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史透視】
論王度廬的早期小說
徐斯年
（蘇州大學 出版社，江蘇蘇州 215000）
內(nèi)容摘要：王度廬早期所撰偵探小說盡管難免稚嫩，當時卻很受讀者歡迎；同期社會言情小說因描繪城市生活面廣、批判色彩濃厚而頗可觀；武俠小說稍弱，但它們與社會言情小說一同探索“俠情”模式，并以不斷積累、日益成熟的“失敗—失意的男人”譜系，催生了《寶劍金釵》。歷經(jīng)12年，王度廬終于由一個17歲的文學青年，成長為開創(chuàng)“現(xiàn)代武俠言情小說”完善形態(tài)的一代宗師。
關鍵詞： 王度廬；通俗文學；小說
（一）王度廬的早期簡歷
王度廬（1909—1977），原名葆祥，字霄羽?！岸葟]”是1938年開始啟用的筆名，現(xiàn)則成為其公認的正式名字。他出生于北京下層旗人家庭，6歲失怙，上有一位同住的叔祖父和一位姐姐，下有遺腹出生的兄弟，主要靠寡母和姐姐替人縫補漿洗維持全家生計。15歲小學畢業(yè)（十二三歲時曾一度輟學），一邊自學一邊艱難謀生。約于1926年開始在《小小日報》發(fā)表通俗小說。1930年初，以筆名“柳今”在該報副刊開設個人專欄“談天”，日撰雜文一篇，同時亦為其他專欄撰文。次年，受聘擔任該報編輯。1933年辭職，于做家教時認識李丹荃。1934年赴西安，曾任西安《民意報》編輯及陜西省教育廳編審室辦事員。1935年與李丹荃在西安結婚，婚后輾轉(zhuǎn)西北、中原各地求生。1936年返回北平。次年春，夫婦同赴青島。
張贛生曾說：王度廬“創(chuàng)造了武俠言情小說的完善形態(tài)”，因而“是開山立派的一代宗師”。他所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武俠言情小說的代表作，即為1938年至1944年在青島發(fā)表的“鶴—鐵五部曲”（《鶴驚昆侖》、《寶劍金釵》、《劍氣珠光》、《臥虎藏龍》、《鐵騎銀瓶》；首先連載的則是《寶劍金釵記》）。因此，我們把1926年至1937年這一時段視為其創(chuàng)作生涯的“早期”。
已知的王氏早期小說，絕大部分發(fā)表于《小小日報》。筆者為撰寫《王度廬評傳》搜集資料時，恰逢全國館藏舊報集中攝制縮微膠卷，所以未能查閱該報?，F(xiàn)在見到殘存的該報及北平《平報》縮微膠卷，還有陜西相關報刊，除查到發(fā)表于《小小日報》的早期雜文一百四十余篇（署名“柳今”），發(fā)表于西安《民意報》“電影與戲劇”專欄的評論數(shù)篇（分別署名“柳今”、“瀟雨”），發(fā)表于《陜西教育旬刊》的論文《民間歌謠之研究》一篇及發(fā)表于《陜西教育月刊》的報道兩篇（均署“王霄羽”）外，共搜集到王氏早期小說28種，具見下表。
殘存《小小日報》所載王度廬小說目錄
殘存（平報）所載王度廬小說目錄
由于各圖書館現(xiàn)存舊刊、特別是舊報殘缺嚴重，當可肯定王氏早期小說、雜文總數(shù)遠遠超過以上統(tǒng)計（若干時段還屬“空白期”）。出于同樣原因，以上28種殘存小說基本保持完整者甚少。我們只能在這樣嚴酷的制約之下展開論析。
（二）“以著偵探小說知名”
根據(jù)目前掌握的資料，王度廬最早公開發(fā)表小說當在17歲時（鑒于《半瓶香水》、《黃色粉筆》和《繡簾垂》之確切發(fā)表時間難以考定，也不排除16歲時的可能性），而且一開始便“全面出擊”，嘗試撰寫各種類型的通俗小說。不過，他的初試之作，卻是作為“舶來品”的偵探小說。
我們掌握的王氏10種偵探小說中，相對完整可讀的只有《紅綾枕》、《驚人秘柬》、《神獒捉鬼》和《空房怪事》四種。鑒于一般讀者不可能讀到王氏早期作品，本文在評介重點文本時，都將首先介紹情節(jié)梗概。
《紅綾枕》共10章，約3萬余字，發(fā)表時標類為“慘情/實事小說”，但它也被視為偵探小說，而且是至今可以見到的“魯克系列”第一部。其情節(jié)梗概如下：
在滬賣文為生的湖南籍青年作家戚雪橋與歌女桑淚月相識相愛，并已定下婚約。曾受雪橋接濟的屠戶熊阿大擔心雪橋受騙，為考驗淚月忠貞而懷刀偽裝逼奸，結果嚇死桑母。阿大畏罪，潛逃杭州。
戚、?；槠谝蚰竼识七t。為獲穩(wěn)定收入維持家計，雪橋應聘入臧師長幕，任秘書。另一秘書殷顯仁挑撥師長納淚月為妾，為此關押、拷打雪橋，逼寫休書。淚月接休書后，向臧師長提出放人、預付妝奩費等條件，資助獲釋的雪橋逃亡杭州，自己置備紅綾枕，內(nèi)藏匕首，擬拼一死以明志。
臧師長迎娶淚月之夜，新房內(nèi)忽生血案，淚月中刀氣絕，臧師長不知去向。英捕房包探魯克與助手馬進到達現(xiàn)場驗勘，循血跡在隔壁公館井中提得棉襖、夾褲，內(nèi)有杭—滬車票一張，屠戶包肉之藍色“豆紙兒”數(shù)紙。回到巡捕房，魯克傳喚知情者了解事件背景，鎖定熊阿大為第一嫌疑人，遂率馬進赴杭偵查。
抵杭后，魯克化裝為茶葉販子，入住熊阿大所住旅館，與之初步接觸，并在外出查訪時見到在放鶴亭題詩的戚雪橋和來杭躲避的殷顯仁。又趁熊阿大外出時開啟所存皮箱，發(fā)現(xiàn)臧師長頭顱和阿大手寫追悔文字。魯克正與馬進聯(lián)絡時，阿大回到旅館，不僅承認為替雪橋、淚月報仇而殺臧師長，割頭、拋尸，而且承認也已將殷顯仁在杭殺死；桑淚月則系挺身刺殺師長不敵而為臧所殺害。魯克、馬進帶回熊阿大，法庭判以無期徒刑，隨即郁死獄中。
戚雪橋埋葬淚月、阿大，賦詩哭吊后自縊，被魯克救下，勸解道：你還有老母在堂，怎么可以死！雪橋乃返鄉(xiāng)，安頓好老母，投沅江以殉。
作為偵探小說，《紅綾枕》是在第五章洞房案發(fā)時才進入“文類程式”的。前四章均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敘述，所以，當魯克到達現(xiàn)場時，讀者對事件的背景和前因，要比這位“賽福爾摩斯”知情得多。也正因為如此，作者必須安排一段魯克傳詢知情人的情節(jié)，以使偵查工作符合邏輯。這也決定了在排查犯案嫌疑人時，魯克和讀者面臨的懸念都不很大，真正存疑的問題只有兩個：一、臧師長為何失蹤？二、桑淚月為誰所殺？對這兩個問題，魯克已憑物證、痕跡，經(jīng)邏輯推理而“明白大半”，只要熊阿大到案，推理便可得到驗證。他和馬進的杭州之行，其實只是搜證、求證之行。所以，當熊阿大到案之后，他對馬進說：“這案子有什么難？反正比咱們早先破的那半瓶香水容易得多多罷！”看來，《半瓶香水》和《黃色粉筆》都屬于“魯克探案”系列里的“正格”偵探小說，《紅綾枕》則是“變格”的偵探小說。用嚴格的眼光考察，這部作品在情節(jié)構思和描寫上是存在瑕疵的，例如熊阿大為何要把臧師長的頭顱割下來，而且在箱子里保存那么久？作者沒有給出合理的解釋。對于滬、杭的生活習俗及語言，敘述中也多有不合之處。但是，考慮到作品出自一位17歲的、僅有小學文化程度的文學青年之手，仍當視為佳作。關于這部作品的意義，將在本文第五節(jié)內(nèi)再作專題討論。
1930年發(fā)表的《驚人秘柬》亦屬“魯克探案”，共10章，約2萬字。情節(jié)梗概如下：
魯克攜馬進剛回到故鄉(xiāng)安徽廣德，即收到熟人曾健生留條，謂有要事，請來舍下一談；隨即前往赴約。
某日，魯克求見大律師韓坪山，托韓代為保存一封密柬，并立字據(jù)曰：“此函內(nèi)容，韓君一概不知，除保管外，一概不負責任?！鄙w有私章為憑，并囑咐道：所蓋私章上的“克”字，用放大鏡可以看出末筆一鉤為雙岔，是為暗記。以后除非本人親自來取或有加蓋此章的函件為憑，任何人來索取，都不可出示、交付。
一周多后，韓坪山收到署名魯克的一封掛號信，謂：秘柬之事發(fā)矣，速將該件焚毀，否則十五分鐘后將有惡徒登門，你我性命均難保。韓用放大鏡查驗所蓋私章，“克”字一鉤確為雙岔，即遵囑燒毀秘柬。事后不放心，登門訪魯克，魯外出未歸；回到家中，并無意外發(fā)生。
次日魯克來訪，韓告以秘柬已遵囑焚毀。魯大驚，謂不曾來信；檢驗該信和所鈐圖章后，問韓是否向別人談起過受托藏柬之事。韓說赴親戚家賀壽，酒后似乎提過。魯克問：酒席上有無姓范的？韓答：似乎沒有。魯克道：“燒了這封秘柬倒不要緊，只是恐怕要弄出幾條人命來??！”隨即收起假信說：你不會因這件事情而為難，一周以后我當可以向你揭示內(nèi)情。此時馬進來到，報告曾健生家出了命案！
魯克、馬進到得曾宅，見仆人李德綏已被鐵器擊死。曾健生對魯克說：幸虧我們夫妻遵照你的囑咐搬到東屋去了，昨晚李德綏就是在北屋被殺的。魯克查驗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房門白瓷門釘上似有異跡，遂用白紙加封。命在場警察處理現(xiàn)場，囑健生事后“到舍下去一趟”。
曾健生來到魯家，見魯克化裝外出剛回，囑咐健生搬家。健生遂到十字街，租下魯克代為定好的一處房舍，次日即搬遷過來，魯克、馬進始終參與這一過程。
三天之后，有兇徒于黃昏時跳墻而入，被埋伏在新宅里的馬進、魯克擒獲，搜出身藏印刷機器鐵質(zhì)零件一個，轉(zhuǎn)輪手槍一把，由警察押往縣署。曾宅命案于是告破。
當天下午，魯克訪韓坪山，告以案情和破案經(jīng)過：兇徒范遠謀，曾因訛詐、槍擊曾健生而獲刑。獲釋后追到廣德，上門威脅健生，健生握有范遠謀當年所寫恐嚇信及范之照片一張，對范說：兩件證物已交魯克，如敢作歹，必受懲罰。范悻悻而退。魯克托韓律師代藏之秘柬，即此兩件證物。韓酒后失言，吐露魯克私章暗記，恰被同席的刻印高手常綽才和石印廠老板褚仲咸聽到，而范遠謀正是褚手下的工人，并曾和褚密謀訛詐曾健生。于是四人合作，通過與魯克交往較多的裁縫鋪獲得魯之筆跡，由常某仿刻私章，假造信件。騙得韓律師燒毀秘柬之后，范即往曾宅作案，不料被打死的是個仆人。魯克勘驗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兇器似為鐵質(zhì)鈍物，又在門釘上發(fā)現(xiàn)印刷油墨微痕，與假信紙上所留微痕相似；通過化裝偵察，查明范在褚氏印廠做工。于是建議健生搬到石印廠附近居住，引蛇出洞，擒獲范某。
《驚人秘柬》符合“正格”偵探小說程式，全以“限知視角”敘述，時空“折疊”也運用得較好。這篇作品和《紅綾枕》有一點相似之處，即在鎖定嫌疑人方面沒費多少周折。起初，魯克的任務只是找到范遠謀，預防犯罪。不料韓大律師一時失言，加以犯罪團伙狡猾多謀，導致仆人慘死，雙方都有失策。魯克從中吸取教訓，奪取主動，終于獲勝。全篇貫穿兩條情節(jié)線，與魯克等相關的屬于明線，與范遠謀等相關的屬于暗線。罪犯與偵探斗法，全從明線交代，因此懸念頗強，相當好看。
然而，這篇作品也有經(jīng)不起推敲之處。第一，仿刻私章，僅憑得知暗記是辦不到的，因為還須掌握形制、規(guī)格，所鐫字體、布局以及風格。這些信息，從那位雖然微醺卻未完全喪失警惕性的大律師口中，是不可能完全得到的。裁縫鋪里留有魯克所寫便條雖然符合情理，但是便條若鈐印記，就不合理了（作品里也沒有這樣交代，排除了經(jīng)此途徑獲取印章其他信息的可能性）。因此，仿刻私章這一情節(jié)因缺乏必要交代而顯得牽強。第二，范遠謀是個反偵察能力極強的兇犯，一直跟蹤、監(jiān)視著魯克和馬進的行蹤；而曾氏搬家，魯、馬都是直接參與，未加掩飾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范某竟會上當，與其顯示過的反偵察能力不符。這樣一來，“賽福爾摩斯”的謀略，反而也被“降低”了。
《神獒捉鬼》和《空房怪事》都寫警犬學專家章渲破案的故事（作者在引言中說：這些故事是馬進來信提供的，共有四則；因而“章渲系列”也可視為“魯克系列”的“外篇”）?！渡耖嶙焦怼肥稣落衷诰办`獅”的幫助下，憑一頂染有血跡的皮帽破獲一起命案?！犊辗抗质隆穭t述章渲指揮靈獅嗅蹤，破解一起“李代桃僵”的命案；空屋綠光，墻頭“鬼影”，密室機關，恐怖、怪異氛圍頗濃。兇犯又是一個退休之后僑居浙東的東南亞某小國官員，平添數(shù)分異國情調(diào)。
作者以馬進的口氣介紹章渲，說他是浙江嘉興人，與魯克、馬進同畢業(yè)于上海法律?？?，精通警犬學。這個人物很可能不是向壁虛構的：中國第一位警犬學家董翰良（1887—1979），民國初年先后就學于北京高等警官學校警犬科及日本警犬專科學校，又被日方派往德國專攻警犬學，人稱“東方警犬學鼻祖”。其夫人為北京籍，滿族。另有錢錫林，湖南嘉禾人，亦曾就學于德國警犬研究所，任內(nèi)務部高等警官學校警犬科科長，輩分應該高于董翰良。讀王度廬的“談天”雜文，可知他涉獵報章書刊甚廣而雜，由此推測，他極有可能看到過關于這兩位警犬學家的報道，從而塑造了章渲這個人物。但從上述兩篇作品又可看出，他在寫作時又是缺乏專業(yè)知識準備的，例如敘述章渲指揮“靈獅”追蹤，每次都沒寫到“嗅認嗅源”這個必不可少的技術環(huán)節(jié)。此類瑕疵，也頗令人遺憾。
十余年后，當“王霄羽”的名字出現(xiàn)在青島報紙時，有人撰文介紹說：“王君曩在北京主編《小小日報》時，以著偵探小說知名”?？梢姳M管稍嫌稚嫩，王氏偵探小說當年仍頗受讀者歡迎，產(chǎn)生的影響竟比他同期所寫的社會言情小說和武俠小說更深。當時的小報讀者不僅從這些偵探小說曲折離奇的故事里享受到閱讀的樂趣，而且在潛移默化中初步懂得了什么是“法治”，因為這些作品描述的雖是破案—緝兇過程，深層卻蘊涵著對于“有罪推定”的否定。而作者在構思中，對中國當時法制的現(xiàn)狀及其缺失，也確實是有所認識并有所交代的。對于青年王度廬而言，撰寫偵探小說還是學習精心構思故事、學習運用新式敘述語言的有益實踐。
（三）社會小說頗不俗
現(xiàn)已掌握的王氏早期小說28種里，社會言情類占了一半，數(shù)量最多。連載時，除《紅綾枕》和《玉藕愁絲》標為“慘情小說”、《纏命絲》標為“哀情小說”外，多被標為“社會小說”，而實際上幾乎每部都含愛情故事?？上У氖?，除《紅綾枕》外，其他13種均系斷章殘篇（有的僅知篇名）。其中，《煙靄紛紛》存18回，《玉藕愁絲》存8章，雖不連貫，但是基本可讀。
《玉藕愁絲》行文稍顯歐化，略嫌矯作。全作不立回目，每章均以兩字為題，殘存者為：“第一章 憂懷”、“第二章 雇傭”、“第三章 舊夢”、“第四章 鴻沉”、“第五章 情疑”、“第六章 蠶縛”、“第八章 孽懺”。章題類似戲曲折名，可見作者熟悉的依然是傳統(tǒng)章法及其敘事方式。書敘一對情人，因受小人撥弄而斷絕關系。六年之后，男主人公周玉軒從日本學成回國，在上海某法院任驗尸官，業(yè)已娶妻生子，生活頗為優(yōu)裕。某日，其妻雇得一位新仆婦，十分滿意；玉軒歸來發(fā)現(xiàn)，這位仆婦竟是自己的初戀情人甄藕娟。由此引出過去的故事和當前的糾葛。已見結局是：甄藕娟投黃浦江自盡，奉命驗尸的就是周玉軒！
就現(xiàn)存文本考察，《玉藕愁絲》最值得注意的是：開頭構思與曹禺的《雷雨》有不謀而合之處。這反映出王度廬創(chuàng)作《玉藕愁絲》時，已經(jīng)面臨如何借“現(xiàn)在的故事”引出“過去的故事”，又借“過去的故事”推動“現(xiàn)在的故事”，這樣一種相當“現(xiàn)代”的敘事課題，而且有所實踐。可惜的是，他依然習慣于第三人稱的全知敘事和“線性時間”，未能在時空處理方面獲得敘事方式上的新突破。
《煙靄紛紛》的男主人公是安徽青年柳慕新。他孤身來京，插入希文中學讀高中；京中雖有一位二叔，然而也是單身，所以慕新每逢周末和節(jié)假日，都只能留在學校宿舍忍受孤獨。某個周六晚上，正當他望著月光吟哦李白《靜夜思》時，秋風突然送來悠悠的風琴聲，令他忘情許久。此后每逢周六，都有琴聲相伴。一個偶然機會，令他結識了隔壁繆宅的大少爺繆容雍，相談知是同鄉(xiāng)。后又認識繆宅二小姐——慧嫻女校的初二學生繆淑緗，也就是那位每星期六回家必要彈琴自遣的人。
處境孤寒的柳慕新成績優(yōu)秀，很求上進?？娂沂莻€開通、親厚的大家庭，使他倍感溫暖。玉潔冰清的繆淑緗性格開朗，和他共同話語很多，于是二人漸萌愛意。然而，迫于經(jīng)濟壓力，慕新不得不于第二學年輟學，投入贛次長府中擔任家庭庶務。這個職務令他不得不與各房姨太太、丫鬟頻繁周旋，看透了上層社會的奢靡、腐敗，更覺繆淑緗之純潔、可愛。他不想“為五斗米而折腰”，可是老家的母親卻因他能自立、減輕家庭負擔而不勝慶幸，囑他務必珍惜；他希望與繆淑緗常相廝守，可是又擺脫不掉這份令人膩煩的差使。作者用了幾段筆墨，渲寫這位喜歡內(nèi)省的青年的內(nèi)心獨白。柳慕新的這些身世之感，可用兩個關鍵詞加以概括：“無奈”和“不甘心”。
除了繆、贛兩個家庭，作者又引出了第三個家庭。這一家的男主人祁榮冕原是贛次長的同學，如今敗落，僅在冷衙門里充個科員。家中經(jīng)常無米下鍋，祁妻不耐貧寒，受“暗門子”誘惑，走向墮落。祁榮冕則靠下班之后拉黃包車貼補家用。某晚，他在慧嫻女校拉得一筆生意，不料半路遭遇車禍，摔傷了車上的女學生，她就是繆淑緗！
作為“社會小說”，作者以柳、繆愛情故事貫穿起三個不同的家庭，擴大了敘事縱深，這種構思和結構都是可取的。值得討論的是祁家的引出：作者先用柳慕新的“限知視角”——他在贛府遇到一個求見次長的陌生人；然后立即換用全知視角，回敘此人即祁榮冕的經(jīng)歷，并展開對其家庭境遇的鋪敘；花費大量篇幅之后，方才繞到“車禍”。單獨考察，作者在此變換視角、打斷連續(xù)的“時間鏈”，都是敘事求新的探索，無可非議。但從全作整體考察，難免令人感覺對結構的嚴謹性有所破壞。如果改以“車禍”引出祁榮冕，然后再與柳、繆故事交織，敘述祁家境況，在結構上應會更加嚴謹，敘事也會更加統(tǒng)一。
《煙靄紛紛》顯示出作者善于描寫日常生活場景和各類人物語言的技巧（這是同期武俠小說所缺乏的）。有時一句話便能生動顯現(xiàn)人物的身份、性格。由于現(xiàn)存文本尚未出現(xiàn)尖銳沖突，所以大量敘寫的都是平淡的生活場景和人物的日常對話。凡此，作者都能寫得生動、耐看。例如繆淑緗因出車禍而住院，柳慕新前去探望，作者是這樣寫的——
……慕新說：“我聽見你摔傷，無論有什么要緊的事情，我也得來的。”淑緗笑著說：“那么現(xiàn)在外國來打我們中國，正在危急，你是先去救國呢還是先來看我呢？”慕新說：“我想那時你必要一躍而起，忍著傷痛，去加入女子救國軍。那時不用我來看你，我們也就見著面了?！笔缇|聽了微笑，又說：“我們學校昨天就開發(fā)了——這次上西山，大半得星期二才能回來呢！總是我沒福上西山。”慕新說：“不要緊，將來你好了，我們一同上一趟西山?！笔缇|點頭說：“好罷?！蹦叫陆舆^她手里那本書一看，名叫《雙鬟記》，卻是一本哀情小說。慕新說：“這本書是誰的？”淑緗說：“是我媽昨兒瞧我，給我送來的，教我解悶?！蹦叫曼c了點頭，翻了翻那本小說，只見其中筆意很是頹喪，當下心里不禁慘然，遂就說：“妹妹，我有幾本科學小說，明天我?guī)斫o你看。我希望你以后不要看這類小說?！薄?/p>
上述對話中提到的《雙鬟記》，是鴛鴦蝴蝶派作家徐枕亞的作品，出版于民國五年（1916）。由此可以看出王度廬早期社會言情小說的又一特點：十分重視細節(jié)的描寫和安排（這也是同期武俠小說所缺乏的）。又如，敘繆淑緗彈琴、柳慕新學琴時，作者寫到這樣幾個曲目——“中華書局出版，歌舞劇《麻雀與小孩》”，“蘇武留胡節(jié)不辱”（即《蘇武牧羊》），《梅花三弄》，《朝天子》。其中的《麻雀與小孩》是黎錦暉的代表作，另三首都是當時流行的古曲或民間曲調(diào)。黎錦暉是當時影響最為廣泛、成就非常顯著的流行歌曲作曲家，他的作品因善于融合傳統(tǒng)音樂素材而備受當年各界、特別是市民階層的歡迎，《麻雀與小孩》中，就成功地融入了《蘇武牧羊》的旋律素材。這些曲目作為細節(jié)，既貼切故事情境和人物性格，又是時代特色非常鮮明的文化符號，它們與書中寫及的那些京劇劇目一樣，都蘊涵著特殊的城市記憶和文化記憶。
繆淑緗傷愈之后，曾對柳慕新談及家境大不如前，母親雖親厚，但思想仍守舊，等到自己初中畢業(yè)，她老人家可能就要考慮擇婿了；而小說開頭的引詩中又有“天涯咫尺離別處，雙槳風橫恨悠悠”句，可知繆、柳愛情的結局將是悲劇性的。從現(xiàn)存18回多一點的文本中還可窺見：贛次長家庭和祁榮冕家庭都還有后續(xù)情節(jié)有待發(fā)展（祁榮冕雖然窮落，心術似乎不正，這條情節(jié)線尤具后續(xù)張力）。因此，《煙靄紛紛》很可能是王度廬早期社會小說里篇幅最長的一部，后面應該還有不少故事。
細察其他社會小說的殘章斷篇，可知《煙靄紛紛》的觀念、情調(diào)和藝術特征具有代表性。同時還可看出，其他同類作品的取材又是各具特色的，所寫人物類型相當豐富，包括向往新思想、新生活的男女學生和男女青年，社會底層的平民百姓，梨園行的坤班戲子（如《蝶魂花骨》），“登徒子流亞”的紈绔子弟（如《殘陽舊夢》），公開賣身的娼妓與半公開的“暗門子”（如《飄泊花》），歸國留學生（如《玉藕愁絲》）等等。因而，王度廬早期社會小說反映的城市生活面相當廣闊，批判現(xiàn)實的傾向非常鮮明。這些作品構成一種“平民敘事”，即從“平民作家”的視角所看到的城市生活紛雜圖景，所感受到的貧富差別，所體察到的小人物的善良、掙扎、堅持和滅亡，以及上層社會的腐敗和無恥。這種平民敘事一直貫徹在他早期的同類作品之中，體現(xiàn)著作者的“平民文學”觀。在這方面，它們與后期那些社會言情小說并不存在質(zhì)的差別。
（四）武俠小說有蘊藉
《小小日報》所載王氏武俠小說僅存四種，完整可讀者只有《鰲汊海盜》。敘清朝末年，浙江處州農(nóng)民黃如驥與隱居當?shù)氐耐翊褰Y為知己，日日切磋武藝，習練水性。忽有捕役圍堵玉村居處而拘之，如驥聞訊趕到，奮身將其救出。脫逃之后，方知童玉村原名董華彥，乃澎湖鰲汊島海盜首領，現(xiàn)已金盆洗手，正擬另謀正當營生，不料仍被官衙探知底細。既已走投無路，黃如驥即隨董華彥奔澎湖水寨入伙，以勇敢善戰(zhàn)而深受同伙敬重。后因劫奪巨額珍珠，銷贓不慎，被福州府捕頭打入內(nèi)部，與水師里應外合，悉數(shù)剿滅。只有黃如驥孤身逃脫，潛回故鄉(xiāng)，奉老母遷往江西，隱名埋姓，改邪歸正。
《鰲汊海盜》整體上未脫“《水滸》氣”，而藝術水準則遜于《水滸》。作者在引言中述莊生之語，稱欲表現(xiàn)“盜亦有道”，展示海盜里的“幾個魁奇磊落之士”，而在故事中，除黃如驥、董華彥身上確有孝、義、勇等部分德行外，他們領導下的鰲汊盜眾卻只“劫富”而不見“濟貧”，僅“嘯聚”而不見“行道”。黃如驥逃回老家之后，還作了最后一案——盜竊富戶紋銀四百兩，為的是解決搬遷費用。也許，作者就是要用冷靜、客觀的筆法，寫出一個原生意義上的“俠”，即下層社會里的亡命之徒。但是第一回前又有兩首作為引子的詩：“誰把心鐵一橫磨？秋風休悲易水歌。正是大江東去后，只身攪起萬層波?！薄澳f宗愨乘長風，英雄那堪淪落中。要向滄波一聲嘯，森森寶劍貫白虹?！比绻f這是作者對這部作品的期許，那么實際文本可就與之相差甚遠了。
《青衫劍客》僅存不連貫的四則，可以窺知主要背景是清末的濟南，主人公韓天壯是位練氣的劍客。飛劍練氣和武功技擊一樣，都是王度廬的短板弱項，所以我們感興趣的不在這部作品，而在《俠義夫妻》和《護花鈴》，因為它們都蘊藉著“俠情”構思。
《俠義夫妻》亦僅存四則，且不連貫?？芍楣?jié)是：馬嘯竹女扮男裝，孤身潛入云臺山，解救被擒的未婚夫葛春虹。這是第十一至十五章間的故事，其時嘯竹雖已許配春虹，但是尚未“成此一生大禮”。也就是說，此前他們是一對俠義情侶，成大禮后才是一對俠義夫妻。因此，此作雖被標為“武俠小說”，其間必定或多或少地包含“俠情”內(nèi)容。從類型學的角度考察，男、女主人公均系能“武”之“俠”，是對《兒女英雄傳》型“俠情模式”的一種突破?！秱b義夫妻》始載于1927年初，此前，類似模式之短篇已有羅韋士的《三童傳》；此后，模式類似之長篇則有顧明道的《荒江女俠》，遺憾的是由于《俠義夫妻》文本殘缺嚴重，無法進行比較。
《護花鈴》，僅存（十四）、（十七）兩則。男主人公應該是陳應爵，一位北京大學的青年職員，兼做著中學教師；女主人公應該是閔蘊青，大約十八九歲，是德勝門大街培淑女中的學生。這兩則寫的是應爵于相別六七年后初見蘊青，答應幫她尋找可能在“十九師十三混成旅”任職的父親閔玉甫。我們感興趣的是：這部作品連載時被明確地標為“俠情小說”，表現(xiàn)的則是“當代題材”。盡管依據(jù)薄弱，還是可以就它作出如下推測：
標題應該取自五代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卷上“護花金羚”條：“（寧王）至春時，于后園中紉紅絲為繩，密綴金鈴，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鳥鵲翔集，則令園吏掣鈴索驚之?！奔{蘭容若《臨江仙》有句曰：“幾回腸斷處，風動護花鈴?！?sup>對照王氏《護花鈴》殘篇，我們有理由猜想，它敘述的是陳應爵為呵護閔蘊青而生發(fā)出的一系列故事，從而表現(xiàn)他和她的“俠氣”。
其題材之“當代性”，又使我們想起過去有人指出：王度廬曾受李定夷影響。筆者當年注意到了這一說法，但一直苦于未在王氏作品里找到書證，而《護花鈴》恰好便是這樣一個直接的書證。李定夷有《絲繡平原記》，出版時被標為“俠義艷情小說”，敘述名士黎某為鼓姬王翠蘭脫籍、覓婿的故事，屬于不“武”之“俠”“仗義解厄”模式，王氏《護花鈴》極可能也屬這一模式。李定夷又有《茜窗淚影》、《鏡花水月》等，均由“俠情”發(fā)展到“革命+戀愛”，可以稱之為“取義舍情”模式。我們不知王氏的《護花鈴》是否也發(fā)展到了這一層次；但是，僅見篇名、未見文本的《戰(zhàn)地情仇》，很可能即屬此種模式的俠情小說。
既然過去的讀者對“王度廬學李定夷”有如此深刻的印象，那么還可推測：王氏所寫“當代俠情”小說，很可能不止已知這幾種，有待挖掘其他作品，進行深入考察。
以上都是“大膽的假設”，但愿有機會進行“細心的求證”（包括證偽）。
從《鰲汊海盜》到《黃河游俠傳》有五年“空白期”，應該也是一個有待挖掘的“大窖藏”（挖掘內(nèi)容當然不止于武俠小說）。
五年之后，即1936年、1937年，已發(fā)現(xiàn)的兩部半王氏武俠小說是《黃河游俠傳》、《燕趙悲歌傳》和《八俠奪珠記》。后者因報紙失藏而僅見6章，“鶴—鐵系列”中的《劍氣珠光》也寫爭奪失竊的大內(nèi)寶珠故事，其素材或與此作有關。作者在1938年所撰散文《海濱憶寫》中提及，“去年”春季曾從青島回北京，“結果我身邊的一些文字債務”，應該包括向《平報》交付《八俠奪珠記》后半部的書稿?！堆嘹w悲歌傳》基本完整，共6章，約45000字，敘退隱老鏢師康振翼，因錯救壞人而重入江湖，為江湖人化解爭斗的故事。前半部描述比較從容、細致，然而草草收束，失之虎頭蛇尾。與《鰲汊海盜》相比，這三部作品敘事都有進步，寫的都是瑕疵成仇、殺人亡命的故事，人物多屬粗莽之輩。其中特別吸引筆者注意的是《黃河游俠傳》。
《黃河游俠傳》，共12章，近10萬字，基本完整。全作可以分為兩大部分：前一部分敘河南靈寶縣富戶徐天舉率門客游關中、闖江湖，與“關中三條龍”結怨被殺；后半部分敘其子鷹鵬下嵩山為父報仇，最終與對方化解仇怨，歸山修行。
徐天舉率一眾門客闖蕩江湖，其實如他自己所說，為的是要“打江湖”；結果卻是鎩羽而歸，東躲西匿，最終丟了性命。就此而言，這則故事略含反諷。徐鷹鵬的故事，則包括一個稍具雛形的“俠情”構思。
鷹鵬7歲時，便被父親送到嵩山妙生寺落發(fā)修行，學習武藝。其間結識年長數(shù)歲的道姑朱玉玄，日久雙方漸生“姐弟戀情”。徐鷹鵬下山為父報仇，朱玉玄化裝為俗家女子處處暗助之，并曾透露出希望鷹鵬也一同還俗，共闖江湖之意。鷹鵬卻不肯還俗，堅持要在父仇得報之后回山修行。其中有這樣一段心理描寫：
……徐鷹鵬晚間念過了夜課，心里的往事便又觸動起來，靜坐了一會，只見窗外的月光比屋中的燈光還要亮。他便站起身來，走出了配殿，只見中夜清靜，四處無聲，一輪明月，嵌在碧藍的天上，射出水一般清澈的光輝，使鷹鵬不禁思想起往時住在嵩山上時，夜起看月，每覺得分外高寒?，F(xiàn)在月色如昔，可是這京城里的大剎到底是與那深山古寺不同，現(xiàn)在不知道諸位師兄在山中做什么了。又想朱玉玄曾說過，她一定時時跟隨著我，大概現(xiàn)在她也到京城來了，只不知道她是住在哪里，我也不能夠找她去。按說十載以來她對于自己實在恩深義重，自從小的時候，她把我的性命救了，我待她就如同自己的姐姐一樣，現(xiàn)在雖然全都長成大人，可是彼此之間并沒有說過一句失檢的話。她跟著我下山來，也是恐怕我受了關中三條龍的暗算，她才在暗中幫助我，原是出于一片好意，可是她不該改了俗裝，換上發(fā)髻，并且還穿了富家婦人衣服，這卻十分不好。大概她已有還俗之意，以后她常跟自己見面總不大好。僧道隔門，男女有別，年幼的時候彼此不知道回避還自可說，現(xiàn)在年紀長了，豈可彼此牽連不斷？如此一想，便覺得思緒萬端，擾擾不休。抬頭望月，一股清涼意味，直沁心脾，他便決然說：“只要是自己把父仇報過之后，便絕不再與朱玉玄見面！”心志決定，萬念俱灰……
這里不僅寫到俠士、俠女之間的愛情，而且寫到阻礙愛情發(fā)展的因素不在外部，而在男主角的內(nèi)心?！袄碇桥c情感”的旋律開始呈現(xiàn)，不過尚未成為全作的主題，這一矛盾也未得到充分展開。朱玉玄“漢裝大腳”的形象以及她在土城獨戰(zhàn)群豪的情景，令人依稀可見俞秀蓮乃至玉蛟龍的影子；徐鷹鵬的內(nèi)省心態(tài)，也會令人聯(lián)想到李慕白，是皆此作最為引人注目之處。此外，這三部作品中也開始出現(xiàn)后來《寶劍金釵》、《臥虎藏龍》里經(jīng)常寫及的一些地點，例如：鼓樓大街，后門橋（作者故家即在此近），德勝門外的馬甸、土城，珠市口，打磨廠等等。這些信息都提醒我們：此時，“鶴—鐵五部”已經(jīng)進入不自覺的孕育期了。但是，對比“鶴—鐵五部”的開山、也是巔峰之作《寶劍金釵》，總覺得《黃河游俠傳》等三部（還包括1938年在青島發(fā)表的《河岳游俠傳》）的水準，與之相差過于懸殊。這又提醒我們：考察《寶劍金釵》的創(chuàng)作基礎，不能只看早期武俠小說，而應擴及王氏全部早期作品（包括雜文），特別是社會言情小說。于是，我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紅綾枕》。
（五）十年練筆備飛躍
《紅綾枕》寫的固然屬于“當代題材”，卻包含著一個古老的“俠情”程式，它被稱為“古押衙模式”。按照這一模式書寫的故事，俠者均非情場主角，僅是幫助情侶脫困的救主。《紅綾枕》里熊阿大這個人物流于概念化，寫得不算成功，但在結構意義上就是這樣一個必不可少的角色。作為俠者，熊阿大的作用又與古押衙有所不同：他先是以“好心辦壞事”的方式給戚雪橋和桑淚月添了大麻煩，后來雖為他們報了仇，但是已在慘劇發(fā)生之后，所以他的代友報仇也是一種自贖。魯克的“結構地位”與熊阿大其實類似，他固然是熊的緝捕者，是法制的維護者，卻在執(zhí)法時流露出對熊的同情；他在排除嫌疑人時曾說：“臧師長縱是殺一萬個桑淚月，也不算回事，哪至于棄兇脫逃啊！”這里透露出的，則是僅能捕“小兇”而不能懲巨惡的無奈！至于懲巨惡的任務，卻由他所緝捕的“小兇”完成了，這又是作為法制維護者的悲哀！所以，《紅綾枕》的“俠情結構”雖然古老，卻滲透著相當強的“現(xiàn)代性”。我們未能見到那些李定夷式的王著“俠情小說”全貌，幸而在這里見到了。
作者在《紅綾枕》里經(jīng)?！按妗睍腥宋镒珜懝脑~、詩歌、信札，從而使白描式的敘述具有濃郁的抒情色彩。這一語言特征固然有著《花月痕》的影子，但對塑造戚雪橋和桑淚月的形象確實十分貼切。
戚雪橋在文友莫香園的臘八小宴上初識淚月及其母親：她們受召唱曲助興，遞上的曲目里有一曲《綠云瓶》，原來是桑淚月根據(jù)戚雪橋所撰同名小說改編的。大家對此當然很感興趣——
……香園用眼看著雪橋，轉(zhuǎn)向女子說：“你就唱罷?！蹦菋D女坐下?lián)軇咏z弦，那女子輕敲檀板，曼聲唱道：
“這暮春的天氣好時光，梨花枝上放冷香。蝴蝶姍姍留畫意，簾櫳暗暗寫文章。那堪再 來了一場黃梅雨，殘落了 粉瓣繽紛向殘陽?！?/p>
香園說：“好句！如畫如春，沒有溫飛卿、李玉溪的魄力，哪能夠?qū)懗鲞@樣的香艷文章！”又聽那女子唱道：
“那蓉秋 本是個命蹇才高的風流士，又遇到 薄命花容的綺姑娘，他二人惺惺相惜同此淚……”
唱到這里，雪橋不由拭了拭眼淚。那女子又唱道：
“怎奈得 天公殘酷似虎狼。本來是 佳人才子遭天忌，那怪他 暴夫傖客逞強梁。冷冷西窗誰共語，瀟瀟暮雨只自傷。看遙處 離群水鷗悠悠過，帶來那 一種歌聲剪斷腸?！?/p>
香園說：“別唱了，你越唱越慘，簡直是要哭，惹的我們戚先生都直流淚。改個五更調(diào)罷?！蹦桥用銖姵艘粋€五更調(diào)，用眼只是望雪橋……
于是，戚、桑以互憐其才而相知、相愛了。這種文筆，加上其他社會言情小說善于描繪生活場景和細節(jié)的特征，到了“鶴—鐵五部”里，就發(fā)展成為“武戲文唱”的獨特風格。
對桑淚月，除了文才之外，作者著力描寫她在面對臧師長的威逼和下定必死決心之后的應對從容，還有她為戚雪橋所做的妥帖安排。這是一位古典型的貞烈女性形象。
戚雪橋的性格更為復雜。慘劇發(fā)生之后，莫香園對他做過這樣的評論和勸慰：
……淚月雖是個弱女，阿大雖是個屠戶，但是他[們]那種肝膽，我敢說今天在座的人沒有一個不五體投地佩服的。你一個腐儒文丐，有這么兩個超然出塵的人關切你，委實的令人可羨??！士為知己者死，桑淚月、熊阿大為什么這樣傾慕你？不是因為你有幾分英雄氣度嗎！……
戚雪橋的“英雄氣度”，主要表現(xiàn)為仗義疏財：盡管收入不豐，但為了接濟淚月、阿大，他從未透露出半點窘意和猶豫。他的“恃才”或許也算一點“英雄氣度”，可惜不能徹底“傲物”，經(jīng)濟壓力令他誤入臧師長幕中，種下了悲劇的因子。面對威逼，他妄想委曲求全，結果是陷自己于負情負義，暴露出的不止是懦弱。桑淚月、熊阿大的死使他看到情義的價值高于生命，他的以死相報或者也還遺下了一絲“英雄氣度”。與桑淚月相比，這位才子固然有其猥瑣一面，但是他的性格里卻也多著幾分“現(xiàn)代性”。
《紅綾枕》里的“俠者”因“以武犯禁”而成為罪犯，就此而言，這部作品既運用了古典型的“俠情”模式，又解構了這一模式。魯克曾對熊阿大下過一句評語：“本來這種人應該生在一千年前”。這句評語當然反映著王度廬的觀念（后來，他在四十年代的作品《風塵四杰》中又表達過同樣的見解）。這話的背后，還潛隱著一個合乎邏輯的推想：假如戚雪橋和桑淚月也生活在古代，而且都是武藝高強的俠者，那么他們的故事會是怎樣的呢？這個推想，在王度廬腦中也許一開始僅僅隱藏在潛意識里，但是，至少在寫《黃河游俠傳》及《河岳游俠傳》時就已有過不自覺的浮現(xiàn)，到了撰寫《寶劍金釵》之時，它便完全被激活，而成為魅力四射的靈感和全新的寫作動機了。
特別值得關注的是《紅綾枕》所寫戚雪橋哭祭桑、熊之后的一段內(nèi)心獨白——
……這時那北風更緊，磷火飛飛，燈光晃晃，雪橋一面哭著，一面暗想道：“這個世界我活著還有什么興趣？縱是我此時爭光耀祖，難道就算把淚月忘了嗎？何況如今這個時代，想我這窮措大，不會殺，不會搶，哪里能夠得意啊！咳，不如我就死在他二人的墳墓前吧！”
熟悉《寶劍金釵》的讀者看到這段內(nèi)心獨白時，都會聯(lián)想到李慕白的一段內(nèi)心獨白——其時他已下定犯禁誅奸的決心，出發(fā)之前，他坐在安定門城墻根的草地上，仰望著滿天繁星，做著這樣的自省——
……實在，即使自己現(xiàn)在忽然揚名顯身，得意起來，但無法忘了那因我而死的義友孟思昭與俠妓謝翠纖，而且始終難將那秀蓮姑娘救出凄涼的環(huán)境。自己的內(nèi)心已損傷了，表面上榮華又有什么興趣？何況以我這個性情，還未必就能夠得意呢！所以倒還不如殺死黃驥北，了結仇恨，自己也隨之一死的好！
在那個俠者可以自由地馳騁江湖、快意恩仇的時代，就實現(xiàn)個人意志的能力而言，李慕白和俞秀蓮無疑都屬強者，他們幾乎能夠憑借自己的高超武功，掃清前行路上的任何障礙。但是，掙扎在“情”、“義”矛盾中的他們發(fā)現(xiàn)，最難征服的敵人恰恰便在自己心中。他們和桑淚月、戚雪橋一樣，都把愛情的價值看得比生命還高；而且，在《寶劍金釵》里，阻礙李、俞結合的外部障礙已經(jīng)不再存在。此時他們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義”字，其價值同樣高于生命，以致倘不“舍情取義”，自己的心靈必將永遠得不到平靜！但是，他們做出抉擇之后，心靈又能得到平靜嗎？！李慕白這段內(nèi)心獨白的要義在乎此，他所認為的秀蓮姑娘之“凄涼”，也正在乎此。我們在此既看到了這對俠侶與戚、桑的差別，也看到了兩組人物的相通之處。
《寶劍金釵》的發(fā)表，標志著一個全新的通俗文學類型的成熟，這個文學類型便是“現(xiàn)代俠情小說”。由此開始，王度廬在編織俠士、俠女的愛情故事時，不僅把“人”作為社會關系的總和來寫，而且更把“人”作為一個復雜的心理結構來寫。在他的許多優(yōu)秀作品中，“被社會文化、人類習俗或‘愛與責任’之間的斗爭”所壓抑的愛，“就是繁衍不斷的沖突場面的出發(fā)點，這些場面就像人們的繁衍不斷的色情白日夢一樣”，構成了糾纏于理智與情感之間的各種動人故事。
當我們咀嚼著戚雪橋和李慕白的內(nèi)心獨白時，絕對不可忽略柳今的一篇雜文《憔悴》。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在前幾年，那時京華正是冠蓋逐塵的時代；北京那時正是十分的繁榮。彼時我適交蹇運，身世的漂泊，學業(yè)的荒蕪，情場的頓失，大病的纏身，經(jīng)濟的壓迫，希望的失敗，那時我屢次將趨于自殺途中。如今我總算戰(zhàn)勝了環(huán)境，在我生活的前途，似乎有些光明了。然而省察我現(xiàn)在的人格，清高[了嗎]？[還]是較前墮落了！咳！生活驅(qū)人，能日日于墮落途中去撫今思昔，真不禁令人痛哭啊！
前面已經(jīng)說過，“柳今”就是王度廬；文中所說的“前幾年”，大致便是撰寫《紅綾枕》的時候。作者自述的那種心態(tài)，文中彌漫的那種情調(diào)，那種不甘心和那種無奈，與戚雪橋、李慕白何其相似乃爾！我們當然還應把《煙靄紛紛》里的柳慕新、《黃河游俠傳》里的徐鷹鵬也歸入這個人物譜系。他們都是“失敗—失意的男人”，懦弱中含有堅韌，頹唐里不無獨善，他們用自己的失敗去毀傷敵人的勝利，他們又在失意中追尋著意義。在王度廬的內(nèi)心里，這個“失敗—失意的男人”業(yè)已形成自身的性格邏輯，以至把他放到《寶劍金釵》的環(huán)境里，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李慕白。李慕白的故事，也就是戚雪橋們的白日夢；戚雪橋、李慕白們的故事，又都是柳今、王度廬的白日夢。這些白日夢的醞釀始于《紅綾枕》，至《寶劍金釵》實現(xiàn)質(zhì)的飛躍，其間整整跨越12年。
- 作者簡介：徐斯年，蘇州大學出版社編審。
- 張贛生：《〈王度廬武俠言情小說集〉序》，群眾出版社2001年4月版卷首。
- “鶴—鐵五部”連載時的書名與單行本略有不同，按發(fā)表時間先后，依次為：《寶劍金釵記》、《劍氣珠光錄》、《舞鶴鳴鸞記》、《臥虎藏龍傳》、《鐵騎銀瓶傳》。
- 參見《百度文庫》：“何應欽等政要曾為《警犬偵探密法》題詞”；萬家姓網(wǎng)10000xing.cn“民國錢氏將軍錄（35）”。
- 見傅琍琳《〈落絮飄香〉讀后》，《青島新民報》1940年2月20日。按《落絮飄香》是王度廬用“王霄羽”的署名在《青島新民報》發(fā)表的第一部社會言情長篇小說。傅琍琳則為該報副刊編輯關松海之夫人；關亦系旗人，即為《新民報》向王度廬約稿者。按當年《小小日報》只有一名編輯，所以也稱“主編”。王度廬任編輯是在1931—1933年間，目前尚未見到他在這個時段所寫的偵探小說。
- 現(xiàn)存殘篇第八章后注“未完”。不知未完的是這一章，還是后面有第九章、第十章。
- 曹禺《雷雨》構思于1929年，直至1933年方出版。
- 中國傳統(tǒng)白話小說源自“說話”，故其敘事罕見“時間空格”等戲劇性的時間變形處理；即使故事時空發(fā)生跳躍，也要保持“說話人”與“聽眾”共處時空的連續(xù)性?！队衽撼罱z》第二章敘“現(xiàn)在的故事”，第三章轉(zhuǎn)敘“過去的故事”，開頭說：“天下有許多離離奇奇的事情，常常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例如周玉軒，平日是個多孤悶的人，而如今無端的雇來這么一個甄媽，他便這樣慌神忘形，豈不是大可異大可笑的事情！閱者還不知其中遇合之巧：原來這甄藕娟，便是周玉軒六年以前的情人??！”這段文字就完全是為了保持“時間線性”而設置的。
- 《蘇武牧羊》為當時流行的“學堂歌”，是否屬于古曲，目前尚無定論。有人指出，其曲調(diào)來自皮影戲的“悲調(diào)”，歌詞則是20世紀20年代的人填寫的。又有人指出，此曲的流行與吳佩孚的推崇分不開。
- 1985年李丹荃老師接受我們采訪時，曾不假思索地、一字不差地列舉出許多王度廬偵探小說的篇名；至于其早期社會言情小說，除《紅綾枕》外，她主動列舉的只有《煙靄紛紛》——包括“香波館主”這個筆名。由此也可看出這部作品的分量和影響。
- 王度廬在以“柳今”為筆名所寫的《一位平民文學家》（載《小小日報》1930年4月12日“談天”欄）中曾闡述自己的“平民文學”主張，他和周作人的主張既有一致之處，又有不同之處：周所說的“平民”偏向所謂公民，王所說的“平民”則偏向“貧民”；周認為“平民文學”不包括通俗文學，王則認為應該包括。又按，筆者認為，王度廬的偵探、武俠作品當然也屬“平民敘事”，但其社會小說在這方面更具代表性。
- 羅韋士：《三童傳》，《禮拜六》周刊第19期，1914年月10日。顧明道《荒江女俠》，初載于1929年上?！缎侣剤蟆犯娇犊旎盍帧?。關于“俠情模式”之淵源、流變，筆者在《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上卷）相關部分做過比較系統(tǒng)的論析，江蘇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參見該書第525—527頁。按王氏《護花鈴》之前，已有葉小鳳的《古戍寒笳記》，也是以男、女“武俠”為主人公的長篇小說。
- 王度廬最喜歡這位同一民族的偉大詞人，當年他贈李丹荃的定情之物便是一冊《納蘭詞》。
- 見臺灣葉洪生《中國近代武俠小說名著大系》王度廬作品分卷說明，按這一說法當是葉先生轉(zhuǎn)引他人的。
- 筆者在評介李定夷時，曾以《絲繡平原記》為例與王度廬做過極其簡略的比較，當時所據(jù)王氏作品，實際上是《寶劍金釵》。參見拙著《俠的蹤跡——中國武俠小說史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版，第214頁。
- 《海濱憶寫》，《青島新民報》1938年6月2日副刊“新生”。
- “鶴—鐵五部”中寫得最好的是《寶劍金釵》和《臥虎藏龍》，二者之中，筆者又更偏愛《寶劍金釵》?？磥砉琵?、李安也是如此。后者執(zhí)導的電影《臥虎藏龍》里就捏入了大量《寶劍金釵》的內(nèi)容，以至有的國外評論家誤認李慕白、俞秀蓮為該片的男一號和女一號主角。
- 古押衙，唐傳奇《無雙傳》中之俠義人物。
- 《河岳游俠傳》中也含有一點并不“自覺”的俠情構思。至于更早的《俠義夫妻》，則因文本嚴重殘缺而無從考察。
- 弗洛伊德：《戲劇中的精神變態(tài)人物》（張喚民譯），《二十世紀西方美學名著》（上），復旦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10頁。
- 柳今：《憔悴》，《小小日報》1930年6月16日“談天”欄。方括號中文字系由筆者所增、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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