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情終情始
桃花水——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清靜與自在
對于他,我總是心存念想。如果早一點,能在唐朝與他相遇,哪怕是相遇不相識都好,讓我做一個經(jīng)過他身邊的人,一個只有一面之緣,卻因他心花怒放的人。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山中問答》 李白
他獨自漫游山中,看桃花飄落,隨清流遠去。心里非常清靜。放下繁雜的思慮,讓奔騰的念頭停歇下來,任它像桃花一樣隨水漂遠,意識得到控制,便見山是山、花是花、水是水,整個天地入眼清明。
很多人會覺得,這時的他,應(yīng)是受了現(xiàn)實很深的沖擊,帶著強烈失落的心意歸隱山中。產(chǎn)生這種見解實則是基于先入之見形成的無意識的強加,認定一個人的歸隱總包含著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遺憾?!鞍材艽菝颊垩聶?quán)貴”的李白應(yīng)該是這樣的,所以他就成了這樣的。
但或許是他意識到自己準備得不夠充分,或許是他覺得倦累了,要暫時轉(zhuǎn)換心境。他從不曾因為逃避而退卻,也沒有想過要放棄。無論漫游到何方,每一次的歸隱,都是心靈的沉淀和清理。儲藏精神給養(yǎng),為下一次的游歷作更充分的準備。歸隱之于他,等同飛鳥或長或短的棲息,下一次的出發(fā),會比上一次更積極、更長遠。
終其一生,他都是個積極入世的人,不會輕易失望失落。他有自在悠然的內(nèi)心、磅礴的才華和見識。野心催逼他,促使他施展其才,就像不能阻止大鵬去展翅遨游九天外,同樣不能勉強李白只看到腳下的一塊地方。
若他有束縛和壓力,這沖擊更多源自他的內(nèi)心正在重整、擴張,而非外界的影響、壓力。
李白的一生,常處于漫游的狀態(tài),精神層面的呼應(yīng),讓我對他自然而然就心生親近。讀他的詩我會莞爾,會像個男人一樣血如火燒,意氣飛揚,會黯然神傷……他如我的隔世故人,忍不住有想伸手去擁抱他、親吻他的沖動。
隔著迢迢的時間,透過詩章去感知他的情緒,一樣心搖神蕩。幸好,他的每一點喜悲都無所遁形,悉知悉見。
我總是在想,如果早一點,能在唐朝與他相遇,哪怕是相遇不相識都好,讓我做一個經(jīng)過他身邊的人,一個只有一面之緣,卻因他心花怒放的人。
看他踏花入酒肆,對著美貌的龜茲少女吟出動人的詩篇;聽他在山中撫琴,送別友人;看他對月清歌,逐影起舞。愁也罷,喜也罷,他的才華從不枯竭。令人嘆絕的詩句就如春日枝上的桃花,自然地噴薄而出。
真的,我只要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遠遠地看著,不介意山長水遠,四處流離。若是能更親近一點,我愿意為他當壚賣酒,為他洗盡風塵。假如還有更親近的機會,我愿隨他登山臨水,看流水桃花,輾轉(zhuǎn)天涯。只是知己,不做愛人。
同是熱衷浪游的人,內(nèi)在是一個容器,旅行是自我清潔的方式。喜歡一再地自我清空,通過不斷接受新鮮的刺激來獲取更廣大的精神力量。如花承接雨露,夜間微微閉合,白天又皎然盛開。
李白絕非一個不善言談交際的人,他的內(nèi)心亦不固守封閉。除卻官場上的交際應(yīng)酬是他不屑分薄精力的。生活中,他的社交能力毋庸置疑,彰顯的強大個人魅力令他四處都有朋友。他亦從不為生計愁,是那個獨一無二開放富足的時代成就了他。我曾笑說他這個人好像隨身帶著不限額度的ATM機似的,一路走來,有游俠之風,絲毫沒有小文人的酸愁。
他是個精彩的人,善于發(fā)現(xiàn)身邊的美好。無論走到哪里,都可以讓生活變得明艷生動起來。這樣的人,我的記憶中只有兩個,另一個是蘇東坡。
無論是樓前的流水、河岸的垂柳、杯中的美酒、鄉(xiāng)間的胡麻飯,還是窗前的明月光,入他眼來都別有意趣。他有世人無法企及的才華,哪怕是最平常的景物,經(jīng)由他描摹,亦會動人心弦。
他又不曾矯飾自己的心性,不曾高高在上,刻意隱藏。他醉飲高歌,放浪形骸。對朋友說:“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苯z毫不刻意敷衍。天真而睿智的他,赤子之心從不曾失,灑脫地把所見、所聞、所感悉數(shù)落筆。心性自在,所以才華蓬勃。
李白以桃花入詩有多首,我最愛這一首,愛他此時的心境。此時的他,心中的愉悅和寧靜難與人說。面對友人來信相詢,殷勤探問,只能回復(fù)一句“別有天地非人間”啊!
真的不是寂寞,亦不寂寞。你可知這樣清靜的狀態(tài),是多么難得,入眼能看見多少似錦繁花嗎?
山中的生活,肯定不如紅塵中熱鬧,可這正是此刻我心中所求。若你堅持問我山中有什么樂趣,是什么值得我留戀,我無可言說,只可借前人的詩來答贈你:
山際見來煙,竹中窺落日。
鳥向檐上飛,云從窗里出。
——《山中雜詩三首》(其一) 吳均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
——《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 陶弘景
我可以拿什么來證明我快樂呢?快樂就是逍遙!山中所有,清凈為第一要義。所擁有的一切,仍是這個世間之物,不被驚擾、動搖。當人放開執(zhí)念,思慮不再冗沉,就會感受到自在、清凈、堅定、自足。
容納是天地間最持久的力量。日色清明時,青山被照耀嫵媚;暮色濃釅時,青山消隱于黑暗之中;陰雨滂沱時,山溪激蕩洶涌;大雪紛飛時,山石松柏亦會凍凝。這一切變化,無損于它的本來面目。
別有天地,并非說此處脫離了人間,變作了仙境桃源,而是因心境轉(zhuǎn)化,領(lǐng)略到另一重天地后豁然開朗、恣意怒放的喜悅。
清溪象征著心性的寧靜以及流轉(zhuǎn)、變動的狀態(tài),桃花則象征著熱烈的心性和一串串璀璨連續(xù)的念頭。不要心生哀婉,不要強留,只要順其自然,任其來去就好了。
那明末的柳姓才女說,我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
受到打擊、傷害、挫敗,人會很自然地灰心、低落。然而,這一時欠佳的情緒,它真的強悍到可以左右心的方向嗎?不是這樣的。情緒可以被調(diào)服,人可以學(xué)習(xí)擁有很多智慧的方法,使心變得安然,像山一樣堅定、博大。
換一個角度去想,此時未達到的理想,是由于時機不至,或自身的積淀未夠,越發(fā)要沉心以待。每多一分磨礪,就會離理想更近一步。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灑脫與磊落
一個人,若放不開自己的心,即使富有四海,也是徒然困居一隅而已;若放下,即使顛沛流離,身無長物,也可揮手自茲去。
李白有個與眾不同的特點,他詩中很多意態(tài)都是動的,連停頓亦飽含急切飛揚之態(tài)。譬如:“欲上太行雪滿山,欲渡黃河冰塞川?!薄皟砂对陈曁洳蛔。p舟已過萬重山。”簡直俯拾皆是,不勝枚舉。這首《山中問答》卻是動中有靜,盡顯其悠然。
這首詩,我是當禪詩來讀的。雖然禪歷來主張不立文字,道破語言是滯障,但是思想許多時候還是需要依靠語言文字來傳達。語言文字如擺渡的舟筏,借此接近真理。至于登岸之后舍棄舟筏,那是另一重境界了。
李白的詩,天然就生動艷美,真正是麗質(zhì)天成,效顰不得。我有時不免掩卷悵然,漢字語言的魅力被他用得出神入化。這就好比習(xí)武,武功高到了極處的高手,差距只在毫厘,但個人天分所致,中間苦修登頂?shù)倪^程,差距是不言而喻的。你從不見他如賈島般苦吟,就像你看不見吳道子皺著眉頭涂改畫稿。遣詞如作畫,他是隨心所欲皆成佳篇,信手拈來自臻化境。
他賦予桃花別具一格的意象,以嫣紅桃花來比對蒼茫碧山,以桃花的熱烈來映襯清溪的明凈,意蘊卻比字面上能夠感知的更為清遠。桃花落后“窅然去”,象征紛繁熱鬧的念頭消弭于自在本心。與許多人流露出對桃源的渴慕不同,他指出自性具足,不去依戀傳說,妄求桃花源——這正契合了禪宗強調(diào)“不假外求”的思想。尋常的詩,能做到意在言外就很好,李白的詩不單意在言外,其境更超拔于語言。
決意要扶濟蒼生的人,首先要學(xué)習(xí)胸藏天下,所以他會一次一次歸隱山中。他是注定要出山入世的,建功立業(yè)是他的畢生意愿。歸隱不是他的歸宿,似謝安那樣?xùn)|山再起指點江山才是他追慕的風采。他所追求的境界是游刃有余,來去自如,而非汲汲以求。
他的等待和自我節(jié)制終于有了成效,這絕頂聰明的男子,他不是一個不懂得依照世俗法則去經(jīng)營自己的人,他很懂得去經(jīng)營自己的名望。這一點他很類似謝安。天寶年間,他因道士吳筠、玉真公主、賀知章等朝中權(quán)貴的引薦入仕。
入仕之初,明皇對他極盡禮遇。到后來君臣之間有了齟齬、不諧。他也明了及時抽身遠去的道理,被體面地賜金放還,沒有與恩主反目成仇,引火燒身。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了斷治世之心。他一直自認是治世之能臣,匡扶天下之才,只可惜不為所用。明皇認為他更好的職業(yè)是去做個名滿天下的詩人,發(fā)發(fā)清論也就罷了。
我一直覺得明皇這么做是對的。他洞悉了李白天真放誕的本性,他任性,容易被利用和傷害。雖有熱情,卻不適宜在政治的旋渦里玩刀頭舐血的兇險游戲。
他不是個政客。說到底,明皇這么處理他,是基于對他的保護,愛惜他百代不遇的才華。
他恢復(fù)了自由身,回到了山野,攜一把銹劍,騎一頭青驢游走于紅塵,遙望長安一鉤殘月,月如霜,滿心寂寞一身風塵。
有太多人為他抱怨不公。可這樣的結(jié)局對一個天性浪漫的偉大詩人而言,委實是最好的結(jié)局。
李白這樣的人,你忍心他在政治斗爭中不明不白地枉送性命嗎?我連想都不愿想,他是死于某一場政治謀殺,尸骨不全死不瞑目。我情愿他在家人身邊病死,情愿相信他如民間傳說的那樣是太白金星轉(zhuǎn)世,酒醉之后在船頭撈月失足落水而死。
他的后半生,依舊瀟灑卻不再逍遙。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牢獄之災(zāi)、流放、赦歸,他漸漸老去,眼看昔日明主倉皇西逃,情意兩心知,不會不黯然吧。帝國坍塌了,盛世轉(zhuǎn)眼翻成斷錦。黎民奔逃,輝煌化劫灰。那份慘痛,不是親身經(jīng)歷,又如何能夠心知?
好在他失意卻不消沉,詩風由激揚轉(zhuǎn)蒼勁,與杜甫的沉郁遙遙相應(yīng)。不得不說,是他年輕時的游歷、在山中的自省幫他奠定了厚實的精神基礎(chǔ),讓他歷經(jīng)離亂而不倒。
他努力過,至死都在堅持。他想到的,做不到;做到的,改變不了。那是悲壯的事實,是命運,再強大杰出的人都必須學(xué)會甘心,遵從命運。
我想起另一個人,蘇東坡曾寫給好友王鞏《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這樣一首詞: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
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王鞏受“烏臺詩案”牽連,被貶謫到地處嶺南的賓州。王鞏南行,歌伎柔奴不計艱險毅然隨行。元豐六年(公元1083年)王鞏北歸,與蘇東坡劫后重逢。席間請柔奴為東坡勸酒。蘇東坡問及嶺南生活的感受,柔奴不言生活之酸苦,答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睎|坡聞言深受感動,作《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一首贈給柔奴。
數(shù)十年后,東坡被貶嶺南惠州,身邊亦有侍妾朝云追隨。朝云對他的情意絕不遜于柔奴之于王鞏。想他身處嶺南,看著相伴在側(cè)的朝云,亦會常常憶起多年之前,那纖弱慷慨的女子含笑應(yīng)對他的問話:“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p>
回過頭看,當年的贈詞竟成了他今日的自況。王鞏經(jīng)歷的,他又來經(jīng)歷一遍。日光之下,豈有新事?無非是上演過的橋段,換上不同的人再演一遍。他的柔奴即他身邊的朝云,是了,道理多年前就有人為他言明,天地為家,此心安處,何懼之有?
一個人,若放不開自己的心,即使富有四海,亦如徒然困居一室;若放下,即使顛沛流離,身無長物,也瀟灑磊落。這樣的人,是樂游原上縱馬遠游的五陵年少,揮手自茲去。
鬢發(fā)染霜,少年子弟終老于江湖。笑送春歸,心無悲戚。
春思——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歷亂李花香
沉迷與驚憂
眼看草青柳綠,曲江桃濃李艷,游人依然如織。誰會相信,這會是盛世的回光返照,是某些人一生中最后一個春天呢?
紅粉當壚弱柳垂,金花臘酒解酴醾。
笙歌日暮能留客,醉殺長安輕薄兒。
——《春思》 賈至
這城中尋歡作樂、晝夜不息的輕薄子弟們,我的愁緒,你們能懂嗎?
安祿山的叛軍已逼近潼關(guān),這城已搖搖欲傾,不復(fù)輝煌。國破在即,而你們絲毫不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是該及時點醒,還是放任?就這樣吧,無知無覺混沌度日未嘗不是一種幸福。既然歡樂注定苦短,何不抓緊時間及時行樂?
無藥可醫(yī)之時,逃避也不失為一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
危險總是以一副無害討喜的樣子逐漸逼近,潛藏在春日的煦暖之中。眼看草青柳綠,曲江桃濃李艷,游人依然如織,誰會相信,這會是盛世的回光返照,某些人一生中最后一個春天呢?
春愁猶如晨起時彌漫階前的一陣輕霧,達官貴人眼中的良辰美景,是感慨人生變幻的時髦話題。春愁是用來賞鑒贊嘆的,哪里就真的,真的成了深恨。
公元736年,一個叫安祿山的胡人因罪被押往大唐的都城長安。對于大唐乃至整個中國的歷史而言,這都是個重要的分水嶺,一個不容忽視的轉(zhuǎn)折。沒有人知道,這個鎖在囚車里的犯人會給大唐帝國帶來一場深重延續(xù)的災(zāi)難。
由于善于逢迎,安祿山不僅免罪,還迅速獲得了唐玄宗的寵信,短短數(shù)年之間屢獲升遷,成為大唐最有權(quán)勢的封疆大吏。安祿山獲得玄宗寵信最主要的原因有兩點:一是他乖巧圓滑的性格,二是他超凡的舞技。肥胖的安祿山跳起胡旋舞來毫不滯重,令人叫絕。他對楊貴妃也極盡討好之能事。
憑借天生卓越的公關(guān)才能,安祿山逐步攫取更大的權(quán)力,直至被封為郡王。是唐玄宗一手締造了盛世,亦是他親手埋下了帝國衰敗的禍根。
深層的危機深植于國家的肌理里,緩緩生長,等待破土而出的時機。唯有時時保持警惕、清醒謹慎的人才能察覺。這種機敏得來不易,注定要犧牲歡愉去換取。大多數(shù)人沒有那么敏感,也不愿活得草木皆兵。即使偶爾會有所察覺,擔憂也不過如一陣春風,輕拂過耳畔。
帝國已經(jīng)處于鼎盛時期,曾經(jīng)生機勃勃積極進取的朝堂漸漸走向浮華。富貴麻痹了大多數(shù)人的神經(jīng),沒有人意識到衰敗的危險。
對藝術(shù)和愛情的癡迷已經(jīng)取代了昔日治國的熱情——連這個國家的君王都耽于逸樂,何況他人?偷生于快樂,總是比較容易的。
賈至,這今人不甚了解的文學(xué)家,在當時可是赫赫有名,備受世人推崇。賈至在玄宗朝任中書舍人,供職于中書省,負責起草皇帝的詔書?!缎绿茣べZ至傳》稱,賈至以文著稱當時,其父賈曾和他都曾為朝廷掌執(zhí)文筆。玄宗受命冊文為賈曾所撰,而傳位冊文則是賈至手筆。玄宗贊嘆“兩朝盛典出卿家父子手,可謂繼美”。除了御用文人運筆時必須要有的華美端嚴之氣,賈至的絕句同樣寫得雅妙動人。可以讀得出,他深具情致,絕非因一己榮貴自鳴得意的輕薄文人。
需要說明的是,賈至的《春思》,并非因安史之亂產(chǎn)生的傷時之作。有學(xué)者考據(jù)認為此詩作于賈至在肅宗朝被貶謫時,而非安史之亂前。我覺得,是否了解這首詩的成詩背景對理解本意沒有太大影響,至少不會南轅北轍。無論是安史之亂之前還是之后,將時間展開去看,他的憂愁深植心河,從未停止擺蕩。
身處流亡的時代,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有了流人之愁、逐客之恨。在變故面前倉皇失色的,又何止賈至一人?
離亂之后,長安貴胄并未收斂輕薄,風流放任一如既往,驕縱肆意傾瀉。俗話說“好了瘡疤忘了痛”。對于歷史的教訓(xùn),哪怕是以無數(shù)條命換來的,一旦時過境遷,人們總是習(xí)慣性地選擇遺忘。
大家都有避難情緒,甚至,因為欠缺了安全感,自覺朝不保夕的人們,為了擺脫內(nèi)心的恐懼陰影,會更加忘形地投入到制造快樂和麻痹的運動中去,以欲望對抗恐懼,欲望如洪水肆虐。好像如此這般,恐懼擊打過來的頻率就會變慢,強度就會減弱。
我無數(shù)次地想,長安的春天是什么樣?長安月下的桃花是什么樣?那些唐人的詩帶我回到千年前的帝都,繁華生動得仿佛我親身經(jīng)歷。想念時間太久、太多次,久到懷疑,那種美好無關(guān)他人,只是盛開在悠遠念想中的風景。
提起唐人所愛的花卉,很多人會第一時間想到牡丹。其實,唐代長安的初春,繁盛的桃花也是人們喜聞樂見的花卉之一。大明宮中有大量桃樹,皇家御苑中,有專種桃樹的桃園。
每逢春日,灼灼花開燦若云霞。杜甫在寫給賈至的和詩《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中贊美大明宮的春景,亦有“九重春色醉仙桃”之譽。
時值好春,綠柳蔭濃,桃花艷放。每一日的清晨,鐘聲由大明宮金色的闕樓傳出,漸次回蕩在帝都的上空。紅色的宮門緩緩打開,成千上百的官員魚貫而行,行走在白玉鋪成的臺階上,御香繚繞,旌旗飄揚。此時,晨露未晞。
太陽緩緩升起?!傍P毛”制作的掌扇在香煙霧靄中移動,那是皇帝的儀仗。盛大的朝會即將開始,帝國的官員和異邦的使節(jié)等待著朝見皇帝。
每當入夜,月色清朗,桃花在長安月下減退了嬌媚之氣,更添梨花的清寒。那花下還有酒,有對坐淺酌清吟的人。那人感慨著東風不單不幫人遣散愁緒,漫漫春日反而把恨牽引得更長。
他說:
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歷亂李花香。
東風不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
我心有一種憂傷,無法向外人道出。屬于全世界的春天,總還有人不能盡興狂歡。
風流才子多思春,腸斷蕭娘一紙書
離亂與安然
我要你,在這世上安然老去,直至白發(fā)蒼蒼,與我相逢不相識都好。只要你此生靜好,不被這亂世烽煙湮沒。
有這么一種人,既耽溺于世俗的深谷,又出離于塵世的懸崖之上。心戀那盛開的妖嬈桃花,又愛慕繁花閑落的靜美,難以忘懷長安的繁盛。
每一天的凌晨時分,穿戴好冠冕朝服到大明宮的宣政殿去上朝,那時候賈至曾邀約王維、岑參、杜甫,一同寫過《早朝大明宮》這樣生機勃勃的詩: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
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
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皇帝居住的大明宮在長安城的東北方向,和官員們居住的地方有不短的距離。許多人朝思暮想,要死要活想當官,可是,實事求是地說,上朝是件再辛苦不過的差事。尤其在酷寒的冬日,五更點卯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長安城依然在熟睡。冒著嚴霜雨雪上朝的官員,承受的辛勞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
大唐的律制規(guī)定,官員無論品級高低都要按時上朝,不得遲到,不得早退。朝會時不得舉止失儀,否則懲罰將非常嚴厲,輕則罰去一月的俸祿,重則丟掉官職。五更時分,天剛開始放亮,衣冠整齊的官員就必須等候在宮門口。
官員們大多騎馬上朝,品級高的官員可以帶一兩個仆役隨行,為主人掌燈引路,品級較低俸祿有限的官員只好只身獨行。
騎馬穿過料峭的街道,進入內(nèi)城,御街靜寂,上朝的燈籠絡(luò)繹不絕,如繁星點點。清冷暗香撲鼻,春的氣息無所不在,閉起眼亦知禁城春至。此時往來于此的皆是朝中要人,天朝的端嚴氣象又豈是沒有身臨其境的人能夠妄自揣度的呢?
看似尋常的陳述之下是淡淡的招搖,言辭之間不乏被天子所重的自得,身居高位的欣然。這點驕傲是人之常情。賈至和好友李白當時都意氣風發(fā),躬逢盛世,一心報效明君。
當時圣眷正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辭帝都,別鳳池,出長安,成為千里之外望京難返的罪人。無論是賈至、李白,還是杜甫,這些曾經(jīng)進入到權(quán)力中心的文人,他們的政治生涯或長或短,際遇也不盡相同,可這種政治經(jīng)歷使得他們的心胸、氣度不同于終生不第的寒士、文人。他們更甘愿把自己的才華和命運與帝國的興衰緊緊相連。
有誰料到!誰料得到!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會天崩地裂。大唐帝國的文武百官、萬千子民心目中當之無愧的圣主明君也會倉皇西逃。
洪昇在《長生殿·聞鈴》一折里寫了一支《雙調(diào)近詞·武陵花》:
萬里巡行,多少悲涼途路情。看云山重疊處,似我亂愁交并。無邊落木響秋聲,長空孤雁添悲哽?!U裊旗旌,背殘日,風搖影。匹馬崎嶇怎暫停,怎暫停!陰云黯淡天昏暝,哀猿斷腸,子規(guī)叫血,好教人怕聽。兀的不慘殺人也么哥,兀的不苦殺人也么哥!蕭條恁生,峨眉山下少人經(jīng),冷雨斜風撲面迎。
平心而論,遣詞造句真不差,但意境真逼仄!喪氣!脫不開文人的酸朽氣。我抵死不能認可洪昇創(chuàng)作的唐明皇形象。他寫的唐明皇太鄉(xiāng)氣,失了身份。
一個只曉得談情說愛的男人,遇事就一籌莫展,考慮事情全無要領(lǐng)。譬如戲里寫他聞知安祿山叛變,第一時間是憂慮楊玉環(huán)嬌貴,怕她辛苦難以隨行……我看戲時都要暈,這是什么思路?
洪昇寫唐明皇馬嵬坡兵變之后一路趕往成都,感嘆著情勢兇險,路途難行。又哀傷紅顏已歿,此身良苦,全然沒有帝王氣度,一副喪妻兼喪志文人的心態(tài)口氣。這種凄切之情,用來描摹隨行扈從的文人臣子是可以的,用在李隆基身上實在貽笑大方。
想了解接近真實的歷史情況,應(yīng)該看賈至寫的《自蜀奉冊命往朔方途中呈韋左相文部房尚書門》,這首詩起筆就提到了安史之亂時公卿們隨駕避難的狼狽,以及后來唐王朝內(nèi)部為了應(yīng)對這場危機而做的權(quán)力調(diào)整——唐玄宗禪位于太子李亨。李亨即位后集結(jié)人心再作應(yīng)戰(zhàn)。這就比較公允了。李隆基耽于情愛縱然有錯,何至于似洪昇寫的那么猥瑣不堪!
淪留在蜀地,午夜闌珊時回望長安,夢想著何日還都。長安是破碎的明月光,一觸即碎華美的夢。長安已是浸沒在血海里的孤島,大明宮宮室頹壞,梨花如雪,桃花染血,血色沁漫開來,望得再久一點,血艷已化作遮天蔽日的濃黑。人是孤魂野鬼,長安城,是望鄉(xiāng)臺上前世的鄉(xiāng)關(guān)。
賈至是不幸的,親眼見證了這盛世傾頹;他又是幸運的,身為玄宗西逃幸蜀的隨行大臣,起碼沒有流落故都淪為叛臣,或身化劫灰。這在當時,是很多薄命才子的遭遇。同樣名滿天下的王維,安史之亂時流落京師,不幸淪為偽官,日后雖然脫罪,聲譽難免受損,最后無心仕途潛心修佛,隱居于輞川別業(yè),難說與此波折無關(guān)。
王維清楚地知道,大唐的春天過去了!他筆下的山水田園、云光月影從來都細膩得讓人心醉,他對自然變化的感知從來都是這么細致敏感。
“桃紅復(fù)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薄@個春天不同于以往的春天,大唐的盛世之春不會再回來。隱居并不只是單純的心灰意冷。這一劫死了這么多人,劫后余生的他,只能為死難的人祈福,懺悔年輕時的浮華——懂得珍惜生命,以更溫存的心、更恬淡的態(tài)度去生活,答報故人,而不是在官場流離,倉皇老去。
“春思”之題,李白也寫到,而且出手不凡,落筆即成名篇?!把嗖萑绫探z,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边@清淺、俏麗、通達的詩,有不加雕飾的天然美態(tài),讀來恰如風拂清荷,風流自生。
李白詩中未曾言明的輕薄兒,賈至在詩中點明了,是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佳人妖嬈多姿,顧盼之間勾引住打馬經(jīng)過的多情少年——亦是風流子弟留情不返才惹得美人日后遺恨、傷情。
“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泵恳粋€故事都各有前身,每一段愛戀都自成身世。
“春風入羅幃,何事太牽情?”回不來的,希望回來吧。遲歸也比不歸好。我要你,在這世上安然老去,直至白發(fā)蒼蒼,與我相逢不相識都好。你我如同對峙的兩座城池,永不靠近,默然相對,情愿這樣。只要你此生靜好,不被這亂世烽煙湮沒。
長安亂——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失意與殺戮
喜歡菊花的他背棄了推崇牡丹的大唐帝國,他差一點就推翻大唐,建立起一個推崇菊花的帝國,盡管這帝國不似菊花的堅忍耐久,反倒如曇花一樣短暫。
長河冷月,是日如舊。翻過大唐盛世那一頁,往后看,會有錦緞成灰的心凄。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大唐王朝步向衰敗。公元762年5月,唐玄宗李隆基在孤獨中死去,一年之后,持續(xù)了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也落下了帷幕。
盛世已成過眼云煙,凄風苦雨籠罩著整個帝國。噩夢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安祿山雖然消失了,藩鎮(zhèn)割據(jù)卻愈演愈烈。唐玄宗統(tǒng)治的后期,地方節(jié)度使的權(quán)力越來越大。安史之亂之后,藩鎮(zhèn)的權(quán)力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日益坐大,擁兵自重的節(jié)度使眼中根本沒有朝廷。
江山在風雨中飄搖,到了韋莊生活的年代,繁盛如唐也回天乏術(shù),將要亡了。先是他入京應(yīng)試的時候,黃巢起兵,攻入了長安。本已多難的長安城再遭兵火洗劫。雖然安史之亂后藩鎮(zhèn)割據(jù),軍事沖突已成家常便飯,但黃巢的兵亂無疑是最致命一擊。一旦攻陷京師,如利刃直插帝國心臟,上至君臣,下至黎民,感受到的是天塌地陷的惶恐。
這場動亂的起因綿延深長,自開元盛世以來,實在是一言難盡。悲觀且短視地想,它源自一次失敗的科舉考試。
黃巢下第后賦詩一首,那首詩趾高氣揚: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簡直是沖冠一怒,不過為的不是紅顏,為的是這個鳥朝廷太不給俺面子了。最常見的落第的舉子傷懷時運不濟,自愧才薄,羞見鄉(xiāng)親父老的頹喪情緒,在這首《不第后賦菊》中一點也看不見。有的只是沖天的霸氣、撲面而來的殺氣,以及不握極權(quán)誓不罷休的戾氣。
若說詩以言志的話,黃巢的志向無疑驚人地遠大。這種不安分或許跟他販賣私鹽的家世有關(guān)。很多亂世梟雄,出身和經(jīng)歷都不循正道,劍走偏鋒。
黃巢不是一個普通的下第才子、失意秀才。這種野心勃勃的人一旦對現(xiàn)有的國家喪失了改良、溫和治愈的熱情,和許多就此退卻或百折不撓一定要金榜題名的純良文人不同,他會選擇鋌而走險,不畏懼成為反賊、叛將,更愿意采取暴力的方式去推翻再造,以徹底的反抗去宣泄內(nèi)心的失望憤懣。他絕不僅僅是蜷縮在角落里,舔著自己的傷口,小聲地哭泣。
對于一個野心勃勃的人而言,亂世才是茁壯成長的溫床。唐末深重的社會矛盾給黃巢提供了施展抱負的機會。年年天災(zāi)人禍,土地兼并,與南詔國長達十五年的戰(zhàn)爭積累的民怨,這一切都讓人有了揭竿而起的勇氣和理由。
當人們意識到輝煌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黑暗不可避免地降臨,并且是并非指日可待的漫長,強烈的失落感會促使人們抱住回憶取暖,懷想當初光明的、朝花夕拾杯中酒的年代,可以無憂無慮地清談,乘興訪友,踏月還家。
盡管生如逆旅,光陰明媚的時候并不多,可是當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人們會越發(fā)起勁地懷念起昔日幸福的小細節(jié)。咀嚼這些微小如花蕊的溫暖,它所散發(fā)的甜香,可以使人心懷惆悵地繼續(xù)生活。
過去的時光因為業(yè)已遠離變得妖嬈豐潤,距離會為我們修補細節(jié),時間仁慈地為我們療傷,最好的時光永遠駐留在記憶里,不是現(xiàn)在。但現(xiàn)在又如影隨形,無所不在,它卷挾著我們。
郁積的絕望會使人們痛苦躁動,渴望能出現(xiàn)一位英雄。這個人他會率先吶喊出心底積壓的不滿,他知道大家心里的欲望窩藏在哪里蠢蠢欲動,他清楚看似軟弱的愿望聚集在一起時會擁有什么樣的力量,他善于引誘它們出來作亂,號召大家一起反抗。
梟雄之心猶如彩蝶,要趁著民變的東風破繭而出。盡管那個人的個人目的可能并不單純,可是每一次起義、暴動公開的口號只有一個,改變現(xiàn)狀!
黃巢即是這種亂世梟雄。他不似菊般清高離俗,他半點隱逸之心也沒有,卻實如菊般耐得起霜凍磨礪。黃巢終生愛菊,他為菊花寫了好幾首膾炙人口的詩。他為菊花鳴不平: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在他看來,菊花不單是獨立寒秋,更應(yīng)該是占盡春光的。
菊花是否值得和桃花爭艷且不論,各花入各眼,黃巢的論調(diào)帶有明顯的個人喜好。他的菊花詩為當代的著名導(dǎo)演提供了創(chuàng)作靈感,雖然他最終拍成的是一部內(nèi)容空洞、徒具色彩沖擊力的宮廷言情電影。
喜歡菊花的他背棄了推崇牡丹的大唐帝國,他差一點就推翻大唐,建立起一個推崇菊花的帝國,盡管這帝國不似菊花的堅忍耐久,反倒如曇花一樣短暫。他猶如一把沖天大火,轟轟烈烈燒得殘?zhí)瞥苫摇?/p>
在他謝幕離場之后,五代十國血雨腥風的大幕已緩緩拉開。
有這樣一首著名的詩:
昔年曾作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滿樓。
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花里不知秋。
西園公子名無忌,南國佳人號莫愁。
今日亂離俱是夢,夕陽唯見水東流!
——《憶昔》 韋莊
黃巢攻陷長安的動亂中,有另一位讀書人韋莊,他的仕途受到影響,命運亦被這波折改變。大難當前,唐僖宗像一百二十年前的唐玄宗一樣,一路向西,流亡蜀地?;实蹢壎急艿湥L安城一片大亂,原本準備好的科舉考試自然無從談起。身陷戰(zhàn)亂之中,韋莊僥幸不死。數(shù)年之后才得以走脫,逃往洛陽。
他不能怨恨國君臨陣脫逃致使他功名落空,就像一個參賽者,無法指責裁判因故離場,他更有理由怨恨的是那個沖進來搗亂,導(dǎo)致比賽無法正常進行的肇事者。
黃巢就是這樣的肇事者。更何況身陷孤城之中,韋莊所看見的,是這些所謂義軍的暴行。即使是打出“均貧富,等貴賤”的旗號,中國歷代的起義也是高尚的少,湊熱鬧的多,犯罪的多。一時為義氣所感,揭竿而起,自發(fā)性有,自覺性卻不高。
經(jīng)過幾年的征戰(zhàn),時間到了公元881年,昔日落第的秀才如愿以償,握住了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黃巢在含元殿稱帝,大赦天下??上У氖牵禄实凵饬钜矡o法阻止泛濫的腥風血雨。
局勢早已失控,農(nóng)民軍在成功之后暴露的殘暴貪婪、無知短視的真面目與他們曾經(jīng)試圖反抗的人一樣。黃巢軍絕非秋毫無犯的仁義之師。在孤城里,這群失去理智的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們和流氓強盜、殺人犯、強奸犯一樣,甚至更壞!
韋莊不能相信他們替天行道的口號,那是拿出來愚弄世人的。如果當初這些人是為了打倒壓迫他們的人聚集在一起的,那么,現(xiàn)在他們反過來欺壓良善,荼毒無辜,和那些人是一丘之貉。正義離他們而去,這些人的靈魂已被魔鬼侵蝕,他們的到來不是拯救,而是破壞、毀滅。
凄苦的人們原本勉力維持的平靜生活被殘酷地打破,變得更凄苦無依。
易主樓臺常似夢,伊人心事總成灰
割舍與追憶
縱然他后來身居前蜀宰相的高位,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缺憾的。他眷戀的是,那個錦衣堆雪、繁華如夢、豪情萬丈的時代。
到達洛陽的次年,回憶當時一路耳聞目見的亂離情形,韋莊寫下著名的敘事長詩《秦婦吟》。這大概是現(xiàn)存唐詩中篇幅最長的一首。后人把《秦婦吟》《孔雀東南飛》《木蘭詩》并稱為“樂府三絕”。
我將它看做晚唐分量最重的一首唐詩。
韋莊一生的播遷起于這場長安亂。他很難不對造成動亂的人反感。尤為難得的是,他在詩中對官軍和黃巢義軍的暴行都沒有偏袒、粉飾。此詩因此具有了“詩史”的價值。
韋莊托言長安兵亂的幸存者,以第三者的角度來記述離亂。詩中男子路遇一個美貌女子秦婦流落道旁,忍不住駐馬相詢。秦婦感其關(guān)心,兩人攀談起來。
秦婦心有余悸地回憶起亂軍到來時城中燒殺搶掠的可怖情景。那一天,她還如往日一樣生活在深閨,生活悠閑略顯寂悶,渾然不知外面風云變色,轉(zhuǎn)眼就要大難臨頭。黃巢軍的到來那么突然,官軍掩護權(quán)貴們潰逃,留下滿城百姓面對殘局。
長安城頃刻淪為人間地獄。繁華的城池被洗劫一空。兵荒馬亂中人們驚惶奔逃,無數(shù)人死于亂馬踐踏,刀下亡魂亦不計其數(shù),妙齡少女慘遭戕害。秦婦所言東鄰女被擄走,西鄰女不從被殺,南鄰女姊妹自殺,北鄰少婦逃上高樓被大火燒死。這些女子未必實有其人,但她們的遭遇是真實的。
秦婦本人被黃巢軍中將領(lǐng)擄走,委身賊將,所以她僥幸得生,更得見這些沐猴而冠的人是如何潰敗。黃巢軍敗退后,秦婦趁亂逃出長安,沿途所見荒煙蔓草,斷壁殘垣,十戶九亡。秦婦托言在華山中看見廟宇凋敝,她與神靈對話,不止是人,連唐玄宗御封的金天神都無能為力入山避難。這里也隱晦地表達了喪亂飄零的人們對唐王朝的失望。
黃巢軍落敗后,人們的劫難并未到此為止。公元883年夏天,黃巢軍退出長安之后,官軍又擁入城內(nèi),“爭貨相攻,縱火焚燒,宮室里坊,十焚六七”。
秦婦在洛陽所遇的新安老翁亦訴說自己的遭遇。他原本家境富足,家財即使在被黃巢軍掠奪之后,也猶有余存,但“自從洛下屯師旅”之后,官軍比叛軍掠刮得更厲害。老翁罄室傾囊,一家人骨肉離散。風燭殘年,如今又是孑然一身,老翁只能含淚嗟嘆:“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萬家。”——能茍全性命已屬萬幸,可是活著也只是凄涼地茍活。亂世之中如他這般遭遇的人,實在是數(shù)不勝數(shù)啊!
男子問秦婦今后有何打算,秦婦說,聽說金陵安康,準備去江南之地安身,希望可以逃避戰(zhàn)亂。
于是提到了江南,望江南,夢江南,憶江南。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堪入詩入畫的江南。無論時局怎么動亂,江南仿佛國人有意保留的精神凈土。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江南富庶,似乎是永恒的安居之所,明艷的桃花源。
韋莊本人亦有江南情結(jié)。他早年游歷江南,從此對此地有繾綣不息的眷戀。因為依戀,他詞中的江南分外明媚綿軟溫柔。在清醒中沉醉,在沉醉中醒轉(zhuǎn),一次次從江南的甜夢中醒來,旖旎風光黯然銷魂,回望中原,看世事又蒼涼了一層。
中原板蕩,江南山水清幽,佳人明艷多情??上ЫK非故鄉(xiāng)。他就像一只孤雁,眼見此地風光絕勝,奈何心中仍有牽念,只能棲息片刻,不能停留一生。留得再久一點,遠行的意志就要被這多情眼波、綿綿杏花春雨浸軟,消磨殆盡了。
韋莊目睹了各路軍隊燒殺搶掠的暴行,見證了承載了萬千繁華的帝都如何變成了一座不堪回首的廢墟。這些都令他感到悲憤、心悸。
《秦婦吟》因忠實抒寫了戰(zhàn)亂中人民的喪亂飄零之苦,寫成后不脛而走,流傳天下。許多人家都將詩句繡在屏風、垂幛上,韋莊本人也被稱為“秦婦吟秀才”。 韋莊在寫了《秦婦吟》十一年后才進士及第。后來的當權(quán)者多為“剿滅”黃巢起義過程中崛起的功臣。《秦婦吟》里諸如“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入門下馬若旋風,罄室傾囊如卷土”之類敏感的話語是會觸痛新貴們的神經(jīng)的。
所以,恐怕也只有在成名作被淡忘之后,他才能不為公卿權(quán)貴所忌。韋莊后來事蜀,蜀主王建是當時官軍的將領(lǐng)之一。為尊者諱,韋莊自然諱言此詩,竭力避免此詩流傳。他在《家誡》內(nèi)特別囑咐家人“不許垂《秦婦吟》幛子”,亦不準將此詩收入他的《浣花集》,作者有心隱匿,導(dǎo)致此詩一度失傳,直到近代才重見天日。
天祐四年,朱溫篡唐自立,國號“梁”,史稱“后梁”。就如伍子胥決意滅楚而申包胥矢志復(fù)楚一樣,朱溫滅唐,韋莊就力勸王建稱帝,與之對抗。王建建立蜀國,史稱前蜀。韋莊所做的一切努力本身就是“憶昔”的明證!
殘陽染血。蜀地是令人心醉的江南,長安是叫人心碎、回不去的鄉(xiāng)關(guān)。
是否,當我們開始回憶的時候,已經(jīng)意識到無可挽回的失去。無論是《秦婦吟》《憶昔》《臺城》,還是他所寫的關(guān)于江南的詞,韋莊所有的詩詞都是寫給過往的、傷痕累累又情意綿綿的情書。試圖挽留過往,訴說內(nèi)心的凄愴!
韋莊的詩詞之所以引人共鳴,正因他面對過往時內(nèi)心的凄惻纏綿,多難過也不掩飾逃避。憶而不怨,怨而不怒。哀傷是一種激蕩溫暖憂傷的情懷,憶昔,是他情不自禁的行為。
前朝已成海市蜃樓,此地不再有槳聲燈影水光。涼夜沉霜,身邊不再有紅袖添香??v然他后來身居前蜀宰相的高位,內(nèi)心深處,他是有缺憾的。眷戀的仍是那個錦衣堆雪、繁華如夢、豪情萬丈的時代。
碧桃花下感流年,時間是一場夢魘??v然時不可易,夢也要執(zhí)意延續(xù)。他固執(zhí)地將自己的靈魂留下,殉葬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