里的人一定溫和可親，并且有著高雅的品味，因為他們喜歡柔軟的床，芳香的花，和玫瑰色的窗簾。

我這樣陷入沉思時，豎琴的樂音傳入耳里，隨即一個女人的聲音唱起來。是從下面的房間傳出的，由于我的屋子相當(dāng)寧靜，所以我把聲調(diào)聽得一清二楚。大家都認為我的姐妹們很會唱歌，她們也唱得不錯；但是這么好的歌聲我從來沒聽到過。這個女人唱得很輕松，效果令人驚訝；她的音調(diào)優(yōu)美地變化著，并且有柔和的回音，此種技能誰也無法達到。如果沒有豐富的感情，是唱不出這種效果的。這是用聲音傳達出來的心靈。我對音樂的影響總是很敏感。的確，我對各種給予感官受到的影響都很敏感，比如聲音、顏色、形體和香氣。我簡直成了感覺的奴隸。我靜靜地躺著，屏住呼吸，陶醉于這位塞壬[希臘神話里半人半鳥的海妖，常用歌聲誘惑過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觸礁毀滅。]唱出的每一音調(diào)里。它徹底使我激動起來，讓我的心靈中充滿了美妙的旋律和愛意。我憑著奇特的推理，構(gòu)想著那個看不見的歌手的容貌。如此悅耳的聲音和優(yōu)美的音調(diào)，只能從最精巧靈活的器官中發(fā)出。這樣的器官不屬于粗鄙庸俗的人體，它們所屬的人體必然是美麗勻稱、令人贊嘆的。而一個有著如此身段的人一定是可愛的。

我再次忙著想象起來。我記起阿拉伯人關(guān)于王子的故事，他睡著時被一個使人獲救的精靈弄走，帶到一個美麗無比的公主遙遠的住所。我并不聲稱自己相信也有類似被弄走的經(jīng)歷，不過我有著根深蒂固的習(xí)慣，愛用類似的想象欺騙自己，給周圍的現(xiàn)實情況增添上夢幻色彩。

那富有魔力的聲音停止了，但它仍然在我的心靈周圍振動著，使其充滿各種溫柔的情感。此刻，我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自責(zé)的劇痛?！肮?，懦夫！”有個聲音似乎大叫道，“這就是你堅定不移的感情嗎？什么！你這么快就忘了泉水邊的那個仙女？難道僅僅一首悠然傳入你耳里的歌，就足以把你整個夏天所懷有的柔情像用魔法一樣給趕走了嗎？”明智的人會露出微笑——不過我處于深信不疑的狀態(tài)，我得承認自己的弱點。我對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不忠行為感到有些懊悔，然而我又無法阻擋眼前迷人的魔力。相互矛盾的要求打破了我心中的平靜。泉水旁的仙女回到我記憶中，使我聯(lián)想到其余一切：仙女的腳印、多蔭的樹林、柔和的回音和原始的小溪。但是那征服心靈的悅耳旋律使我產(chǎn)生出新的激情，這旋律仍然回蕩在我耳際，在有著柔軟的床、芳香的花和玫瑰色的窗簾的環(huán)境中，它更加動聽?！安恍业那嗄?！”我自個嘆息道。“讓彼此對抗的情感和你心中的帝國——它被一個人的聲音和另一個人的腳印激烈爭奪著——弄得心煩意亂！”

* * * * *

我這樣的狀態(tài)并沒持續(xù)多久，隨后我忽然聽見屋子的門輕輕打開了。我轉(zhuǎn)過頭去，想看看這座中魔的邸宅里會出現(xiàn)什么居住者：要么是身穿綠衣的聽差，樣子丑陋的侏儒，要么是面容憔悴的仙女。原來是我自己的男仆西皮奧。他小心翼翼走過來，如他所說，高興地看見我恢復(fù)得這么好。我首先問的是我在哪里？怎么到了這里的？西皮奧向我講述了一個長長的故事，說在我瘋野地巡游時，他一直在獨木舟里釣魚；他注意到風(fēng)暴正聚集起來，我面臨著危險；于是他趕緊跑來幫我，正好及時趕到，使我免于葬身水里；他好不容易才讓我有了生氣，在我失去知覺的時候又把我送到了這座邸宅。

“可是我在哪兒呢？”我重新問道。

“在薩默維爾先生家?！?/p>

“薩默維爾——薩默維爾！”我記起曾聽說有一位叫這個名字的紳士，最近在哈得孫河對岸離我家有些距離的地方住下來。人們普遍知道他是“法國人薩默維爾”，因為他早年在法國生活過一段時間，生活方式和家中的布置也具有法國風(fēng)味的跡象。事實上，正是駕著他的游船——它先前漂走了——我開始了自己離奇而不幸的巡游。這一切無不是簡單明了的事實，有可能將我一直編織著的蛛絲般的浪漫故事徹底破壞；不過幸運的是，我突然又聽見了豎琴發(fā)出的清脆聲。我從床上坐起來，傾聽著。

“西皮奧，”我有點躊躇地說，“剛才我聽到有人在唱歌。是誰？”

“哦，是朱莉婭小姐?！?/p>

“朱莉婭！朱莉婭！真討人喜歡！多么好的名字！還有，西皮奧——她——漂亮嗎？”

西皮奧笑得合不攏嘴?！俺怂鞣菩〗阃?，她是我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小姐?！?/p>

我得說，仆人全都把我妹妹索菲看作是完美的典范。

西皮奧現(xiàn)在要把花籃拿開，他擔(dān)心它們的氣味太濃了。不過它們是那天早晨朱莉婭小姐讓放到我房間里的。

那么，這些花兒是我未曾見過的美人用她那仙女般的手指采摘的。那使我耳里充滿悅耳旋律的和風(fēng)，曾經(jīng)從它們上面吹過。我讓西皮奧把花遞給我，從中挑選了幾朵最精美的放在胸前。

不久薩默維爾先生來看望我。他是我的一個有趣的研究對象，因為他是我那個未曾見面的美人的父親，并且他們父女倆大概也相象。我仔細看著他。他高大端莊，舉止坦率可親，身姿挺直優(yōu)雅。他的眼睛呈藍灰色，雖然不黑，但有時也目光炯炯，富有意味。他的頭發(fā)梳理得很好，還撒過香粉，從前額上略為梳起來，使其外表顯得更加高貴。他說話流暢，不過他的談話中帶有上流社會那種溫和的語調(diào)；他沒有任何大膽奔放的念頭，也沒有產(chǎn)生種種幻想的東西，而我對這些卻是贊美有加的。

最初我的想象有點迷惑，我不知如何從他身心所具有的綜合特性中，構(gòu)想出一幅與我先前所想的那個未曾見過的美人相吻合的模樣。然而，我憑借挑選出的一些相似部分，并在這兒那兒略加修飾，很快便勾勒出一幅滿意的肖像來。

“朱莉婭一定很高，”我想，“顯得優(yōu)雅尊貴。她不像父親那樣高貴，因為她是在僻靜的鄉(xiāng)下長大的。她的舉止也沒那么活潑，聲調(diào)柔和，帶著哀婉，她喜歡哀婉的音樂。她愛沉思，但也不是過分沉思，只是所謂的對事情十分關(guān)注。她的眼睛像父親的一樣，但藍得更純，并且更加溫柔，讓人愛憐。頭發(fā)是淺色的——不完全是淡黃色，因為我不喜歡淡黃色，而是介于淡黃色和赤褐色之間。總之她身高，優(yōu)雅，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一雙藍眼睛脈脈含情，是個顯得浪漫的美人。”這樣把她描繪完后，我覺得比先前更愛她十倍了。

* * * * *

我感到恢復(fù)得相當(dāng)好了，想馬上走出屋子，但薩默維爾先生不同意。他已早早把我平安的消息帶給我父親，我父親上午便趕來了。得知我冒過的險后他很震驚，不過高興地發(fā)現(xiàn)我恢復(fù)得不錯，并熱情地感謝薩默維爾先生給予了友好的幫助。對方回答時，只是要求我再做他兩三天的客人，以便進一步恢復(fù)身體，同時也讓我們彼此更加熟悉一些。父親欣然答應(yīng)了。西皮奧因此陪同他回家，并給我?guī)砹艘恍┮挛铮臀夷赣H、姐妹們充滿深情的信。次日早上在西皮奧的幫助下，我比平常遠更細心地打扮著，然后有些顫抖地走下樓，急于見到我想象中描繪得如此完整的人物原型。

走進起居室時，我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它就像其余的房間一樣布置得具有異國情調(diào)。窗簾是法國絲綢做的。有一些希臘式的長沙發(fā)，大理石桌子，穿衣鏡，以及枝形裝飾燈。最吸引我注意的，是我看見周圍那些具有女性品味的物品；一臺鋼琴，上面放著大量意大利曲譜；沙發(fā)上放有一本詩集；桌上是一瓶鮮花，和一張打開的繪畫紙，紙上熟練地畫著完成了一半的草圖。窗口上是一只關(guān)在鍍金籠子里的金絲雀，近旁就是那只曾被抱在朱莉婭懷里的豎琴。幸運的豎琴！可是那個統(tǒng)治這些精美東西的小小帝國的人在哪兒呢？——她曾朗誦出詩歌，置身于鳥兒、鮮花與玫瑰色的窗簾里。

突然我聽見門廳的門一下打開了，隨即傳來輕快的腳步聲，狂放多變的樂音，和一只狗尖聲的吠叫。一個芳齡15、輕盈歡樂的美少女輕快地走進屋里，她一路吹著6孔豎笛，一只長毛垂耳小狗在她身后頑皮地追著。她的吉普賽人的帽子往后擱在肩頭上，濃密而光滑的褐色頭發(fā)吹成卷形披散在臉旁，頭發(fā)之間顯露出明快的微笑和酒窩來。

看見我時她突然停下，因疑惑而顯得美麗無比；她支吾著說了一、兩句找她父親的話，便溜出了門，我聽到她蹦跳著上樓梯的聲音，就像一只受驚的小鹿，那只小狗跟在她后面汪汪地叫著。待薩默維爾小姐回到起居室時，她完全成了另一個人。她悄無聲息地跟在母親旁邊走進來，靦腆得可愛。她的頭發(fā)梳理得很漂亮，臉頰上顯露出淡淡的紅暈。薩默維爾先生陪伴著母女倆，把我正式介紹給她們。對于我在河流上遇到的意外，他們親切地詢問了不少情況并深表同情，同時還對鄰近的荒涼景色講述了一番——母女倆好象對其非常熟悉。

“你一定知道，”薩默維爾先生說，“我們是優(yōu)秀的航行家，樂于探索這條河的每一個角落和偏僻地方。我女兒也很喜歡探尋獨特的景色，把每一塊巖石和峽谷都畫下來。順便說一下，寶貝，把你最近畫的那幅美景給芒喬伊先生看看。”朱莉婭照父親說的去做，她紅著臉從畫紙里取出一張著了色的素描?？吹剿嫷木吧?guī)缀醭粤艘惑@。那正是我特別喜歡的小溪呀。我的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把目光投向下面，注意到世上最為神圣的小腳。啊，我多么高興地確信不疑！我的感情終止了斗爭。那聲音和腳印不再有沖突，朱莉婭·薩默維爾正是泉水邊的那個仙女！

* * * * *

我不記得早餐時都談了些什么，當(dāng)時也簡直沒意識到，因為我的思想完全陷入混亂之中。我真想盯住薩默維爾小姐看，可是不敢。有一次，我確實冒險瞥了她一眼，此時她正好在卷發(fā)的掩飾下也同樣飛快地看我一眼。我們的眼睛似乎被這碰撞震驚了，隨即垂下去。她是因為女性天生具有的端莊，我則因為先前的想象讓自己羞怯。然而那匆匆的一瞥，像一縷陽光照進了我心里。

我雖然羞怯，但近旁有一面鏡子幫了我，讓我看到薩默維爾小姐的身影。不錯，鏡子只是讓我看見她的頭后部，她就像一座古雕，無論從任何角度看都是美麗的。可她與我先前構(gòu)想的那個美人截然不同。她并非是個安詳憂思的少女，像我想象的泉水邊的那個仙女；也不是個身高溫柔、脈脈含情、長著藍眼睛并且顯得尊貴的人，像我想象的抱著豎琴的那個歌手。她身上沒有絲毫的尊貴：她看起來是個少女，幾乎不到中等身材；不過她那含苞待放的青春不無柔情；她像半開的玫瑰一樣可愛，散發(fā)出無盡的芳香；她的臉上露出微笑與酒窩，以及不斷變化的表情所具有的一切溫柔魅力。我懷疑，自己還會對任何其他的美給予稱贊。

吃過早飯，薩默維爾先生出去處理莊園的事情，讓我照顧好女士們。之后薩默維爾太太也料理家務(wù)去了，留下我和朱莉婭單獨在一起！瞧，這可是我最想遇到的場面啊。我面對著很久以來在心中一直渴望得到的可愛的人。只有我們倆，這是多么有利于情人的機會！我抓住它了嗎？我像通常那樣一下狂喜起來了嗎？根本沒有的事！我從來沒有那么笨拙窘迫過。

“這是什么原因呢？”我想?！盁o疑，對這個姑娘我并不會害怕。在智力上我當(dāng)然比她更強，和老師在一起我也絕不會窘迫的，雖然他有那么多學(xué)問。

這一時顯得奇怪。我感到假如她是個老太太，我會相當(dāng)自在的；假如她甚至是個丑女人，我也會對付得很好：正是她的美貌征服了我?？蓯鄣呐藥缀醪恢?，她們在缺乏經(jīng)驗的男青年眼里多么令人敬畏?。≡诙际械臅r髦圈子中長大的男青年，會笑話這一切。由于他們習(xí)慣于經(jīng)常混在女人的社交圈里，在上千次與她們輕佻的調(diào)情中讓浪漫的心失去活力，所以女人在他們眼里僅僅是女人而已。但是對于像我這樣一個易動感情、在鄉(xiāng)村長大的青年，她們卻是一個個完美的神。

薩默維爾小姐自己最初也有點局促不安，但不知怎的，女人天生很善于恢復(fù)鎮(zhèn)靜，她們的頭腦更加機靈，舉止更加優(yōu)雅。此外，我在薩默維爾小姐眼里也不過是個普通的人；在我這個富于浪漫幻想的人看來，她對于圍繞自己展開的一系列奇特的想象并未受到什么影響。另外，或許她看到對面營地里的混亂局面，并從這一發(fā)現(xiàn)中獲得了勇氣。不管怎樣她是最先開始作戰(zhàn)的。[最后兩句是比喻。]

然而，她的談話只是涉及一些平常話題，顯得從容不迫、富有教養(yǎng)。我極力用同樣方式作出回應(yīng)，但奇怪的是我辦不到。我的思想凍結(jié)了，我好象甚至說不出話來。我對自己懊惱不已，因為我希望顯得異常高雅。有兩三次我希望產(chǎn)生出一個美妙的想法，或表達出一種美好的情感，但結(jié)果都太過時，太勉強，太討厭，這讓我慚愧。就連我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協(xié)調(diào)，盡管我努力讓音調(diào)變得溫和一些?！笆聦嵣?，”我心想，“我無法讓自己與姑娘們進行必要的閑聊。我的談話太具有男子氣概和強健有力了，不適合于客廳里的裝腔作勢的閑聊。我是個哲學(xué)家[此處并非指真正意義上的哲學(xué)家，而是指具有哲學(xué)家的頭腦或思想等。]，這便是原因所在?！?/p>

終于薩默維爾太太走進來，給我解了圍。我馬上松一口氣，覺得又非常自信了?！罢嫫婀郑蔽蚁?，“另一個女人出現(xiàn)竟然會讓我又有了勇氣，我竟然更善于應(yīng)對兩個女人而不是一個女人。不過，既然如此，我就要利用一下這個情況，讓小姐看到我并非像她大概以為的那樣是個大笨蛋?！?/p>

我因此拿起放在沙發(fā)上的一本詩，是彌爾頓的《失樂園》。這是再幸運不過的事，它給我喜歡豪言壯語的性情提供了一個很好機會。我開始全面討論起它的長處來，或者說對其長處予以熱情贊美。我發(fā)表的言論是針對薩默維爾太太的，我發(fā)現(xiàn)與她談話比與她女兒談話更輕松容易。她似乎能意識到詩中的美，愿意和我一起討論。可我的目的不是聽她談話，而是我自己談話。我預(yù)料到她要說的一切，以我豐富的觀點把她壓制下去，然后運用出自作者的長長的引語，予以佐證和說明。

我這樣滔滔不絕地說著時，往薩默維爾小姐瞟了一眼，看她反應(yīng)如何。她面前放著在框子里攤開的刺繡，但她在作刺繡的過程中停下，眼睛盯住下面，仿佛默默地注意著什么。我于自我滿足中高興得滿面紅光，不過我同時有點不快地記起，我和她單獨在一起時她是怎樣打敗我的。我決定乘勝前進，于是加倍熱情地繼續(xù)講下去，直到完全把這個話題——或者說我的思想——給說盡了。沒等我完全停止，全神貫注地做著刺繡的薩默維爾小姐抬起眼睛，轉(zhuǎn)向母親說：“我一直在想，媽，這些花是刺成素色的還是彩色的?！奔词挂粔K冰打到我心上，它也不會那么讓我感到寒意?！拔艺媸且粋€大傻瓜，”我想，“把美好的思想和語言浪費到輕率的頭腦和無知的耳朵上！這姑娘對詩一無所知。恐怕她對詩之美是毫無熱情的。誰會有一顆真正敏感的心，而對于詩卻體會不到嗎？然而她還小。她的這部分教育雖然被忽略了，但還有足夠的時間彌補。我愿意充當(dāng)她的老師。我會在她心中點燃神圣的火焰，帶領(lǐng)她走過詩的仙境。但畢竟而言，我愛上個對詩一竅不通的女人真是相當(dāng)不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