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xiàn)考訂

說《陌上?！贰坝?，冉冉府中趨”

呂華亮

（淮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淮北，235000）

摘要：關(guān)于《陌上?！贰坝剑饺礁汹叀敝小叭饺健敝饧斑@兩句話的意涵，近代以來學(xué)者的意見，或未契文意，或言之未盡，值得進(jìn)一步探討。文章通過相關(guān)材料的排比、分析，結(jié)合儒家禮樂文化特點，認(rèn)為：“冉冉”意為“疾行貌”，而非“漸漸貌”；“公府步”和“府中趨”乃兩種不同的官步；羅敷夸夫之所以言及步法，意在夸贊其夫的儒雅儀容美及良好道德品質(zhì)。

關(guān)鍵詞：陌上?！∪饺健〔椒āx容美

作者簡介：呂華亮，男，安徽壽縣人，淮北師范大學(xué)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先秦漢魏六朝文學(xué)研究。

《陌上?！肥菨h樂府中膾炙人口的名篇之一。自六朝以來，歷代學(xué)者對其進(jìn)行了注釋、評論、研究等工作，綿綿不絕，以迄于今。這些工作無疑為我們?nèi)嫔羁痰乩斫庠撛姃叱苏系K，然仍有一些問題值得探討。比如在羅敷“夸夫”一段中，有這么兩句：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

這是夸贊羅敷之夫的步法之美，應(yīng)無異議。然對于這兩句內(nèi)涵的說解及“冉冉”一詞的訓(xùn)釋，近代以來學(xué)者們的意見，或言之未盡，或未契文意，仍需進(jìn)一步討論。先看幾位名家的意見。

黃節(jié)：“《廣雅》‘瀛，好也?！斗窖浴饭ⅲ骸藻??！从?。《古詩》‘盈盈樓上女’?！峨x騷》：‘老冉冉其將至兮?！踝ⅲ骸饺?，行貌?！?sup>[1]

聞一多：“《說文》曰：‘，緩貌?！?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1/07/17041722665657.png" width="18" />盈通?！踝⒃唬骸饺剑忻?。’案：行遲貌也?！?sup>[2]

余冠英：“‘盈盈、冉冉’，都是美好而遲緩的樣子，形容貴人的步法?！健汀汹叀扔诮袢怂^的‘官步’?！侨??！小柑厮?。”^[3]

朱東潤：“盈盈，同下句的‘冉冉’都是舒緩貌。公府，官府，公府步猶言官步?！?sup>[4]

觀上述諸家之說，皆謂“冉冉”意同“盈盈”，形容步法美好而舒緩的樣子。這里有兩點值得思考：一是，“盈盈”和“冉冉”是否同意？更進(jìn)一步說，“公府步”和“府中趨”描寫的是否同一種步法？二是，羅敷夸夫，為什么要言及他的步法？這一點，先賢少有對之深入剖析者。前者涉及訓(xùn)詁問題，后者涉及漢人對儀容美的追求問題。先說前者。

“盈盈”為步態(tài)“舒緩貌”，應(yīng)無異議；而說“冉冉”意同“盈盈”，則值得商榷。這里提出個人疑惑與淺見，以祈正于方家。

如按上引諸大師之說，則“公府步”與“府中趨”屬同一種步法，這二句所言意思相同，是“重言以成章”。然玩味詩意，覺得這種觀點欠妥。觀羅敷夸夫之語，皆一句一意，唯獨(dú)這兩句意思相同，似不符該詩之章法。此不可解一也?！案汹叀敝摆叀?，乃疾行之意。《釋名·釋姿容》：“疾行曰趨。”^[5]《說文·走部》：“趨，走也。”^[6]“走”亦疾行之意。古人用“趨”形容步法時，皆此意，無有例外者。如：

《詩經(jīng)·猗嗟》：“巧趨蹌兮，射者臧兮?！薄犊资琛罚骸摆?，今之捷步，則趨，疾行也。”^[7]

《論語·子罕》：“子見齊衰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焙侮套⒁陶Z曰：“趨，疾行也?！?sup>[8]

《禮記·曲禮》：“遭先生于道，趨而進(jìn)。”孔穎達(dá)疏：“趨，疾也。”^[9]

《漢書·叔孫通傳》：“設(shè)兵，張旗志，傳曰‘趨’?！鳖亷煿抛ⅲ骸皞髀暯倘胝呓粤钰?，謂疾行為敬也?！?sup>[10]

據(jù)這些典文之意及相關(guān)注釋，“趨”為疾行之意，當(dāng)無異議?！摆叀奔葹榧残?，則“冉冉府中趨”之“冉冉”，不當(dāng)訓(xùn)為“舒緩貌”，否則前后就矛盾了：既然“疾行”，又怎能“舒緩”之態(tài)呢？此不可解二也。筆者以為，此兩不可解之處皆由“冉冉”的不當(dāng)訓(xùn)釋生發(fā)而來。那么，弄清楚“冉冉”的意思，對于正確理解詩文無疑至關(guān)重要。

考諸典籍可知，古人常用“冉冉”來形容時光之流逝。就筆者所見，《離騷》“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應(yīng)是最早的例子。王逸于此句下注曰：“冉冉，行貌。”^[11]王注較模糊，未言“疾行”還是“徐行”，至唐人呂向始注曰：“冉冉，漸漸也?！?sup>[12]所謂“漸漸”，即緩慢的樣子。呂氏之注開啟了后人訓(xùn)“冉冉”為“漸漸”之先河，后代注者但凡見詩文中表達(dá)時光流逝之“冉冉”，多循此意。其例甚夥，不贅列。然筆者通過古詩文用“冉冉”之例的排比考察，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茲列數(shù)例于下：

屈原《九章·悲回風(fēng)》：“歲曶曶其若頹兮，峕亦冉冉而將至?！焙榕d祖注：“曶，音忽。頹，徒回切，下墜也?！?sup>[13]

宋玉《九辯》：“歲忽忽而遒盡兮，老冉冉而愈。”王逸注：“年命逝往，促急危也。”^[14]

東方朔《七諫·謬諫》：“年滔滔而自遠(yuǎn)兮，壽冉冉而愈衰?！?sup>[15]

陸機(jī)《日重光行》：“日重光，冉冉其遊如飛征。^[16]

司馬彪《贈山濤》：“冉冉三光馳，逝者一何速?！?sup>[17]

觀這些詩文之意，“冉冉”皆不能訓(xùn)為“漸漸”?！侗仫L(fēng)》《九辯》前言“歲曶曶”，后言“峕（時）冉冉”“老冉冉”；《哀命》前言“年滔滔”，后言“壽冉冉”，皆兩兩對舉。顯然，這里的“冉冉”意同“曶曶”“滔滔”?！皶鲿鳌奔础昂龊觥保彼倜?。《楚辭·離騷》“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兮其將暮”之“忽忽”，即此意。“滔滔”，水流急速貌。且《九辯》于“冉冉”后明言“愈”，王注曰：“促危急也。”據(jù)此，“冉冉”之意當(dāng)為“迅疾貌”?！度罩毓庑小贰顿浬綕分闹幸嗝餮浴帮w征”“三光馳”，則其中的“冉冉”之意也當(dāng)如是。其實，“冉冉”意為迅疾，唐人李周翰早已言及，其于吳質(zhì)《答魏太子箋》“日月冉冉，歲不我與”注曰：“冉冉，疾行貌。”^[18]李氏之說，符合文意，應(yīng)是恰當(dāng)?shù)挠?xùn)釋，惜后人未加注意。

除上引之例外，它如陸機(jī)《董逃行》“萬里倏忽幾年，人皆冉冉西遷”，何遜《聊作百一詩》“生途稍冉冉，逝水日滔滔”，王延《春日家園詩》“冉冉老將至，功名竟不修”等，其中的“冉冉”皆應(yīng)此意。另外，古詩文還常用“荏苒”形容時光流逝，其意也當(dāng)如是解，潘岳《悼亡詩》“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陶潛《雜詩》之五“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是也。

依上述可知，“冉冉”形容時光前行時，當(dāng)為迅疾之意；《離騷》“老冉冉將至”，非謂“老漸漸將至”，而是說“老快速而至”；正因“老”來的快，才引起詩人“修名不立”之憂慮；“冉冉”本形容時光之飛逝，推而形容人行走步法之迅疾，故《陌上桑》“冉冉府中趨”，非言步法舒緩，而是說步法急促。惟如此理解，“冉冉”和“趨”之意方可相合。

另外，考察相關(guān)材料可知，漢人言及步法，常?！安健薄摆叀睂εe或連言?！俄n詩外傳》卷一：“君子有辯善之度……容貌態(tài)度，進(jìn)退趍步，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固。”^[19]趍即趨?！斑M(jìn)退趍步”，屬反義連言；“進(jìn)”“退”意相反，則“趍”“步”之意也應(yīng)相反。又，《新書·保傅》：“步中《采齊》，趨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20]這是說“步”應(yīng)與《采齊》之樂相合，“趨”應(yīng)與《肆夏》之樂相合，則“步”“趨”之意顯然有別?！夺屆め屪巳荨贰靶煨性徊?，疾行曰趨”，便直接道出了“步”“趨”含義的不同。觀“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二句，其句法與上引《新書》之語類同，皆“步”“趨”對言。則此兩句所言，不當(dāng)“重言以成章”，應(yīng)各自為意，即前者指雍容舒緩之步法，后者則是快速疾行之步法。

由此又引出另一個問題，即歷來注者為何置上述例子而不顧，一致訓(xùn)“冉冉”為“舒緩貌”呢？據(jù)筆者臆測，這可能從“冉冉”的另一種意思推衍而來。《說文·冄部》：“冄，毛冄冄也?！倍巫ⅲ骸皟褍颜撸釛l下垂之貌。”^[21]“冄冄”即“冉冉”，枝條柔軟貌。此類例子尚多，如曹植《美女篇》“柔條紛冉冉”，夏侯湛《春可樂》“桑冉冉以奮進(jìn)”等。推而廣之，凡柔軟之物皆可以“冉冉”狀之，陸機(jī)《為周夫人贈車騎詩》“湛露何冉冉”、何承天《君馬篇》“冉冉六轡柔”，是也?！叭饺健奔葹椤叭彳浢病?，由此引申，用于形容時光之“冉冉”，自然被訓(xùn)為“漸漸”；形容步法之“冉冉”，也自然是“舒緩貌”而不是“疾行貌”了。然古代一詞多意現(xiàn)象實在很普遍，某詞的意思為何，要根據(jù)上下文來判斷，不能任意推衍。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自序》言訓(xùn)詁應(yīng)遵循的原則時說：“揆之本文而協(xié)，驗之他卷而通，雖舊說所無，可以心知其意者也?！?sup>[22]觀上文所引之例，如把“冉冉”訓(xùn)為“漸漸”，文意便捍格難通了。“冉冉”既非“漸漸”之意，那么，由此而引申出的步法“舒緩”之訓(xùn)也就失去依據(jù)了。

再看第二個問題。羅敷夸夫，為何要言及他的兩種步法呢？蕭滌非先生說：“度其間方寸疾徐之節(jié)，必各有不同及難能之處，故彼傳（《后漢書·馬援傳》）特表而出之，而此詩亦以為言也?！?sup>[23]蕭先生認(rèn)為，此詩之所以言及步法，是因步法之疾徐，“各有不同及難能之處”。此說有理，然仍有進(jìn)一步探討的余地。

從更深層面看，筆者以為，這涉及漢人對儀容美的追求問題。所謂“儀容美”，是指一個人通過合禮的舉止、服飾、言語、表情等，所展現(xiàn)出的儒雅的外部風(fēng)貌。對儀容美的追求，肇始于周代，這在《詩經(jīng)》中有著鮮明表現(xiàn)，如《曹風(fēng)·鸤鳩》“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jié)兮”，《小雅·湛露》“豈弟君子，莫不令儀”，《小雅·菁菁者莪》“既見君子，樂且有儀”等。所謂“有儀”“令儀”，即符合禮制規(guī)范的良好儀容?？鬃幼钪刂芏Y，在言行方面也一依禮制，中規(guī)中矩，《論語·鄉(xiāng)黨》所載內(nèi)容幾乎全是對孔子儀容的贊美，如“孔子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jǐn)爾”，“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門，行不履閾”，等等。另外，《周禮·地官·保氏》《禮記》中的《曲禮》《玉藻》《少儀》以及上博簡《君子為禮》等材料，也有大量儀容規(guī)范方面的記載。不一一贅列。

周人之所以重視儀容美，因為它是禮樂文化的重要表征，是禮和德的外化，《大雅·抑》所謂“抑抑威儀，惟德之隅”也?！抖Y記·祭義》云：“外貌斯須不莊不敬，而慢易之心入矣?！?sup>[24]可見，人的“外貌”與內(nèi)在德行之關(guān)系至密。正因此，儀容便成了評判一個人是否有禮有德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儀容美好者，人們就會贊美他；反之，則會遭到批判。《鄘風(fēng)·相鼠》“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大雅·瞻卬》“不吊不祥，威儀不類”，都是對“不類”儀容的批判，究其實，是對無禮缺德的批判。《國語·周語下》記載晉厲公“視遠(yuǎn)步高”，單襄公評曰：“步言視聽，必皆無謫，則可以知德矣。視遠(yuǎn)，曰絕其義；足高，曰棄其德?！?sup>[25]這個例子最能說明儀容美的內(nèi)涵及它在時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禮樂文化興盛于周代，后被儒家繼承，成為儒學(xué)的核心。眾所周知，漢代自建國伊始便提倡儒學(xué)，至漢武帝“獨(dú)尊儒術(shù)”后，儒學(xué)便成為官方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并對彼時思想、政治、生活等方面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那么，作為禮、德重要表現(xiàn)形式的“儀容”，自然也受到漢人的重視。漢文帝時的賈誼在《新書》中特辟《禮容》《容經(jīng)》二節(jié)，對不同場合下的言行舉止做了詳細(xì)的規(guī)范。又據(jù)《史記·儒林列傳》載：“魯徐生善為容。孝文帝時，徐生以容為禮官大夫。傳子至孫徐延、徐襄。襄，其天姿善為容，……襄以容為漢禮官大夫，至廣陵內(nèi)史。”^[26]《漢書·循吏列傳》載龔遂因昌邑王劉賀親近群小，行為不正，建議曰：“臣請選郎通經(jīng)術(shù)有行義者與王起居，坐則誦《詩》《書》，立則習(xí)禮容，宜有益?！?sup>[27]由此可見漢統(tǒng)治者重視儀容之一斑。

如上所言，儀容所包含的條目非常廣泛，如服飾、表情、舉止、視聽等，步法便是其中的重要一種，換句話說，步法是展現(xiàn)儀容美的重要途徑。從典籍記載看，符合儀容美要求的步法主要有兩種：“行容”和“趨容”?！靶腥荨钡奶攸c是“縱然（從容也）而任”（《新書·容經(jīng)》），即步態(tài)寬舒從容；“趨容”的特點是“足如射箭”（《新書·容經(jīng)》），即步態(tài)碎小急促。按照禮的要求，“行容”“趨容”又具有場合行、等級性特點，即場合不同、等級不同，人的步法也有別。就官步來說，則位高者行遲，位卑者行速?！妒酚洝な捪鄧兰摇罚骸百n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笔捄我蚬Ω?，得到優(yōu)厚待遇，可“入朝不趨”，則可知他人上朝見皇帝時應(yīng)“趨”?！逗鬂h書·儒林列傳》載孫堪，“嘗為縣令，謁府，趨步遲緩，門亭長譴堪御吏，堪便解印綬去，不之官”。^[28]孫堪位卑，以縣令謁府而趨步過緩，不敬，故遭譴斥。此漢代官員位卑者謁見尊者時步法之可考見者。那么由此推測，位尊者的步法應(yīng)是舒緩的。

步法既為儀容之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展現(xiàn)儀容美的重要途徑，故漢人常常以之來贊美他人。《后漢書·虞延傳》載鄧衍“以外戚小侯每豫朝會，而容姿趨步，有出于眾。顯宗目之，顧謂左右曰：‘朕之儀貌，豈若此人’”。^[29]所謂“容姿趨步，有出于眾”，或即指鄧衍朝會之步法，謹(jǐn)遵禮儀規(guī)范，從而顯示出儒雅之風(fēng)貌，故而受到漢明帝的夸贊。《后漢書·儒林列傳》：“建武五年，乃修起太學(xué)，稽式古典，籩豆干戚之容，備之于列，服方領(lǐng)習(xí)矩步者，委它乎其中。”李注：“方領(lǐng)，直領(lǐng)也。委它，行貌也?！?sup>[30]李注“委它”為“行貌”，不大精確。從文意看，這里的“委它”應(yīng)是符合禮制規(guī)范的雍容步法。這也是借步法以夸美人物的儀容美。

其實，“委它”的這種意涵，源于《詩經(jīng)·召南·羔羊》，其詩曰：“羔羊之皮，素絲五；退食自公，委蛇委蛇。”“委蛇”即“委它”。《毛傳》：“委蛇，行可從跡也?！?sup>[31]馬瑞辰申之曰：“毛公以為行有常度，故云：‘行可從跡?！?sup>[32]所謂“行有常度”，即步法合符禮制規(guī)范。姚際恒則說的更為明白：“此篇美大夫之詩。詩人適見其羔裘而退食，即其服飾、步履之間以嘆美之，而大夫之賢不益一字，自可于言外想見。”^[33]姚氏不僅說出了“委蛇”的字面意義，更指出了它的內(nèi)涵，即“委蛇”之步法，展現(xiàn)的不僅是大夫雍容典雅的儀容美，更包含著大夫良好的道德品質(zhì)。在儒學(xué)盛行的漢代，《羔羊》所描寫的這種具有深刻文化內(nèi)涵的君子步法，為統(tǒng)治者提供了可資效仿的標(biāo)準(zhǔn)，并成為夸美他人常用之典。此類例子見于東漢墓碑文中頗多，如“在朝逶隨”（《成陽令唐扶頌》），“祎隋在公”（《衛(wèi)尉卿衡方碑》），“君有逶迤之節(jié)，自公之操”（《費(fèi)鳳別碑》），“委虵其德”（《防東衛(wèi)司馬季德碑》），“委虵公門”（《冀州從事張表碑》）等。逶隨、祎隋、逶迤、委虵皆為“委蛇”之別體。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源于《羔羊》的“委蛇”步法已成了儀容美及良好品德的代名詞，《后漢書·竇憲傳》載竇憲贊太尉鄧彪“仁厚委隨”，含義也是在此。

綜上可知，在禮樂文化盛行的周漢兩代，儀容美成了彼時貴族追求的目標(biāo)，之所以如此，因為它是禮的表現(xiàn)、德的外化。良好的儀容不僅是內(nèi)在道德品質(zhì)的展現(xiàn)，還能起到榜樣示范作用，具有巨大的教化功能，正如徐干《中論·法象》所說：“夫容貌者，人之符表也。符表正，故性情治；性情治，故仁義存；仁義存，故盛德著；盛德著，故可為法象。斯之謂君子矣?！对姟吩疲骸瓷魍x，惟民之則?！?sup>[34]而作為儀容重要內(nèi)容的步法，也自然成了人們（尤其是貴族、君子）展現(xiàn)自我風(fēng)貌和道德品質(zhì)的重要途徑。明乎此，我們才能從更深層次了解《陌上?！贰坝?，冉冉府中趨”的意涵，即這兩句表面上寫的是步法之美，實則借此以夸美羅敷之夫“可為法象”的儒雅儀容及良好的道德品質(zhì)。

[1]黃節(jié)：《漢魏樂府風(fēng)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第12頁。

[2]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五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第751頁。

[3]余冠英：《樂府詩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3，第15頁。

[4]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367頁。

[5]（漢）劉熙：《釋名》，中華書局，1985，第35頁。

[6]（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段注》，成都古籍書店，1981，第68頁。

[7]（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第355頁。

[8]（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墩撜Z正義》，中華書局，1990，第335頁。

[9]（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第35頁。

[10]《漢書》，中華書局，1962，第2128頁。

[11]（宋）洪興祖撰，白化文點?！冻o補(bǔ)注》，中華書局，1983，第12頁。

[12]（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2012，第606頁。

[13]（宋）洪興祖撰，白化文點校《楚辭補(bǔ)注》，中華書局，1983，第158頁。

[14]（宋）洪興祖撰，白化文點?！冻o補(bǔ)注》，中華書局，1983，第192頁。

[15]（宋）洪興祖撰，白化文點校《楚辭補(bǔ)注》，中華書局，1983，第252～253頁。

[16]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第667頁。

[17]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第728頁。

[18]（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2012，第750頁。

[19]許維遹：《韓詩外傳集解》，中華書局，1980，第7～8頁。

[20]（漢）賈誼撰，閻振益、鐘夏校注《新書校注》，中華書局，2000，第185頁。

[21]（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段注》，成都古籍書店，1981，第481頁。

[22]（清）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第2頁。

[23]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xué)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第86頁。

[24]（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第1332頁。

[25]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秶Z集解》，中華書局，2002，第84頁。

[26]《史記》，中華書局，1959，第3126頁。

[27]《漢書》，中華書局，1962，第3638頁。

[28]《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第2578～2579頁。

[29]《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第1153頁。

[30]《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第2545頁。

[31]（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第84頁。

[32]（清）馬瑞辰撰，陳金生點校《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第88頁。

[33]（清）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中華書局，1958，第40頁。

[34]（漢）徐干：《中論》，《四部叢刊初編》第337冊，商務(wù)印書館，1922，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