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本事文藝一輩子

有本事文藝一輩子 作者:寧遠 著


有本事文藝一輩子

我的心還是當初的樣子,還有遠山,湖泊,平靜的云朵。

有心的人能讓衣服擁有靈魂。

衣服的溫度

再沒有一件事物能像衣服這樣,簡單直接地展現(xiàn)一個人的愛好、素養(yǎng)、文化、性格等了。

剛畢業(yè)那會兒喜歡穿職業(yè)套裝,整天昂揚著身軀做人,潛意識里其實是特別希望得到承認,緊裹著身體的衣服也幫助呈現(xiàn)出一個緊張的我——不舒展,一副奮力討好世界的樣子。老實說,現(xiàn)在的我一點也不喜歡那時的自己。當然這并不是說我一并討厭穿職業(yè)裝的人,事實上,有很多人把職業(yè)裝穿得漂亮又有尊嚴。

二十八九歲的時候,標配是匡威鞋+牛仔褲+短袖T,可能意識到年齡大了,特別想讓自己看起來年輕,走在校園里有人把我當學生會暗自竊喜。

現(xiàn)在呢,穿衣服的第一位是舒服。喜歡穿得有趣,但不會讓自己太出格,在細節(jié)上有追求,大的方面會考慮環(huán)境(比如出現(xiàn)在一群陌生人中時,不會讓別人因為你的著裝而詫異),分寸感,這很重要。

而身為一個做衣服的人,如果說對這世界還有野心,那就是希望衣服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人心,通過衣服告訴別人,你可以選擇過這樣一種生活。

我的衣柜里有幾件保留了十多年并且每年都會拿出來穿幾次的衣服,這幾件衣服對我有不一樣的意義。我穿上它們會有一種“活在這個世上有美好的人事可回憶特別踏實”的感覺。這些衣服中,有某位朋友在一個特別的時刻送的,有某次旅行途中買下的,也有自己織的。這些衣服印證了我對服裝的理解:在物質世界里追求精神的含義。物質如果沒有精神的投射,那它就只是物質,這就好像商場里一個兩萬塊的名牌包包,它放在那里,它就只是個包包,我不了解這個品牌,它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我也好奇陽光房未來的樣子,我想它會越來越獨立,越來越寬容,越來越有力量。

人與衣服之間能建立感情嗎?答案是肯定的。設計師賦予衣服外在的形式,不同的人讓衣服呈現(xiàn)不同的生動。

我固執(zhí)地相信在一件衣服產(chǎn)生的過程里,從織布到裁剪到縫制,每一個細節(jié),有心的人能讓衣服擁有靈魂。也因此,工業(yè)化的流水線只能生產(chǎn)單純的物質,只有手工才會讓衣服獲得溫度。我工作室的同事,他們每個人都能獨立制作一件成衣,這和那些待在工廠里可能永遠只是在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工作完全不同(比如給每件衣服縫扣子或者鎖邊)。后者是產(chǎn)業(yè)工人,而前者,我們叫他們匠人,或者職人。

學茶的時候,老師為什么要求大家做那些就“泡茶”這個單純的目的而言完全不需要的動作?在我看來,這是因為在這些動作里,你的心會靜下來,你會更加珍惜眼前這道茶,你會在一種近似儀式感的自覺里找到人面對物的虔敬心。有心了,茶味自然不同。

我相信衣服也是一樣。

某天在一位朋友的微博下看到有人評價陽光房,說我們是一間“文藝”店鋪,很快又在一篇關于森系風格的文章里讀到了陽光房的名字,類似還有“民國”“日系”等標簽偶爾眷顧。

老實說,我對這些標簽沒太多感覺,要知道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任何一個好詞最后都有可能變成壞詞,就像多年前大家喜歡說“小資”,現(xiàn)在卻能聽到“你才小資,你們全家都小資”。所以,陽光房就是陽光房,我盡量不去定義它。它一直在生長,會長成什么樣呢?這里面一定有我自己的成長和進步,有同事的合力,更重要的是穿衣服的每一位姑娘,你們的完善。

我也好奇陽光房未來的樣子,我想它會越來越獨立,越來越寬容,越來越有力量。這些詞語看起來像是形容一個人而不是品牌,但就是這樣。

人有魅力往往是從她忘記外表那一刻開始的

做衣服是無中生有,任何創(chuàng)造都是。

對建筑產(chǎn)生興趣的某一天,想到這個覺得有意思:修一棟房子,是給人住的,通過建筑把人從自然里剝離出來,使人區(qū)別于自然界的其他生物。但同時,又希望能讓進入建筑里的人與自然產(chǎn)生更好的連接。好的建筑總是幫助人們離開自然,又回到自然。

衣服也一樣。

衣服并沒有我們以為的那么重要。身為一位做衣服的人,說出這句話多少需要點勇氣,但真的就是這樣啊。衣服是做給人穿的,衣服和人,人永遠排在第一位。衣著和外貌的重要性被夸大了。一個人有魅力,往往是從她忘記外表和衣著那一刻開始的。“她很美,并且對自己的美渾然不覺”,這是我認為的真正的美。

拍照的時候,每當我過分在意自己在鏡頭前的樣子,出來的樣子總是別扭的。而只有我徹底把“樣子”放下,把“好看”放下,鏡頭才能捕捉到外表后面,那個真正的自我,有靈魂的自我。這也就能解釋為什么只有身邊最親近的人才能拍出最好的我。喜哥,丸子,還有菲朵,在他們面前,我沒有一點防備,自然而然,接納自己和周遭,可能不夠漂亮,但也會讓人忘記“不夠漂亮”吧。

每當穿上一件中意的布衣,最好的喜歡方式就是忘記這件衣服,或者,讓它像皮膚一樣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不再看見它,也不再在意自己是否好看,這意味著我們正深深地投入到眼前的某件事情里。全然地投入,吃飯好好吃,說話好好說,行走坐臥,十里春風,一抬頭,三月的櫻花開滿南山,還有什么比這樣的狀態(tài)更美妙呢?

吃飯好好吃,說話好好說,行走坐臥,十里春風。

很多時候只是因為做得太多

明月村的土陶罐很多,主人棄之不用的那部分橫七豎八堆放在老院子門口的菜地旁,撿回來放在工作室,沒壞的插上花好看,漏水的就這么擺在那兒也美,是那種不爭不搶,樸素安靜的無我之美。

這些器具是當?shù)厝俗约褐谱鞯模遄永镞^去有很多老窯,燒的都是遠近鄉(xiāng)親的生活器具,大到儲水的缸子,小到裝鹽巴的陶罐,吃豆花的蘸碟,點煤油的燈盞——無一不是以用為目的而制造的。工匠在制作時自然是把結實好用作為第一要義,好不好看那是其次,更不可能去想“設計”“風格”“個性”這樣的訴求,但是你看,那種實實在在的靜寂之美,無處不在。

我們租住的老院子,當初走進去的時候,立刻被屋檐下一個看不出年紀的臉盆架吸引。它的樣子簡單質樸,除了說它是一個臉盆架之外,我不知道還能如何描述它的特別,但它就是好看,無須更多語言,單純的直接的好看,很難不被吸引。

院子主人見我喜歡,隨口就是一句“送給你”,事后才知道這是主人幾十年前出嫁的時候,娘家人準備的嫁妝。幾十年來這臉盆架就放在這里,風吹日曬,日常起居的點點滴滴,尋常家庭的愛戀悲歡在它眼前經(jīng)過,到今天沉淀出這副模樣。

臉盆架如今就放在我工作室一樓,每次看見它就會生起虔敬之心,它除了無我之美,還提醒我人與人之間如河水般清明透亮的交集。

單純的直接的好看,很難不被吸引。

好的作品都是天然的無我的。

好的作品都是天然的無我的,工匠通過自然的意志來制作器具,把自我深入到生活之中,放棄了個性,這是一種更深刻更謙卑的美。

最奇怪的說法就是有人表揚一個東西“很有設計感”,“設計感”是一個空詞,它可能更近于“不懂”,好的設計應該是看不見設計的,沒有執(zhí)著,沒有“請理解我在做什么”的焦慮。很多時候,貧乏的美總是出現(xiàn)在那些很有設計很有技巧的事物上,因為做得過多,你會看見近似瘋狂的飛揚跋扈。技巧的堆砌,表面的熱鬧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內在的空洞。

幾天前和女朋友們聊天,攝影師菲朵說她拍照,她說:我發(fā)現(xiàn)我愛誰,照片拍出來就溫柔——就是說脆弱、溫柔、柔軟,在信任和有愛的前提下能自然流淌出來。

菲朵是一位讓人尊敬的攝影師,她鏡頭下的女人們都有一種天然和開闊的美。曾經(jīng)有人問身為被拍者的我,菲朵拍照的時候都對你做了什么讓你可以那么放松?我的回答是:她什么也沒做。反倒是別的攝影師,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塑造被拍攝者,總是做得太多。

設計也好,拍照也好,教育也好,很多時候,我們確實做得太多。我見過太多焦慮的家長,被各種教育理念牽著鼻子到處跑,主動放棄生活,放棄作為一個母親對孩子天然的愛,用那些聽起來很厲害的道理養(yǎng)育孩子,陷入迷思。孩子就是他們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作品”,他們擺好了要成為一個優(yōu)秀設計師的架勢,為了制作出好作品投入全部的精力,夢想著孩子能成為自身意志的反射。呵,可孩子就是孩子,每一個生命都來自自然,并帶著自然和不可知事物的意志。

反觀我的沒什么文化的父母,他們什么也沒做,除了愛。

不就是這樣么?如果知識占據(jù)了不當?shù)奈恢?,美和愛就會混亂。停下這一切,學會聆聽,試著沉默,自然的只言片語會告訴你應該做什么,如果還不知道做什么就什么也不做,因為不做什么比做得太多好太多。

在袍子里溫柔地堅持,做自己

“袍”這個說法最先出現(xiàn)在春秋,《墨子·公孟篇》所稱:“縫衣博袍”,就是指漢代一種寬大的外衣之袍?!芭邸币婚_始只作為朝中人士的禮儀用服,后來逐漸深入日常生活,幾千年來不斷演變成各種款式。而現(xiàn)在說“袍子”則多半指寬松且不收腰也不開扣的長上衣。

穿袍子的女人就像一棵樹。一棵樹不想被任何東西束縛,只是在四季更迭中自由生長,做自己。從小到大,我們都在按照別人的要求做一個正確的人,我們受的教育、工作、他人的眼光、對成功的渴望……這一切促使我們活得正確,穿衣服當然也不例外,我們尤其害怕在著裝上跟別人不一樣。

某一天,自我開始覺醒,不想當個乖孩子了,不想只為取悅他人而活著了,這個時候,你也許會愛上袍子,你想先用衣著來解放自己。你會覺得“還有什么比穿戴得規(guī)規(guī)矩矩更讓人厭煩”?

袍子通過去女性化走向更深層的女性意識。女性之美就在這靈動的、寬松的、若有若無的對身體的遮蔽和凸顯中產(chǎn)生了。穿袍子的時候,可以不理會別人那一套規(guī)矩,活在“體制”之外,不被束縛在條條框框里,不畏被關注也不畏被忽視。

有時候會覺得女人穿袍子就是在發(fā)出宣言:老子不甩你們了。脫下細高跟扔掉束腰帶,袍子是策反的衣服,是一場女性身體的自我的革命。當然,穿袍子的女人又是溫和的,“我只是想溫柔地堅持,做自己”。

穿袍子的女人是溫和的。

不畏被關注,也不畏被忽視。

訓練一顆不受束縛又有覺知的心

那些可以輕易獲得的,一抬眼就在眼前的,感官的刺激,炫目的事物早已對我不構成吸引力。需要用心才能體會的細微,讀一本有挑戰(zhàn)的書,有營養(yǎng)的交談,不為抵達某處而開始的長途跋涉……通過這些,訓練一顆不受束縛又有覺知的心,在日常生活里獲得滋養(yǎng),擁有對抗虛無的力量。

你對事物進入得越深,越能夠感受它帶給你的美。

可能很多東西你在一開始看到的時候,就只看到它所謂美的樣子,但是,就像工作一樣,任何工作做久了都是重復(老實說任何生活也都是這樣的),一開始看上去美的東西,當你走近了以后,你的視角不同,你對這個事情的認識不同,它一開始被你看見的美就消失了。

但是,你走得再深一些的時候,你又可以從那些很瑣碎的事物里跳出來,轉過去,轉身看到它,也許會發(fā)現(xiàn)原來都沒有看到的更深的美。

就好像做衣服,一開始做衣服就是因為自己喜歡穿漂亮衣服,所以做了,但是真正做的時候,要面對很多跟想象完全不一樣的東西。這個過程很多時候是枯燥的、重復的、乏味的,但是走到現(xiàn)在,我覺得我找到了更深層的做衣服帶給我的享受,我也能夠更加擺正自己,去欣賞做衣服的真正的美。

所以如果問我對美的感覺的話,我覺得是一個相互了解的過程。你對事物進入得越深,越能夠感受它帶給你的美。

任何工作做久了都是重復,不同的是每個人的內心經(jīng)歷了什么。我不認為所有人都需要離開體制或者單位,天馬行空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我覺得那些在一個行業(yè)里繼續(xù)堅持的人更值得尊重,而且是更了不起的。

誰能跳脫體制呢?難道我現(xiàn)在做衣服就不是在一個更大的體制里嗎?其實是一樣的。

我跟外面的關系越來越少,朋友越來越少(尤其那種見面后只能哼哼哈哈的朋友)。很多時候我只跟自己相處,跟衣服相處,跟文字相處,這過程里的美妙只有我自己能感覺到。我知道這是我的局限,我接受這局限。

無法分享,也無須分享。

我的心還是當初的樣子

寒冷不期而至,我是害怕冬天的。

這些天睡覺前已經(jīng)需要把雙腳放在熱到燙的水里泡幾分鐘,不然從下而上的寒意會讓人失眠——從小就是這樣,沒有任何辦法。如今睡在兩個小棉襖的中間,暗自慶幸她們不像我,兩只肉球的溫熱足以給媽媽安慰。

做了很多新衣服,留下至少一半,氣溫驟降,有好多秋天的款式眼看著上不了架了。

在這里生活了十八年,還是無法適應冬天。無邊無際的陰(濕)冷,見不到陽光,到處濕答答的,模模糊糊的,沒有咬牙切齒的愛恨,一切混沌不清……上個星期在院子里種下月季,還有毛莨、鳶尾、繡球和大麗花,冬天還沒有真正開始,就在盼望明年春天了。

這樣的天氣里,連寫出的每一個字都是清冷的吧?好在圖片不是。我們給工作室的墻壁換了顏色,拍照那天盡管天色灰黃,但心情還是明亮的。那天有個深圳的姑娘專程來陽光房,我們忙碌的時候她就坐在一旁一言不發(fā),靜靜地看著我們,末了走過來擁抱我,然后帶著羞澀的微笑離開去機場了。

這淡而有味的交集,讓我確信我們做的一切是有意義的。做衣服的第七個年頭,我們看起來都老了不少吧?但請記得,我的心還是當初的樣子,還有遠山、湖泊、平靜的云朵,還沒有被瑣碎打敗,還在庸常的日子里堅持,還是那個最腳踏實地的理想主義者。

就這樣微笑著,投入地,拼盡全力。

你做出一個選擇,然后為了證明你的選擇是對的,你拼盡全力,最后你果然對了。這個邏輯你懂嗎?這個邏輯的意思其實是說:這世上沒有一個選擇是錯的,而是要看你做出選擇之后做了什么,而已。

就這樣微笑著,投入地,拼盡全力。

春天,這欲言又止的靜謐

過完年,又到出發(fā)的時候,很多心愿,很多計劃,很多很多的愛。盡管知道這么多的“很多”播進土壤里并不是都能有收成,但是,僅僅是看著嫩芽從土里鉆出來就已經(jīng)很好了啊。在所有的成語中,我現(xiàn)在最愛“生機勃勃”。

一切都將回到秩序里。院子里繡球花會開,有陽光的天氣會越來越多,藍岸街的玉蘭和粉櫻也早就準備好了,要等的人和事自然會來。

爸爸還在老家,他站在屋頂上拍了一張村莊的照片發(fā)在朋友圈。清晨的太陽正照在村莊后面的山頂上,他寫下:早上的太陽,半山綠來半山黃。我看著這些字和照片,想象他站在屋頂上的樣子:單手叉腰,瞇縫著眼,嘴角包裹著笑意,他身旁的霧氣還沒有散盡,遠處的山坡到處是暖黃色的光。這是春天里多么振奮人心的早晨啊,剛起頭,有的是工夫,有的是盼望。

這春天,想把整個的自己深深地投入進去,這時光,這早晨,這欲言又止的靜謐和生機。更愛自己,更加節(jié)制地面對食物,穿得體的衣服,過清簡的生活,保持閱讀,思考,還有發(fā)呆。全情投入工作,熱愛它,制定計劃,完成它……每一次出發(fā)都值得大張旗鼓,放聲歌唱。

“愿橋都堅固,隧道光明?!?/p>

我需要超越自身去探索

李建國說:“白小莎,我愛你?!?/p>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蹲在輕安劇場后臺一個小而黑的角落里,劇中人物白小莎已經(jīng)死了。李建國蒼老的臉上流著淚,一個人坐在舞臺中央,對著無盡的空茫,沒有任何事物能填滿他。

李建國說出這句話,戲就結束了,我從白小莎的人生里抽離出來,做回寧不遠。

我不過是在燃燒自己。

我知道只有徹底放下的時候,才會獲得自由。

掌聲響起來。

親愛的,一切都結束了,而生活才剛剛開始。

白莎莎說:“我不過是在燃燒自己?!?/p>

人群中你得體而優(yōu)雅地笑,只露出上下八顆牙齒,有教養(yǎng)的樣子安全又正確。你不愿意面對內心的黑洞,面對那些脆弱、孤獨和不堪,盡管它們一直存在。飛蛾撲火需要太大的勇氣和決絕,你活得小心翼翼,怕犯錯,怕跌倒,怕死得難看,怕老無所依……但是戲里可以,白小莎可以。

演戲是一次探索和治療。白小莎臨死前說的那句“我只是在燃燒自己”是排練中加進去的。有一天上班路上一個人開著車背著臺詞,這句話就突然冒出來了。

我們誰不是在燃燒自己?生命就是一場燃燒,只是白小莎燃燒得暴烈而痛快,火星四濺,燃盡自己,也灼傷別人。

塵姐說,她在話劇里看見我身上的一股狠勁,謝謝她的懂得。平衡被打破了,那是一股摧毀什么的力量。

白莎莎說:“你已經(jīng)習慣了那種假象,假得久了就好像成真的了,但是假的就是假的。”

我知道只有徹底放下的時候,才會獲得自由。

過去做主持人,我在演那個叫“寧遠”的主持人,每次坐在鏡頭前,很清楚是以什么樣的形象呈現(xiàn),上大學的時候專業(yè)課老師說這是一種叫“內心視像”的技巧,我能看見寧遠,我那么在意寧遠,始終提醒“要做最好的寧遠”,一舉手一投足都符合定下的“標準”。而在話劇里,我就是白小莎,眼淚與鼻涕齊飛的白小莎。人最怕被自己綁架,被自以為“外界的期待”綁架,但是在戲里,我把自己擺平了,甩翻了。

第一場公演后的第二天才發(fā)現(xiàn)小腿上有一條長長的劃傷,是在舞臺上不知什么時候留下的,而我竟然沒有知覺。

白莎莎唱:“兒童節(jié)快樂,兒童節(jié)快樂,白小莎祝你永遠都快樂。”

過去,我一直對世俗生活里的苦與樂抱著隔岸觀火的態(tài)度,并自認為這是灑脫和超然,事實上不過是“因為得不到,所以不想要”,是在自身周圍建造一層堅硬的外殼,待在里面是安全的——害怕受傷害,就先把自己偽裝成刺猬。

抽離于生活之外的人可以擁有暫時的平靜,可是也就少了多少徹底的悲傷和歡樂啊。

白莎莎說:“天哪,失去愛更讓人無法接受?!?/p>

劇本里有一段我每排一次就會難以自控的臺詞:“我一直在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但是你知道嗎?我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只學會了一件事: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擁有青春,其實已經(jīng)開始在失去青春,擁有財富,其實財富也會失去,健康也一樣,婚姻也一樣,就算養(yǎng)一只狗也一樣。擁有愛呢?天哪,失去愛更讓人無法接受。如果不曾擁有,那也就沒有什么好失去的了?!?/p>

但是導演要拿掉這段,主創(chuàng)人員都堅持要拿掉這段,他們的理由無可辯駁。我太想講出這一段了,我和導演為此狠狠地吵了一架,吵得我大喊大哭,吵到我?guī)缀跽f出“我不演了”的話——最后它還是被拿掉了。

現(xiàn)在想想,拿掉就拿掉了,我連這段臺詞都失去了,還真是沒什么不能失去的。

白莎莎說:“假如現(xiàn)在就是死去的時候,那也是最幸福的時候。”

大幕即將拉開,你準備好上場了嗎?

要記得注視月亮

如今我早已過了“一本小說塑造部分人生觀”的年紀,讀小說有時是消遣,有時是探索,有時僅僅是好奇——想看看他或她是如何架構出一個世界的。就像最近重讀毛姆的這本《月亮和六便士》,和很多年前第一次讀到它的時候不一樣了。如今,我與這本書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這距離,是一個相對成熟的讀者與一本成熟的小說之間的距離。

多年前,我是把這本書當作成長勵志類書來讀的,我清楚記得二十三歲的那次閱讀,從早晨開始到太陽落山,從翻開書時的興奮異常到合上書時的淚流滿面。很顯然,和少年時讀金庸讀三毛一樣,我在小說里放進了自己的人生,在別人的故事里流著自己的眼淚。

是在一個舊書攤上很偶然翻到的《月亮和六便士》,那個時候我剛剛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一切都不是我想象的樣子”,覺得周遭的世界了無生趣,看不見更好的未來,對于自己將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沒有哪怕一點點方向。這時候遇見的《月亮和六便士》,像是一種指引。它提醒著我:除去我們每天面對的現(xiàn)實世界,還有一個由內心建構的幽深迷宮,我可以在這個迷宮里探尋,游走,自得其樂。它又好像在對我說:勇敢些,你想的都是對的。

《月亮和六便士》可以歸納成一個簡單的故事:一位股票經(jīng)紀人,家庭美滿幸福,孩子乖巧可愛,妻子優(yōu)雅得體。但是突然有一天他拋下?lián)碛械倪@一切,只身去巴黎拿起了畫筆,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之后又去塔西提小島,在島上過完自己作為一位畫者的余生。

但毛姆顯然不止在講這樣一個故事,他通過小說語言表達對藝術對人生對愛情的態(tài)度,他通過小說去觀察,通過小說向世界發(fā)問。

翻看舊書,我發(fā)現(xiàn)十多年前自己用鉛筆寫在書封上的一段話:生活有各種可能性,但對于每一個個體來說,又似乎無從選擇,就像書中的畫家一樣,不是他選擇了藝術,而是上帝選擇了他。他說:“做出這件事的不是我,是我身體里一種遠比我自己的意志更強大的力量……我由不了我自己。正如一個人跌在了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無關緊要,反正他得掙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

這段話并不是整本書當時給我的最大感受,可能只是其中一個點,剛好記下了,而如今讀來,又有了更深的懂得。

當年讀完這本書之后,會覺得“人生又有些不一樣了”,之后,每年我都會給新教的學生推薦這本書。我告訴他們:讀毛姆的書,你可能學不會毛姆的幽默,也不需要像他那樣刻薄,但要記得在庸常的物質生活之上,還有更為迷人的精神世界,這個世界就像頭頂上夜空中的月亮,它不耀眼,但是散發(fā)著寧靜又平和的光芒。

在遍地六便士的世界里,要記得仰望天空,注視月亮。

在庸常的物質生活之上,還有更為迷人的精神世界。

關于那本叫《豐收》的書

此文成稿于2010年,我的第一本書《豐收》出版后半年。這次收錄進來是覺得文字里有很多有意思的痕跡。特別驕傲的是,六年過去了,我還在不停地寫。

三十歲的我,讀十八歲的弗朗索瓦茲·薩岡寫下的《你好,憂愁》,一邊讀一邊絕望:這世界真有一種作者,叫作天才。

而我不是。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不是那種文思如泉涌的作者,寫作只源于對文字的依賴。從一個讀者變成一個作者是一段成長的過程:從在別人的文字里照見自己到希望有一天能在自己的文字里面對自己。

也許你不相信,生活中我是個木訥的人,口頭表達能力差,小時候還口吃,容易緊張,在人群中永遠是個聽眾(如果按我的意愿而不是應該如何)。這樣的一個人,有一天竟然成了主持人,這樣的一個成了主持人的人,當然會對閱讀和寫作有依賴了。只有面對文字的時候,我才覺得是安全的。

《豐收》中的大部分文字寫于2009年,2009年對于我來說是值得感激的一年,這一年我懷孕了,我將自己完全放空,推掉所有事務,以一顆純潔之心面對寫作,一開始我不知道會寫出什么樣的文字,寫著寫著,竟然和童年、鄉(xiāng)野聯(lián)系上了,這得感謝肚子里的孩子,是她讓我的生命與土地和自然產(chǎn)生了連接。

《豐收》中有許多對往事的回憶,事實上回憶是不可靠的,回憶是在當下的心境里有選擇性地回到過去,現(xiàn)在再看《豐收》,我驚訝于它的溫情和美好,我的童年并不全然如此,只不過因為在2009年,我是個快樂的孕婦。

書剛上市,出版人阿康說他希望(并相信)這書能賣十萬冊。我不信。我說,真要賣十萬冊,我就不當主持人了,我要當“坐家”,坐在家里靠寫書養(yǎng)活自己。我真是這樣想的,但我知道他也不信。(結果呢,書沒賣到十萬冊,我也沒再當主持人了,這是后話。)

一位朋友說,《豐收》是一本尷尬的書,是一本不會一出版就賣得好的書,如果讀者想讀一本主持人寫的書,他們不會想到你(你不夠有名),如果讀者是想讀一本散文集,他們不會想讀一個主持人寫的散文集(主持人能寫出什么好文字?)。他這句話說完,我真想罵一句:你們全家才主持人。

我不相信會有那種出版了一本書而不關心銷量的作者。幾天前我在博客上表達了對《豐收》銷量的悲觀,一位讀者安慰說,這是一本讓人寬慰、釋然、溫情和歡趣的書,不功利也沒有再教育,這些已經(jīng)夠了。我說,不夠啊,要是多有幾個你這樣的讀者不是更好?

有一天去一家書城,在花花綠綠五花八門的各類書籍中找了很久,終于看到了幾本《豐收》,它們安安靜靜地立在那里,封面是白色的,上面淡淡地寫著土黃色的兩個字:豐收。它們也有腰封,但腰封上沒有名人推薦,只有我自己的一張照片,黑白的。照片中的我站在一片菜地里似笑非笑地注視著看書的我。

看到它們那個樣子,突然有些心疼,我把它們全部拿起來帶回了家。

只有面對文字的時候,我才覺得是安全的。

下雨,出租車上下客點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我舉傘走過去的時候,前面站著個二十多歲的女孩,清湯掛面的頭發(fā),皮膚白白的,嘴角噘著。她手里沒有傘,她把頭埋在她前面一個男孩撐起的傘下,男孩高鼻梁,有好看的側臉。他們無話。

女孩一直低著頭,傘不大,男孩盡量把傘往女孩這邊舉,自己淋濕了一邊肩膀,隊伍往前走,他們也往前移動。輪到他們,來了兩輛出租車,他們各上一輛,她上得晚些,往他上的那一輛看了看,他們都想說什么又都沒說。車子一前一后往兩個方向開出去了——原來他們不認識。

緣來,又悄悄走了。這兩人的短暫交集引得一旁的路人我浮想聯(lián)翩。此刻,雨中,他們一定坐在各自的出租車里悵然若失吧。

另一次搭車,路邊站了二十分鐘沒打到出租,坐上一輛迎面開來的野的。行至半路雨點落下,野的師傅靠邊停車,說正好路過他家,要回家收衣服,要我等他,很快就回來。說完快速下車,一路小跑鉆進路邊小區(qū)消失不見,留下我,車,以及車鑰匙。我就坐車里等他,五分鐘后他回來了,我們繼續(xù)往前走。

車子在城市的細雨中穿行,盡管也像任何一座城市一樣走走停停,但就是因了剛才這五分鐘的相互信任,平添了些愛上這城市的理由。

若干年前,一個男孩寫信給我:“成都的雨,更多的時候像今晚,溫婉,悄然,不會讓你看到,地卻濕了??諝庵袕浡鴿駶櫍滥阍?,但又捉不到一個雨點來證明是在下雨。雨傘好像是多余的,收起雨傘,頭發(fā)就感覺到你了?!?/p>

我和這個男孩都不是成都人,我們只是在這座別人的城市里相遇,在這里揮霍著我們濃烈又混沌的青春,生活與未來都無著無落,這細雨一樣的溫柔是我們能擁有的最大奢侈。

某年夏天,一場大雨將城市變成海的那個有名的夜晚。

我驅車從我家所在的城西前往城東,雨點大顆大顆地落下,擋風玻璃一片模糊,任雨刮器如何用力也看不清前面的路。那天我和另外兩個女孩約好了要拍照,他們倆是我在這個城市里最要好的朋友,我們約好每年穿同樣的衣服擺同樣的姿態(tài)拍一張照片。大雨中有些害怕,但想到那頭有兩個人在焦急等待,心里又是暖的。

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媽媽了,我一直說不清楚為什么一直在成都待到這個時候,我一直以為離不開這里只是因為找不到一個離開的理由,但顯然不是。

我家小姑娘三歲了,有一天我問她天是什么顏色的,她說是白色的,她是誠實的,她很少見到藍色的天空,她一直在成都。

我告訴她,最美的天空是藍色的,她不同意,偏要說不是不是就不是。我看著她一臉堅定的表情,心想我這個住在成都的外地人終于(到底還是)生出了個成都女孩。

我出生在云貴高原一個多太陽少雨水的地方,卻在成都這座陰郁的城市生活了十多年。

有一天早晨我躺床上發(fā)了條微博:今天成都沒出太陽,我決定心情不好。

發(fā)完微博其實心情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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