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皇太一考
《九歌》中的許多神,性質(zhì)最難確定的,大約要數(shù)東皇太一為最了。舊的文獻中對此幾乎沒有什么記載,近代學(xué)者作過很多新的探討,但議論紛紜,似乎還未得出共同的結(jié)論。以往曾有兩篇水平很高的文章專門討論到他,雖然作了詳密的論證,但都沒有得出什么結(jié)論。
錢寶琮《太一考》:“據(jù)歌辭看來,東皇太一是一位天神,是毫無疑義的。但是他的地位權(quán)威種種卻無從推測。秦以后的書籍里雖然常見‘太一’的名詞,但是從來沒有和‘東皇’兩個字聯(lián)在一起的?!瓥|皇太一的祠祀究竟是那一國的風(fēng)俗,也很難查考了。”
程憬《泰一考》:“今傳《楚辭》名此曲為‘東皇太一’,其名當系編輯者所加(大約是劉向)。且‘太一’而稱‘東皇’,不知何據(jù)?!畺|皇’之名,漢以前的古籍僅此一見。”
“東皇太一”一名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之時。由于先秦典籍散佚特甚,有關(guān)宗教方面的記載更為簡略,因而想要徹底搞清東皇太一的性質(zhì),存在著一系列的障礙。但這也不是什么無法措手的事。時至今日,學(xué)術(shù)研究工作中出現(xiàn)了新的局面,依據(jù)馬克思主義有關(guān)宗教和民俗的學(xué)說,再來分析那些片斷零散而又雜亂繁復(fù)的材料,就可披荊斬棘,把那些撲朔迷離的問題放到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上加以探究,從而開辟出一條新路來。我們在研討了各種有關(guān)太一的材料之后,初步勾出如下的線索,或許還能說明“東皇太一”的性質(zhì)及其得名之由來。
“太一”的出現(xiàn)
開頭還得先從“太一”二字說起。
“太一”一詞,起初是道家專用的名詞。它是宇宙本根的代稱?!独献印分蟹Q道,稱大一,內(nèi)容相同。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一。(二十五章)
這個“道”,是“先天地生”的萬物之母,它恍恍惚惚,窈窈冥冥,獨立自在而永不改變,循環(huán)運行而永不停息?!独献印分行稳菟膫ゴ蠛臀⒚?,說是:“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十四章)“一”就寓有至高無上的萬物始祖的意思。
《老子》中曾多次提到“一”的創(chuàng)造萬物。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四十二章)
從首句來看,“道”、“一”似為二物,但從《老子》全書的體系來看,此“一”似仍指“道”,不過“道”為處于混沌狀態(tài)的“一”,“一”乃趨于具體化之“道”罷了。這里的“一”,衍化滋生萬物,具有宇宙創(chuàng)始者的意義。
《老子》中還說: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三十九章)
先秦學(xué)術(shù)的最后一位大師韓非“其歸本于黃老”,對老聃的學(xué)說鉆研有素,他在《揚權(quán)》中說:“道無雙,故曰一?!眲t是認為此“道”不同于一般的道,而他所說的道也具有宇宙創(chuàng)始者的意思。
韓非曾著文論述“道”的化生萬物:
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維斗得之以成其威,日月得之以恒其光,五常得之以常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時得之以御其變氣,軒轅得之以擅四方,赤松得之與天地統(tǒng),圣人得之以成文章?!?/p>
《解老》中的這一段文字,看來就是解釋《老子》三十九章的。可見《韓非子》中“道”的學(xué)說,是從《老子》中有關(guān)“一”的學(xué)說中生發(fā)出來的。從韓非對“道”的闡釋中,更可看出“一”有宇宙本根的意思。
《楚辭》之中也有類同的文字出現(xiàn)?!哆h游》曰:“奇傅說之托辰星兮,羨韓眾之得一?!贝恕耙弧币嘀干衩畹挠钪嬷妗_@項例證也就表明了南方的楚辭學(xué)者已經(jīng)受到道家學(xué)說的影響。
如此尊貴的“一”,光靠它自身還難于表達其不同尋常的內(nèi)涵,按照我國語言的習(xí)慣構(gòu)詞法,勢必要在上面加上一個形容詞,這個形容詞也應(yīng)當具有不同尋常的涵義,才能顯示出“一”的非同一般。先秦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太”這一個形容詞,“太”“一”結(jié)合,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按“太一”或作“大一”,或作“泰一”?!按蟆蹦吮咀郑疤薄疤蹦撕笃鹜僮?。段玉裁于《說文解字·水部》古文“泰”字下注曰:“后世凡言大而以為形容未盡則作太,如大宰俗作太宰,大子俗作太子,周大王俗作太王是也。謂太即《說文》夳字,夳即泰,則又用泰為太?!边@里說明了古籍上三字通用的情況,也說明了古人著意“形容未盡”而采用“太”字的情況。古籍常見用“太”形容之詞,曾國藩釋《淮南子·泰族》之“泰”字曰:“泰族者,聚而又聚者也。始之又始曰泰始,一之又一曰泰一,伯之前有伯曰泰伯,極之上有極曰泰極;以及泰山、泰廟、泰壇、泰折,皆尊之之詞?!?sup>這里的“泰一”,并非并列結(jié)構(gòu)的詞組,而是偏正結(jié)構(gòu)。“太”形容“一”,乃“尊之”之意。
戰(zhàn)國之前早有天道之說。道家為了區(qū)別新創(chuàng)的“道”與前此一般的天道之說,需要借用這個“一”字來強調(diào)此“道”的不同尋常,而當他們用文字來記敘時,還要用“太”字來形容此“一”的非同一般。繼《老子》之后,《莊子》中也出現(xiàn)了組合而成的“太一”。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關(guān)尹、老聃聞其風(fēng)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莊子·天下》)
道家用“道”或“太一”來代替上帝,在古代思想史上是一大創(chuàng)舉。世代相傳的神統(tǒng)世界,至此發(fā)生了動搖。這是社會發(fā)展的結(jié)果。春秋、戰(zhàn)國時,生產(chǎn)力有了迅速的提高,生產(chǎn)關(guān)系也在急劇地發(fā)生變化,科學(xué)文化的進步,更為建立先進的宇宙觀準備下條件。當時的有識之士,都在努力擺脫鬼神的束縛,道家提出“太一”來代替上帝,適應(yīng)時代思潮的要求,所以能為其他學(xué)派承認接受。《呂氏春秋》《禮記》等書中都曾提到這點。
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渾渾沌沌,離則復(fù)合,合則復(fù)離,是謂天常。(《呂氏春秋·仲夏紀·大樂》)
萬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陰陽。(同上)
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強為之,謂之太一。(同上)
是故夫禮必本于大一,分而為天地,轉(zhuǎn)而為陰陽,變而為四時,列而為鬼神。(《禮記·禮運》)
但是道家的這種學(xué)說還有其缺點。因為這種“先天地生”的“道”或“太一”,乃是天地萬物的創(chuàng)造主,仍是玄妙的自然之神,而這種最原始的宇宙始祖,因有無邊的創(chuàng)造之功,也就容易變?yōu)樯系鄣拇?。這也是很自然的事,因為這種無所不在的“太一”,本身還沒有蛻盡泛神論的舊痕,所以一經(jīng)方士利用,便又以上帝的姿態(tài)降生于世了。
《淮南子》中就有這方面的記載。
太一者,牢籠天地,彈壓山川,含吐陰陽,伸曳四時,紀綱八極,經(jīng)緯六合,覆露照導(dǎo),普泛無私,蠉飛蠕動,莫不仰德而生。(《本經(jīng)》)
太微者,太一之庭也。紫宮者,太一之居也。軒轅者,帝妃之舍也。咸池者,水魚之囿也。天阿者,群神之闕也。(《天文》)
顯然,這里所說的“太一”,已經(jīng)經(jīng)過方士的改作,高高升入天庭,成了上帝的代名了。
一個齊地新興的至上神
既然太一是道家的創(chuàng)造,而它的轉(zhuǎn)化為神又是方士的伎倆,那么這種情況最有可能在何處發(fā)生?
從天文、地理、人事等各方面的材料來看,這種情況應(yīng)當發(fā)生在齊國。
戰(zhàn)國之時,文化最繁榮的國家,首推齊、楚。《文心雕龍·時序》篇上說:“春秋以后,角戰(zhàn)英雄,六經(jīng)泥蟠,百家飆駭。方是時也,韓、魏力政,燕、趙任權(quán),五蠹、六虱,嚴于秦令,唯齊、楚兩國,頗有文學(xué)。齊開莊衢之第,楚廣蘭臺之宮,孟軻賓館,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風(fēng),蘭陵郁其茂俗,鄒子以談天飛譽,騶奭以雕龍馳響,屈平聯(lián)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風(fēng)云。觀其艷說,則籠罩雅頌,故知暐燁之奇意,出乎縱橫之詭俗也?!碑敃r楚國集中了許多著名的文人,如屈原、宋玉、唐勒、景差,等等;齊國則集中了許多著名的哲人,如騶衍、騶奭、荀卿、淳于髡,等等。著名的道家也都集中在齊國,如宋幷、尹文、慎到、田駢、接子、環(huán)淵等人,都是備受崇敬的稷下學(xué)者。他們議論終日,廣泛交換意見,關(guān)于“太一”,定然是個重要的題目。
戰(zhàn)國之時的方士集中在燕、齊兩地,而尤以齊國為盛。方士與陰陽家有關(guān),其活動有相通處。韓非在《飾邪》中指出:“龜策鬼神不足舉勝,左右背鄉(xiāng)不足以專戰(zhàn)。”批判的就是陰陽家,也就是那些耍弄迷信手腕的方士。文中還提到“鄒衍之事燕,無功而國道絕”,指責(zé)鄒衍用陰陽家的理論敗壞燕國的政治。鄒衍有“談天衍”之稱,說明他也重視天文,在星占上有新的說法,曾經(jīng)起過深遠的影響。
韓非用事實駁斥了星占的無稽。他說:
初時者,魏數(shù)年東鄉(xiāng)攻盡陶、衛(wèi),數(shù)年西鄉(xiāng)以失其國,此非豐隆、五行、太一、王相、攝提、六神、五括、天河、殷搶、歲星數(shù)年在西也,又非天缺、弧逆、刑星、熒惑、奎臺數(shù)年在東也。
按照《史記·天官書》上“〔歲星〕所在國不可伐”的說法,可以了解到,韓非是在證明魏國不顧歲星在東的忌諱出兵攻掠,照樣出師得利。太一與太歲并列,可見在韓非的眼中,太一位于東方。韓非的活動地區(qū)不出當時中國的中、西部,他的觀察星象是以所在地區(qū)為基準的,太一位于魏國東方,即齊國的上空。
顧炎武在《日知錄·星名》中說:“今天官家所傳星名,皆起于甘、石。”大家知道,古代的天文學(xué)和神學(xué)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控制在方士手中的。甘、石屬于古代所謂燕齊方士系統(tǒng)內(nèi)的人物?!妒酚洝ぬ旃贂飞险f:“昔之傳天數(shù)者……在齊,甘公;……魏,石申?!蓖稌酚衷唬骸敖朗T侯七國相王,言從衡者繼踵,而皋、唐、甘、石因時務(wù)論其書傳,故其占驗凌雜米鹽?!睆埵毓?jié)《正義》曰:“言皋、唐、甘、石等因時務(wù)論其書傳中災(zāi)異所記錄者,故其占驗交亂細碎。其語在《漢書·五行志》中也?!庇帧稘h書·藝文志》載《甘德長柳占夢》二十卷,列于“數(shù)術(shù)略·雜占”類,凡此均可說明甘、石確是方士的身份,同時也是這一系統(tǒng)中最有科學(xué)精神而對星象作過系統(tǒng)整理的人物。
甘德、石申的原始著作已經(jīng)失傳了。由于他們生活的年代久遠,而且文獻記載不詳備,因而關(guān)于他們的生平,異說很多。有的學(xué)者認為應(yīng)該把他們歸入漢代,但更多的人則仍然認為應(yīng)該遵從《史記》《漢書》中的記載,這不但是因為司馬遷等人距古未遠,掌握了豐富的天文科學(xué)知識,而且依據(jù)殘存下來的一些文獻來看,也可確定他們生活在戰(zhàn)國中期。日本學(xué)者上田穰、能田忠亮和新城新藏等人曾在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從《開元占經(jīng)》、甘石《星經(jīng)》和《漢書》等古籍的天文記錄和記事,推論甘氏和石氏的年代為戰(zhàn)國中期,約公元前三百五六十年前后。中國科學(xué)院自然科學(xué)史研究所的席澤宗在研究《開元占經(jīng)》時,根據(jù)里面有關(guān)甘德對木星位置的記載,用現(xiàn)代星歷表對發(fā)現(xiàn)的年代進行了推算,認為這一發(fā)現(xiàn)應(yīng)在公元前400年至公元前360年之間,而最可能的時間是在公元前364年夏天。這就再次證明了甘德確是戰(zhàn)國中期的一位天文學(xué)家。
甘、石所取的星名,往往借用神名,如豐隆、玄冥、王相、軒轅等均是。太一之稱與此相同,這些都是燕齊方士慣用的手法。由此可以推斷,太一作為神而出現(xiàn),為時甚早。因為這里經(jīng)歷著一段演變的過程,首先要有某種神的出現(xiàn),然后經(jīng)過方士的利用,把他升到天上,這樣的過程,非一蹴可就。燕齊方士利用道家的思想資料而構(gòu)擬成太一神,然后由甘、石等人擬為星名,再經(jīng)過廣泛流傳,為文士所采用,寫入文章。處在歷史脈搏跳動緩慢的古代,不言可知,定然需要經(jīng)歷相當長的年代,才能完成其全過程。據(jù)此可知,“太一”星的出現(xiàn)固然遠在韓非之前,“太一”神的出現(xiàn)也應(yīng)當遠在屈原之前。
古代把天上的星分為“五宮”,其居中者為“中宮”。《史記·天官書》上說:“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sup>這個“太一常居”之星應(yīng)當就是《韓非子·飾邪》中的“太一”星了。盡管韓非用以記載星占的文字過嫌簡略,有關(guān)這些星的性質(zhì)很難一一確說,但因“太一”的地位極為尊崇,天上不可能有兩個太一星出現(xiàn),因而二者應(yīng)當同指一物。
《淮南子·天文》上說:“太微者,太一之庭也;紫宮者,太一之居也?!薄洞呵镌飞险f:“天生大列為中宮太極星,其一明者,大一常居。傍兩星巨辰子位,故為北辰以起節(jié)度,亦為紫微宮?!稀源艘玻畬m’之言中也。此宮之中,天神圖法,陰陽開閉,皆在此中也?!?sup>二說與《史記》所言基本內(nèi)容是一致的。這些學(xué)說應(yīng)當同出一源,均承前代的星象學(xué)說而來,曾受甘、石的影響。
韓非在《飾邪》篇中對星占之說作了尖銳的批判,他所提到的星名,出于甘、石或這一系統(tǒng)的人物,應(yīng)該是不成問題的。司馬遷的天文學(xué)說,也出自這一系統(tǒng),《史記·太史公自序》曰:“太史公學(xué)天官于唐都?!贝巳司褪且粋€方士。《史記·歷書》曰:“至今上即位,招致方士唐都,分其天部?!倍短旃贂穭t曰:“夫自漢之為天數(shù)者,星則唐都,氣則王朔,占歲則魏鮮。故甘、石歷五星法,唯獨熒惑有反逆行;逆行所守,及他星逆行,日月薄蝕,皆以為占?!薄妒酚洉⒖甲C》引豬飼彥博曰:“言甘、石歷法,五星唯火星有逆行。至漢為天數(shù)者,其法詳備,于是火星逆行所守,及土、木、金、水逆行,日月薄蝕,皆有占也?!笨芍惹貢r期和漢代有關(guān)星象的記敘,一系相承,可以綜合起來考察。
這個“太一常居”之星,唐代之后稱為帝星,現(xiàn)代天文學(xué)上則稱之為小熊座β?,F(xiàn)在這個星離開北極已經(jīng)較遠了,只是地球繞日運動有歲差的關(guān)系,兩千年以前的北極并不在現(xiàn)在的地方,那時小熊座β離開北極確是很近的。帝星(小熊座β)雖是二等星,但在北極附近卻是最亮的明星,周人也就把它看作當時的北極星了。這個位于“天中”的極星并不位于周王室的上空,而是位于齊國的上空,則已經(jīng)過燕齊方士的改作,他們基于當時的政治地域觀念而把極星命名為“太一常居”了。
早在周代初期,齊、魯之地的文化水平一直占全國的首位,春秋、戰(zhàn)國之時,魯國的國力急遽下降,而齊國的國力則一直保持強盛。戰(zhàn)國中期,稷下之學(xué)繁榮昌盛,成了全國文化的中心,齊國的地位更見超越了。天下四分五裂,周天子的聲威已經(jīng)掃地以盡,于是齊之自以為天下中心,更是覺得當之無愧了。就在這樣的形勢下,形成了齊居天下之中的說法?!稜栄拧め屟浴罚骸褒R,中也”,《釋地》:“岠齊州以南戴日為丹穴”,郭璞注:“齊,中也。”《列子·黃帝》篇:“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湯問》篇:“猶齊州也”,張湛注并曰:“齊,中也。”可知齊地確有地中之謂。
與此相應(yīng),齊地上空的部位也居天頂之中?!妒酚洝し舛U書》:“齊所以為齊,以天齊也”,裴骃《集解》引蘇林曰:“當天中央齊?!庇帧斗舛U書》“天齊淵水,居臨菑南郊山下者”句下,司馬貞《索隱》轉(zhuǎn)引解道彪《齊記》云:“臨菑城南有天齊泉,五泉并出,有異于常,言如天之腹齊也?!笨梢娞熘行呐c齊之都城保持著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
按“齊”之訓(xùn)“中”,古籍屢見,《莊子·達生》篇:“與齊俱入”,陸德明《釋文》引司馬彪曰:“齊,回水如磨齊也?!眲t是物之中央亦稱為齊。腹部之臍居人身的中央,《儀禮·既夕禮》:“齊三采無貝”,鄭玄注:“齊居柳之中央”,賈公彥疏:“以其言齊,若人之齊(臍),亦居身之中央也。”后來的人也常是以腹臍之臍來解釋齊國之得名的。劉熙《釋名》卷二《釋州國》曰:“齊,齊(臍)也。地在勃海之南,如齊(臍)之中也?!庇谑堑刂鼓氄斕熘鼓?,天中、地中正相對應(yīng)。由天中最為尊顯的“太一常居”之星,又可以反證地中的齊地必有最為尊顯的太一神。
韓非把“太一”看作位于齊國上空,齊人則認為此星正在他們的天頂之上。燕齊方士把占有文化高峰地位的齊國作為活動基地,承襲了齊居天下之中的共通觀念,提出了齊國都城位處地之腹臍的學(xué)說,并且構(gòu)擬了齊地正對天之腹臍的學(xué)說。他們又構(gòu)擬出新興的至上神太一,并把他的影子投擲到天上。這就是“太一”在方士中流傳的經(jīng)過。
但這位至上神畢竟是種新的產(chǎn)物,所以流傳不廣,也沒有得到統(tǒng)治者的正式承認。他既沒有資格與原有的八神并列,愛好神仙的秦始皇東巡時也不予理睬,可見他的影響還很有限,不足與其他大神抗衡。由此可知,太一神的活動范圍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停留在方士影響所及的民間。
各諸侯國中紛紛涌現(xiàn)出帶有地方色彩的上帝
這樣一個性質(zhì)特殊的上帝又在何種政治條件之下產(chǎn)生的呢?
解答這個問題時,需要簡單回顧一下有關(guān)“上帝”發(fā)展的歷史。
正像近代宗教學(xué)所證明的那樣,神界的一切,都是人世間活動情況的曲折反映。人類處在氏族社會的時候,生活的地區(qū)非常狹小,他們所尊奉的氏族神,所能發(fā)生影響的范圍,也很有限。其后隨著社會組織的不斷擴大,神的轄區(qū)和活動范圍也隨之不斷變更,氏族神轉(zhuǎn)變?yōu)椴柯渖瘢柯渖褶D(zhuǎn)變?yōu)椴孔迳?,隨著階級社會的產(chǎn)生,大一統(tǒng)帝國的形成,統(tǒng)率群神的上帝也就出現(xiàn)了。恩格斯指出:“沒有統(tǒng)一的君主就決不會出現(xiàn)統(tǒng)一的神,至于神的統(tǒng)一性不過是統(tǒng)一的東方專制君主的反映,無非那個神支配著形形色色的自然現(xiàn)象,聯(lián)合著各種互相對抗的自然力,而這個君主在表面上或?qū)嶋H上聯(lián)合著利益沖突、彼此敵對的人?!?sup>我國古代出現(xiàn)上帝的歷史與此完全相合。
按照信史記載,殷商是我國歷史上建立起第一個具有較完整的政權(quán)形式的國家。它的社會支柱則是殘酷的奴隸制度。為了配合肉體上的奴役,在精神領(lǐng)域內(nèi)也出現(xiàn)了與之相應(yīng)的宗教。作為商王影子的上帝高高升到天上去了,天上上帝的威嚴保證了下界商王的不可侵犯。這位具有政治作用的上帝就被殷商王室虔誠地尊奉著。
商人的上帝是有意志的一位人格神,他能主宰風(fēng)云雷雨,并能降禍施福。我們從卜辭中可以看到,人們是怎樣小心地在向上帝求教;為了討好上帝,人們奉獻出大量的犧牲。掌握人間一切大權(quán)的商王,也表現(xiàn)出誠惶誠恐的樣子,假借上帝的威靈來行事。《尚書·盤庚下》:“肆上帝將復(fù)我高祖之德”,說明統(tǒng)治者的一切行動都是遵照上帝的意志來辦理的。
周初的上帝尚能保持應(yīng)有的威風(fēng),我們只要讀讀銅器銘文或《周頌》、周《誥》,就能看到人們?nèi)砸则\的心情尊奉著上帝?!对娊?jīng)·大雅·皇矣》上說:“皇矣上帝,臨下有赫!”這就把上帝的聲勢充分表達出來了。
但時至西周末年,情況卻起了變化。王室政治上的混亂,反映到天上,上帝的威靈隨之也發(fā)生了動搖。作為周天子象徵的上帝,成了人們詛咒的對象?!对娊?jīng)》上面就曾記載下這樣的字句:
上帝板板,下民卒癉?!熘诫y……天之方蹶……天之方虐……天之方蹶……(《大雅·板》)
蕩蕩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諶。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大雅·蕩》)
天上的動靜與地下的動靜,可謂肸蠁相應(yīng)。平王東遷之后,天子地位下降,只頂一個天下共主的名號罷了。社會的動亂,顛倒了周人倚為性命的禮制,原來規(guī)定得非常嚴格的祭祀制度,至此也發(fā)生了變化,一些本該由王室祭祀的尊神,此時竟由實際代行天子職責(zé)的霸主來祭祀了。祭祀大權(quán)的轉(zhuǎn)移正好表現(xiàn)出政權(quán)的轉(zhuǎn)移。春秋時期最懂道理的子產(chǎn)都曾說過如下的話:
鄭簡公使公孫成子來聘。平公有疾,韓宣子贊授客館??蛦柧玻瑢υ唬骸肮丫簿靡?。上下神祇,無不遍諭也,而無除。今夢黃能入于寢門,不知人殺乎,抑厲鬼邪?”子產(chǎn)曰:“以君之明,子為大政,其何厲之有?僑聞之:昔者鯀違帝命,殛之于羽山,化為黃能,以入于羽淵,實為夏郊,三代舉之。夫鬼神之所及,非其族類,則紹其同位。是故天子祀上帝,公侯祀百辟,自卿以下,不過其族。今周室少卑,晉實繼之,其或者未舉夏郊邪?”宣子以告,祀夏郊,董伯為尸。五日,公見子產(chǎn),賜之莒鼎。(《國語·晉語八》)
于此可見晉人實際上已在代行周天子的職務(wù),把本不該由他們擔當?shù)慕技来蟮湔剂诉^來。從子產(chǎn)的話中并可看出,當時的人認為這樣做是完全應(yīng)該的。王室威權(quán)的下移影響到大神地位的下移。不但如此,在中央政權(quán)削弱的情況下,君臨全國的上帝也為之減色,而分處各地的諸侯國中卻產(chǎn)生出富有地方色彩的“上帝”來。這些“上帝”不再寓有君臨華夏的全國意義,只是局限于地方一隅,這是因為地方諸侯已經(jīng)變成了事實上的一國之主,象徵王室威權(quán)的上帝也就無所憑藉,只能衍化為帶有地方保護神性質(zhì)的各國上帝了。這是封建割據(jù)在宗教上的反映,下面可以舉出些這方面的例子來。
(魯)〔子服景伯〕謂太宰曰:“魯將以十月上辛有事于上帝、先王,季辛而畢。何世有職焉,自襄以來,未之改也。”(《左傳》哀公十三年)
魯人將有事于上帝,必先有事于宮。(《禮記·禮器》)
(秦)繆公虜晉君以歸,令于國,“齊宿,吾將以晉君祠上帝”。(《史記·秦本紀》)
文公夢黃蛇自天下屬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問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徵,君其祠之?!庇谑亲鬣~畸,用三牲郊祭白帝焉。(《史記·封禪書》)
(楚)昔楚靈王驕逸輕下,簡賢務(wù)鬼,信巫祝之道,齋戒潔鮮,以祀上帝,禮群神。躬執(zhí)羽紱,起舞壇前。吳人來攻,其國人告急,而靈王鼓舞自若,顧應(yīng)之曰:“寡人方祭上帝,樂明神,當蒙福祐焉?!辈桓腋熬?,而吳兵遂至,俘獲其太子及后姬以下,甚可傷。(《太平御覽》卷五二六引桓譚《新論》)
周代的政權(quán)組織本來就很松懈,封建諸侯在其境內(nèi)掌握著巨大的權(quán)力,因此一些位于邊鄙地區(qū)由其他部族組織起來的國家,一直保持著他們原有的上帝,而作為東方諸侯之長的魯國,也有特權(quán)可以祭祀上帝。這些上帝應(yīng)該正稱之為秦國上帝、楚國上帝和魯國上帝。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上記載,秦襄公八年“初立西疇,祠白帝”,是年正值平王東徙,王室聲勢急遽下墜之時。《史記·六國年表》:“太史公讀《秦記》,至犬戎敗幽王,周東徙洛邑,秦襄公始封為諸侯,作西疇用事上帝,僭端見矣?!抖Y》曰:‘天子祭天地,諸侯祭其域內(nèi)名山大川?!袂仉s戎翟之俗,先暴戾,后仁義,位在藩臣而臚于郊祀,君子懼焉。”此亦可見,處在原始宗教信仰籠罩下的古代,政治形勢上的變化,會在宗教問題上突出地反映出來。
以上還只是文獻上明白記載的幾則,其他敘及各國君主與上帝發(fā)生關(guān)系的事件,那就更多了。
(晉)梁山崩,以傳召伯宗,遇大車當?shù)蓝?,立而辟之,曰:“避傳!”對曰:“傳為速也,若俟吾避,則加遲矣,不如捷而行?!辈谙?,問其居,曰:“絳人也。”伯宗曰:“何聞?”曰:“梁山崩,而以傳召伯宗?!辈趩栐唬骸澳藢⑷艉??”對曰:“山有朽壤而崩,將若何?夫國主山川,故川涸山崩,君為之降伏出次,乘縵不舉,策于上帝,國三日哭,以禮焉。雖伯宗,亦如是而已,其若之何?”問其名,不告;請以見,不許。伯宗及絳,以告,而從之。(《國語·晉語五》)
(趙)〔趙簡子〕語大夫曰:“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游于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人心。有一熊欲來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羆來,我又射之,中羆,羆死。帝甚喜,賜我二笥,皆有副。吾見兒在帝側(cè),帝屬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壯也,以賜之。’帝告我:晉國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將大敗周人于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保ā妒酚洝ぺw世家》,并見同書《扁鵲倉公列傳》)
(齊)〔齊莊公祀神〕于上天子用璧玉一。(《洹子孟姜壺》)
景公疥且瘧,期年不已,召會譴、梁丘據(jù)、晏子而問焉,曰:“寡人之病病矣。使史固與祝佗巡山川,宗廟犧牲珪璧莫不備具,其數(shù)常多于先君桓公。桓公一則寡人再。病不已,滋甚。予欲殺二子者,以說于上帝,其可乎?”(《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上》)
景公問晏子曰:“寡人意氣衰,身病甚,今吾欲具珪璧犧牲,令祝宗薦之乎上帝宗廟,意者祀可以干福乎?”(《晏子春秋·內(nèi)篇·問上》)
(吳)吳王還自伐齊,乃訊申胥曰:“昔吾先王體德明圣,達于上帝,譬如農(nóng)夫作耦,以刈殺四方之蓬蒿,以立名于荊,此則大夫之力也?!保ā秶Z·吳語》)
這些混亂的上帝到底說明什么問題呢?還是上面說的那個上下相應(yīng)的道理,中央政權(quán)的削弱,導(dǎo)致地方勢力的抬頭,各國自成體系的政權(quán)要求產(chǎn)生維護自身利益的至上神,于是作為各國首腦影子的上帝紛紛出現(xiàn)。但是這些地方性質(zhì)的上帝仍然沿用舊名詞,或是說利用舊材料改裝而成,所以不能令人產(chǎn)生新鮮的感覺。前人于此大都不能覺察“上帝”的性質(zhì)已有改變,原因就在這里。
上帝處在衍化之中。各地新興的上帝一時都還不能正式列入國家的祀典,他們隨著政治形勢的發(fā)展而不斷醞釀,燕齊方士的構(gòu)成太一,大約就是在這種情況之下,適應(yīng)客觀形勢的要求,即齊地需要一個具有特色的上帝,而自然產(chǎn)生的。況且時至戰(zhàn)國中期,全國復(fù)歸一統(tǒng)的趨向已很明顯,根據(jù)時勢的發(fā)展,也要準備一個能夠君臨全國的上帝,“先天地生”的太一符合這種要求,于是他就自然而然地降生于世了。
上面介紹的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國上帝的一般情況。值得注意的是:戰(zhàn)國中期,秦國的上帝還有“西皇”的稱號。
《離騷》:“朝發(fā)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鳳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與;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蓖跻葑ⅲ骸拔骰?,帝少皞也。”
《遠游》:“鳳凰翼其承旗兮,遇蓐收乎西皇?!蓖跻葑ⅲ骸拔骰?,即少昊也?!?/p>
《史記·封禪書》上說:“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駒、黃牛、羝羊各一云。其后十六年,秦文公東獵汧、渭之間,卜居之而吉。文公夢黃蛇自天下屬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問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徵,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疇,用三牲郊祭白帝焉?!笨梢娢骰始瓷侔?,即白帝,亦即秦國上帝。
“西皇”之稱還見于史書。
《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伍被說淮南王曰:秦始皇〕又使徐福入海求神異物,還為偽辭曰:‘臣見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臣答曰:“然?!薄叭旰吻??”曰:“愿請延年益壽藥?!鄙裨唬骸叭昵赝踔Y薄,得觀而不得取。”’”
秦王是西皇在地面上的代理人,照例可以借用西皇的稱號?!秴问洗呵铩な丫[·行論》載:“〔紂〕欲殺文王而滅周。文王曰:‘父雖無道,子敢不事父乎?君雖不惠,臣敢不事君乎?孰王而可畔也?’紂乃赦之。天下聞之,以文王為畏上而哀下也?!对姟吩唬骸┐宋耐?,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边@里也是借用上帝指稱人王,與《淮南列傳》中的手法相同。漢代文獻中不乏類似的例證。此亦可證秦王而稱西皇,秦國上帝確有西皇的稱號。
我們還應(yīng)注意這樣一件事實。戰(zhàn)國之時,習(xí)慣上用“東”、“西”兩個方位名詞專指齊、秦兩國?!盾髯印ね踔啤罚骸皷|海則有紫紶魚鹽焉,然而中國得而衣食之;西海則有皮革、文旄焉,然而中國得而用之?!薄秴问洗呵铩ば⑿杏[·必己》:“〔鄙人〕謂野人曰:‘子不耕于東海,吾不耕于西海也?!薄妒酚洝ご荷昃袀鳌酚洿荷昃f秦昭王,以為從其謀則“王之地”可“一經(jīng)兩?!?,《索隱》《正義》都認為指以齊、秦為兩極的全國疆域?!稜栄拧め屔健罚骸疤┥綖闁|岳,華山為西岳?!币嘁詵|、西分指齊、秦?!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上還有“西皇之山”一名,此經(jīng)所記的山川,其可考者大都位于秦國疆域之內(nèi)?!渡胶=?jīng)》是原始宗教和神話的寶庫。據(jù)后人考證,“五藏山經(jīng)”應(yīng)當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之時。這與《楚辭》、《史記》等書中記載的“東皇”“西皇”出現(xiàn)的年代相一致。
地域既明,我們也就可以了解到“東皇”“西皇”得名的由來:秦國上帝一稱“西皇”,則齊國上帝也可稱為“東皇”;而齊國上帝原名“太一”,至是乃重床疊屋復(fù)稱“東皇太一”。這樣的構(gòu)名方式,與其他宗教名詞有類似處,如“土地菩薩”“玉皇大帝”“耶穌基督”“佛陀毗濕紐”等均是,這種名稱在宗教上是并不罕見的。
帶有濃郁地方色彩的齊國上帝“東皇太一”一名就此產(chǎn)生了。
東帝在天上的投影——東皇
這里還可以再簡單地談一下“霸”“王”“帝”“皇”等詞的涵義和演變。
商、周兩代,一般都用“王”字稱人王,“帝”字稱上帝,二者之間大體有軌轍可循。但到周代末期,許多強大的諸侯都自封為“王”,因而這個極為尊嚴的名詞也就顯得平常了。為了另找一個適當?shù)脑~匯來表達霸主的烜赫,原來專門用以代表天神的“帝”字就被移用到人間,而原來專門用為形容詞的“皇”字卻被移用去代表上帝了。
《管子》中有一段文字,恰切地反映了戰(zhàn)國時期社會觀念的變遷。
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謀得兵勝者霸。(《兵法》)
列入這四種類型中的統(tǒng)治者,都有很高的聲望和威力,但其間還有上下之分?!懊饕徽摺备哂凇安斓勒摺?,可知此“一”即至高無上的“道”,它有別于一般人所說的天道;“察道者”高于“通德者”,因為“德者,道之功”,德只是道在某一方面的具體體現(xiàn);“通德者”高于“謀得兵勝者”,因為后者只是以武力逞能,所得更為狹小了。這種“皇”“帝”“王”“霸”之間不同等級觀念的出現(xiàn),乃是時代發(fā)展的結(jié)果。春秋五霸之“霸”,已經(jīng)居于末品,戰(zhàn)國時人不再滿足于稱霸主盟;這時稱“王”的人多了,因而也已不顯得突出;有能力的君主,應(yīng)該更上一層,稱“帝”于天下。至于說到發(fā)揚光大那至高無上的“一”,則只能是天神的事,非人世間的統(tǒng)治者所能擔當?shù)牧??!豆茏印芬粫邪泻芏帻R國稷下學(xué)派的原始資料,《兵法》中的這些觀點,正好反映了“東皇太一”之所以得名的社會觀念?!皷|皇”是東方的“明一者”,即東方的天神;“東皇太一”是東方的上帝太一,也就是齊國的上帝太一。
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之后,不滿足于稱“帝”而改稱“皇帝”,也可從這種觀念中窺見其消息。因為前此各國事實上已經(jīng)紛紛稱帝,只用一個“帝”字不足以顯示尊嚴,必須再加上“明一者”的“皇”字,才能顯示其至高無上、無與倫比,于是他就明令采用“皇帝”這一稱呼了。
戰(zhàn)國群雄由霸主發(fā)展到皇帝的歷史,還經(jīng)歷著一段曲折的過程。
戰(zhàn)國初期,魏國曾崛起稱雄,但在齊、秦兩國的一再打擊下,歷時不久,國勢即告削弱,于是在群雄并立的情況下,長期存在著齊、秦對峙的局面。齊國自齊威王起,秦國自惠文王起,各自雄峙一方而成各不相下之勢。楚國地方廣大,兵力眾多,也是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但從楚懷王中期起,不斷遭到以秦為首的各國的打擊,國勢不斷遭到削弱。而且楚人與北方中原各國屬于不同的文化系統(tǒng),周人之后的諸侯國從不把它作為政治文化中心而尊奉,這是與齊有所不同的。
早在春秋之時,楚國即已稱王,到了戰(zhàn)國之時,中原各國也陸續(xù)稱起王來了。自公元前334年齊、魏“徐州相王”之后,秦國也在公元前325年稱王,而在公元前323年,魏、趙、韓、燕、中山又相繼“五國相王”。即使像宋國這樣的小國,滅亡之前也要稱王一番??梢娺@時的“王”,已經(jīng)顯得很平常,不再具有天子之尊的突出意義了。于是秦國便處心積慮想與齊國一起稱帝,以示超越于其他各國。
《韓非子·內(nèi)儲說下(六微)》中說:“穰侯相秦而齊強。穰侯欲立秦為帝而齊不聽,因請立齊為東帝,而不能成也?!卑次喝阶郧卣严逋跏昶鸺慈吻叵?,他的謀求秦稱西帝而推尊齊為東帝,非一朝一夕之謀。果然,歷史上出現(xiàn)了東、西帝并峙的局面。
《史記·田敬仲完世家》:“〔齊湣王〕三十六年,齊王為東帝,秦昭王為西帝?!?sup>
《史記·秦本紀》:“〔昭襄王〕十九年,王為西帝,齊為東帝?!?/p>
以上表明,秦的獨立稱帝蓄謀已久,而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為齊王起參謀作用的稷下學(xué)者也早在紛紛議論稱帝之事了?!豆茏印分械摹冻笋R》《玄宮》《玄宮圖》《兵法》等文中把統(tǒng)治者分為“帝”“王”“霸”等幾個層次,并且大力論證超越“王”“霸”之上“帝”者之尊貴,說明稷下學(xué)者認為齊稱東“帝”之事已經(jīng)成熟,所以在輿論上早作準備了。
這種兩國同時稱帝的局面,雖因蘇秦的計謀而遭到破壞,但齊、秦具有東、西二帝身份卻是早就存在的事實,大家一直用這種眼光看待他們,后來的人也一而再地企圖恢復(fù)東、西帝的局面。
兩年之后,齊湣王滅宋,聲勢更見烜赫,《史記·田敬仲完世家》還說:“齊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晉,欲以并周室,為天子。……諸侯恐懼。”蘇代便勸燕昭王以窮齊之說說秦王,有云:
秦為西帝,趙為中帝,燕為北帝,立為三帝而以令諸侯。韓、魏不聽則秦伐之,齊不聽則燕、趙伐之,天下孰敢不聽?(《戰(zhàn)國策·燕策一》)
這項三帝并立的計劃最后也沒有實現(xiàn),但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問題。從西帝、中帝、北帝的地理位置來看,齊王若要稱帝,那是當之無愧的東帝身份,這里所以不稱他為東帝,目的就在排斥他稱東帝罷了。這里也不尊楚為“南帝”,說明在北方各國人的心目中,楚國是不能成為政治文化中心而凌駕于其他國家之上的。
齊湣王是事實上的“東帝”,他在位期間,情況一直如此。
齊湣王亡居衛(wèi),謂公王丹曰:“我何如主也?”王丹對曰:“王賢主也。臣聞古人有辭天下而無恨色者,臣聞其聲,于王而見其實。王名稱東帝,實辨天下。去國居衛(wèi),容貌充滿,顏色發(fā)揚,無重國之意?!蓖踉唬骸吧跎疲〉ぶ讶?。寡人自去國居衛(wèi)也,帶益三副矣?!保ā秴问洗呵铩べF直論·過理》)
齊湣王一直享有“東帝”的身份。直到他的晚年,遭到燕、秦等國的打擊,國力大為削弱之時,情況仍然如此。其后齊襄王即位,起用田單等名將,國勢又有恢復(fù)??梢娚舷聰?shù)十年間,齊國一直是東方獨一無二的大國,齊國君主始終具有“東帝”身份。
“東皇太一”一名就是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產(chǎn)生的。既然地上的秦王、齊王稱為西帝、東帝,那反映在天上的兩國上帝當然也會稱為西皇、東皇了。燕齊方士在構(gòu)擬的“太一”頭上再安上這么一個新名詞,這就是“東皇太一”得名的由來。這樣的歷史演變過程完全符合馬克思主義宗教學(xué)說的原理。
“東皇太一”一名,漢以前的古籍僅此一見。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幸虧《楚辭》中保留下這個名詞,從而使后人得以掌握“太一”的性質(zhì),進而了解到戰(zhàn)國中后期的一些宗教情況。
“東皇”“西皇”之名同時出現(xiàn)在屈原的筆下,從時間方面來說,也完全合適。齊、秦并立的局面,楚威王時已經(jīng)形成;二者正式打出東、西帝的旗號,正當頃襄王時。在這中間的一段時期內(nèi),齊、秦兩國的君主事實上一直享有東、西二帝的身份。這種微妙的政治形勢,遲早會曲折地反映到宗教領(lǐng)域中去。當然,這種上下相應(yīng)的關(guān)系并不一定會像影之隨形那樣截然同步,“東皇”“西皇”之稱,有可能在“東帝”“西帝”二名出現(xiàn)之前就已形成,也有可能會在這種政治局面明朗之后才告出現(xiàn),但依宗教上的一般規(guī)律而言,二者之間有其內(nèi)在的緊密聯(lián)系,則是必然無疑的。
屈原的寫作《九歌》,看來已在頃襄王時,那時他在政治斗爭上已經(jīng)失敗,但創(chuàng)作才能正極旺盛,因而最有可能寫出文采斐然而又帶有惆悵失意情調(diào)的《九歌》?!毒鸥琛窇?yīng)當是屈原后期的作品。
最后還可附帶討論一個與此有關(guān)的問題。《文選》五臣注于《九歌·東皇太一》題下注曰:“太一,星名,天之尊神。祠在楚東,以配東帝,故云東皇。”后來許多著名的《楚辭》學(xué)者經(jīng)常把這看作王逸的注釋,作為第一手資料而援用,證明楚國確有祭祀東皇太一的典禮。他們大約是把洪興祖《補注》中引用的五臣注錯看成是王逸的注釋了。查涵芬樓影印宋本六臣注《文選》(即四部叢刊本),就可知道這些話原是呂向的注釋,說明這種誤解本來是很容易避免的。怎么可以把后起的一些水平不太高的學(xué)者那種望文生義的注釋作為立論的有力根據(jù)呢?若說東皇太一是楚人奉祀的尊神,那為什么不在京城筑祠,而要安置到楚東?“楚東”只是泛指,不知具體指的是什么地方?用以奉配的“東帝”,又指的是什么?……這些都是呂向無法作出明確解釋而使用的敷衍搪塞之詞。后人不加細察而信從這樣的浮說,未免過于輕信。不過呂向也看到了“東皇”該與“東帝”相配,“東皇太一”不能在中原地區(qū)之南的楚國京城祀享,只能放到楚國的東邊去,則又說明他在這些問題上還是具有一定的敏感性的。
燕齊方士謬忌把太一引入漢朝宮廷
也許有人會問:那么漢代的太一為什么又不稱“東皇”了呢?
為了說明問題,我們還得先從漢初的宗教制度說起。
劉邦入據(jù)關(guān)中,建立劉漢皇朝,在宗教制度方面大都沿襲秦人,只在個別地方有所增損,這在前面已經(jīng)作了介紹。《史記·封禪書》上說:
二年,東擊項籍而還。入關(guān),問:“故秦時上帝祠何帝也?”對曰:“四帝,有白、青、黃、赤帝之祠。”高祖曰:“吾聞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說。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吾而具五也?!蹦肆⒑诘垤?,命曰北畤。有司進祠,上不親往,悉召故秦祝官,復(fù)置太祝、太宰,如其故儀禮。因令縣為公社。下詔曰:“吾甚重祠而敬祭。今上帝之祭及山川諸神當祠者,各以其時禮祠之如故。”
秦國舊有白、青、黃、赤四個上帝,其中除了白帝本屬秦地原始信仰之外,其他青、黃、赤帝則是依據(jù)五行的道理陸續(xù)構(gòu)成的。這當然也是方士的杰作。白、青、黃、赤四帝的產(chǎn)生與方位有關(guān)。因為秦國長期株守西陲,疆域比較固定,因此陸續(xù)產(chǎn)生了相應(yīng)的方位神。有人以為秦國祀青帝之時年代較早,五行學(xué)說尚未完全構(gòu)成,因此秦國的青、黃、赤帝不可能與五行學(xué)說有關(guān)。這是一種倒果為因的看法。因為五行之起,原先也是初民在日常生活中觀察到外界景物的變化,聯(lián)系到方位與景物的色彩,才陸續(xù)構(gòu)擬成的。就在甲骨卜辭和《山海經(jīng)》等原始資料中,就已記載著四時與四方的配置。一些學(xué)者進而把它組織成系統(tǒng)完整的學(xué)說,那是比較后起的,但也可以看到,周代產(chǎn)生原始的五行學(xué)說則是完全可能的了。秦國君主依據(jù)原始信仰而崇祀方位神,但因秦地北接匈奴,疆界最不固定,其間又雜有匈奴雜祠,故而難于產(chǎn)生出相應(yīng)的方位神——黑帝?!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記始皇三十三年,“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闕、陽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徙謫,實之初縣。禁不得祠?!笨梢娗厝宋宓壑歇毴焙诘弁耆衅淇陀^原因。劉邦有見于此,他本想利用迷信來蒙蔽人民,張皇神異,所以徑自補入黑帝,湊足五帝數(shù)目。五帝是漢初的至上神,集體起了上帝的作用。文帝、景帝時都尊奉五帝,武帝初年也還如此。
《史記·封禪書》:“〔文帝十六年〕作渭陽五帝廟,同宇,帝一殿,面各五門,各如其帝色。祠所用及儀亦如雍五畤。夏四月,文帝親拜霸、渭之會,以郊見渭陽五帝。五帝廟南臨渭,北穿蒲池溝水,權(quán)火舉而祠,若光輝然屬天焉。……文帝出長門,若見五人于道北,遂因其直北立五帝壇,祠以五牢具。”
《史記·封禪書》:“數(shù)年而孝景即位。十六年,祠官各以歲時祠如故,無有所興,至今天子?!?/p>
《漢舊儀》:“五儀(?)元年,儒術(shù)奏施行董仲舒請雨事,〔武帝〕始令丞相以下求雨雪,曝城南舞童女,禱天神五帝?!保ā短接[》卷五二六引)
但這種情況畢竟是不正常的。大漢帝國統(tǒng)一天下已將百年,皇帝的威權(quán)早已穩(wěn)定鞏固,而上帝的威權(quán)卻始終未能相應(yīng)地建立。天上缺少一個統(tǒng)率群神的上帝,這與地下早已歸于一統(tǒng)的政局不合。顯然,五帝分立的局面不足以應(yīng)付新的形勢了。這種情況本來早就應(yīng)該有所改變,但高祖、呂后事屬草創(chuàng),文、景之世政主因循,對于宗教上的混亂局面未能有所改變。武帝即位,國力更盛,客觀形勢要求他有較大的變動,而他本人又是一個好大喜功的人,西漢初年的政制至此遂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宗教上的許多問題也就提到日程表上來了。
客觀形勢迫切需要代興一個全能的上帝,方士謬忌也就應(yīng)運而來,介紹進原屬齊地的上帝“太一”。
《史記·封禪書》:“亳人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東南郊,用太牢,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谑翘熳恿钐A⑵潇糸L安東南郊,常奉祠如忌方?!?/p>
按古代稱亳之地甚多,中有所謂西亳、南亳、北亳等處。《漢書·地理志》記山陽郡有薄縣,臣瓚曰:“湯所都”,其地即古北亳,戰(zhàn)國時所謂齊濟西地,在今山東曹州境內(nèi)?!稘h書·郊祀志上》說:“亳人謬忌,奏祠泰一方?!鳖亷煿乓绱驹唬骸百褚啾∫病!庇忠龝x灼曰:“濟陰薄縣人也?!庇纱丝芍嚰纱_為“海上燕齊怪迂方士”之一。上面的分析已經(jīng)表明,“太一”為燕齊方士利用道家本體論中的已成材料改作而成者,至是乃由后輩方士謬忌挾入京師,取五帝而代之。從謬忌的籍貫和身份上,也可以了解到“太一”原是齊國的上帝。
太一位居群神之首,只能由天子祀之于京畿。除長安東南郊外,西北甘泉宮中亦祀太一,《漢書·禮樂志》曰:“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边@是因為甘泉原是方士活動的主要場所,而漢武帝又常去那里與鬼神通的緣故。
一般來說,至上神應(yīng)該在京師受享。太一之神,其他地方?jīng)]有資格設(shè)壇奉祭,但有一個地方可以例外,那就是位處東方的齊地?!稘h書·郊祀志下》說:“初,天子封泰山,泰山東北址古時有明堂處,處險不敞。上欲治明堂奉高旁,未曉其制度。濟南人公玉帶上黃帝時明堂圖。明堂中有一殿,四面無壁,以茅蓋,通水,水圜宮垣,為復(fù)道,上有樓,從西南入,名曰昆侖,天子從之入,以拜祀上帝焉。于是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帶圖。及是歲修封,則祠泰一、五帝于明堂上坐,合高皇帝祠坐對之?!鳖亷煿抛ⅲ骸般?,水名也。出瑯邪朱虛?!被蛟S因為太一原產(chǎn)于齊地,故而可以進入汶上明堂中去的吧。班固在《漢書·地理志》瑯邪郡不其縣下自注曰:“有太一、仙人祠九所,及明堂,武帝所起?!辈黄涞靥幗裰z東半島,左右鄰海,正是古代醞釀神異事跡的溫床,也是燕齊方士出沒的場所。此地享有建置太一祠的特權(quán),說明它與太一神的產(chǎn)生密切有關(guān),武帝于京城、泰山之外特地在這里建祠,大約也是追本溯源不忘厥初的意思吧。
“東皇太一”之所以重新改名為“太一”,也就不難了解。因為這時全國早已統(tǒng)一,“東皇”“西皇”之稱已經(jīng)失去憑藉,因而原屬秦地的上帝仍舊稱為白帝,齊地的上帝仍舊稱為“太一”了。
太一雖然高踞群神之首,但他畢竟缺乏原始信仰做基礎(chǔ),產(chǎn)生的時代又已遠離人類童年,所以不能達到深入人心的效果。他之所以能夠始終保持尊顯,只是由于歷代統(tǒng)治者在政治上加以支持的緣故。后代各個皇朝的宮廷內(nèi)都奉祠太一。關(guān)于太一在道教中的地位和發(fā)展,顧頡剛和楊向奎合著的《三皇考》一書論敘甚明,這里就不作介紹了。
齊國文化的影響
由上可知,漢代初年的政治制度,繼承秦、楚兩國的地方最多,但在天文和宗教方面,則受齊國的影響至巨。劉漢王室先接受了燕齊方士的天文體系,后來又尊燕齊方士所構(gòu)擬的太一為至上神,至是天上的星辰與地上的尊神乃告相應(yīng)。天上的星辰與地上的尊神結(jié)合成一道軸心,由東方的齊地先后移植到了西方,并且一直在我國古代的天文和宗教領(lǐng)域內(nèi)占著重要的位置。齊國的宗教和天文學(xué)在我國古代文化中曾經(jīng)起過非常巨大的影響。
(原載《九歌新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楚祀河伯辨
我國古代把神分為天神、地祇、人鬼三類。如果把《九歌》中的神依此分類,則應(yīng)分列如下:
天神——東皇太一、東君、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
地祇——湘君、湘夫人、河伯、山鬼
人鬼——國殤、禮魂
這三類神祇的性質(zhì)有所不同。僅依其流動性而言,按照我們對宗教學(xué)說的粗淺理解,似乎可以這樣說:天神、人鬼的流動性較大,即廣泛移植他地的可能性較多;地祇的流動性較小,其活動范圍帶有更多的區(qū)域性。
這是什么緣故呢?
大家知道,宗教產(chǎn)生在人類的童年時代。那時人類還不夠堅強有力,不得不屈服在自然力量的威懾之下;同時還由于初民文化知識的低下,誤認為一切難于理解的自然力量都具有與人類同樣的力量,于是人們膜拜自然界的“精靈”,祈求福佑。在人類歷史上,出現(xiàn)了所謂“萬物有靈論”的時期。當然,在人們崇拜的一切自然物中,也并不是說每一樣?xùn)|西的精靈都具有同樣重要的地位,而是凡與人們生活最密切相關(guān)的東西,才首先得到祭祀者的注意。漁獵民族、游牧民族和農(nóng)業(yè)民族的崇拜對象各有不同,早為人類學(xué)家所證明。
宗教祭祀的范圍,與社會組織的范圍保持著平行的關(guān)系。當初民還處于氏族社會階段時,由于生活圈子的狹小,崇拜的神祇性質(zhì)也很簡單,除了可能有抬頭即見的天、地、日、月等神之外,還有與社會組織相應(yīng)的氏族保護神,而山川之神則限于與此氏族生活有關(guān)的狹小范圍之內(nèi)。隨著社會的進步,氏族發(fā)展為部落,隨后又發(fā)展為部族,神祇的性質(zhì)也跟著復(fù)雜起來。部族保護神的地位升得更高了,原有的那些部落保護神或氏族保護神,或者作為幸運兒而逐步上升為部族保護神,或者歸入部族所祀的神組之內(nèi)而降于次要的地位,或者徑告失勢而趨于消滅。這時各族所祀的天、地、日、月等神也都趨于統(tǒng)一融合。此外,由于部族活動地區(qū)的擴大,他們崇祀山川時,眼界也相應(yīng)地更開闊了??梢娙藗兂珈肷竦姆秶c自身的活動范圍密切相關(guān),而這一切又與他們的生活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馬克思說:“一定的國家對于外來的特定的神來說,同理性的國家對于一般的神來說一樣,就是神停止其存在的地方?!?sup>這項寶貴指示,對于我們理解神的區(qū)域性具有深刻的啟發(fā)意義。
諸侯祀其土之山川
我國古代習(xí)慣上稱地方神為地祇。一如上面所說,地祇的祭祀尤其帶有明顯的區(qū)域性。凡與本地人民生活無關(guān)的山川均不入祀典。
其實這些道理依靠常識也就可以了解。假如某人居住山西,那他無緣無故當然不會去祭祀湖南的某座山或某條水;反之,湖南人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去祭祀山西的某座山或某條水,因為這與他們?nèi)粘5纳詈翢o關(guān)系。
這里還得先介紹有關(guān)祭祀地祇的一些禮制。
《國語·楚語下》:“諸侯祀天地三辰及其土之山川?!?/p>
《公羊傳》僖公三十一年:“諸侯山川有不在其封內(nèi)者,則不祭也?!?/p>
《禮記·祭法》:“諸侯在其地則祭之,亡其地則不祭?!搅?、川谷、丘陵,民所取財用也,非此族也,不在祀典?!?/p>
《禮記·王制》:“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
為什么諸侯要祭祀其封內(nèi)山川,《國語·魯語上》中說:“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zāi)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捕E、郊、祖、宗、報,此五者,國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為明質(zhì)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也。非是,不在祀典?!闭f明山川之所以入祀,與有功于社稷的人一樣,只是由于它們對有關(guān)的人起了有益的作用。這就表明:上述封建教條僵硬的外殼之中包含著合理的內(nèi)核,應(yīng)當予以重視。
以上是對這項原則從理論上作出的考察。
古史上就有一些與此相合的實例。
首先,我們舉劉邦的事為例。劉邦非但對家鄉(xiāng)的大神有感情,就是對局促一地的小神也有感情。他把天神蚩尤迎入長安,但把地祇枌榆社仍留在當?shù)亍?/p>
《史記·封禪書》:“……后四歲,天下已定,詔御史,令豐謹治枌榆社,常以四時春以羊彘祠之?!?/p>
這位小土地似的枌榆社在《封禪書》上還有介紹?!案咦娉跗穑\豐枌榆社?!迸狍S《集解》引張晏曰:“枌,白榆也。社在豐東北十五里?;蛟粬層?,鄉(xiāng)名,高祖里社也?!闭f明枌榆社是劉邦未發(fā)跡前就已崇祀的一位家鄉(xiāng)的地方保護神。
枌榆社雖是位處基層的地祇,在神界的地位甚為低微,但劉邦卻始終敬禮弗衰。這里表現(xiàn)出了劉邦個人宗教信仰的強烈,也反映出了舊時遺留下來的民俗觀念的深遠影響。戰(zhàn)國之時,進行戰(zhàn)爭的國家或城邑,都很重視禱請地祇的庇護。《墨子·迎敵祠》曰:“巫必近公社,必敬神之?!?、史、宗人告社,覆之以甑。”同書《號令》曰:“望氣者舍必近太守,巫舍必近公社,必敬神之。巫、祝、史與望氣者必以善言告民,以請上報守?!眲钇鸨鴷r虔誠地禱請地方保護神的庇佑,不正是上承這種舊有習(xí)俗而來的么?
天神蚩尤的流動性較大,地祇枌榆社的流動性很小,二者性質(zhì)有別,就是劉家天子也不能過于勉強,只能讓他們各得其所。
其次,我們舉“諸侯在其地則祭之”的例子來看。
按天子諸侯祭其境內(nèi)的名山大川,不親臨其地而遙祭,這在古代有個專門名詞,叫做“望”?!妒酚洝こ兰摇份d昭王曰:“自吾先王受封,望不過江、漢?!迸狍S《集解》引服虔曰:“謂所受王命,祀其國中山川為望。”典籍上不乏這方面的例子,如《爾雅·釋山》曰:“梁山,晉望也?!薄对娊?jīng)·大雅·韓奕》中曾歌頌梁山,《詩序》下孔穎達疏引孫炎曰:“晉國所望祭也。”可知“望”字已經(jīng)成為名山大川的代稱,并且寓有疆界之義。它的得名,乃由祭法而來。
梁山為晉國境內(nèi)的著名大山,晉人奉之若神明,故有望祭之舉。其他國家亦有有事于望的記載。
《左傳》昭公十三年:“初,〔楚〕共王無冢嫡。有寵子五人,無嫡立焉。乃大有事于群望,而祈曰:‘請神擇于五人者,使主社稷?!吮橐澡狄娪?span >群望,曰:‘當璧而拜者,神所立也,誰敢違之?’”
《左傳》昭公二十六年:“〔王子朝曰:〕……至于夷王,王愆于厥身。諸侯莫不并走其望,以祈王身?!?/p>
《左傳》哀公六年:“〔楚昭〕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漢、睢、漳,楚之望也?!?/p>
《淮南子·汜論》上說:“赤地三年而不絕流,澤及百里而潤草木者,唯江、河也,是以天子秩而祭之。”與此相應(yīng),北方與河有關(guān)各國則祭祀黃河,南方與江有關(guān)各國則祭祀長江。諸侯大夫祭其境內(nèi)的山川之神,不論從理論上來說,或是從實例上來說,都是如此。
反觀《九歌》諸神,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河伯就有問題。因為黃河不在楚國的疆域之內(nèi),河非楚望,不應(yīng)由楚人來祭祀。楚國宮廷之中固然不該祭祀河伯,楚國南疆沅、湘之間的百姓更是無緣祭祀河伯。
這是主張民間祭歌說和楚郊祀歌說的學(xué)者很難咽下的一個酸果。如果說,王逸、朱熹等人由于不懂宗教、民俗方面的理論,可以提出沅、湘之間的百姓祭祀河伯的說法,那么時至今日,就不應(yīng)該再照搬古時的這種假說,而應(yīng)該對它作一番認真的考核了。
為了闡明這個復(fù)雜的問題,這里還得對有關(guān)地祇的學(xué)說再作一番分析。
歷史上確曾出現(xiàn)過另一情況,似乎發(fā)生過地祇遷于外地之事,這是不是上述原則的例外?應(yīng)該作出解釋。
魯人一直祭祀殷人之社。《左傳》閔公二年上說:“成季之將生也,桓公使卜楚丘之父卜之,曰:‘男也,其名曰友,在公之右。間于兩社,為公室輔?!倍蓬A(yù)注:“兩社:周社,亳社?!闭f明魯國都城之中確是立有兩社。魯為周天子分封的諸侯,故立周社;但他們非殷人之后,為什么還要立亳社呢?
《春秋》記載哀公四年“六月辛丑,亳社災(zāi)”?!蹲髠鳌范蓬A(yù)注:“亳社,殷社。諸侯有之,所以戒亡國?!薄斗Y梁傳》范寧《集解》:“殷都于亳。武王克紂而班列其社于諸侯,以為亡國之戒?!边@也可能只是望文生義的附會之詞,未必切合實際,因為魯國之外,史籍之中從未發(fā)現(xiàn)其他諸侯國的國都之中也有“亳社”的建立。
魯人之立亳社,當是由于魯國國中容納著大量殷人之后的緣故。《左傳》定公四年載子魚追述周初史實曰:“分魯公以大路、大旂,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條氏、徐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將其丑類,以法則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職事于魯,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皞之虛。……”這里是說武王克商之后,采取分封制度,將殷人之后或其統(tǒng)率的部族降為種族奴隸,由幾個大的諸侯分頭管轄。魯人統(tǒng)屬者為商奄之民。國中既有大量殷人聚居,那在原始宗教信仰控制下的古代,自然要立亳社以供祭祀了。這種“殷人之社”,表面上是把原在亳地的社神移來曲阜,實際上是在殷人后代的居住地點另立社神,這里所用的只是原來的名號罷了。
在枌榆社的問題上,后來發(fā)生過一些有趣的傳說,可與亳社之說互證?!段骶╇s記》卷二曰:“高祖少時常祭枌榆之社,及移新豐,亦還立焉。”又曰:“高祖既作新豐,并移舊社。衢巷棟宇,物色惟舊。士女老幼,相攜路首,各知其室。放犬羊雞鴨于通涂,亦竟識其家?!迸嗽馈段髡髻x》中也說:“摹寫舊豐,制造新邑,故社易置,枌榆遷立。街衢如一,庭宇相襲,渾雞犬而亂放,各識家而競?cè)??!边@種夸張的寫法,顯為小說家言,未必可信。枌榆社的搬遷,史書上無記載,也不可能真像《西京雜記》等文中所說的那么活靈活現(xiàn)。但當時既有新豐的設(shè)置,那倒也并不排斥有此新的地祇的設(shè)置。漢代統(tǒng)治者在新豐的土地上籌建一個新枌榆社,也就是在復(fù)制舊豐的基礎(chǔ)上同時復(fù)制一個社神就是了。這個故事所透露的消息,和亳社的情況一樣,也是符合宗教原理的。
根據(jù)信史記載和地下發(fā)掘的材料,楚國南邊的沅、湘之間或本土的其他地方,古時從未移入過北方黃河流域的什么部族,因此就連亳社和傳說中的枌榆社這樣的情況都不可能發(fā)生,更不要說是什么很難移植的黃河之神了。不論從理論上說,或是從實際上看,楚人都無緣祭祀北方的地祇河伯。
楚人信守“祭不越望”的原則
或許有人會提出反駁,上述說法并不符合事實,楚人曾與河伯打過交道,并且正式祭祀過河伯。
不錯,歷史上確曾記載過楚人與河伯發(fā)生關(guān)系的事,這首先發(fā)生在春秋之時,前后一共有三次。應(yīng)該對這些事件作出解釋。
《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初,楚子玉自為瓊弁玉纓,未之服也。先戰(zhàn),夢河神謂己曰:‘畀余,余賜女孟諸之麋?!ブ乱病!?/p>
《左傳》宣公十二年:“〔楚莊王〕祀于河,作先君宮,告成事而還?!?/p>
《左傳》哀公六年:“初,昭王有疾。卜曰:‘河為祟?!醺ゼ?。大夫請祭諸郊,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漢、睢、漳,楚之望也,禍福之至,不是過也。不穀雖不德,河非所獲罪也。’遂弗祭?!?/p>
這里楚人表現(xiàn)出來的不同態(tài)度,可以用來說明不同的問題。
首先應(yīng)該注意上述三人與河神發(fā)生關(guān)系的地點。子玉北上,是為了參加城濮之戰(zhàn);莊王北上,是為了參加邲之戰(zhàn);昭王東下,是為了援陳,故軍次城父。子玉、莊王駐扎在河邊上,故親與黃河打交道;昭王駐地與河尚有距離,故卜人揚言河神為祟。
子玉個性剛強,對河神的勒索毫不妥協(xié)。昭王是恪守封建禮制的君主,不作非分之事。于此可見,楚人對河伯的態(tài)度,非但不理不睬,而且傾向于敵對。
他們堅持“祭不越望”,因為“諸侯山川有不在其封內(nèi)者,則不祭也”。
莊王祀河則有另外原因。黃河流經(jīng)晉國,備受晉人崇敬,因此河神實有晉國保護神的性質(zhì)。邲之戰(zhàn),楚人為了酬答當?shù)厣酱ㄖ?,感謝他不從中搗亂,自當竭誠祭祀一番。因此,這次祀河純屬臨時性質(zhì)。這只要參看后代昭王的話即可明了。客軍祭祀當?shù)厣竦o的事件,古代其他國家也曾發(fā)生。約公元前396年,羅馬的狄克推多卡密拉斯攻打維愛城時,為了求得當?shù)卮笊竦膮f(xié)助,乃隆重祭祀朱諾,即是一例。
這里還可以再舉幾個古代本國的例子。《史記·周本紀》敘武王伐紂之明日,“除道修社”(并見《逸周書·克殷》);《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敘鄭師入陳,“祝祓社”。此外又如:
《左傳》昭公十七年:“九月丁卯,晉荀吳帥師涉自棘津,使祭史先用牲于雒。陸渾人弗知,師從之。庚午,遂滅陸渾。”
《穀梁傳》定公四年:“蔡昭公朝于楚,有美裘。正是日,囊瓦求之,昭公不與,為是拘昭公于南郢,數(shù)年,然后得歸。歸乃用事乎漢,曰:‘茍諸侯有欲伐楚者,寡人請為前列焉。’”范寧《集解》曰:“用事者,禱漢水神。”
雒水不在晉地,漢水之神非蔡所祀,但都得到外來者尊崇。因為二者威靈顯赫,故越境來犯者得討好他,打算越境來犯者也得討好他。莊王之祭黃河,猶如荀吳之祭雒水,蔡侯之祭漢水。
這就再次證明了文章開端時說明的原則:宗教上的問題,看來玄虛奧妙,而其實質(zhì)仍與人民大眾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楚人距離黃河尚遠,并且境內(nèi)自有像長江之類的巨流,那他們又怎么會越地千里而去祭祀域外的黃河呢?況且楚人本來就與北方各國具有不同的文化系統(tǒng),心理上長期保持著敵對的情緒,這樣也就更不太可能去祭祀北方的地祇了。
楚國疆域從未擴展到黃河邊上
某些學(xué)者有見于此,他們企圖自圓其說,彌補缺憾,于是提出了楚地曾接黃河的新說。下面可以引用一些這方面的材料。
楚境北至于河,故河亦嘗所望祀。(游國恩《論九歌山川之神》)
或疑河非楚望,不應(yīng)越祭?!础毒鸥琛匪耄静豢梢远Y經(jīng)繩之,且河伯之說,本遠古相傳神話,奉而祀之者,不必定河水流域之人。況楚地當屈子時,已及河之南境,祀河伯非必不可之事。(劉永濟《屈賦通箋》)
楚國的國境北至于河,祀河本來是可以的。(孫作云《九歌非民歌說》)
“楚人信巫而好祠”,春秋時代,民間即已望祭河神,到了戰(zhàn)國,楚國國境已有一部分北抵河岸,當然對黃河的祭祀更加盛行起來。(馬茂元《楚辭選》)
但從古代文獻記載來看,楚國的疆域從未到達黃河流域。上述說法,不知根據(jù)何在?
下面也試徵引一些材料進行論證。
楚國位居南方,疆域廣大,但仍處心積慮向北發(fā)展。因為當時中國的經(jīng)濟文化中心在于北方,楚人若要圖王爭霸,首先就得吞并中原,為此他就利用其優(yōu)厚的兵力,步步北進,中原各國則竭力抵抗。春秋之時,齊桓、晉文霸業(yè)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就是聯(lián)合北方各國,抵抗楚人的兵鋒。戰(zhàn)國之時,齊、宋、魏、韓、秦等國屢次與楚發(fā)生爭戰(zhàn),也是為了阻遏楚人的北上。因此,楚國雖是想把疆域擴張到河邊,但是由于北方許多強國的阻擋,這項雄心始終沒有實現(xiàn)。
按楚人的向北發(fā)展前后,大體可以劃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蠶食江、漢諸姬;第二階段,滅陳;第三階段,與三晉爭奪河邊之地;第四階段,滅魯。
早在西周初年分封諸侯之時,姬周王室已經(jīng)考慮到要在江、漢之間布置一道防線,阻遏南方“蠻夷”的北上,藉以掩蔽中原腹地。他們在南方邊緣地區(qū)分封了許多小國,只是這些小國力量過于單薄,因此當楚興起后,非但無力抗衡,反而成了吞并的對象。于是漢水流域及其鄰近之地,如、權(quán)、羅、盧戎、鄧、鄾、穀、絞、申、呂、蓼;鄖水流域及其鄰近之地,如軫、貳、州、鄖、頼、唐、隨,次第為楚所滅?!秴问洗呵铩べF直論·直諫》記荊文王“后荊國兼國三十九”,《韓非子·有度》記“荊莊王并國二十六,開地三千里”,這里有一些是當?shù)卦疾柯浠蛟疾孔褰⒌膰?,但也包括了很多周人所封的國家?!蹲髠鳌焚夜四瓿清е畱?zhàn)時,欒枝曾說:“漢陽諸姬,楚實盡之。”定公四年吳人謂隨人曰:“周之子孫在漢川者,楚實盡之。”就是指楚前期的兼并活動而言的。
顯然,這一時期的楚國與河不會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
楚人還步步進逼,向淮河流域發(fā)展,先后滅了息、弦、黃、蔣、江、蔡等國;此外還向淮水支流汝水、潁水等鄰近的國家進兵,先后滅了道、房、柏、頓、蔡等國;其中尤以楚惠王十年滅陳之舉最為重要。這時楚國的疆域已經(jīng)奄有淮河流域,深入中原內(nèi)地了。
楚國已向黃河邊上跨近了一大步,因此有的學(xué)者認為此時楚國已可祭祀黃河。像郭沫若就說:
《九歌》中的河伯,是祭河神的歌詞。大家知道楚國的疆土,過去沒有到黃河流域,迨楚惠王十年滅陳以后,疆土才達到黃河流域。楚惠王十年,即孔子死的一年。從這個年代以后,楚國才有可能祭河伯,才能有河伯的文章。
但是這種說法之中仍然存在著很多障礙。因為陳國國土北邊還有鄭、宋等國阻隔,楚國還是無法接近河邊;而且陳地不屬黃河系統(tǒng),而是屬于淮河流域。歷史上從無陳人祀河的記載,淮河流域自有其另成系統(tǒng)的水神?!短綇V記》卷四六七《李湯》條記唐代楚州刺史李湯,聞漁人見龜山下水中有大鐵鎖,乃以人牛曳出,而風(fēng)濤陡作,見一狀類猿之怪獸上岸,久而引頸伸欠,雙目忽開,徐徐引鎖曳牛入水去。后李公佐于洞庭包山探仙書,得《古岳瀆經(jīng)》,上載禹治水時降伏淮渦水神無支祁事,始知其名。這種神異故事雖出后人記載,但也有它的古代傳說背景。李肇《國史補》卷上“淮水無支奇”條引《山海經(jīng)》云:“水獸好為害,禹鎖于軍山之下,其名曰無支奇。”陶宗儀《輟耕錄》卷二十九“淮渦神”條亦有徵引,以為原出《山海經(jīng)》,說明淮河流域的水神故事與河伯之說遠不相涉,陳人不當祭祀河伯。
楚人滅陳之后,繼續(xù)向北挺進,與三晉爭奪河邊之地,斗爭甚為激烈。只是由于春秋末期、戰(zhàn)國初期之時史缺有間,內(nèi)中情況已經(jīng)不能全部搞清,但我們在對各種史料作仔細的考查之后,認為還是有可能勾勒出各國疆域伸縮的概況來。
下面先把一些歷史事實按年代排列:
《史記·楚世家》:“〔悼王〕二年,三晉來伐楚,至乘丘而還。”
《史記·六國年表》:“〔悼王〕三年,歸榆關(guān)于鄭?!?/p>
《史記·楚世家》:“〔悼王〕九年,伐韓取負黍?!?/p>
《史記·楚世家》:“〔悼王〕十一年,三晉伐楚,敗我大梁、榆關(guān)?!?/p>
《戰(zhàn)國策·齊策五》:“〔悼王〕二十一年,楚人救趙而伐魏,戰(zhàn)于州西,出于梁門,軍舍林中,馬飲于大河?!?/p>
《戰(zhàn)國策·魏策四》:“〔楚肅王〕六年,鄭恃魏以輕韓,伐榆關(guān)而韓氏亡鄭?!?/p>
《史記·楚世家》:“〔肅王〕十年,魏取我魯陽?!?/p>
《汲冢紀年》:“梁惠成王九年四月甲寅,徙都大梁。”(《史記·魏世家》“安邑近秦,于是徙治大梁”句下裴骃《集解》引)
觀察這一階段的歷史,可以看出這樣一種形勢,那就是楚人雖然屢次奮力北上,但始終不能站穩(wěn)腳跟。在這些反復(fù)爭奪的地方,大梁、榆關(guān)二地最可注意。大梁地當今之河南開封,榆關(guān)地當何處,說法有分歧,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五一《河南六》中說榆關(guān)在汝州境,可知其地在大梁的西南方,二地接近河邊,形勢甚為重要,故楚、魏、韓、鄭等國爭奪甚烈。據(jù)《六國年表》所言推斷,榆關(guān)原來屬于鄭國所有,而在楚簡王時曾一度為楚占領(lǐng),但在悼王即位初期,三晉來伐之時,大約總是迫于形勢,楚又不得不將此地歸還鄭國。悼王十一年時,楚與三晉又戰(zhàn)于大梁、榆關(guān)一帶,呂祖謙《大事記》中《解題》卷二:“大梁,魏地。不知楚追三晉之師至于是與?或者楚伐魏而韓、趙救之,《世家》誤以為三晉伐楚與?”其中經(jīng)過確難悉知,不過無論怎樣,此時大梁、榆關(guān)之地非楚所有,則是可以肯定的。悼王二十一年時,楚之兵鋒雖然曾經(jīng)一度觸及河邊,但也只是在混戰(zhàn)中臨時擴張了一下,正如春秋邲之戰(zhàn)時的情況一樣。其后榆關(guān)又轉(zhuǎn)入韓手,楚人更難與之爭奪。時至肅王十年,北邊疆域更往南移,距河更遠了。到了楚宣王九年之時,魏定都大梁,自此楚人北出的途徑完全被遮斷,排除了接觸河的機會。此后楚之北界大體上便又縮回到原來陳國的范圍之內(nèi)。
總的說來,在這短短的幾十年中,楚人雖曾屢作努力,想在河邊上占一地盤,只是由于三晉的崛起,這項愿望始終不能實現(xiàn)。這只要檢查一下上面所引用到的一些材料即可明了。退一步講,即使楚人在這短短幾十年中的某一階段曾經(jīng)接近過河邊,那也不能用來說明問題,因為這種臨時性的擴張也不可能立即影響到千里之遙的“南郢之邑,沅、湘之間”的祭神大典,楚王也不可能立即把河祭列入國家祀典呀。
楚國覆亡之前不久,曾經(jīng)一度回光返照,東滅魯國。魯國在政治上向來特殊,或許有人會想到,楚人是否會襲魯人之舊,祭祀河神呢?
但這項設(shè)想也缺乏事實根據(jù)。因為黃河不經(jīng)過魯國疆土,故而即使像魯國這樣享有很多政治特權(quán)的國家,也不能祭祀黃河。《春秋》僖公三十一年“猶三望”,《左傳》孔穎達疏:“鄭玄以為望者,祭山川之名。諸侯之祭山川,在其地則祭之,非其地則不祭。且魯竟(境)不及于河。《禹貢》:‘海、岱及淮,惟徐州?!旒呆?shù)?。三望,謂淮、海、岱也?!庇帧对娊?jīng)·魯頌·閟宮》:“奄有龜、蒙,遂荒大東,至于海邦”,孔穎達疏引“鄭駁《異義》云:昔者楚昭王曰:‘不穀雖不德,河非所獲罪?!跃硟?nèi)所不及,則不祭也。魯則徐州地,《禹貢》:‘海、岱及淮,惟徐州。’以昭王之言,魯之境界亦不及河,則所望者,海也,岱也,淮也:是之謂三望?!笨梢娚鲜鲆恍┳诮淘磉€是潛在地起著支配的作用,魯國也得信守“亡其地則不祭”的原則。再說楚之滅魯已在考烈王七年,那時屈原已經(jīng)死去多時,因而上述假設(shè)已經(jīng)喪失前提,可以不必細論了。
胡文英《屈騷指掌》于《河伯》篇名下注曰:“楚自威王滅越之后,掠地至魯,皆屬楚境,故濱河。土俗祀之。屈子過之,因為作樂章以寓意?!贝苏f游談無根,徵之史地均不合。
前面已經(jīng)介紹過,持楚郊祀歌說的學(xué)者曾從祭祀制度著眼批判民間祭歌說,指出它不合宗教和民俗的原理,可惜他們不能從分析地祇的性質(zhì)下手,以致功虧一簣。本文則對諸侯祀其山川的原理作了探討,又對楚國的疆域作了考證,以此證明:楚地從未正式擴展到河邊,因此楚人無祭河之可能。
戰(zhàn)國時人對楚國疆域的描述
就在屈原的生活年代前后相去不遠的一段時間內(nèi),曾有一些政治活動家對楚國的政治形勢作過分析,敘述到楚國疆域的方位。他們的言論,頗有可與以上所言相印證者,值得參考,茲引用于下。
《戰(zhàn)國策·楚策一》:“楚,天下之強國也。……楚地西有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蒼梧,北有汾陘之塞、郇陽?!?/p>
按此乃蘇秦說楚威王之語,并見《史記·蘇秦列傳》,惟末句作“北有陘塞、郇陽”。程恩澤《國策地名考》卷六據(jù)《左傳》杜注以為“汾”即襄城縣之汾邱城,“陘”即陘山,在郾城縣,“汾陘之塞”即指汾邱、陘山之間百里之地而言。郇陽地在何處,說法甚為分歧,裴骃《集解》引徐廣說以為即順陽,張守節(jié)《正義》亦主此說,司馬貞《索隱》則以為即新陽。后世多信從王應(yīng)麟說,以為即《漢書·地理志》上的漢中郡旬陽縣,見《通鑒地理通釋》卷十《七國形勢考》下篇。如王說為是,則旬陽位處楚之西北隅,乃秦、楚兩國屢次交兵爭奪者。楚國不能始終占有此地,后更長期為秦所占。且旬陽地鄰漢水,屬漢水流域,與河距離尚遠,關(guān)系甚淺。
《戰(zhàn)國策·秦策三》:“楚苞九夷,又方千里。南有符離之塞,北有甘魚之口?!?/p>
這是說客游說穰侯魏冉時介紹的情況。魏冉的活動年代正當楚懷王、頃襄王時,與屈原為同時人。
張琦《戰(zhàn)國策釋地》卷上曰:“符離,故縣在今鳳陽府宿州北二十五里。甘魚陂,在安陸府天門縣西北。按南、北二字,恐上下互易?!狈x、甘魚,兩地與河距離均甚遠。
《荀子·議兵》:“〔楚地〕汝、潁以為險,江、漢以為池;限之以鄧林,緣之以方城?!保ú⒁姟渡叹龝と趺瘛罚?/p>
按鄧林一名并見《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當指楚北鄧地之山林而言;方城之名并見《左傳》僖公四年,其地在今河南葉縣之南。二地均不在河邊。
荀子的生活年代正當楚頃襄王、考烈王時,與屈原年代相當或稍后,而記載楚國疆域如此,可證楚地從未接河。
先秦各家,荀子的言論最為核實,頗可信據(jù)?!痘茨献印け浴飞险f:“昔者楚人地南卷沅、湘,北繞潁、泗,西包巴、蜀,東裹郯、邳。潁、汝以為洫,江、漢以為池,垣之以鄧林,綿之以方城?!本褪歉鶕?jù)荀子的上述記載立論的。劉安襲楚故地,對于它疆域的四境,自然能有清楚的了解。
《史記·貨殖列傳》:“夫自淮北沛、陳、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彭城以東,東海、吳、廣陵,此東楚也;……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長沙,是南楚也?!?/p>
這是司馬遷總攬全局之后作出的結(jié)論。這里談到東楚和西楚,都沒有到達河邊。司馬遷對戰(zhàn)國歷史知之最悉,意見值得參考,故一并加以引述。
上述各種說法,都是和屈原先后同時的人提出來的,結(jié)論基本上是一致的。楚地北邊與韓國接壤,只是停留在今河南省南部的中段,沒有到達河邊。這是當時的人不抱成見的看法,應(yīng)當可信。
河伯傳說的區(qū)域性
黃河是我國北部最大的一條河流,它與中原各國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當它性情柔和時,能予中原居民航運之利,供給兩岸農(nóng)田以水源,因而給廣大區(qū)域內(nèi)的百姓以生活上和生產(chǎn)上的便利。當它性情粗暴時,卻又會掃蕩一切,使大批百姓遭受滅頂之苦。它的一動一靜,影響到中原地區(qū)居民的命運;尤其在古代抵御天災(zāi)人禍能力很弱的時候,更是具有瞬息禍福的重大作用。因此,黃河流域的居民,上自天子,下至庶民,普遍崇祀河神。有關(guān)記載見之于古代史籍者甚眾。
早在夏代,就有河伯的故事流傳下來。
《天問》:“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蓖跻荨墩戮洹罚骸蚌脣澹?,謂宓妃也。傳曰:河伯化為白龍,游于水旁,羿見射之,眇其左目。河伯上訴天帝曰:‘為我殺羿?!斓墼唬骸疇柡喂实靡娚??’河伯曰:‘我時化為白龍出游?!斓墼唬骸谷晟钍厣耢`,羿何從得犯汝?今為蟲獸,當為人所射,固其宜也。羿何罪歟?’”
商、周兩代的王室則已崇祀河神。前者如:
《鐵云藏龜》第127頁第2片:“丙子卜,賓貞,嬖玨河?!?/p>
《殷虛書契后編》上冊第23頁第4片:“丁巳卜,其尞于河,牢,沈嬖?!?/p>
《小屯乙編》第7645片:“于河五十?!迦嗣迮S诙k?!?/p>
西周君主祀河之舉有:
《史記·魯周公世家》:“初,成王少時,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沈之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乃旦也?!嗖仄洳哂诟?。成王病有瘳?!保ú⒁姟妒酚洝っ商窳袀鳌罚?/p>
《穆天子傳》卷一:“癸丑,天子大朝于燕□之山,河水之阿。乃命井利梁固聿將六師。天子命吉日戊午,天子大服冕祎、帗帶、搢曶、夾佩,奉璧南面立于寒下,曾祝佐之。官人陳牲全五□具。天子授河宗璧,河宗伯夭受璧,西向沉璧于河,再拜稽首。祝沉牛馬豕羊。河宗□命于皇天子。河伯號之帝曰:‘穆滿,女當永致用時事?!舷蛟侔?。河宗又號之帝曰:‘穆滿,示女舂山之珤,詔女昆侖□舍四平泉七十,乃至于昆侖之丘,以觀舂山之珤。賜語晦?!熳邮苊舷蛟侔??!?/p>
《竹書紀年》:“夷王二年,蜀人、呂人來獻瓊,賓于河,用介珪。”(《太平御覽》卷八五引)
東周之后,祀河之舉更盛。這里且將各國與河神發(fā)生關(guān)系的材料,自西至東,依國別排列于下:
(秦)《左傳》文公十二年:“秦伯(康公)以璧祈戰(zhàn)于河?!?/p>
《史記·六國年表》:“秦靈公八年,城塹河瀕。初以君主妻河?!彼抉R貞《索隱》:“謂初以此年取他女為君主,君主猶公主也。妻河,謂嫁之河伯。”
(王)《左傳》昭公二十四年:“冬,十月癸酉,王子朝用成周之寶珪沈于河。甲戌,津人得諸河上。陰不佞以溫人南侵,拘得玉者,取其玉。將賣之,則為石。王定而獻之,與之東訾?!保ú⒁姟稘h書·五行志》)
(晉)《左傳》襄公十八年:“晉侯伐齊,將濟河。獻子以朱絲系玉二轂而禱曰:‘齊環(huán)怙恃其險,負其眾庶,棄好背盟,陵虐神主。曾臣彪將率諸侯以討焉,其官臣偃實先后之。茍捷有功,無作神羞,官臣偃無敢復(fù)濟。唯爾有神裁之。’沈玉而濟?!?/p>
《穀梁傳》成公五年:“梁山崩,壅遏河三日不流,晉君召伯尊而問焉。伯尊來,遇輦者,輦者不辟。使車右下而鞭之。輦者曰:‘所以鞭我者,其取道遠矣?!鹣萝嚩鴨栄?。曰:‘子有聞乎?’對曰:‘梁山崩,壅遏河三日不流?!鹪唬骸秊榇苏傥乙?,為之奈何?’輦者曰:‘天有山,天崩之;天有河,天壅之。雖召伯尊,如之何?’伯尊由忠問焉。輦者曰:‘君親素縞,帥群臣而哭之,既而祠焉,斯流矣。’伯尊至。君問之曰:‘梁山崩,壅遏河三日不流,為之奈何?’伯尊曰:‘君親素縞,帥群臣而哭之,既而祠焉,斯流矣?!?/p>
《史記·晉世家》:“文公元年春,秦送重耳至河。咎犯曰:‘臣從君周旋天下,過亦多矣;臣猶知之,況于君乎?請從此去矣?!囟唬骸舴磭慌c子犯共者,河伯視之!’乃投璧河中,以與子犯盟?!?/p>
《史記·晉世家》:“〔景公〕八年,使郤克于齊。齊頃公母從樓上觀而笑之。所以然者,郤克僂,而魯使蹇,衛(wèi)使眇,故齊亦令人如之以導(dǎo)客。郤克怒,歸至河上,曰:‘不報齊者,河伯視之!”
(鄭)《左傳》襄公三十年:“八月甲子,〔游吉〕奔晉。駟帶追之,及酸棗。與子上盟,用兩珪質(zhì)于河?!?/p>
(韓)《說苑·脩文》:“韓褐子濟于河。津人告曰:‘夫人過于此者,未有不快用者也,而子不用乎?’韓褐子曰:‘天子祭海內(nèi)之神,諸侯祭封域之內(nèi),大夫祭其親,士祭其祖禰。褐也,未得事河伯也?!蛉松觊?,舟中水而運。津人曰:‘向也,役人固已告矣,夫子不聽役人之言也;今舟中水而運甚,殆治裝衣而下游乎!’韓子曰:‘吾不為人之惡我而改吾志,不為我將死而改我義?!晕匆眩蹧u然行。”
(衛(wèi))《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衛(wèi)侯之弟鱄〕出奔晉。公使止之,不可。及河,又使止之,止使者而盟于河?!?/p>
《博物志》:“澹臺子羽赍千金之璧渡河,河伯欲之。陽侯波起,兩蛟夾船。子羽左操璧,右操劍,擊蛟皆死。既濟,三投璧于河,河伯三躍而歸之。子羽毀璧而去?!?sup>(《太平御覽》卷九三〇引)
(魏)褚少孫補《史記·滑稽列傳》:“魏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豹往到鄴,會長老,問之民所疾苦。長老曰:‘苦為河伯娶婦,以故貧?!獑柶涔?。對曰:‘鄴三老、廷掾常歲賦斂百姓,收取其錢得數(shù)百萬,用其二三十萬為河伯娶婦,與祝巫共分其馀錢持歸。……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遠逃亡。以故城中益空無人,又困貧,所從來久遠矣。民人俗語曰‘即不為河伯娶婦,水來漂沒,溺其人民’云?!?/p>
(齊)《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七術(shù))》:“齊人有謂齊王曰:‘河伯,大神也。王何不試與之遇乎?臣請使王遇之?!藶閴瘓龃笏希c王立之焉。有間,大魚動,因曰:‘此河伯。’”
《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上》:“齊大旱逾時。景公召群臣問曰:‘……吾欲祠河伯,可乎?’晏子曰:‘不可。河伯以水為國,以魚鱉為民。天久不雨,水泉將下,百川將竭,國將亡,民將滅矣,彼獨不欲雨乎?祠之何益!’”
《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下》:“古冶子曰:‘吾嘗從君濟于河,黿銜左驂以入砥柱之中流。當是時也,冶少不能游,潛行逆流百步,順流九里,得黿而殺之。左操驂尾,右挈黿頭,鶴躍而出。津人皆曰:‘河伯也!’視之,則大黿之首也?!?/p>
頗堪尋味的是,在以上這些材料之中,那些曾經(jīng)流傳過河伯傳說的國家,都在黃河流域之內(nèi);相反,一些遠離黃河的國家,則都沒有流傳過什么關(guān)于黃河的傳說。于此可見,古代的人雖對黃河抱有特別崇敬的感情,只因遠離黃河的人民并不感到有什么需要仰求于河神的地方,所以用不著把祭祀河伯列入正式的祀典。沅、湘之間的人民顯然用不著遙祭河伯,楚國宮廷之中也沒有理由將此列入祀典。
這里還應(yīng)介紹一下宋國有關(guān)黃河的傳說。《莊子·外物》篇上說:“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發(fā)窺阿門,曰:‘予自宰路之淵,予為清江使河伯之所,漁者余且得予?!X,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君曰:‘漁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唬骸钣嗲視??!魅?,余且朝。君曰:‘漁何得?’對曰:‘且之網(wǎng)得白龜焉。其圓五尺?!唬骸I若之龜?!斨?,君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素邶敚呤@而無遺策?!瘪疑賹O采擇此事補入《史記·龜策列傳》,則是以為宋元君時確有其事的了。但《莊子》中多寓言,《秋水》篇中還有河伯與北海若討論哲理的一番議論,可見河伯云云,也是寓言手法中的一種創(chuàng)造。莊周及其后學(xué)屬于北方商周文化系統(tǒng)的學(xué)者,自然有其編造河伯故事的可能性。而且宋屬殷商之后,其地有古黃河的遺跡,這也就有流傳河伯故事的可能。
《莊子·人間世》:“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成玄英疏:“巫祝陳狗以祠祭,選牛豕以解除,必須精簡純色,擇其好者,展如在之誠敬,庶冥感于鬼神。今乃有高鼻折額之豚,白額不骍之犢,痔漏穢病之人,三者既不清潔,故不可注于靈河而設(shè)祭奠者也。”
于此可見,北方國家的人對于河伯何等尊敬。拿這來和子玉輩的態(tài)度相對照,那么楚人不祀河伯之說也就可以得到更進一步的證明了。
有關(guān)河伯的一些材料的訂正
最后還應(yīng)指出,古籍中提到的河伯不一定指黃河之神。
自商、周到春秋、戰(zhàn)國,長江流域還沒有得到充分的開發(fā),我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長期位于黃河流域。這些地方的國家和人民,在黃河的哺育下,不斷得到發(fā)展。因此,“河”在古代人民的生活中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很自然地,后來也就有人把“河”作為大江大河的泛稱了。
這就出現(xiàn)了一些混淆不清的問題?,F(xiàn)將若干常被人們誤解的材料辨析如下。
陸璣《要覽》曰:“楚懷王于國東偏起沈馬祠,歲沈白馬,名饗楚邦河神,欲崇祭祀,拒秦師。卒破其國,天不佑之?!保ǘf《七國考》卷九引)
按《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丙部·子錄·雜家”載《要覽》三卷,陸士衡撰,《新唐書·藝文志》亦作三卷,王堯臣《崇文總目》作二卷,王應(yīng)麟《玉?!肪砦逅摹俺性t撰述·類書”引《中興書目》作一卷,并引機自序云:“直省之暇,乃集要術(shù)三篇:上曰‘連璧’,集其嘉名,取其連類;中曰‘述聞’,實述予之所聞;下曰‘析名’,乃搜同辨異也?!泵鞔蟠藭呀?jīng)散佚,不見記載了。董說以為作者名陸璣,他書則作陸士衡或陸機,“璣”乃“機”之誤。陸機上距戰(zhàn)國之時已久,傳聞的禮制,未必可信。這里提到楚邦河神一名,頗覺不倫不類,有人據(jù)以立論,作為楚祀河伯的例證,則連“楚邦”二字也未曾注意。楚祀江、漢、睢、漳,只可能有江神、漢神、睢神、漳神之名,哪里會有河神之稱?這個“河”字,看來就是陸機根據(jù)后代人的觀念,用來泛指其他大河的了。
《漢書·郊祀志下》載谷永之言曰:“楚懷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獲福助,卻秦師,而兵挫地削,身辱國危?!标憴C的有關(guān)記載,看來就是根據(jù)它發(fā)揮而成,只是前面增加了歲沈白馬的異說就是了。古人以鳥獸禽畜之白色者為吉祥之物,用于祭祀,《藝文類聚》卷八二引《尸子》曰:“殷湯救旱,素車白馬,身嬰白茅,以身為牲?!薄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二世夢白虎嚙其左驂馬,殺之,心不樂,怪問占夢。卜曰:‘涇水為祟。’二世乃齋于望夷宮,欲祠涇,沈四白馬?!薄稘h書·王尊傳》:“遷東郡太守。久之,河水盛溢,泛浸瓠子金堤。老弱奔走,恐水大決為害。尊躬率吏民,投沈白馬,祀水神河伯?!标憴C文士,大約就是根據(jù)這類故事而編出沉馬的情節(jié),輯入所撰類書,供行文之需。只是他不明底細,而又杜撰楚邦河神一名,造成了不必要的混亂。
古代高句麗國亦有河伯之說。
高句麗第十七世祖廣開土境平安好大王墓之記功碑《好大王碑》:
惟昔始祖鄒牟王之創(chuàng)基也,出自北夫馀天帝之子。母河伯女郎。刮卵降出,生子有圣德□□□□□。命駕巡車南下,路由夫馀奄利大水。王臨津言曰:“我是皇天之子,母河伯女郎,鄒牟王。為我連蔽浮龜。”應(yīng)聲即為連蔽浮龜。然后造渡于沸流谷,忽本西城山上而建都焉。
《魏書·高句麗傳》:
高句麗者,出于夫馀。自言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為夫馀王閉于室中。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馀王棄之與犬,犬不食;棄之與豕,豕又不食;棄之于路,牛馬避之;后棄之野,眾鳥以毛茹之。夫馀王割剖之,不能破,遂還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處,有一男破殼而出。及其長也,字之曰朱蒙。
顧炎武《日知錄·河伯》據(jù)此以為河伯有外孫,游國恩《論九歌山川之神》亦主是說,其他學(xué)者均無異議,然此說實有未盡處。我們在翻閱了朝鮮古史之后,始知此處之河伯實為古代彼民族本土的地祇,與我國中原的河伯無涉。按朝鮮古史《三國史記·高句麗本紀》、《三國遺事·紀異卷第一·高句麗》、《東國通鑒》高句麗始祖高朱蒙元年、《朝鮮史略》卷之一等典籍中均載有此事,而《李朝實錄》世宗卷一五四《地理志·平安道·平壤府》中鋪陳此事最為詳盡。據(jù)彼書記載,天帝之子天王郎與夫馀王古都城北青河河伯之長女柳花,自相婚配,生子朱蒙。原注:“青河,即今鴨綠江。”由此可知高句麗始祖朱蒙的外祖父實為鴨綠江中之河伯,非我國北部黃河中之河伯也。朝鮮本國神話傳說自有其體系,與我國的記載名同實異,不能張冠李戴。
研究神話傳說,如分析某項具體的故事,處理材料時,要注意它們分布的地區(qū),此外還要注意其時代的先后。因為我國疆域遼闊,各地都曾產(chǎn)生具有特色的傳說,而流傳的時代不同,則同一傳說也會變得面目全非。就以河伯而言,古代有稱之為冰夷者: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從極之淵,深三百仞,維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兩龍?!惫弊ⅲ骸氨?,馮夷也?!痘茨稀吩疲骸T夷得道以潛大川?!春硬??!?/p>
《穆天子傳》卷一:“戊寅,天子西征鶩行至于陽紆之山,河伯無夷之所都居,是惟河宗氏。”郭璞注:“無夷,馮夷也?!渡胶=?jīng)》云‘冰夷’?!?/p>
《淮南子·齊俗》:“昔者馮夷得道,以潛大川?!痹S慎注:“馮夷,河伯也。華陰潼鄉(xiāng)堤首里人。服八石,得水仙。”
《楚辭·遠游》:“令海若舞馮夷?!蓖跻荨墩戮洹罚骸榜T夷,水仙人?!痘茨稀费浴T夷得道,以潛于大川’也?!?/p>
《莊子·大宗師》:“馮夷得之,以游大川?!标懙旅鳌夺屛摹芬抉R彪云:“《清泠傳》曰:‘馮夷,華陰潼鄉(xiāng)堤首人也。服八石,得水仙,是為河伯?!辉埔园嗽赂釉∮诤佣缢溃辉贫珊幽缢?。”
《抱樸子·釋鬼》:“馮夷,華陰人,以八月上庚日度河溺死,天帝署為河伯?!保ā段倪x·謝惠連〈雪賦〉》李善注引)
這里的許多材料,都記載著馮夷的事。從中可以看出,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傳說的性質(zhì)也在改變。《山海經(jīng)》等書中描寫的馮夷,還保持著古代神話的原始面目;漢代所說的馮夷,已經(jīng)滲入仙家之說;魏晉人所說的馮夷,更把人鬼當成了地祇。這樣,后代人所說的河伯與古代人所說的河伯也就大不相同了。有的學(xué)者將古今中外署名河伯的故事混為一談,編成一個龐大的家族體系,這種研究方法,未必能對闡發(fā)古代神話傳說的本來面目有什么幫助。
(原載《九歌新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周主·周君·周天子
戰(zhàn)國中、后期,在中國的中部,韓國和秦國的包圍圈中,殘存著一個小小的王國,這就是曾經(jīng)君臨天下的正統(tǒng)王朝的最后代表——周王室。作為當年大一統(tǒng)王朝的末代,比起他們的祖先來,非但可以說是可憐,而且可以說是可笑了?!稘h書·諸侯王表》上說:“自幽、平之后,日以陵夷,至阸河、洛之間,分為二周。有逃責(zé)(債)之臺,被竊之言,然天下謂之共主。”
“竊鈇”的內(nèi)容難以確說,“逃債”之事則尚見記載,《太平御覽》卷一七七引《帝王世紀》曰:“周赧王雖居天子之位,為諸侯所侵逼,與家人無異。貰于民,無以歸之,乃上臺以避之,故周人因名其臺曰‘逃債臺’。故洛陽南宮簃臺是也?!笨梢娖鋾r周天子地位之低微和處境之落拓。
《史記·周本紀》裴骃《集解》引徐廣曰:“周比亡之時,凡七縣:河南、洛陽、穀城、平陰、偃師、鞏、緱氏?!钡芴熳釉谶@些地方也已喪失了控制權(quán),因為它們都被稱為西周君和東周君的兩個屬下封君所瓜分了。其中西周君分得三縣,即河南、緱氏、穀城;東周君分得四縣,即洛陽、平陰、偃師、鞏。周天子只是寄人籬下,先后居住在他們的封邑之內(nèi),非但聲勢全無,而且似乎連生活都發(fā)生了問題。
王室的力量衰落到了這樣的地步,也就不太有人注意這一地區(qū)之內(nèi)的動靜,但從若干殘存的史料之中,還是透露出了這個小朝廷內(nèi)發(fā)生著激烈的傾軋和爭奪。周天子屬下“分為二周”,乃是長期紛爭的結(jié)果。只是這些記載之中存在著很多混亂的情況,應(yīng)該進行一些考辨,例如《史記·周本紀》上說:“考王封其弟于河南,是為桓公,以續(xù)周公之官職。桓公卒,子威公代立。威公卒,子惠公代立。乃封其少子于鞏以奉王,號東周惠公?!迸狍S《集解》引徐廣、張守節(jié)《正義》引郭緣生《述征記》都說東周惠公為西周惠公之子,這種說法就是錯誤的,應(yīng)當用《韓非子》上的記載來糾正。
《韓非子·說疑》上說:“故周威公身殺,國分為二?!标P(guān)于“國分為二”的事,《韓非子》中有不見于其他典籍的材料。
《內(nèi)儲說下(六微)·說五》:“公子朝,周太子也,弟公子根甚有寵于君。君死,遂以東周叛,分為兩國?!?/p>
《難三》:“公子宰,周太子也,公子根有寵,遂以東州(周)反,分而為兩國。”
《史記·周本紀》司馬貞《索隱》引《世本》曰:“西周桓公名揭,居河南;東周惠公名班,居洛陽?!蔽髦芘c東周的地理位置是很清楚的。河南即周之王城,位于今河南洛陽市,而在戰(zhàn)國時之洛陽西邊,故稱西周。戰(zhàn)國時之洛陽即成周,亦即漢魏時之洛陽,位于今白馬寺東;因在河南之東,故稱東周。二地相距很近,所以《戰(zhàn)國策·東周策》上有“東周欲為稻,西周不下水,東周患之”的記載。《周本紀》上還說東周惠公“封于鞏以奉王”,看來此公的情況有些像是西周桓公封于河南“以續(xù)周公之官職”,鞏只是封地,而他為了履行類似“周公”的職責(zé),自己一直住在成周(戰(zhàn)國時之洛陽)。
《漢書·古今人表》于“東周惠公”名下注曰:“威公子?!边@與其他記載可以溝通?!妒酚洝ぶ鼙炯o》張守節(jié)《正義》引郭緣生《述征記》記周顯王二年始分東、西周,《史記·趙世家》:“〔成侯〕八年,與韓分周以為兩。”裴骃《集解》引徐廣曰:“顯王二年?!边@種記載是可信的?!秴问洗呵铩は茸R覽》記“威公薨,肂九月不得葬,周乃分為二”,說明顯王二年威公死而東、西周分,西周惠公和東周惠公都是威公的兒子,二人實為兄弟而非父子?!俄n非子》中的記載就是指兄弟二人爭奪公位的事。
這樣,一些奇怪的現(xiàn)象也就可以解釋了。二人同謚“惠公”;兩國都有錢幣流傳下來,《古泉匯》等書錄西周與東周的環(huán)幣,形制幾無差別。兄弟二人亦步亦趨地干,無非是想爭取正統(tǒng)地位罷了。
而當東、西周這兩個封國分裂時,周天子住在東周境內(nèi)??磥頄|周力量較強?;蛟S當年周威公偏愛少子,又想像他的上代一樣,把位子傳給少子,但趙、韓等國卻支持長子姬宰,于是小小的王朝之內(nèi)又分而為兩個小諸侯國。
根據(jù)《戰(zhàn)國策》等書中的零星資料來看,東、西二周起哄時,韓國常站在西周一邊。韓非的立場,與他的國家的政治態(tài)度是一致的。而且韓非主張立國以嫡,反對“枝大本小”,因此他對東周君和西周君的身份地位必然有所軒輊?!墩f疑》中有一段總結(jié)性的意見,“故曰:孽有擬適(嫡)之子,配有擬妻之妾,廷有擬相之臣,臣有擬主之寵。此四者,國之所危也。故曰:內(nèi)寵并后,外寵貳政,枝子配適(嫡),大臣擬主,亂之道也”。他是堅決維護地主階級的嫡長子繼承制度,反對庶子與嫡子爭奪君位的。
韓非稱呼周王朝系統(tǒng)的統(tǒng)治者有周主、周君、周天子三種名義。從他對君主兒子的名分觀念來看,從先秦時期一些名義稱號的習(xí)慣用法來看,可以斷定,這是指東周君、西周君和周天子。
東周君是周威公分封出去的卿大夫,所以韓非正稱之曰周主?!吨芏Y·夏官·大司馬》“家以號名”下鄭玄注:“家謂食采地者之臣也?!睎|周君的采地在鞏,鞏為其私家所在,而家臣稱其主子卿大夫為主?!吨芏Y·天官·太宰》“主以利得名”下鄭玄引鄭司農(nóng)云:“主謂公卿大夫,世世食采不絕?!薄俄n非子》中“主”字的用法與此相合,如,《喻老》《外儲說左上·說四》《外儲說左下·說一》稱趙襄子為趙襄主,《十過》《外儲說左下·說二》《外儲說右下·說一》和《說五》稱趙簡子為趙簡主,《外儲說左下·經(jīng)四》稱韓宣子為韓宣主,《外儲說左下·經(jīng)四》稱魏君為魏主。這里則稱東周君為周主,借此和正規(guī)的諸侯西周君區(qū)別開來。
西周君是周考王分封出去的諸侯,所以韓非正稱之曰周君。這和《韓非子》中稱呼其他諸侯的用詞是一致的,如《說林上》之稱鄒君,《內(nèi)儲說下(六微)·說六》之稱鄶君,《外儲說右上·說一》之稱魯君,《內(nèi)儲說上(七術(shù))·說一》之稱衛(wèi)嗣君,《內(nèi)儲說下(六微)·廟攻》之稱秦惠文王為惠文君,《外儲說右下·說三》之稱〔衛(wèi)文公〕辟疆為衛(wèi)君,《二柄》等文之稱宋桓侯為宋君,等等,都是如此。
命名的原則既已清楚,我們就可應(yīng)用這些原則來檢驗材料了。
《外儲說左上·說二》:“客有為周君畫策者,三年而成。君觀之,與髹策者同狀。周君大怒。畫策者曰:‘筑十版之墻,鑿八尺之牖,而以日始出時加之其上而觀?!芫秊橹娖錉?,盡成龍蛇禽獸車馬,萬物之狀備具,周君大悅?!?/p>
《說林上》:“嚴遂不善周君,患之。馮沮曰:‘嚴遂相,而韓傀貴于君。不如行賊于韓傀,則君必以為嚴氏也?!?/p>
這里提到馮沮其人,顧廣圻《韓非子識誤》以為即《戰(zhàn)國策·東周策》中的馮且,此人為西周君之臣,可知上二文中的周君即指西周君。
《內(nèi)儲說上(七術(shù))·說五》:“周主亡玉簪,令吏求之,三日不能得也。周主令人求而得之家人屋間。周主曰:‘吾之吏之不事事也。求簪,三日不得之;吾令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于是吏皆聳懼,以為君神明也?!?/p>
《內(nèi)儲說上(七術(shù))·說六》:“周主下令索曲杖,吏求之數(shù)日不能得。周主私使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乃謂吏曰:‘吾知吏不事事也。曲杖甚易也,而吏不能得,我令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豈可謂忠哉!’吏乃皆悚懼其所,以君為神明?!?/p>
這里的周主應(yīng)當是指東周君了。這個東周君只是卿大夫的身份,而自立為諸侯。它與東周王朝的“東周”二字容易混淆,應(yīng)該嚴格地區(qū)別開來。韓非如此正名,看來他對東周君自立為諸侯之事還是不以為然的。
《韓非子》中還有一些故事,光知道發(fā)生在周地而未標國名,似乎難于確指其所在;但如用其他材料參證,也就可以了解它發(fā)生的地點。
《說林上》:“溫人之周,周不納客。問之曰:‘客耶?’對曰:‘主人。’問其巷人而不知也,吏因囚之。君使人問之曰:‘子非周人也,而自謂非客,何也?’對曰:‘臣少也誦《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今周君天下,則我天子之臣也。豈有為人之臣而又為之客哉?故曰:主人也?!钩鲋??!?/p>
這個故事并見《戰(zhàn)國策·東周策》,可知文中的“周”乃指東周。這里使用的“君”字,只是泛指一地之長,已是戰(zhàn)國時人的習(xí)慣用法。它與“周君”二字連用后的含義是大不相同的。
《說林下》:“韓咎立為君,未定也。弟在周,周欲重之,而恐韓咎不立也。綦毋恢曰:‘不若以車百乘送之。得立,因曰為戒;不立,則曰來效賊也。’”
綦毋恢為西周君之臣,見《戰(zhàn)國策·西周策》與《楚策一》,可知文中所指的“周”乃指西周。
西周、東周之上,凌駕著那個徒有虛名的周天子?!妒酚洝ぶ鼙炯o》曰:“王赧徙都西周”,在赧王延之前的周顯王扁和慎靚王定,則一直都于東周。因為這些末代周王的力量過于微弱,政權(quán)落在擁有三縣之地的西周與擁有四縣之地的東周手里,所以幾乎無聲無息,后代的歷史記載甚至把他們和西周君、東周君混淆起來了?!妒酚洝ぶ鼙炯o》裴骃《集解》引宋衷說以為王赧即西周武公,鮑彪注《戰(zhàn)國策》則以為《西周策》記周王朝事,其說皆誤。這點韓非區(qū)別得很清楚,周天子只能指那個曾經(jīng)君臨天下而當時已經(jīng)淪落潦倒的周王朝的末代子孫。
《備內(nèi)》:“大臣比周,蔽上為一,陰相善而陽相惡,以示無私,相為耳目,以候主隙,人主掩蔽,無道得聞,有主名而無實,臣專法而行之,周天子是也。”
(原載《〈韓非子〉札記》,江蘇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韓非子》版本知見錄
關(guān)于《韓非子》一書的版本,日本學(xué)者島田翰《古文舊書考》卷四曾有介紹,相當詳備,可以參考。年來我因工作之需,也曾到國內(nèi)各大圖書館去借閱過《韓非子》的各種版本,讀過各家的敘跋,作了些札記??紤]到這些材料對研究先秦諸子和版本目錄或許有所幫助,故而整理出來,供大家參考。只是個人見聞有限,素養(yǎng)不足,介紹之時,必然掛一漏萬,訛謬時出,尚祈方家不吝指正。
張敦仁影鈔宋乾道本
清代初期的學(xué)者還曾見過幾種不同的宋本《韓非子》。馮舒(字己蒼)、朱錫庚(字少白)都曾見過宋本,只是這些書籍很早就失傳了,故而發(fā)生的影響不大。乾隆、嘉慶時李奕疇(字書年)所藏的一部宋乾道黃三八郎刻本《韓非子》,后來也失傳了,但有很多學(xué)者見過此書,利用它做過研究工作,并有影鈔本和影刻本傳世,所以發(fā)生的影響很大。
張敦仁(字古馀)在揚州府臺衙門任職時借得李書,曾命人影鈔一部,并請顧廣圻(字千里,號澗薲)覆勘一過。顧氏于卷五書有跋語二則,卷末書有跋語一則,這三則跋語都收入了《思適齋書跋》,但這部影鈔本卻一直不為世人所知。因為此書后為結(jié)一廬所收藏,但《結(jié)一廬書目》四卷附錄一卷、《別本結(jié)一廬書目》一卷都沒有記載。結(jié)一廬主人朱學(xué)勤死后,藏書傳給長子朱澂,后又給了學(xué)勤之婿張佩綸。張氏沒有書目傳世,故而此書存歿仍然不為世人所知。據(jù)張氏《澗于日記》記載,結(jié)一廬藏書轉(zhuǎn)給他時已到光緒中期之后。積學(xué)齋主人徐乃昌也喜歡藏書,熟悉書籍流通的情況,故而借讀過此書,其他見過此書的人可能就不太多了。此書現(xiàn)為上海圖書館所收藏。卷首《韓非子序》一頁上蓋有四方印章,順次為“徐乃昌讀”(朱文方?。肮赔耪洳刈訉O永寶”(朱文長方?。?,“葆侯”(白文方?。?,“廣圻審定”(朱文方?。?。書套的簽條上署“景宋乾道本韓子 四冊二十卷 顧千里跋 澗于草堂藏”。澗于草堂為張佩綸的書室之名。此書流傳經(jīng)過約略如此。
張敦仁影鈔宋刻之后,吳鼒(字山尊)也借到了李書,影鈔一部,后又據(jù)以刻出,即世所云吳鼒本《韓非子》是也。此書上板時多所改動。按《韓非子》最得宋刻之真者當推述古堂影鈔本宋乾道黃三八郎《韓非子》(即“四部叢刊”本)書末所附的七葉樣張,拿這七葉文字和吳、張二本對勘,吳鼒影刻本改動者達十八處之多,張敦仁影鈔本僅兩處點劃有出入,可見張敦仁影鈔本態(tài)度鄭重,照錄原書,甚得宋本之真。又以《解老》篇為例,將張敦仁影鈔本與吳鼒影刻本對勘,不同者有二十處之多;再用述古堂影鈔本對勘,則有十八處文字同于張敦仁影鈔本,兩處文字同于吳鼒影刻本,此亦可證張敦仁影鈔本近于宋刻之真,吳鼒影刻本則改動頗多也。
吳鼒影刻本《韓非子》是在顧廣圻的主持下刻成的。李兆洛《澗薲顧君墓志銘》曰:“孫淵如觀察、張古愚太守、黃蕘圃孝廉、胡果泉中丞、秦敦夫太史、吳山尊侍讀皆深于校讎之學(xué),無不推重君,延之刻書。為孫刻宋本《說文》、《古文苑》、《唐律疏義》,為黃刻《國語》、《國策》,為張刻撫州本《禮記》、嚴州本單疏本《儀禮》,為胡刻《文選》、元本《通鑒》,為秦刻《鹽鐵論》、揚子《法言》、《駱賓王集》、《呂衡州集》,為吳刻《晏子》、《韓非子》。每一書刻竟,綜其所正定者為考異,或為??庇洝!保ā娥B(yǎng)一齋文集》卷一一)《韓非子》后附《識誤》三卷,也就是這書的校勘記了。黃丕烈《百宋一廛賦注》云:顧氏“持論謂凡天下書皆當以不校校之”,論者每稱顧氏校書不輕改字,但從《韓非子》一書看來,卻是校改頗勤,說明不輕改字云云并不是指文字的數(shù)量而言的。
清末仁和許增刻“榆園叢書”,在《唐文粹》的“綴言”中說:“校讎之學(xué)二涂:一曰求古,二曰求是。求古者,取宋元舊本,一一覆寫,期于毫發(fā)無遺,并舊本顯然謬誤,及俗書如‘國’‘圣’之類,亦必沿襲,以存其真。求是者,尋求原本,搜采群籍,舍短從長,拾遺補闕,以正未刻以前寫官之誤,既刻以后槧工之失,求心所安,以公同好?!笨梢哉f,顧廣圻覆勘張敦仁影鈔本時采取的是“求古”的態(tài)度,主持刻印吳鼒影刻本時采取的是“求是”的態(tài)度,只是由于張敦仁影鈔本的長期湮沉,以致人們誤將吳鼒影刻本認為“求古”之作了。一般說來,顧廣圻改動的文字屬于顯然的誤字和衍脫之處,但他還是應(yīng)該在校勘記中說明一下,讓讀者能夠由此進窺宋乾道黃三八郎原刻的本來面貌才好,只是他不作任何說明,總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
吳鼒影刻宋乾道本
吳鼒影刻宋乾道本《韓非子》是清代著名的精刻本。據(jù)徐康《前塵夢影錄》卷下記載,此書由書法名手許翰屏寫樣,刻工則在書中留下了名字,是為鐫刻名手江寧劉文奎、文楷兄弟。并且任校讎者為聲譽隆甚的顧廣圻,出資刊刻的是學(xué)術(shù)地位和社會地位很高的吳鼒。這樣一部精刻本,從內(nèi)容到形式,可謂極一時之盛,自然受到人們重視。行世之后就逐步代替了趙用賢本的地位,隨之翻刻的本子也很多。
吳鼒曾在嘉慶二十一年刻過《晏子春秋》八卷,嘉慶二十三年刻成《韓非子》二十卷后,二者又稱“韓晏合編本”。道光乙巳(二十五年)揚州汪氏重鐫二書,署稱“宋本??n晏合編”本。(勛初按:《晏子春秋》實依元本??┐藭逃『芫?,幾可亂真,只在個別地方文字有所改動。
日本在弘化二年(即道光二十五年,公元1845年)有覆刻吳鼒本出現(xiàn),題識“善庵先生閱,修道館藏”,前有江戶朝川鼎氏所撰序文。書內(nèi)很精細地翻刻了吳鼒的序文,但后面的正文則已根據(jù)彼邦人士閱讀上的需要,用假名分句讀,因此此書實際上已是一種重刻本了。
光緒元年浙江書局刻“二十二子全書”,其中的《韓非子》也是根據(jù)全椒吳氏的覆宋乾道本刻出的,書內(nèi)署明“光緒元年浙江書局據(jù)吳氏影宋乾道本斠刻”,但是與吳本文字上出入頗大。只是浙江書局本經(jīng)過整理,便于閱讀,而且后出易得,故而流傳很廣,據(jù)之翻刻翻印的人很多,有人也就根據(jù)它做研究工作了。由于浙江書局本具有這樣的特點,讀者閱覽所謂乾道本《韓非子》時要注意兩種情況:一是后來印行《韓非子》的人雖然大都標榜根據(jù)吳氏影宋乾道本翻刻,實際上卻往往是根據(jù)浙江書局本重印,例如光緒二十三年新化三味書屋刻的本子就是這樣。其后一些石印本或鉛印本,也常根據(jù)浙江書局本重印,中華書局的“四部備要”本就是這樣。另外一種情況是近代一些整理《韓非子》的著作,雖然大都聲稱以吳鼒本為底本,然而往往采用浙江書局本頂替,這種作風(fēng)自王先慎《韓非子集解》起就已如此。后人援用這類著作的考訂成果,最好復(fù)核一下吳鼒本原書,以免以訛傳訛。
述古堂影鈔宋乾道本(“四部叢刊”本)
此書原藏清初錢曾(字遵王)述古堂,歷經(jīng)季振宜、黃丕烈、汪士鐘諸人收藏,是一部非常名貴的鈔本。此書依據(jù)的底本也是宋乾道黃三八郎刻本,黃丕烈曾用李奕疇家原藏的一部乾道刻本互校,把他發(fā)現(xiàn)了的、并認為有??眱r值的不同之處用朱筆過錄在影宋鈔本上。而他用朱筆改過的正文,有些在書眉上標明,有些則未標明,其后留庵(孫毓修)將黃氏未標明者用墨筆寫在小簽條上,粘在書眉上。孫氏并在字旁加圈以示區(qū)別?!八牟繀部北緭?jù)之影印。只是“四部叢刊”本沒有套色,因而還不能把原書的面貌逼真地再現(xiàn)出來。
黃丕烈還曾“以別紙影鈔宋刻(李氏藏本)之真者附于末”,這就是二十卷正文之后附錄的七葉文字,在??鄙嫌泻芨叩膬r值。
《道藏》本
《匯刻書目》第二十冊上說《道藏》有南、北之分,后人大都沿襲其說。劉師培《讀道藏記》曰:“迄于咸〔豐〕、同〔治〕之際,南《藏》毀于兵,北《藏》雖存,覽者逾尠。”王先慎在顧氏《韓非子識誤序》后加按語說:“《藏》本有南、北之分,故顧氏與盧〔文弨〕氏所校多不合?!倍搜灾忚?,似乎信而有據(jù),然而根據(jù)陳國符的追本窮源和實地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上述說法沒有什么根據(jù)。這類說法大都是從道士口中傳出來的。道士學(xué)識高的不多,夸誕之風(fēng)卻很嚴重,后人據(jù)之立論,多半要上當。
我們平時所說的《道藏》都指刻于明代正統(tǒng)九年至十年的那一種書?!兜啦亍吩瓰殍髪A本,道光年間又重配了書套。全《藏》以《千字文》為函次,《韓非子》編號為“匪”“虧”二字。半板五行,行十七字。1925年上海涵芬樓曾據(jù)以影印。原書左右無邊欄,涵芬樓影印時為方便讀者查檢,于上端邊欄外加書名和頁碼;書后原有白云觀的印記,影印時略去。這書不用又稱李瓚注的舊注,而用謝希深注。
明代還有兩種名為“十行本”的《韓非子》,向為藏書家所珍視。士禮居曾藏有一種,每半葉十行,行大字二十。黃丕烈《士禮居藏書題跋》卷三曰:“去年在坊間購得此刻,取所校張〔鼎文〕本核之,多合,固知其為善本也。然究未知其本之何自出,爰假貞節(jié)堂袁氏所藏《道藏》本手校一過,見卷中有同卷字,又有虧四記號,乃知亦自《道藏》本出,故大段尚好,惟字句間有不同,想是校改重梓所致,與《道藏》猶不盡合。”說明這是明代的一部《道藏》重刻本。
其后巴陵方氏又得到了一部類似的書,方功惠(號柳橋)跋曰:“每半葉十行,行大字二十,注雙行,卷首載小傳、評語,無刻書年月序跋?!薄侗塘宅橉^藏書目錄》“子部三·法家類”有“《韓非子》二十卷 四本”,可能就指這書。方氏原來不知這書性質(zhì),后來看到黃丕烈的題跋,對照書中“虧四”的記號,方才了解得到的也是一種《道藏》重刻本。但他沒有看到黃氏所藏原書,而又以為二書屬于同一版本,卻是犯了臆斷的錯誤。因為黃本有魚尾,字體作方形;方本無魚尾,字體作長方形:版式和字體都不同。又方氏藏本行二十一字,而他為了牽合黃本,也說成是行二十字。可見,這類錯誤都是由于先入為主、不尊重事實而產(chǎn)生的。島田翰定十行、二十一字本為萬歷中所刻。二十字本的字體看來也已到了嘉靖之后,但不知在二十一字本之前抑或其后?
顧廣圻在張敦仁影鈔本書末跋云:“此《韓子》從乾道改元中元日黃三八郎印本影鈔者,乃今日之最古者也?!兜啦亍贩俗?、虧字號所有即出于此,而脫落不完,又間有竄易處?!逼鋵崱兜啦亍繁疚淖稚铣霈F(xiàn)的一些問題,正保留著古籍的原始面貌,說明此書還沒有經(jīng)過多少竄易。宋乾道黃三八郎本中也有顯然的錯誤,《定法》《顯學(xué)》等文中有大段脫落,《道藏》本中卻保持完整,可證二者乃是兩種系統(tǒng)不同的本子。顧廣圻佞古成癖,見到一種宋本之后就想把它定為該書后起一切版本之祖,而沒有考慮到各種版本之間的異點,這種研究問題的方法,陷于主觀武斷,結(jié)論并不可信。陳國符認為,正統(tǒng)《道藏》雖系明刻,淵源來自宋代的政和《道藏》。明代編刊正統(tǒng)《道藏》時,根據(jù)的是各處宮觀中所存的元刊殘藏;元刊《玄都寶藏》根據(jù)的是金代所刊的《大金玄都寶藏》,而金藏根據(jù)的正是政和《道藏》??磥斫?、元、明三代的道士不大可能去搜集一本黃三八郎刻本《韓非子》編入《道藏》中去。
正德年間刻本、張鼎文本
這兩種本子都是五十三篇本,文字也近于《道藏》本系統(tǒng)。因為竄亂較少,有??鄙系膬r值。
正德本前有《重刊韓非子序》,下署“皇明正德丁丑(十二年)春三月朔木山居士嚴時泰書”。這是一個殘本,存卷一至卷十二。原藏北平圖書館,后被劫運出外。
《迂評》本
《韓子迂評》本在明代曾有很大的影響,一些后起的《韓非子》刻本常是參酌《韓子迂評》本和趙用賢本而重行編纂的,這在書中另有介紹,茲不贅述。萬歷十八年有張壽朋的刻本《韓非子》問世,此書篇內(nèi)無注,寫體字,其中《和氏》和《奸劫弒臣》合在一起,《說林》題下小注“有上下篇”,《八經(jīng)》內(nèi)第八經(jīng)后題名“主威”,文前摘錄《韓子迂評》的評語,說明此書乃是重刻《迂評》本而成的。但間有誤字,刻印不精。此書前有署稱“龍飛萬歷庚寅(十八年)孟夏月朔日西江張壽朋書于木石山房”之序,卷一下有“新都汪應(yīng)賓?!弊謽?。
其后又有《韓子迂評》朱墨套印本。這種《韓子迂評》里面,《和氏》和《奸劫弒臣》已經(jīng)分篇,但《奸劫弒臣》仍缺篇名;《說林》已經(jīng)補足闕文,分成了上下兩篇。而且書內(nèi)已經(jīng)錄入汪南溟(道昆)、趙定宇(用賢)、張賓王(榜)、孫月峰(鑛)等人的評語。葉德輝《書林清話》卷八“顏色套印書始于明季”內(nèi)錄“凌濛初、瀛初刻《韓非子》”,此書當即《韓子迂評》。陶湘《明吳興閔板書目》“子類”錄“《韓非子》二十卷,陳深集評有序,〔門〕旡子序”。則是此書亦出吳興凌氏。凌氏以刻套印書著稱。此書刻印年代大約在萬歷、天啟之際。凌瀛初自己編了一部《韓非子訂注》,又刻了這部《韓子迂評》的朱墨套印本,可見《韓非子》一書在明代很暢銷。
趙用賢本、周孔教本
明清兩代,趙用賢本有很高的聲譽。自從萬歷十年初刻本問世后,為了采納另一宋本的校勘成果而剜改重印過一次,將補進去的文字用小字增入。此書后來重印或翻刻過幾次。因為是和《管子》合刻的,所以又稱“管韓合刻本”。原刻書口下端列有刻工姓名,《管子》卷末還曾列表詳記寫刻工姓名,《韓非子》中列名的刻工,如章捍、吳丙初、顧文、呂廉等,和《管子》相同。后來《韓非子》的翻刻本常把刻工姓氏略去,或保留部分刻工姓氏。這樣,區(qū)別趙用賢本的初刻本和翻刻本還比較容易,區(qū)別翻刻本的先后則是很難的了。
此外還有葛鼎翻刻的“管韓合刻本”。此書是照趙用賢本的初刻本翻刻的,看來翻刻的時間很早??逃〖夹g(shù)很精,和原刻相仿佛,但在《管子》二十四卷卷首,有葛鼎自作序文;眉欄載劉績補注,葛氏下的斷案亦附于此?!俄n非子》中沒有這些標識,因此單行的《韓非子》和原刻很難區(qū)別。關(guān)于此書,王重民《美國國會圖書館藏中國善本書錄》卷五曾有介紹,可以參看。
日本延享三年(公元1746年)平安書林重刻過趙用賢本,寬政七年(公元1795年)大阪書林柏原屋與左衛(wèi)門又重刻。和趙本合觀,這幾種書板框大小有所不同,但都是半葉九行、行十九字,上辟眉欄,保持著行格上的相似之處。后書卷末也附平安芥煥彥章于延享丙寅(三年)所撰之“題《韓子》后”。
清嘉慶九年姑蘇聚文堂有“十子全書”的刻印。這部叢書是由王子興匯輯的,所以又稱王子興本。其中《韓非子評注》一種,也是依據(jù)趙用賢本重鐫的。書中保留了趙氏評語。
清光緒元年湖北崇文書局刻“子書百家”,其中《韓非子》一種也是重刻趙用賢本而成的。書中保留注文,但已略去趙氏評語,刻工很粗糙。
周孔教本的出現(xiàn)稍后于趙本,刻得很精致?!端膸烊珪偰俊分械摹俄n子》“提要”上說:“疑所見亦宋槧本,故其文均與用賢本同,無所佚闕?!卑阉挖w用賢本對勘,可證四庫館臣的說法是可信的。
吳勉學(xué)本、黃之寀本
萬歷中期吳勉學(xué)刻有“二十子全書”。其中《韓非子》一種,文字同于趙用賢本,白文無注,從校勘上來說,沒有多大代表意義。但物以稀為貴,講版本的人有時就是這么鑒定書的價值,吳勉學(xué)本傳世不多,因而一直被看作善本。潘承弼、顧廷龍曾把它的書影收入《明代版本圖錄初編》之中。傳世者還有所謂黃之寀的“二十子全書”(一稱“十九子全書”)本。把兩種“二十子全書”本比較,就可發(fā)現(xiàn)二者實為一物,只是前書署“明新安吳勉學(xué)?!保笳呤稹懊餍掳颤S之寀?!?。大約吳氏原刻板片后為黃氏所得,黃氏利用舊板重印,而將“吳勉學(xué)”三字剜去,補入“黃之寀”三字,后代一些藏書家不加細究,也就誤認為是《韓非子》的兩種不同版本了。李盛鐸《木犀軒收藏舊本書目》“子部·法家類”記有“《韓非子》二十卷 明黃之寀刊本 盛伯希舊藏 四冊”,就不知道這書原是吳勉學(xué)本。以李氏之熟悉版本目錄,而仍然被人欺騙,可見談圖書源流絕非易事了。
秦季公又玄齋本
盧文弨曾以秦季公又玄齋本校趙用賢本。秦本傳世很少,島田翰未見此書,清代中葉以后見過此書的人似乎就少了。因此,關(guān)于它的刻印年代無法確指,也不知道它行格如何。顧廣圻校趙用賢本跋云:“秦本最劣,不足用,讀者詳矣。”則是此本散佚亦不足惜。
張榜本
張榜本原名《韓非子纂》,它和《管子纂》合刻,所以又稱《管韓合纂》本。這是一部上下兩卷的節(jié)錄本,《韓非子》五十五篇中,《愛臣》《奸劫弒臣》《三守》《備內(nèi)》《南面》《安?!贰妒氐馈贰队萌恕贰豆γ贰洞篌w》《難四》《問田》《說疑》《詭使》《忠孝》《人主》《飭令》《心度》《制分》十九篇沒有收入;《說林》上、下合成了一篇,共收十五則故事;其他一些文章也大加刪節(jié)。但此本有若干文字與眾不同,故而仍為校讎學(xué)者所重視。
張榜本在明代刻印過多次,初刻本署“金陵張榜賓王芟輯、新城王與耔鳳卿糾訛、菱水武光賜燕卿據(jù)釋、新城王與夔華注評次”,前有“菱水武光賜燕卿甫書”之《韓非子纂序》。其后不久有朱士泰的重刻《管韓合纂》本,署名已作“金陵張榜賓王纂、海陽朱士泰君啟訂”,前有朱士泰《管韓合纂序》。后又有吳賁刻的《管韓合纂》本,署作“金陵張榜賓王芟輯、延陵吳賁柔文校訂”。后又有金衛(wèi)公匯選本,即所謂“名法峭書本《管子》《韓非子》”,署稱“金陵張榜賓王芟輯、西湖金堡衛(wèi)公匯訂、溫陵范方介卿評次”,前面保留了“菱水武光賜燕卿甫書”之“韓非子纂序”。此外還有一種《管韓合纂》本的《韓非子纂》,只署“金陵張榜賓王纂”,更無其他附加文字了。由此可知《韓非子纂》在明代很風(fēng)行,張榜的批點很受人重視。五種書內(nèi)正文旁邊的批點文字和標記大體相同,前面兩種書中都辟有眉欄,評語列在欄內(nèi),后面三種書無眉欄,評語刻在書眉上。第四種書的刻工甚為粗劣。
這里可以附帶一提的是:在傳世的各種《韓非子》節(jié)錄本中,《說郛》本價值較高,個別文字可資???。
孫鑛本
此書有評有批而刪去舊注。孫鑛以評點出名,沈景麟鐘嶽依據(jù)孫氏舊稿刻印,單從刻工技術(shù)來說,此書在明刻《韓非子》中可列為上乘;但從??鄙蟻碚f,可取之處不多,所以盧文弨視作俗本而不采入校本之中。
明代盡多喜歡評選的文人,也有人借用名家牌號進行評選,書賈則常是盜用名家聲譽刻印所謂評選本以牟利。因此這類書的真?zhèn)?,往往難于區(qū)別。在《韓非子》的版本中,有陳明卿評選本、楊升庵批評本、焦弱侯評釋本、歸有光評選本、周延儒綺編本等多種;以書名而言,則有《二十九子品匯釋評》本、《諸子匯函》本、《九子全書》本、《周秦十一子》本等,這類書在??鄙隙紵o甚價值,茲不具論。
凌瀛初本、趙如源王道焜同校本、趙世楷重訂本
這幾種書都是兼采《迂評》本和趙用賢本而成的。凌瀛初在《韓非子凡例》和趙世楷在《重訂韓子凡例》中都曾申明這種編寫特點。
凌瀛初本全稱為《韓非子訂注》,不載評語,趙王同校本和趙氏重訂本則于欄外錄載趙用賢、張榜、孫鑛等人評語,體例上有很大的不同。從??鄙蟻砜矗璞緝r值似乎高些。
陳啟天于《韓非子參考書輯要》中介紹趙世楷本時以為趙如源是趙世楷的字,這是錯誤的。趙王同校本署稱“錢塘趙如源濬之甫、王道焜昭平甫同?!薄Zw世楷于天啟五年刻《韓非子》輯評本,于“重訂韓子凡例”中說:“批如陳氏《迂評》,海內(nèi)所艷。邇?nèi)鐥钌?、孫月峰俱有批本,并采他選評語雅馴深妙者,用為鼓吹。裁定出家大人同社諸先生,而手為讎校,則不佞世楷也?!蹦┦稹板X塘趙世楷繩美甫識”。足證趙世楷字繩美,是趙如源的兒子。
趙王同校本和趙世楷重訂本在我國治《韓非子》之學(xué)的學(xué)者中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影響,但在早期的日本學(xué)者中卻發(fā)生過很大的影響,例如蒲阪圓和津田鳳卿都曾把這兩種書作為校勘上的主要依據(jù)。
(原載《〈韓非子〉札記》,江蘇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王充與兩漢文風(fēng)
王充在我國文學(xué)批評史上的地位,近人曾予多方論述,然據(jù)我看來,大家似乎比較注意分析理論本身的幾個方面,而對他與漢魏六朝文學(xué)的關(guān)系,即影響一代學(xué)風(fēng)轉(zhuǎn)移的重大方面,卻還缺少注意與敘述。今特就此犖犖大者,試作論證。
兩漢文風(fēng)重摹擬
在我國封建社會中,統(tǒng)治者用什么辦法吸收知識分子參加官僚隊伍,常能影響一代文風(fēng)。例如唐代以詩取士,士子集中精力鉆研詩藝,因而助長了唐詩的繁榮。這也是政治影響文學(xué)的一種表現(xiàn)。漢代雖然還沒有形成完整的科舉制度,但也有著組織官僚隊伍的各種具體辦法。除察舉與徵辟外,這項任務(wù)主要是由培養(yǎng)經(jīng)生和提拔賦家來實現(xiàn)的。
通經(jīng)和獻賦成了文人踏進仕途的兩條捷徑。
《漢書·儒林傳贊》:“自武帝立五經(jīng)博士,開弟子員,設(shè)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有馀年,傳業(yè)者寖盛,支葉蕃滋。一經(jīng)說至百馀萬言,大師眾至千馀人,蓋祿利之路然也?!鳖亷煿抛ⅲ骸把詾榻?jīng)學(xué)者則受爵祿而獲其利,所以益勸?!?/p>
《兩都賦序》:“大漢初定,日不暇給。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nèi)設(shè)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是以眾庶悅豫,福應(yīng)尤盛?!恃哉Z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蛞允阆虑槎ㄖS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故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馀篇,而后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fēng)?!?/p>
當時的一些著名賦家,如司馬相如、東方朔、枚皋、王褒、張子僑、揚雄、崔骃、李尤等人,都以辭賦優(yōu)異進入仕途。而且據(jù)張衡《論貢舉疏》中的記載,最遲到東漢之時已經(jīng)確立了考賦取士的制度。我們不知道這項制度貫徹到什么程度和持續(xù)了多久,但在它的影響之下,辭賦定然吸引住了大批熱中于為官作宦的文人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