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本篇首次發(fā)表于一八八一年二月十五日的《新雜志》;一八八一年收入中短篇小說集《泰利埃公館》。
開往納伊的小火車剛駛過瑪約門,正沿著通往塞納河岸的林蔭大道奔馳。小車頭拖著它那節(jié)車廂,鳴著汽笛趕開路上礙事的行人車輛,像一個氣喘吁吁的長跑者,噴吐著蒸氣;活塞就像兩條運動中的鐵腿,嗑嗵嗑嗵響著向前匆匆邁進。夏日傍晚的悶熱籠罩著路面;雖然一絲風也沒有,還是揚起陣陣粉筆灰似的白色塵土,又濃又嗆人,而且熱烘烘的。這塵土粘在人們濕漉漉的皮膚上,瞇住人們的眼睛,甚至鉆到人們的肺里。
大道兩旁,不少人走到戶外,希望能透透氣。
車窗的玻璃都拉開了;車子開得很快,窗簾迎風飄舞。只有寥寥幾個人坐在車廂里(在這樣的大熱天,人們更喜歡待在車的頂層和露臺上)。其中有幾個裝束的格調不怎么雅致的胖太太;這些郊區(qū)的中產階級婦女,缺乏高貴的風采,卻傲慢得不合時宜。還有幾個在辦公室辛勞了一天,已經疲憊不堪的男士,臉色蠟黃,躬腰縮背,因為長年伏案工作,看上去一個肩膀有點高。從他們焦慮不安、愁眉不展的面孔,就知道他們家庭生活中煩惱重重,經常手頭拮據,昔日的希望已經注定成為泡影。他們全都屬于那支落魄潦倒的窮鬼的大軍,在巴黎周邊近乎垃圾場的田野上,用石膏板搭起的單薄的房子里過著枯燥乏味的日子;門外的一小塊花壇就算是他們的花園了。
緊挨著車門,是一個矮矮胖胖的男子,臉頰有些浮腫,肚子垂在叉開的兩腿中間,穿一身黑色衣服,掛著勛章綬帶。他正在跟一位先生聊天。對方身材瘦長,不修邊幅,穿著骯臟的白色亞麻布衣服,戴一頂陳舊的巴拿馬草帽。前一位是海軍部的主任科員卡拉旺先生,說起話來慢慢騰騰,吞吞吐吐,有時候簡直就像個結巴。后一位曾經在一條商船上當過衛(wèi)生員,最后在古爾博瓦圓形廣場旁邊開業(yè),用他一生走南闖北僅剩的似是而非的醫(yī)學知識,在當地貧苦居民中間行醫(yī);他姓舍奈,要人家稱呼他“醫(yī)生”。關于他的品行,很有些流言飛語。
卡拉旺先生一向過著標準的公務員的生活。三十年來,他每天早上守常不變地去上班,走的是相同的路,在相同的時刻,相同的地點,看見趕去辦公的相同的臉;每天晚上他循著相同的路線回家,又遇見他親眼看著變老的相同的臉。
他每天在圣奧諾萊區(qū)的拐角花一個蘇買一份報紙,又去買兩個小面包,然后就走進部里,那神情活像個投案自首的犯人。他馬不停蹄趕到辦公室。他總是惴惴不安,時刻都在擔心自己有什么疏忽,會遭到申斥。
從來也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能改變他單調的生活規(guī)律;因為除了科里的事,除了升級和獎金,他對什么都不關心。不論在部里,還是在家里(他已經不計較什么嫁妝,娶了一個同事的女兒),他從來不談公務以外的事。他那被枯燥的日常工作弄得萎縮了的腦子里,除了和部里有關的以外,再沒有別的思想、希望和夢想。不過這個科員想起一件事總是忿忿不平:那些海軍軍需官,因為有銀線飾帶而被人稱做“白鐵匠”的,一調進部里就能當上副科長或者科長。每晚他都要在飯桌上,當著與他同仇敵愾的妻子,有根有據地論證:把巴黎的官職給那些本應漂洋航海的人,無論從哪一方面都極不公平。
他現(xiàn)在已經老了??墒撬箾]有感覺到自己這一生是怎么過去的,因為他出了中學大門就直接跨進了辦公室,只不過從前望而生畏的學監(jiān),如今換成了他怕得要命的上司。一看見這些衙門暴君的門檻,他就渾身上下直打哆嗦。他在人前總顯得窘迫不安,和人說話總是低聲下氣,甚至緊張得口吃,就是這種持續(xù)不斷的恐懼心理所致。
他對巴黎的了解,并不比一個每天牽著狗到同一家門口討飯的瞎子更多。即使在他那一個蘇一份的報紙上讀到什么大事或者丑聞,他也認為都是憑空杜撰的故事,編出來供小職員們消遣的。他是個秩序的擁護者,保守派,雖無一定政見但敵視一切“新鮮事物”的保守派。凡是政治新聞他都略過不看,何況他那份報紙拿了某一方的錢,總是為滿足該方的需要而對新聞加以歪曲。每天晚上,他沿著香榭麗舍大街回家,望著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車輛,就像是人地生疏的旅游者彷徨在遙遠的異鄉(xiāng)。
就在今年,他完成了按規(guī)定所必需的三十年的服務。一月一日那天,他獲得了榮譽勛位團十字勛章。在這些軍事化的機關里,就是用它來獎勵那些被釘在綠色卷宗上的犯人,獎勵他們漫長而又悲慘的苦役(或者美其名曰“忠誠服務”)的。這個意外的榮譽使他對自己的才干有了新的,更高的認識,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態(tài)度。出于對自己所屬的“勛位團”理所當然的禮貌和尊重,從那以后,他就取締了雜色的長褲和式樣花哨的上衣,只穿黑色褲子和更適合佩帶他那寬寬的“勛章綬帶”的長禮服;他每天早上都要刮臉,仔細清理手指甲,并且每兩天就換一次襯衫。總之,一晃兒工夫,他就變成了另一個卡拉旺,整潔,莊重,而且待人接物還頗有些屈尊俯就的意味。
在家里,他說什么都要扯上“我的十字勛章”。他甚至驕傲到如此程度,對別人在扣眼上掛的任何一種勛章都無法容忍。他見了外國勛章尤其怒不可遏,——“這種勛章,根本就不應該允許在法國掛出來”。他特別看不慣舍奈“醫(yī)生”,因為每天晚上在小火車上遇見他,他總是掛著一條不三不四的勛章綬帶,有白的,有藍的,有橙黃的,還有綠的。
從凱旋門到納伊的這段路上,他們兩個人的對話仍是老生常談。這一天和往常一樣,他們先涉及的是地方上的種種弊端;他們對這些弊端都很反感,可是納伊市的市長卻偏偏不聞不問。接著,正像和醫(yī)生做伴必然會發(fā)生的那樣,卡拉旺把話題轉到疾病上,指望通過閑談的方式撈到些許免費的指點,甚至是一次診斷呢,只要做得巧妙,別讓他看出破綻。再說,他母親的情況近來讓他十分擔心。她常?;柝?,好久才能醒過來。雖然九十高齡了,可她就是不同意去看病。
卡拉旺一提到母親的高壽,就心情激動。他一再地對舍奈“醫(yī)生”說:“活這么大歲數的人,您常見嗎?”說罷,他就深感幸運地搓搓手,倒不是他希望看見老太太在世上沒完沒了地活下去,而是因為母親壽命長,也是他本人長壽的預兆。
他接著說:“嘿嘿!我家的人都長壽;因此,我可以肯定,除非遇到意外事故,我一定能活到很老才死。”衛(wèi)生員憐憫地看了他一眼;他在轉瞬間端詳了一下對方通紅的臉,肥肥的脖子,墜在兩條松軟的粗腿之間的大肚子,以及這虛胖的老職員容易中風的渾圓的身胚;然后,一只手掀了掀扣在頭上的那頂灰白色巴拿馬草帽,冷冷一笑,回答:“未必吧,老兄,令堂瘦得皮包骨,可閣下呢,胖得像個湯桶?!笨ɡ凰f得心慌意亂,啞口無言。
好在這時候火車到站了。兩個伙伴下了車。舍奈先生提議請他到對面,他倆經常光顧的環(huán)球咖啡館喝杯苦艾酒。老板和他們是朋友,向他們伸出兩個手指頭,隔著柜臺上的酒瓶握了一下。然后他們就走過去,找從中午起就坐在那張桌上打多米諾骨牌的三個牌迷。他們互相熱情地打了招呼,并且問了那句少不了的“有什么新聞呀”,然后打牌的人繼續(xù)打牌,他倆就告辭出來。他們頭也不抬,只是伸出手來互相握了一下,便各自回家吃飯。
卡拉旺住在古爾博瓦廣場附近的一座三層小樓里。樓下是一家理發(fā)店。
這套住宅有兩個臥室、一個飯廳和一個廚房,幾把修過的椅子根據需要從這間屋子搬到那間屋子??ɡ褧r間都花在打掃衛(wèi)生上。她的十二歲的女兒瑪麗-路易絲和九歲的兒子菲利普-奧古斯特跟鄰里的孩子們在大街邊的陽溝里游戲。
卡拉旺把母親安置在樓上。老太太的小氣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而她又長得瘦骨嶙峋,所以人們說:“天主”把他精打細算的原則都用在她身上了。她總是心情惡劣,沒有一天不跟人吵架,不發(fā)脾氣。她經常隔著窗口,沖著街坊、賣菜小販、清道夫和兒童破口大罵。為了報復她,她出門的時候,孩子們就遠遠地跟在后面大叫:“老——妖——精!”
一個粗心得叫人難以相信的諾曼底來的小女傭,給他們做家務活。為了預防意外,她睡在三樓,老太太旁邊。
卡拉旺回到家的時候,他那愛潔成癖的妻子正在用一塊法蘭絨布,擦那幾把分散在幾個空蕩蕩的房間里的桃花心材的椅子。她總是戴著絨手套,頭上扣著一頂便帽,那便帽綴有五彩緞帶,還老往一邊耳朵上滑。每逢有人撞見她刷呀、掃呀、擦呀、洗呀,她總是這么說:“我不是有錢人,家里一切都很簡單,不過我也有我奢侈的地方,那就是清潔,它跟別的奢侈同樣有價值。”
她生來就講究實際,而且固執(zhí)己見;在一切事情上她都是丈夫的向導。每天晚上,在飯桌上,然后在床上,他們總是喋喋不休地談論著辦公室里的事。雖然她比他小二十歲,他卻像對神父似的,對她無所不談,并且不論什么事都遵從她的意見。
她壓根兒就不曾漂亮過;現(xiàn)在更丑,又矮小又干瘦。她那微少的女性特征,本來還是可以巧妙地顯露一二的;但她偏偏對著裝一竅不通,也就被永遠埋沒了。她的裙子好像總往一邊歪。無論什么場合,哪怕在大庭廣眾面前,她也經常在自己身上抓抓搔搔,幾乎成了一種怪癖。她容許自己使用的唯一裝飾品,是她慣常在家里戴的那頂點綴著許多緞帶、她自以為很美的便帽。
她一瞧見丈夫回來,就直起腰,吻著他的頰髯,問:“我的朋友,你想著去波丹了嗎?”(這話指的是他答應替她辦的一件事。)他聽了馬上垂頭喪氣地倒在椅子上;這已經是他第四次把這事兒忘了。他說:“真是邪了門兒啦,我一整天都在想著這件事,可是沒用,到了傍晚還是忘了?!币娝茈y過,她就安慰道:“你明天記住不就完了。部里沒有什么新聞嗎?”
“有,還是一件大新聞呢:又有一個‘白鐵匠’被任命為副科長?!?/p>
她的臉立刻嚴肅起來,問:
“哪個科?”
“對外采購科?!?/p>
她氣呼呼地說:
“這么說,是拉蒙的那個位子了,正好是我希望你得到的那個位子。拉蒙呢?他退休了?”
他喃喃地說:“退休了?!彼⒖瘫┨缋祝忝币恢被郊绨蛏希?/p>
“完了!你看,這個破地方,現(xiàn)在什么指望也沒有了。你說的那個軍需官姓什么?”
“波納索。”
她拿起總放在手邊的海軍年鑒查找,念道:“波納索?!羵悺!话宋逡荒瓿錾??!话似咭荒耆我娏曑娦韫?。一八七五年任助理軍需官。”
“他出過海嗎?”
聽到這句問話,卡拉旺心里雨過天晴。他樂得肚子直抖。“跟巴蘭,他的科長巴蘭,正好是一路貨色?!苯又?,他就開懷地笑著,講起他那個部里人全都覺得精彩的老笑話:“千萬別派他們從水路去視察黎明軍港,他們乘觀光小火輪也會暈船呢?!?/p>
不過,她就跟沒聽見似的,仍然板著臉。過了一會兒,她慢慢搔著下巴,咕噥說:“要是我們能有一個有交情的議員就好了!只要議會知道部里發(fā)生的這一切,部長立馬就會垮臺……”
這時候,樓梯上傳來的吵嚷聲,打斷了她的話?,旣?路易絲和菲利普-奧古斯特從陽溝那兒玩?;貋砹?,他們一個階梯一個階梯地步步為營,你打我一個耳光,我踢你一腳。他們的母親橫眉怒目地沖了出去,一手抓住一個孩子的胳膊,使勁地搖晃著他們,把他們推進屋里。
他們一看見父親,就連忙向他撲過去。他慈祥地吻他們,吻了很久,然后坐下來,讓他們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跟他們談心。
菲利普-奧古斯特是個小淘氣,頭發(fā)亂糟糟的,從頭到腳沒有一處干凈,臉上一副白癡相?,旣?路易絲長得像她母親,說話也像她,張口就像在重復她的話,甚至連手勢也跟她一模一樣。她也說:“部里有什么新聞呀?”他開心地回答:“寶貝女兒,你那位每個月都要來咱家吃飯的朋友拉蒙就要離開我們了。有個新來的副科長接了他的位子?!彼痤^望著父親,用早熟的孩子才有的那種體恤的口吻說:“這么說,又有一個人從你肩膀上躥上去了?!?/p>
他斂起笑容,沒有回答;然后就岔開話題,問正在擦窗戶的妻子:“媽媽在樓上好嗎?”
卡拉旺太太停下擦窗戶的動作,轉過身來,把已經完全滑到背上的便帽重新戴好,嘴唇顫抖著說:
“哈!對啦!咱們就來談談你媽吧!她跟我唱了一出好戲!你想想看,理發(fā)師的妻子勒博丹太太上樓找我借一包淀粉,正好我出去了,你媽就像對待乞丐似的,把人家攆了出去。所以我回來也把老太太修理了一下??伤R粯?,人家指出她的不是,她總是假裝聽不見。其實,她耳力并不比我差,是不是?她根本是在裝蒜。她一聲不吭,立刻就上樓去了,這就是證明?!?/p>
卡拉旺十分尷尬,沉默不語。正好,小女傭闖進來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了。于是他拿起總是藏在墻角的那根掃帚把,往天花板上捅了三下,通知他母親下來吃飯。然后他們便到飯廳去??ɡ趾脺?,等老太太下來。等呀等,湯也涼了,她還不下來,他們只好先慢慢地吃起來。各人盤子里的湯都喝完了,他們又等??ɡ珢阑鹆?,就拿丈夫撒氣:“她這是成心搗亂,你明知道。可你還是老護著她。”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只好打發(fā)瑪麗-路易絲去叫奶奶。他妻子氣憤地用刀尖敲打著酒杯的杯腳,而他只低著頭,一動不動。
門忽然開了,只有女兒一個人回來,她氣喘吁吁,臉色煞白,慌慌張張地說:“奶奶倒在地上了?!?/p>
卡拉旺猛地站起來,把餐巾往桌子上一扔,就跑了出去,樓梯上響起他沉重而又急促的腳步聲。她妻子認為婆婆又在耍什么花招,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慢吞吞地跟上樓去。
老太太臉沖下直挺挺地倒在屋子中間。兒子把她翻過身來,只見她的臉紋絲不動,毫無表情;皮膚蠟黃,皺紋密布,好像硝過似的;兩眼緊閉,牙關緊咬,干瘦的身軀已經發(fā)硬。
卡拉旺跪在她身邊,一邊呻吟一邊喊:“媽呀,我可憐的媽呀!”不過卡拉旺太太端詳了一會兒,肯定地說:“得啦,她又暈過去了,沒什么大事。放心吧,不過是耽誤咱們一頓飯罷了?!?/p>
他們把老太太抬到床上,脫光了衣裳。卡拉旺,他妻子,還有女傭,三個人一齊動手給她揉搓身子??墒?,盡管他們費了很大的勁兒,她還是沒有恢復知覺。于是他們打發(fā)羅薩麗去請舍奈“醫(yī)生”。他住在絮萊納附近的河邊,路很遠。等了很久,他終于到了。他察看過老太太,又把了她的脈,聽了她的心音,宣布:“完了?!?/p>
卡拉旺撲在母親身上,隨著急促的抽噎,他的身子也在抖動。他拼命吻著母親那張僵硬的臉,哭得那么傷心,大顆的眼淚像水滴似地灑在死者的臉上。卡拉旺太太也適可而止地悲痛了一會兒,然后就站起來,立在丈夫背后,微微地嗚咽著,不住手地揉著眼睛。
卡拉旺的眼睛都哭腫了,稀稀落落的頭發(fā)也紛亂了,由衷的悲傷把他的人也變丑了。他忽然站起來,說:“不過……您能肯定嗎?醫(yī)生,您確實能肯定嗎?……”衛(wèi)生員連忙走過來,以老練利索的手法擺弄著尸體,像商人夸耀自己的貨物似的,說:“瞧,朋友,您瞧這眼睛?!彼_老婦人的眼皮,眼珠在他手底下露了出來,并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瞳孔有點兒擴大??ɡ男木拖褡屓嗽艘坏端频?,嚇得渾身發(fā)毛。舍奈先生又抓起老太太蜷著的胳膊,使勁扳開她的手指頭,好像沖著一個辯論對手似的,咄咄逼人地說:“您看看這只手。放心吧,我絕不會弄錯?!?/p>
卡拉旺又撲到老人身上,呼天搶地。他妻子一邊虛情假意地哭著,一邊料理著必要的事。她把床頭柜搬過來,鋪上一塊餐巾,放上四根蠟燭,點著了;又從壁爐臺上取下掛在鏡子背后的一根黃楊樹枝,擱在蠟燭之間的一個盤子里;沒有圣水,就往盤子里倒?jié)M清水。然后她想了想,抓了一撮食鹽扔在水里,大概以為這就算完成了祝圣的儀式。
布置完死神降臨時應有的場景,她就一動不動地站著。剛才幫著她布置的衛(wèi)生員,這時低聲對她說:“最好把卡拉旺領出去?!彼c頭贊同,便走到仍然跪在那里不住嗚咽的丈夫身邊,和舍奈先生一人架一條胳膊,把他攙了出去。
他們先讓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妻子連連吻著他的額頭,開導了他一番。衛(wèi)生員也在一旁幫腔,勸他要堅強,要拿出勇氣,要安于天命,其實這一切都是一個人遇到這種天降橫禍時根本辦不到的。接著,他們倆又攙著他,把他領了出去。
他像個胖娃娃似的哭哭啼啼,痙攣了似的抽噎著,有氣無力,胳膊耷拉著,兩腿發(fā)軟。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機械地移動著兩只腳,走下樓去。
他們把他安置在平常吃飯坐的那把扶手椅上,面前是快要空了的湯盆,他的湯勺還浸在沒喝完的湯里。他就這樣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對著酒杯發(fā)愣;他如癡如呆,已經什么也不想了。
卡拉旺太太在一個角落里和醫(yī)生談話,打聽該辦的手續(xù),請教各種各樣的具體事宜。舍奈先生好像還在等著什么似的,最后他拿起帽子,說他還沒有吃晚飯,行了個禮,就要走。她這才恍然大悟:
“怎么,您還沒有吃晚飯嗎?那就留下在這兒吃吧,醫(yī)生,留下在這兒吃吧!我們有現(xiàn)成的,這就給您端上來。您知道,我們也吃不了多少?!?/p>
他婉言推辭;可是她堅持挽留,說:
“這算得了什么呀,您就留下吧。遇到這種時候,能有個朋友在身邊,真是件難得的事。再說,您也許能夠勸我丈夫吃點東西提提神;他非常需要打起精神來呀?!?/p>
醫(yī)生鞠了個躬,把帽子放在一件家具上,說:“既然如此,我只好從命啦,太太。”
她對沖昏了頭的羅薩麗吩咐了幾句,自己也坐下吃起來,照她的說法,不過是“裝裝樣子吃點兒,陪陪‘醫(yī)生’”。
涼了的湯又端上來。舍奈先生喝完了,又要求添了一次。接著上的是一盤里昂式牛肚,散發(fā)出一股洋蔥的香味,卡拉旺太太也決定嘗一點?!拔兜篮脴O了?!薄搬t(yī)生”說。她笑了笑:“真的嗎?”然后轉過臉來對丈夫說:“你也吃點吧,可憐的阿爾弗雷,哪怕墊墊肚子也好,想想看,你還要熬夜呢!”
他順從地遞過盤子去,好像即使她命令他馬上上床睡覺,他也會照辦不誤。實際上他現(xiàn)在已經任人擺布,既不會反抗,也不會思考了。然后,他就吃起來。
“醫(yī)生”自己動手,一連從菜盤里取了三次??ɡ兀舨淮髸壕陀貌孀硬嬉粔K牛肚,刻意裝作漫不經心似的吞下肚去。
滿滿一盆通心粉端了上來,“醫(yī)生”咕噥說:“嘿!這可是好東西。”這一次,卡拉旺太太給每人分了一份,甚至連孩子們的小碟子都盛滿了。沒人顧得上管他們了,兩個孩子連扒帶蒯地吃著碟子里的食物,喝著不摻水的葡萄酒,已經在桌子底下用腳開起戰(zhàn)來。
舍奈先生想起羅西尼對這道意大利美食的喜愛,冷不丁地說:“瞧!還押韻呢;很可以作一首詩,用這樣的詩句來開頭:
大作曲家羅西尼
吃通心粉成了癖……”
不過并沒有人聽他說話??ɡ鋈蛔兊萌粲兴迹核诳紤]這個變故可能帶來的各種后果。她丈夫呢,把面包搓成一個個小球兒,放在桌布上,像白癡一樣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些面球。他好像嗓子眼兒干渴難熬,葡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他那被打擊和悲傷攪亂了的腦袋,變得輕飄飄的,仿佛在剛開始的艱難的消化過程突然造成的暈眩里亂舞。
“醫(yī)生”呢,喝起酒來像個無底洞,顯然已經醉了??ɡ苍诮浭苌窠浾饎又蟊赜械姆磻?,興奮,煩躁,雖然喝的是白水,頭腦也有點暈乎了。
舍奈先生開始講起幾個遇到喪事的人家發(fā)生的事來,在他看來這些事真是荒唐透頂。因為在巴黎的這個郊區(qū),住滿外省來的居民,??梢钥吹洁l(xiāng)下人對死者,不管是親爹還是親娘,表現(xiàn)出的那種冷漠,那種缺乏敬意,那種連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殘酷無情。這些事在鄉(xiāng)下司空見慣,在巴黎卻十分罕見。他說:“瞧,就在上個星期,皮托街有一家來請我。我連忙跑了去。到了那里,病人已經死了,家屬卻圍在床邊若無其事地喝著茴香酒。這瓶酒原是頭天晚上買來,給垂危的病人過過癮的。”
不過卡拉旺太太并沒有聽他說話,而是一心在想著遺產;卡拉旺則是頭腦空空,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咖啡倒好了;為了提神,煮得很濃。兌了白蘭地的咖啡,頓時在他們的雙頰添上一層紅暈,并且把他們已經神志恍惚的頭腦里僅剩的一點思想攪得更亂。
隨后,“醫(yī)生”又突然抓起白蘭地酒瓶,替每人斟上一杯“涮杯酒”。食物消化產生的溫熱讓他們懶洋洋的,餐后烈酒產生的肉體的恬適讓他們不由自主地沉醉,他們就這樣一言不發(fā),慢慢啜著在杯底形成淡黃色糖漿的甜白蘭地。
孩子們已經睡著了,羅薩麗把他們送上床。
大凡遇到不幸的人,都喜歡以酒澆愁;在這種需要的驅使下,卡拉旺禁不住又一連喝了好幾杯白蘭地;他那呆滯的眼睛里閃出了光芒。
“醫(yī)生”終于站起來,準備走了;他抓住朋友的胳膊,說:
“嘿!跟我一塊兒去走走。透透新鮮空氣對您有好處。一個人煩惱的時候,不應該老待著不動?!?/p>
對方聽從他的勸告,戴上帽子,拿起手杖,走了出去。兩人臂挽著臂,在星光下向塞納河走去。
一陣陣芳香在熱烘烘的黑夜里飄拂,因為周圍的花園在這個季節(jié)里正鮮花盛開。花的香氣好像在白天沉睡,天一黑就蘇醒過來似的,混合在黑暗中吹過的微風里四處洋溢。
寬闊的大街上靜悄悄的,空無一人,兩行煤氣街燈一直伸向凱旋門。然而,在凱旋門那一邊,巴黎在一片紅霧籠罩下仍然熱熱鬧鬧,那是一片持續(xù)不斷的喧囂。遠處的平原上,偶爾有一列火車開足馬力奔來,或者穿過外省朝海濱駛去,火車拉響了汽笛,仿佛在和那片喧囂遙相呼應。
戶外的空氣吹拂著他們的臉,一開始頗讓他們感到意外,以致“醫(yī)生”差點兒失去平衡;卡拉旺吃了晚飯就感到頭暈,這一下暈得更厲害。他好像在夢里走路,昏昏沉沉,疲軟無力。因為陷入精神麻木狀態(tài),他不再感到強烈的悲傷,甚至感到輕松些了。彌漫在黑夜里的溫馨的花香,更增加了他輕松之感。
他們到了橋頭,就順著河向右走。塞納河向他們迎面送來一陣涼風。在一排高聳的白楊樹構成的帷幔前,河水憂郁而默默地流著;星星被河水蕩漾著,仿佛在水中游泳。飄浮在對岸的淡白色的薄霧,給人的肺帶來一股潮濕的氣息。卡拉旺突然站住,因為這河水的氣息在他心里勾起一件件久遠往事的回憶。
他仿佛看見從前的母親,自己小時候的母親,在那遙遠的庇卡底,在自家門前,跪在那流過他家園子的小溪邊,彎著腰,正在洗她身邊的一堆衣裳。他仿佛聽見她在寂靜的田野上的搗衣聲和她的喊聲:“阿爾弗雷,給我拿塊肥皂來。”他重又感覺到那同樣的流水的氣息,那流水淙淙的土地上騰起的同樣的薄霧,和那一直留在他心頭難以忘懷的沼地上蒸起的水氣的味道,而這一切恰恰出現(xiàn)在母親剛死的這個晚上。
他停下來,僵立不動,悲情哀思重又襲上心頭。就仿佛一道閃電,一下子把他的不幸暴露無遺;遇上這飄忽的微風,他重又陷入無法挽救的痛苦的深淵。他感到自己的心被這次永無盡期的離別撕碎了。他的一生從此被一切兩段;他的年輕時代隨著母親的去世而被死神整個兒吞沒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的“過去”結束了,青少年時期的回憶全都化為烏有;再也沒有人能和他談談往事,談談他從前熟悉的人,他自己以及他過去生活中那些私密的事。他生命中的那一部分已不復存在,現(xiàn)在輪到另一部分等待著死亡了。
往事開始一件接一件在他的腦海里掠過。他又看見年輕的“媽媽”,穿著舊連衣裙,那些衣裳已經穿了那么久,在他的印象里已經和她本人分不開了。他在原已忘記的千百個場景里,又找到了母親模糊的面容,她的手勢、語調、習慣、怪僻、易動的肝火、臉上的皺紋、瘦手指的動作,以及那些親切而又不會再有的姿態(tài)。
他扒著“醫(yī)生”的肩膀,不住聲地嗚咽著。他兩條綿軟無力的腿顫抖著,整個肥胖的身軀隨著哭聲哆嗦著,嘴里咕噥著:“媽媽,我可憐的媽媽,我可憐的媽媽呀!……”
但是,他那個仍然醉醺醺的同伴,此刻正想著到經常偷偷光顧的那個地方去結束這個夜晚。他被卡拉旺這陣猛然發(fā)作的哀傷弄得很不耐煩,扶著他在河邊的草地上坐下以后,幾乎立刻就借口去看一個病人,撇下他走了。
卡拉旺哭了很久。后來,眼淚哭干了,痛苦可以說也跟著流光了,他又感到輕松、舒適了,心情也突然平靜下來。月亮升起;大地沐浴在柔和的月光里。高大的白楊樹泛著銀光,平原上的霧就像浮動的雪。河面不再有星星游泳,而是仿佛鋪滿了珍珠;河水依舊流淌,激起閃爍的漣漪??諝鉁睾停L含著花香。沉睡中的大地透露出幾分柔韌,卡拉旺盡情領味著這黑夜的甜美。他深長地呼吸著;一股清新、寧靜的感覺,一種不可思議的快慰,似乎也隨之滲透他的全身。
不過,為了抗拒這來得不合時宜的舒適感,他一遍遍地說著:“媽媽呀,我可憐的媽媽呀?!背鲇谡比说牧贾?,他想哭,可是他又哭不出來。甚至連剛才還讓他嚎啕大哭的那些回憶,也引不起他的半點悲情了。
于是他站起來,循著原路慢步往回走。他沉浸在對一切都無動于衷的大自然的寂靜里,自己的心也非他所愿地平靜了下來。
他走到橋頭,只見末班小火車打著即將出發(fā)的信號燈;小火車的背后,環(huán)球咖啡館的窗內燈火通明。
他覺得需要找個人傾訴一下自己的不幸遭遇,引起人們的同情和關切。于是他哭喪著臉,推開咖啡館的門,徑直走向柜臺。老板正在那里坐鎮(zhèn)。他本希望會有這樣一種效果:所有的人都站起身,走過來,一邊主動和他握手,一邊問:“咦,您這是怎么啦?”可是偏偏沒有一個人注意他臉上的憂傷。他于是俯在柜臺上,兩手捧著頭,咕咕噥噥地說:“主??!主啊!”
老板打量了他一眼,問:“卡拉旺先生,您是不是病了?”他回答:“我沒病,可憐的朋友,是我母親剛剛去世了。”對方心不在焉地“啊”了一聲;恰好這時候店堂盡頭有個客人在叫:“來一大杯啤酒!”他立刻扯著嗓門嚇人地應道:“是咧!……這就來!”撇下愕然的卡拉旺,趕去侍候客人。
三個牌迷仍然在晚飯前的那張桌子上,全神貫注、雷打不動地打多米諾骨牌??ɡ哌^去,尋求他們的同情。他們當中好像誰也沒注意到他來了,于是他決定自己開口。“就這么一會兒工夫,”他對他們說,“我遭到了一場大禍?!?/p>
那三個人同時微微抬了抬頭,不過眼睛仍然盯著手上的牌?!霸趺戳耍俊薄拔夷赣H剛剛過世了?!彼麄冎械囊粋€咕噥道:“喔唷!”同時做出一個明明無動于衷卻假裝難過的表情。另一個人找不出什么話說,搖了搖頭,吹了一個表示傷心的口哨。第三個人又打起牌來,好像心里在想:“原來是這么回事!”
卡拉旺本來期望的是一句所謂“出自真心”的話。現(xiàn)在一看自己受到這樣的對待,就走開了。這些人對朋友的痛苦居然如此冷漠,讓他感到氣憤,盡管他的痛苦此刻已經大大緩和下來,連他自己也不怎么感覺得到了。
他于是離開了咖啡館。他妻子身穿睡衣,正坐在開著的窗戶旁邊的一把小椅子上等他。原來她心里一直惦記著遺產的事。
“快脫衣裳,”她說,“咱們上了床再說?!?/p>
他抬起頭,目光望著天花板,說:“可是……樓上……一個人也沒有?!薄胺判陌桑_薩麗守在她身邊呢。你先打個盹兒,到早上三點鐘去替她?!?/p>
不過為了防備萬一發(fā)生什么事情,他沒有脫掉襯褲;頭上包了一條圍巾,就跟在妻子后面鉆進被窩。
他們先并排坐了一會兒。她在想心事。
即使在這個時候,她的睡帽上也綴著一個紅色的蝴蝶結,而且略微向一邊的耳朵上歪著,好像受到她戴便帽養(yǎng)成的那個無法克服的習慣影響似的。
她突然轉過臉來,對他說:“你知道你媽立過遺囑嗎?”他遲遲疑疑地說:“我……我看沒有……大概沒有立過。”卡拉旺太太盯著丈夫的臉,壓低了聲音,憤憤不平地說:“真不像話,是不是?我們辛辛苦苦服侍她,我們供她住,供她吃,怎么說也有十年啦!換了你妹妹,她絕對不會干。就是我,要是早知道落得這樣的結果,我也不會干!是的,將來人們想起她來,這可是件丟臉的事!你也許會對我說,她付給我們膳宿費呀。不錯,但是子女們的照料,可不是花點錢就能付得清的,應該在死后用遺囑來表示感激才對。正直體面的人都是這么做的??磥恚沂前仔量?、白忙活了!真卑鄙!啊!真卑鄙!”
卡拉旺被弄得心煩意亂,連聲說:“親愛的,親愛的,我求求你好不好?!?/p>
她數落了半天,漸漸地平靜下來了,又用平常的聲調說:“明天上午應該通知你妹妹了。”他一下子蹦了起來,說:“真的,我居然沒有想到這件事;天一亮我就去發(fā)電報?!辈贿^,還是女人想得精細,她攔住他說:“不,十點十一點之間再發(fā);在她來到以前,咱們得有時間考慮考慮怎么應變。從沙朗東到這兒,她最多兩個鐘頭就到了。我們可以推說你昏了頭。再說,就是上午通知,也不算不作為呀!”
卡拉旺突然拍了一下腦門,就像平時談到他一想起來就要發(fā)抖的那位科長那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還應該通知部里一聲?!彼龁枺骸盀槭裁匆ㄖ??遇到這樣的事情,就是忘了,也情有可原。相信我好了:不通知。你那位科長什么也不能說;你要狠狠給他一個難堪?!薄鞍?!這樣嘛,可不,”他說,“他見我沒去上班,一定還會大發(fā)雷霆呢。嗯,你說的對。這是個好主意。等到我告訴他我媽死了,他也只好悶聲不吭了?!?/p>
這位科員對這個惡作劇甚感得意,一邊搓著手,一邊想象著科長的表情。這時候,老太太的尸體仍然躺在樓上,已經睡著的女傭人就守在旁邊。
卡拉旺太太忽然又變得心事重重起來,好像有一件說不出口的事在困擾著她。最后她還是下了決心,說:“你媽已經把她的座鐘給你了,對不對,就是那個女孩玩畢爾包凱球的?”他想了一會兒,說:“是的,是的,她對我說過;不過那是很久以前她剛到這兒來的時候說的。她當時確實對我說過:‘如果你待我好,這個座鐘將來就歸你了?!?/p>
卡拉旺太太吃了定心丸,愁眉頓時舒展了,說:“你看呀,既然說過,就應該去拿過來;等你妹妹來了,她就不讓我們拿了?!彼行┻t疑,說:“你這樣想嗎?……”她生氣了:“我當然是這樣想。只要神不知鬼不覺搬到這兒來,那就是我們的了。她屋里的那個大理石面的五斗柜也一樣。有一天她脾氣好的時候答應過給我。咱們也一起搬下來得了?!?/p>
卡拉旺似乎不大相信?!安贿^,親愛的,這可是責任重大呀!”她轉過臉來,直眉瞪眼地說:“唉!真是的!你就永遠改不了嗎?你呀!你情愿自己的孩子餓死,也不愿意動一下手。那個五斗柜,從她答應給我的時候起,就是咱們的了,對不對?如果你妹妹不同意,讓她來跟我說好了!我才不在乎你妹妹呢。好啦,起來,咱們這就去把你媽給咱們的東西搬下來?!?/p>
他就這么被制服了,哆哆嗦嗦地從床上下來;剛要穿長褲,她又攔住他,說:“不用穿外衣了,走吧,有襯褲就夠了。你看,我就這么去?!?/p>
他倆穿著睡衣,悄悄爬上樓,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走進屋去。老太太在那里直挺挺地躺著,守著她的仿佛只有盛黃楊樹枝的盤子周圍那四根燃著的蠟燭;因為羅薩麗躺在扶手椅上,早就睡著了。她伸著兩條腿,兩手交叉著放在裙子上,歪著頭,一動不動,張著嘴打著小鼾。
卡拉旺拿起座鐘。像帝國時代的許多藝術產品一樣,這是一件不登大雅之堂的擺設。一個鍍金的年輕女子,頭上飾著各種花卉,手上拿著一個畢爾包凱球用作鐘擺?!敖o我,”他的妻子說,“你搬五斗柜的大理石面?!?/p>
他遵照她的吩咐,氣喘吁吁,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大理石面扛到肩上。
兩口子動身了??ɡ鷤?,走出房門,開始提心吊膽地下樓梯;他妻子倒退著走,一只手拿著蠟燭給他照亮,一只手抱著座鐘。
到了自己的屋里,她松了一口長氣?!白铍y辦的完了,”她說,“再去搬剩下的?!?/p>
可是五斗柜的抽屜里裝滿了老太太的衣物,得放在什么地方才成。
卡拉旺太太靈機一動,說:“快去把門廊里的那個松木箱子搬來;那箱子連四十個蘇也不值,就擺在這兒吧?!蹦鞠浒醽硪院?,他們就動手騰抽屜。
他們把袖套、皺領、襯衣、便帽、躺在他們背后的那位老太太的所有寒酸的舊衣裳,都一件一件取出來,整整齊齊地放進木箱,好瞞哄第二天就到的死者的另一個孩子布羅太太。
完事以后,他們先把抽屜都搬下去,接著又一人抬一頭把柜體搬下去。他們花了很長時間琢磨擺在什么地方最合適,最后才決定把它放在臥室里,床對面的兩扇窗戶之間。
五斗柜剛擺好,卡拉旺太太就把自己的替換衣裳放進去。座鐘放在飯廳的壁爐臺上。然后兩口子又仔細檢查了一下布置的效果。他們感到滿意極了。“很不錯喲。”她說。他回答:“的確,很不錯?!苯又麄兙蜕洗菜X。她吹滅了蠟燭。不久,這座房子的兩層樓里,所有的人都進入夢鄉(xiāng)。
卡拉旺睜開眼時,天已經大亮了。他剛睡醒,頭還昏昏沉沉的,過了幾分鐘,才記起了剛發(fā)生的大事。他好像當胸狠狠挨了一拳,一骨碌跳下床,心里又是一陣難過,幾乎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