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3年
1823年6月10日,星期二
(初見歌德)
幾天前我來到魏瑪,今天第一次見著歌德。他待我異常熱情,言談舉止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使我把這一天看作了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昨天我托人去詢問何時能見他,他便定下了今天中午12點這個時間。于是我按時前往,發(fā)現(xiàn)他的仆人也已經(jīng)等著領我上樓去。
住宅內(nèi)部給人的印象十分愉快:一切都極其高雅和儉樸,不顯得豪華;還有樓梯邊上陳列的形形色色古代雕塑的復制品,也顯示歌德對于造型藝術和希臘、羅馬古典藝術懷有特殊的喜好。我看見住宅的底層有一些婦女在進出和忙碌,還有奧蒂莉的一個漂亮男孩兒很親熱地走過來,睜著一雙大眼睛瞅著我。
略微環(huán)顧一下四周,便跟隨相當健談的仆人登上樓梯,來到了二樓。他拉開一扇房門,但見門檻前嵌著“SALVE”這個預示著客人會受到親切接待的拉丁字。我跨過門檻,他領我穿過房間,拉開第二扇稍微寬大一點兒的門,請我在門前等著,好讓他去向主人通報我的到來。這里空氣涼爽宜人,地板上鋪著地毯,家具為一張紅色長沙發(fā)和幾把同樣顏色的椅子,顯得爽朗至極,近旁立著一臺三角鋼琴,一面面墻上則可看見各種不同類型和尺寸的素描和油畫。
通過面前敞開著的門,可以看見前邊的一個房間同樣裝飾著許多油畫;那位去通報我到來的仆人穿過了房間。
沒等一會兒歌德就來了,身著一襲藍色長袍,還穿好了鞋子——形象何等高貴??!我又驚又喜。可他無比親切的話語立刻驅散了我的局促不安。我們坐在了沙發(fā)上。在他的注視下,在他的近旁,我幸福得近乎心神迷亂,很少知道或者說簡直不知道該向他講什么。
他開門見山,談起了我的稿子。
“我剛好在讀它,”他說,“你的大作我讀了整整一上午;它無須任何推薦,它本身就很有說服力?!?/p>
接著,歌德稱贊我的書稿闡述清晰,思路流暢,說一切都有很好的基礎,顯然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
“我想很快把它送走,”他補充說,“今天我就給柯塔寫一封專遞快信,明天再通過驛車寄去裝文稿的包裹。”
對此我用言語和目光表示了感激。
隨后我們談我下一步的旅行。我告訴他,我的目的地原本是萊茵地區(qū),想在某個適合的地點待上一些時候,寫一點兒新的東西。然而現(xiàn)在我卻希望從此地去耶那,以便在那里等候柯塔先生的答復。
歌德問我在耶那是否已有些熟人。我回答,我希望能結識克內(nèi)勃爾先生。于是歌德答應給我寫封信帶去,讓我有把握得到更好的接待。
“這下好啦!”歌德接著說,“你在耶那,我們便近在咫尺,可以相互往來,一有什么事情就可以相互寫信?!?/p>
我們在一起坐了很久,氣氛寧靜而親切。我撫住他的膝頭,盯著他忘記了說話,怎么看也看他不夠。他堅毅有力的褐色面孔滿是皺紋,每一條皺紋都富有表現(xiàn)力。他的整個神情是如此誠摯而又堅定,寧靜而又偉大!他說話緩慢、安詳,談吐如同我們想象中一位年事已高的王者??赐獗肀阒浪麣舛ㄉ耖e,已然超乎于世間的毀譽之上。待在他身旁我感到說不出的愜意,內(nèi)心充滿了寧帖,就像一個人在歷經(jīng)長久的艱辛和渴望之后,終于滿足了自己最熱切的愿望。
接著他談到我寫給他的信,說我的想法是對的,一個人能干凈利落地辦一件事,也就能辦許多其他的事。
“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后來說,“我在柏林有些好朋友,最近幾天我常想起他們?!?/p>
他說時面帶微笑。隨后他提醒我這幾天還應抓緊上魏瑪哪些地方觀光,說他將請他的秘書克羅伊特先生給我當導游??伤?,認為我最不該耽誤的是上劇院去。接著他問我住在哪里,說希望再次見到我,想在適當?shù)臅r候差人過來通知。
我們親切地告別。我幸福到了極點,因為他的每一句話都流露出善意,我感到他真的打心眼兒里喜歡我。
1823年6月11日,星期三
(《法蘭克福學報》與歌德寫的書評)
今天早上我收到了再次去見歌德的邀請,而且是他親筆書寫的一張卡片。一小時后我便到了他那兒。今兒個他在我看來與昨天判若兩人,干什么事都像青年似的迅速而果決。
他跨進門時手里拿著兩本厚書?!斑@樣不好,”他說,“你來去匆匆;我們最好相互走得更近一些。我希望多見到你,多和你談談。可是一般的話題漫無邊際,于是我馬上想到一件特別的事情,想到一些能把我們聯(lián)系起來、成為我們談話出發(fā)點的具體參照。也就是在這兩大卷資料里,你會找到1772和1773那兩年的《法蘭克福學報》,而我當時寫的所有短篇書評也幾乎都刊載在里面。它們沒有署名;不過你熟悉我的風格和思維方式,完全可以從別人的文章中將其分辨出來。我呢,想讓你認真讀讀這些早年之作,然后把你對它們的想法告訴我。我希望知道它們有沒有價值,好不好收到將來出版的某個文集中去。這些東西離我自己太遠,我已經(jīng)沒了判斷力。你們年輕人卻肯定知道,對于你們它們是否還有價值,站在當代文學的立場上看,它們還有多少用處。我已經(jīng)安排人抄寫,將會把抄件給你,以便你對照原文。隨后再做認真仔細的編輯,看是不是能在不損傷整體風格的前提下,這兒、那兒地再做些小小的刪削或者增補更好些?!?/p>
我回答說很樂意試一試這件事,告訴他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做得完全符合他的心意。
“只要鉆進去了,”他回答說,“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完全能夠勝任,這工作在你易如反掌?!?/p>
隨后他向我透露,他打算在大約八天后旅行去瑪麗溫泉,希望在此之前我仍待在魏瑪,以便我們還有機會時不時地見見面,談一談,彼此更加熟悉。
“還有,我希望你在耶那也不只逗留幾天或者幾個星期,”他補充說,“而是整個夏天都在那里住下來,直住到臨近秋天我從瑪麗溫泉返回魏瑪。昨天我已寫一封信安排住所等事務,好讓一切都讓你感覺舒適和滿意。
“在耶那,你會發(fā)現(xiàn)進一步研究的資料和工具書應有盡有,加之交往的都是一些有學問的人;再說那地方也美不勝收,足夠你散五十次步無一重復,次次讓你感覺愜意,而且?guī)缀醵寄茏屇悴皇艽驍_地思考。你會找到閑暇和機會,在此期間既搞些自己的寫作,順便也幫幫我的忙?!?/p>
對如此善意的建議,我提不出任何一點兒異議,便高高興興地全盤應允了。我離開時,他真是特別慈藹,還定好了后天我再去一個小時,和他做進一步商談。
1823年6月16日,星期一
(為《藝術與古代》編目)
最近幾天我多次見到歌德。今天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談工作。我也發(fā)表了對他那些刊載在《法蘭克福學報》的書評的看法,稱其為他學生時代的余響。而我這一提法看樣子令他高興,以至他欣然指出,觀察這些早年之作最好以什么為出發(fā)點。
隨后他給了我《藝術與古代》的頭十一卷,讓我?guī)Щ匾牵闶俏矣跒g覽《法蘭克福學報》書評之余的又一件工作。
“也就是我希望,”他說,“你好好研究研究這些刊物,不只搞出個一般的目錄來,而是還要注明哪些題目不能認為做完了,以便我一目了然,重新找到頭緒,好把文章繼續(xù)做下去。這將幫我一個大忙,而你自己也會受益,也會通過這一實踐更仔細地審視所有文章的內(nèi)容,更有效地吸收它們,好處將遠遠勝過你僅憑個人喜好的一般的閱讀?!?/p>
所有這些話我都覺得既善意又正確,于是講,我也樂意承擔這件工作。
1823年6月19日(?),星期四
(歌德眼中的耶那)
我原想今天就去耶那,可是昨天歌德說希望我留在魏瑪一直到星期天,然后再乘驛車去耶那。昨天他把介紹信給了我,同時還讓我?guī)б环庑沤o弗羅曼家。“生活在這些人中間你會滿意的,”他說,“我曾在那兒度過一些個美好的夜晚。還有讓·保爾、蒂克、施勒格爾兄弟
和當今德國的另外許多名流,都曾在那兒待過,都樂于與那里的人交往,時至今日,那里仍然是學者、藝術家和其他知名人士的薈萃之地。過幾個禮拜,你給我寫信到瑪麗溫泉來吧,好讓我知道你過得怎樣,對耶那喜歡不喜歡。另外我也已告訴我兒子,我不在時他得去看你一次?!?/p>
歌德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令我十分感激;我深感快慰:所有跡象表明,他已當我作自家人,并希望把我留在自己身邊。
星期六,6月21號,我告別歌德,于次日乘車來到耶那,住進了一處花園住宅,房主是一些和善而又體面的人。由于有歌德的介紹,在封·克內(nèi)勃爾大人府上和弗羅曼先生家里,我都受到熱情接待,并從與他們的交往中獲益匪淺。我?guī)У揭莵碜龅墓ぷ饕策M展異常順利,除此之外還很快有了另一件喜事:柯塔先生來了一封信,不只是通知我很樂意出版我寄去的書稿,還答應付給我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稿酬,并且安排由我親眼看著在耶那付印。
如此一來,我眼下至少有一年之久可以不愁生計,因此也就干勁兒十足,想要在這期間創(chuàng)作出一些新作品,以便為實現(xiàn)當作家的遠大理想奠定基礎。我希望通過撰寫和出版《詩學論稿》,一勞永逸地結束理論和批評方向的學習,事實上也由此弄清了它那些高深精妙的法則;眼下,我整個內(nèi)心都自然而然地渴望實踐,都促使我轉向實踐。我計劃好寫無數(shù)的詩,長詩和短詩,還要寫各式各樣的劇本;我感覺現(xiàn)在的問題只是考慮清楚側重什么,才能從從容容地、按部就班地實現(xiàn)自己的計劃。
從長遠看我不喜歡待在耶那,這兒太安靜,太單調。我渴望去一座大城市,它不只有一座一流的劇院,還能讓民眾生活得自由而豪邁,這樣我才能吸收有價值的生活元素,才能迅速提高自己的內(nèi)在素養(yǎng)。同時,在這樣一座城市里,我希望默默無聞地生活,隨時都可以離群索居,完全不受干擾地投身自己的創(chuàng)作。
在此期間,我已滿足歌德的愿望做好《藝術與古代》頭四卷的目錄初稿,附在一封信里給他寄到了瑪麗溫泉。在信里,我和盤托出了我的心愿和計劃,很快我便收到下面這封回信:
目錄來得很及時,編得也完全符合我的期望和用途。但愿在我回來的時候,能讓我見到法蘭克福書評也已編輯成這個樣子,真如此那我就感激不盡,而事實上我已經(jīng)對你心懷感激,因此你的抱負、境遇、愿望、志向和打算,我也時時掛在心上并寄予同情,以便我回到魏瑪以后,能推心置腹地和你談談有關你前途的問題。今天就寫這些。離開瑪麗溫泉之前有不少事要考慮,要辦理,逗留太過短暫,人們親切可愛,分別讓你實在太難過。
希望見到你時你仍在安安靜靜地工作,要知道,這條路最終能通向睿智與練達,而且是再安全不過,再直接不過。
保重!很高興和你在一起,更長久、更親密地在一起。
1823年8月14日 瑪麗溫泉
歌德
收到歌德這封信,我感到幸福至極,情緒又暫時緩和下來了。我因此決定不采取任何自以為是的步驟,而一切遵從歌德的建議和愿望。這期間我寫了幾首小詩,完成了法蘭克福書評的編輯工作,并撰寫了一篇談自己看法的短文,準備交給歌德看。我急切地期待他從瑪麗溫泉歸來;這時候我的《詩學論稿》快要印好了,而為了稍事休整,我希望這個秋天無論如何就去萊茵河畔小住數(shù)日。
1823年9月15日,星期一,耶那
(為挽留艾克曼盛贊魏瑪)
歌德幸福地從瑪麗溫泉回來了,但在耶那只準備逗留短短數(shù)日,因為他此地的別墅不夠舒適。他心情暢快,精神矍鑠,一連步行幾個小時也不在話下,讓人看著真是高興。
相互愉快地問候了幾句,歌德便立刻談起我的事情。
“我必須照直說出來,”他開門見山,“我希望今年冬天你就留在魏瑪,留在我身邊?!彼_口就這么講,隨后便步步深入,一直往下說:“你的文論和批評搞得很不錯,在這方面你擁有天賦的基礎;它是你之所長,應該好好堅持,也過不了多久,它就會替你奠定一個堅實的生存基礎。不過還有一些原本不屬于你本行的知識,你也必須掌握。應該注意的只是不能因此耗費太多實踐,而是要迅速地越過去。今年冬天你待在魏瑪我這兒就完成這件事,到了明年復活節(jié),你會驚訝你已取得多大的進步。我手里掌握著最好的輔助手段,你因此會有一切最佳條件。這以后你就會在生活中站住腳,就會舒適愉快,到任何場合都信心十足?!?/p>
我樂于接受這些建議,便說,我完全同意他的意見,聽從他的安排。
“我負責在我家附近找一處住房,”歌德繼續(xù)道,“你整個冬天都將過得很有意義。魏瑪還匯集著許多好的方面,在上流圈子里,你慢慢會結識一些朋友;即使和所有大都市里最好的相比,這里的社交情況也不差。還有,我本身交往的更是一些十分杰出的人,他們你也會慢慢認識,并從與其來往中獲得極多極大的教益?!?/p>
歌德念出來一系列顯赫的姓氏,三言兩語表明這些大人物各自的殊勛。
“別的還有哪個小地方,你找得到這么多杰出之士!”歌德繼續(xù)說,“再有咱們的圖書館出類拔萃,再有咱們的劇院與其他德國城市最棒的劇院相比,就主要方面看也絕無遜色。因此我要重申:你就留在咱們這兒吧,而且不僅是今年冬天,你最好就在魏瑪定居。魏瑪?shù)某情T和大道通達四海五洲。夏日里,你不妨旅游旅游,慢慢觀賞你想觀賞的一切。我在那兒住了五十年,那兒有什么地方我沒有去過!——可我總還是樂于回到魏瑪去?!?/p>
我深感幸福,又來到了歌德身邊,又能聆聽他的談話,我感覺自己的整個靈魂已經(jīng)奉獻給了他。我想,只要擁有你,能夠擁有你,別的一切我全無所謂了。于是我又告訴他,他認為什么好我就做什么,一切一切全由他權衡我的特殊境況做出決定。
1823年9月18日,星期四,耶那
(給青年詩人的忠告)
昨天早上在歌德動身回魏瑪之前,我有幸又和他待了一會兒。當時他做了一次非常重要的談話,內(nèi)容對我極為珍貴,將使我終身受益。德國的所有青年詩人必須了解這個談話,它對他們也會有幫助。
歌德問我這個夏天寫詩沒有,以此引出了談話。我回答他寫是寫了幾首,但整個而言還缺乏寫詩的興趣。
“你得當心啊,”他接著說,“當心別急于寫大作品。許多咱們最優(yōu)秀的青年正好犯了這個毛病,恰恰又是那些最具天才和最有抱負的人。我自己也曾經(jīng)吃過虧,知道它對我多么有害。白費勁兒的事情干得太多太多啦!倘使我只做自己確實能做好的事情,我寫成的作品何止一百部。
“現(xiàn)實要求獲得自己的權利,每天涌起在詩人胸中的思想和情感,它都要求得到表現(xiàn),也應該得到表現(xiàn)??墒?,你腦袋里如果裝著大作品,就不可能同時想到任何別的事情,如此一來所有思想都被排擠掉了,你也會長時間失去生活本身的樂趣。僅僅為使一部大作品的構思變得完整、謹嚴,就需要耗費多少的努力和心智;而隨后要流暢自如地把它表現(xiàn)出來,又需要花多少力氣以及何等安靜而不受干擾的生活環(huán)境喲。要是整體有所失誤,那自然前功盡棄;再說,題材如此巨大,只要不能完全把握好一個個的細節(jié),整部作品必然這兒那兒出現(xiàn)漏洞,你于是會挨罵。結果,詩人做了那么多努力和犧牲,一切一切換來的不是獎賞和喜悅,僅僅是不快和心灰意懶。相反,詩人如果抓住每天的現(xiàn)實,隨時趁熱打鐵以涌起在自己胸中的思想情感作題材,那他就總寫得出一點兒好東西;即使有時候也可能不成功,卻不會有任何的損失。
“就說科尼希堡的奧古斯特·哈根吧,他本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你讀過他的《奧爾弗里特與李塞娜》沒有?詩中有些個段落寫得好得不能再好,東海之濱的風物人情以及種種細節(jié)描繪,都出色極了。
然而美的也僅僅只是段落,整部詩不會討任何人喜歡。而他為此浪費了多少的精力?。『喼本涂炀A?,心力交瘁?,F(xiàn)在他又搞了一部悲?。 ?/p>
說到此歌德微微一笑,停了片刻。我接過話頭,說:要是我沒有弄錯,他曾在《藝術與古代》上撰文勸告哈根,希望他只寫小題材。
“我自然是勸過他,”歌德應道,“可我們老年人的話又有誰聽呢?誰都自以為是呀,結果一些人一敗涂地,一些人長時間胡亂摸索,誤入歧途。可而今不再是摸索和失誤的時代嘍,我們年長者已經(jīng)走過了這個階段;要是你們年輕人還要重蹈覆轍,那我們的所有摸索和失誤又有什么意義呢?那咱們將永遠原地踏步!人們會原諒我們年長者誤入歧途,因為我們沒有現(xiàn)成的路可走;對你們后來人的要求就要多一些,你們不允許重蹈覆轍,胡亂摸索,而是得聽取老年人的忠告,一開始就在正路上往前行進。而且還不能滿足于僅僅向著未來的目標邁步,還得一步一個腳印,使你們邁出的每一步本身都成為目標。
“隨時隨地牢記這些話,看看有哪些適合你,能為你所用。我原本不擔心你,只是想這么說上幾句,也許能幫助你快一些度過一個不適合于你情況的階段。我說過了,希望你目前只寫小題材,寫每天的新鮮感受,這樣你通常都會寫出好的東西,而每一天也會帶給你快樂。一開始不妨把稿子給小冊子使用,給雜志發(fā)表;但切莫別人要求怎么寫就怎么寫,而是永遠得有主見。
“世界如此遼闊廣大,生活如此豐富多彩,什么時候也不會缺少作詩的因由。不過所有的詩都必須是即興詩,也即是說,必須由現(xiàn)實為寫詩提供靈感和題材。個別特殊的事件,正是通過了詩人的處理,才會獲得普遍價值和詩意。我自己所有的詩都是即興詩,都是由現(xiàn)實所引發(fā),在現(xiàn)實中獲得堅實的根基。對那種憑空胡謅的詩我嗤之以鼻。
“別講什么現(xiàn)實缺乏詩意,須知詩人的本色正好體現(xiàn)在他是否有足夠的智慧,能夠從平凡的事物中提煉出富有詩意的成分來。現(xiàn)實應該提供的是母題,是須要表現(xiàn)的要點,是真正的核心。而詩人的任務就在于,由此核心發(fā)展創(chuàng)造出詩的美好、鮮活的整體來。你知道那位傅恩施坦,那位人們講的自然詩人。他寫過一首講忽布葉種植的詩,寫得真是再好不過。現(xiàn)在我讓他寫一些反映手工業(yè)者生活的詩,特別是寫一首紡織工人歌,并且確信他一定能寫好;因為他打青年時代起就生活在這些人中間,對要寫的對象了解十分透徹,一定能駕馭他的題材。而這,即只需挑選和能夠挑選自己熟悉和善于駕馭的題材,正是寫小作品所占的便宜。寫大作品卻不成,與整體有牽連瓜葛的一切一切都無法回避,都必須寫,而且還要寫得真實、精確。可年輕作者對事物的認識仍然片面,寫大作品卻要求有多方面的知識,這一來就必然跌跤子?!?/p>
我告訴歌德,我正想寫一首關于四季更迭的長詩,準備把各階層人士在不同季節(jié)的活動和娛樂通通編織進去。
“這正是我說過的那種情況,”歌德回答,“在許多方面你可能成功,但還有一些也許你研究不夠和認識不夠的地方,你會遭到失敗。漁夫也許你寫得很好,獵人卻可能不行。但只要某個部分不過關,整體也就有了問題,即使一些個段落再精彩,你仍不能算創(chuàng)作了完美的作品。反之,要是你只寫你勝任愉快的這個那個部分,你就篤定能寫出好作品來。
“我特別要告誡你別去搞自己的偉大發(fā)明,因為發(fā)明得拿出自己的觀點,而年輕人的觀點很少是成熟的。再說,塑造人物和提出觀點作為詩人稟賦的重要方面往往會從其自身剝離開來,這樣就將使他日后的創(chuàng)作喪失豐滿。結果呢,多少光陰耗費在了臆造、構思和編織的過程中,到頭來卻沒人會說你一點兒好話,就算你好歹還能大功告成。
“相反,寫現(xiàn)成的題材完全是另一個樣子,會容易得多。事實和人物俱已存在,詩人只需賦予整體以生命。這樣做他還能保持自身的豐滿完整,因為詩人只需做很少的自我投入,再說時間和精力的消耗也小得多,因為需要花力氣的只是表達。是的,我甚至建議寫前人已經(jīng)寫過的題材。葉芙根尼亞不知寫過多少次啦,然而仍舊常寫常新是不是,因為每個人對事情有每個人自己的看法和寫法。
“暫時丟開所有的大題材吧,你已經(jīng)努力得夠長久啦,是該你認識生活的歡樂的時候啦,對此,最好的途徑就是寫小題材?!?/p>
我們在歌德的房間里邊走邊談,始終不曾離開這個話題;我只能一個勁兒表示同意,因為打心眼里感到他的每句話都是真理。每往前走一步我都越發(fā)輕松,越發(fā)幸福,因為我不得不承認,過去那各式各樣我迄今仍弄不清楚的大計劃,確實曾經(jīng)是我不小的負擔。現(xiàn)在我拋棄了它們,將它們貯之高閣,直到我逐漸研究了世界的方方面面,掌握了一個個的題材,再一次提起筆來勝任愉快地完成了一個又一個小作品,然后才回過頭去管它們。
我感到歌德的話使我聰明了好幾歲,長大了好幾歲;我在內(nèi)心深處認識到了,一個人能遇見一位真正的大師是何等的幸福。我由此獲得的教益簡直無法估量。
今年冬天,我從他那兒還有什么學不到啊,僅僅與他交往,即使在他不講任何有深義的話語的時刻,我不是同樣受益匪淺嗎!——只要能親近他,他這個人本身似乎就能給我教益,即使他這時一言不發(fā)。
1823年10月2日,星期四,魏瑪
(普魯士國務顧問舒爾茨)
昨天從耶那轉移到魏瑪,碰巧趕上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為歡迎我回魏瑪,我剛站穩(wěn)腳跟,歌德便差人送來一張劇院包廂的戲票。我利用昨天一天整理內(nèi)務,反正歌德府里人來人往,法國公使萊因哈特伯爵專程從法蘭克福來拜訪他,還有普魯士國務顧問舒爾茨也從柏林前來拜訪。
今天上午我去了歌德那兒。見我到來他挺高興,態(tài)度顯得極為和藹和殷勤。臨到我要告辭,他說他想先引薦我與舒爾茨國務顧問認識一下。他領我走進隔壁房間,我發(fā)現(xiàn)國務顧問正在觀賞藝術品,歌德隨即把我介紹給他,然后就留下我們單獨交談。
“太好啦,”舒爾茨接著說,“你愿意留在魏瑪,協(xié)助歌德編輯他在此之前的未刊稿。他已經(jīng)告訴我,他對你的參與寄予厚望,他說這下他又有望完成一些新作啦?!?/p>
我回答他,我此生別無他求,只想獻身德國文學;希望能在此地聊盡綿薄,也算貢獻一分力量,所以就暫時把個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打算擺在了后面。還有與歌德的實際交往,我補充說,也有助于自己提高成長,我希望這樣干個幾年,能變得成熟起來,然后就可以更好地完成眼下我只能略為嘗試一下的事情。
“確實,”舒爾茨說,“像歌德這樣一位偉人和大師,你能受他本人的直接影響,實在是難能可貴啊。我不也遠道而來,為的就是再受一下這位偉人的熏陶嘛?!?/p>
接著他問起我那書稿付梓的情況,去年夏天歌德已在信里對他提到這事。我告訴他,過幾天我就有望收到耶那送來的頭一批樣書,屆時如果他已不在魏瑪,我一定不會忘記給他寄一本到柏林去,請他教正。
隨后我們親切握手告別。
1823年10月14日,星期二
(歌德家的茶會;看戲須有耐心)
今晚第一次在歌德家列席一個大的茶會。我第一個到來,穿過一道道敞開著的房門,從一個房間走進另一個房間,房里都燈火明亮,我心情十分愉快。在最后面的一個房間里,我看見歌德正興沖沖地迎著我走來。他黑制服上戴著一枚星形勛章,顯得氣宇軒昂。我倆繼續(xù)單獨待了一會兒,便走進所謂的屋頂室,室內(nèi)在一張紅色長沙發(fā)的上方,掛著一幅題名為《阿爾布蘭蒂尼斯的婚禮》的油畫,特別吸引了我的目光。由推到旁邊去了的綠色帷幔襯托著,我眼前的這張畫格外鮮亮醒目,能靜靜地觀賞它令我充滿喜悅。
“是啊,”歌德說,“古代人不僅有偉大的思想,而且還能將它們表現(xiàn)出來。相反我們現(xiàn)代人雖也不乏偉大的思想,但卻少有能生動而有力地表現(xiàn)出來的時候?!?/p>
正說著里默爾和邁耶爾
也來了,封·繆勒首相和宮里的另一些顯官貴婦也來了。還有歌德的公子,還有我在此地第一次認識的歌德兒媳也走了進來。室內(nèi)人越聚越多,大家全都興致勃勃。還有幾個年輕漂亮的外國人來湊熱鬧,歌德跟他們說的是法語。
這次茶會挺合我的意,所有人都那么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愛站站著,愛坐坐著,有的開玩笑,有的談笑風生,誰都喜歡怎么樣就怎么樣。我跟歌德的兒子熱烈談論著幾天前上演的侯瓦爾德那出《肖像》,兩人對這出戲看法一致。我很高興,年輕的歌德分析起問題來既富有見地,又激情澎湃。
在聚會上,歌德本人表現(xiàn)得格外殷勤和藹。他一會兒走向這個,一會兒走向那個,總是專心地聆聽,自己講得少,讓客人講得多。小歌德夫人則經(jīng)常走過去挽著他,偎依著他,親吻他。前不久我曾告訴他,看戲給了我極大的快樂,我不愿多想,只想潛心體驗演出的效果。這似乎合他的意,認為適合我眼下的情況。
這時他領著小歌德夫人來到我跟前?!斑@是我的兒媳,”他介紹說,“你倆已經(jīng)認識了嗎?”我們回答是剛剛才認識?!斑@位也像你一樣是個戲迷嘍,奧蒂莉,”他隨即道,我們則慶幸彼此有著同樣的興趣愛好?!拔疫@媳婦是一場不落呀?!备璧卵a充說?!覒溃骸岸鄷簯蚓屎每?,我也是一樣;不過就算演出挺糟糕,你也得有點兒耐心才對?!薄斑@就對啦,”歌德回應說,“你不能走,糟糕也得強迫自己聽下去,看下去。這一來你就會恨透那些壞東西,從而提高自己對好東西的識別力。閱讀卻不是這個樣子,讀起來不受用就干脆扔掉手里的書;在劇院里卻必須忍耐?!蔽覍λ硎举澇?,心想這老先生確實經(jīng)常說出有見地的話。我們分散開來,參合到了在周圍其他房間里高談闊論的賓客中。歌德湊到了夫人女士堆里,我則和里默爾和邁耶爾結伙,聽他們給我講了許多意大利的事情。
后來政務參事施密特坐到一架三角鋼琴前,彈了幾首貝多芬的曲子,在場的人看上去都聽得專心而又投入。一位聰敏的夫人最后講了貝多芬的許多趣聞軼事。這樣便慢慢到了晚上10點,而對于我來說,這個夜晚過得真叫極其愉快。
1823年10月19日,星期天
(歌德家的午餐)
今天中午第一次在歌德家用餐。席上除了他自己,只有小歌德夫人和她的妹妹烏爾莉克小姐以及歌德的小孫兒瓦爾特。這就是講沒有外人,歌德完全像個一家之長。他什么菜都取一些,切起燒雞來更是特別敏捷,還不耽誤時不時地給自己斟一點兒酒。咱們其他人則高談闊論,談劇院演出,談年輕的英國人,談當天發(fā)生的其他事情。席間數(shù)烏爾莉克小姐特別興奮,也極為健談。歌德則舉止得體,只是時不時地插進來點評幾句,然而每評必有要義。與此同時,他時斷時續(xù)地翻閱著報紙,從中給我們念上幾個段落,特別是念希臘人取得進步的消息。
話題轉到了我還得學英語這件事。歌德強烈地建議我一定得學,特別是為了拜倫爵士的緣故,像拜倫這樣卓越偉大的人格過去肯定沒有,將來也難再有。他們把本地的英語教員濾了一遍,覺得沒有一位發(fā)音完全過關的,因此認為我最好找那些年輕的英國人學。
飯后歌德讓我看了幾個有關顏色學的實驗。然而對此我一竅不通,既看不懂那個現(xiàn)象,也不明白他的解說;不過仍表示希望將來有閑暇和機會多少了解一下這門學問。
1823年10月21日,星期二
(談舒巴特、烏蘭特和德國建筑藝術)
今晚和歌德在一起。我們談到長詩《潘多拉》。我問他能不能把它看作一部完整的作品,或者說是否還存在其他下文。他說不存在任何的下文,他根本就沒有再寫,而沒寫的原因正在于第一部構思太宏大了,以至于不可能再寫出第二部。加之把已成部分視為一個整體也蠻不錯的,所以他就此停了筆。
我告訴歌德,這部作品太難理解,我是反復讀了許多遍,直讀到差不多能夠背誦出來以后,才慢慢摸著了頭腦。對此歌德笑了笑說:“這我相信,一切就像糾纏在一起了嘛?!?/p>
我對他說,我不完全滿意舒巴特對這首詩的解說,他把《少年維特的煩惱》《威廉·邁斯特》《浮士德》《親和力》等分別表現(xiàn)的思想,統(tǒng)統(tǒng)給扯到一起,叫人莫名其妙,難以把握。
“舒巴特常常走得遠了點兒,”歌德說,“不過他挺不錯的,一切他都講得那樣精辟。”
我們談到烏蘭特。歌德道:“每見到重大影響,我總以為必有重大前提;烏蘭特既享盛名,那就必定有其杰出之處??蓪λ摹对姼杓肺覅s沒什么好說。每次翻開它來都滿懷希望,不想一開頭總碰上那么許多又差勁兒又陰郁的抒情詩,就倒了往下讀的胃口。后來我讀了他那些民歌風敘事謠曲,這下自然便發(fā)現(xiàn)了一位杰出天才,眼前不禁豁然一亮,他享盛名并非沒有緣由啊。”
我請教歌德對于德國悲劇所用詩體的意見。“在德國,”他回答,“很難對此形成統(tǒng)一的看法。誰都想怎么寫怎么寫,覺得什么合適一點兒就用什么。六音步的揚抑格自然是最莊重的詩體,但是對咱們德國人卻太長了。咱們?nèi)鄙傩稳菰~,通常都止于五個音步。英國人多的是單音節(jié)詞,所以詩的音步還要少?!?/p>
隨后歌德給我看幾幅銅版畫,接下來又談到古代德國的建筑藝術,說他想分門別類地慢慢給我展示。
“在這些古德意志建筑藝術的作品里,”歌德說,“可以看見一個特殊狀態(tài)中綻開的花蕾。誰有幸直面這個花蕾,誰就只能夠驚嘆;可誰要能讓目光深入植物生命的內(nèi)在秘密,窺見它生命力的搏動,搞清楚這花蕾如何漸漸地發(fā)育成長,那他觀察起事物來才獨具只眼,才明白他所見為何物。
“我想做出安排,讓你今年冬天在這方面有些個長進,以便來年夏天你去萊茵河地區(qū),面對著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和科隆大教堂真正有所收獲。”
我很喜歡歌德的安排,覺得真的應該感謝他。
1823年10月25日,星期六
(評科澤布,兼論散文乃創(chuàng)作才能的試金石)
薄暮時分,我在歌德身邊待了半個小時。只見他坐在工作臺前的一張木靠椅里,神情是那樣的恬靜、祥和,在我眼里就好似一位整個身心都沐浴在天國寧靜光輝里的圣徒,要不就是一個人在回憶曾經(jīng)享有的甜蜜幸福,這幸福眼下又實實在在地浮現(xiàn)在他靈魂的視野中。施塔德曼奉命替我搬了一把椅子到歌德身邊。隨后我們談論戲劇,戲劇成了今年冬季我主要的興趣。勞帕赫的《人間黑夜》是我看的最后一出戲。我評論它說,這部戲遵照作者的意思沒有出版,戲里邊觀念多于生活,抒情意味超過了戲劇性,劇情生拉活扯地編成了五幕,我看兩三幕演完會好得多。歌德補充道,整個構思都圍繞著貴族特權和民主政治兜圈子,這可不是普通人感興趣的啊。
反之,我稱贊自己看過的科澤布的戲,具體講就是他的《親緣》與《和解》。我稱贊他觀察現(xiàn)實生活目光敏銳,善于捕捉生活中有趣的方方面面,而且不少時候能做到真實而又有力的表現(xiàn)。歌德同意我的看法。他道:“什么作品能夠存在二十年并獲得民眾的喜愛,就必定有一些價值。只要科澤布留在自己的圈子里,不干超出自己能力的事,通常就能寫出點兒好東西。他的情況一如科多夫斯基
,表現(xiàn)市民生活的場景,他的作品堪稱完美,可一畫古羅馬或者古希臘的英雄,作品便毫無一點兒價值。”
歌德還給我提到科澤布幾出戲,特別贊賞他的《兩個克林貝格》。他補充說:“不能否認他熟悉生活,目光敏銳。”
他繼續(xù)講:“不能不承認,現(xiàn)在的一些悲劇作家既富有思想,也不乏詩情;可他們大多數(shù)缺少生動鮮活、游刃有余的表現(xiàn)才能,卻又勉為其難,去追求超出了自己能力的東西。鑒于這種情況,我就忍不住要稱他們?yōu)榘胃吡说奶觳??!?/p>
我說:“這樣的作家,我懷疑他們能寫好散文作品。依我的想法,寫散文乃是創(chuàng)作天才的試金石?!备璧峦馕业南敕?,補充道,詩句的作用只在提升詩意,或者說誘導出詩意。
隨后又聊了打算做的這件那件工作。談到了他的《經(jīng)法蘭克福和斯圖加特前往瑞士旅游》這篇文章;他想把連載此文的三期刊物寄給我,讓一篇篇讀過以后提出建議,看怎樣能把它們變成一個整體?!澳銜l(fā)現(xiàn)全都是即興之作,信筆寫來,壓根兒想不到什么謀篇布局,什么藝術圓熟,簡直就像提起一桶水往外傾倒一樣。”
我很欣賞這個比喻,覺得它非常適合形容毫無計劃的信筆寫作。
1823年10月27日,星期一
(關于《瑪麗溫泉哀歌》)
今天一早歌德就派人來邀請我晚上去他家喝茶和聽音樂會。來人給我看邀請名單,我發(fā)現(xiàn)受邀請的人數(shù)眾多,身份顯赫。他說,城里來了一位年輕波蘭女鋼琴家,今晚將為大家演奏。我高興地接受了邀請。
隨后卻送來了戲票,將上演的劇目叫《象棋機器》。這出戲我全然不了解,我的女房東卻對它贊不絕口,害得我巴不得一睹為快。再說一整天我沒有別的消遣,又一直著迷于喜劇,而不習慣參加那種達官貴人們的社交聚會。
傍晚時分,劇場開演前一小時,我來到歌德府中,這時宅子里已經(jīng)忙開了。我經(jīng)過一間大廳,聽見里邊鋼琴正在試音,以提前做好演奏的準備。我遇見歌德獨自在他的房間里,已經(jīng)穿戴得像在過節(jié),我的到來似乎正合他意?!澳憔痛谶@兒吧,”他說,“咱倆可以一直聊到其他人也到齊了。”我于是想你走不脫嘍,這下子你怎么也得留下,盡管眼下和歌德單獨待在一起你挺適意,可一當那許多陌生的老爺夫人駕到,你立馬就會成為熱鍋上的螞蟻。
與歌德在房里來回踱著,沒過一會兒話題就轉到了戲劇上,我呢馬上抓住機會再次表白,告訴他劇院永遠是我新的快樂源泉,加之過去幾乎沒有看過什么戲,所以現(xiàn)在差不多所有演出都讓我感覺新鮮。“是啊,”我補充道,“我今兒個左右為難,坐立不安,盡管我知道今晚在您府上將參加一次多么重要的聚會?!?/p>
“你知道什么?”歌德隨聲應和,說時靜靜地站著,睜大眼睛友善地瞅著我,“那快去唄!別再忸忸怩怩啦!既然今晚那場演出沒準兒更讓你開心,更適合你的情況,那你就去好啦。聽音樂嘛,你在我這里還經(jīng)常有機會?!薄笆牵蔽艺f,“那我就去了;也許能夠笑一笑,對我會更好些?!薄斑?,”歌德說,“你就陪我待到6點鐘吧,這樣咱倆還可以聊上幾句?!?/p>
施塔德曼端來兩支蠟燭,頓在了歌德的寫字臺上。歌德請我在燭光前落座,說要給我一點兒東西讀??伤麛[在我面前的是什么喲?是他最新的也最喜歡的詩!是他的《瑪麗溫泉哀歌》!
關于這組詩的內(nèi)容,我在這兒必須做點兒補充。歌德最近這次去瑪麗溫泉修養(yǎng)歸來不久,便流傳開一個說法:他在那里結識了一位年輕姑娘,一位窈窕秀麗、活潑聰慧的少女,一下子對她動了感情。每當從溫泉林蔭道傳來女孩兒的笑聲,他便會脫掉帽子,急急忙忙趕到她身邊去。他不放過任何與她待在一塊兒的時機,在她身邊度過了許多幸福的日子。后來,離別令歌德異常傷感,于是在激情澎湃的心境里完成了這首極其優(yōu)美的詩。這首詩,他可是視為圣物,對人秘而不宣的呀!
我相信這個傳說,因為它不只符合歌德精力旺盛的身體狀況,也完全符合他精神煥發(fā)、朝氣蓬勃的心理特性。對這首詩本身我早就巴不得見識一下,不過克制著不向歌德提出來,也有道理。因此一當它擺在我面前,我真?zhèn)€慶幸又驚喜。
歌德用拉丁印刷字體,親手把詩一行行抄寫在一疊厚厚的仿羊皮紙上,用紅色的摩洛哥羊皮做封面,外邊再拿一條絲帶給拴得牢牢實實。也就是說單看外觀,他珍愛這部詩稿的程度就超過自己的所有其他文稿。
我滿懷喜悅地開始閱讀,發(fā)現(xiàn)每一行詩都可以證明大家的傳說。只不過開頭的幾行就暗示,這一次邂逅并非新交,而已經(jīng)是重逢。詩始終圍著它自身的軸心旋轉,最后卻總是轉回到了它出發(fā)的地方。妙就妙在結尾突如其來,戛然而止,產(chǎn)生了超乎尋常、感人肺腑的效果。
我剛念完,歌德就回到我面前。“怎么樣,”他說,“我給你讀了首好詩。過幾天你告訴我感想?!蔽液芨吲d,歌德這兩句話免去了我即刻發(fā)表評論的尷尬,因為印象太新鮮,太倉促,不可能講出什么中肯的意見來。
歌德答應等安靜的時候再給我讀讀。這當口兒已快到劇場開演的時間,于是我與他親切握手告別。
《象棋機器》劇本可能挺精彩,演出效果同樣也不錯,只可惜我心不在焉,腦子里一直還想著歌德。
散場后我經(jīng)過他府第前面,但見整幢樓房燈火輝煌,樓內(nèi)還飄送出樂聲,真后悔自己沒有留下來。
第二天,有人告訴我,年輕的波蘭女鋼琴家斯奇瑪諾芙斯卡夫人——晚會就是為歡迎她而舉行的——演奏得棒極了,與會嘉賓無不贊賞驚嘆。我還聽說,歌德就是今年夏天在瑪麗溫泉結識的女鋼琴家,所以她現(xiàn)在才來魏瑪拜訪他。
此外歌德還差人給送來一篇曹佩爾的《歌德研究》;在文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很精辟的見解。我呢則寄給他幾首夏天在耶那寫的詩;關于這些詩,我已經(jīng)對他提起過。
1823年10月29日,星期三
(藝術的生命在于表現(xiàn)個別和特殊)
今晚掌燈時分我去見歌德,發(fā)現(xiàn)他正興致勃勃,兩只眼睛在燈光的反射中炯炯有神,整個人都顯得活潑、健壯而又年輕。
他立刻開始談我昨天寄給他看的詩,同時領著我在他的房間里走來走去。
“現(xiàn)在我明白啦,”他開口道,“你為什么會在耶那對我講,你想寫一首描寫一年四季的詩?,F(xiàn)在我勸你動筆,并且以冬季開篇。對于自然事物和現(xiàn)象,看來你具有特殊的敏感和眼光。
“對你的詩我只想再說兩句。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必須有所突破的轉折點,必須進入藝術真正高、難的境界,也就是必須能夠把握個別特定的事物。你必須奮力從觀念中掙扎出來,你有天賦,功底也非常好,現(xiàn)在就必須突破。前幾天你去了提弗特郊外,我要你再去,并把這作為你的任務。你也許還可以去觀察提弗特三四次,直至看出它本質的方面,并搜集好所需的全部母題(Motiv)。別懼怕艱苦,好好研究一切并將它們表現(xiàn)出來,題目本身值得你這樣做。我自己早該做這樣的嘗試,只是我力不從心,經(jīng)歷了那些身邊的重大事變,并且深深地卷進去了,以至許許多多的細節(jié)時刻縈繞涌動在我的心中。你呢卻是個外來者,過去的事聽主人家講講得了,自己可以只看眼前的、突出的和重大的?!?/p>
我答應試一試,盡管我不能不承認,這對我是一個很高的要求,很難達到的要求。
“這我清楚,”歌德說,“難是難嘍;可是藝術真正的生命,也正在于把握和表現(xiàn)個別特殊的事物。
“還有哪,如果我們只限于表現(xiàn)一般,那么誰都可以來模仿;可個別特殊的東西卻沒人能模仿。為什么?因為其他人沒有同樣的簡歷體驗。
“也不用擔心具體特殊的東西引不起共鳴。任何個性,不管它多特別,任何事物,從石頭到人,都具有共性;須知一切都會有重復,世界上不存在任何只出現(xiàn)一次的東西。
“到了表現(xiàn)個別特殊的階段,”歌德接著說,“所謂的布局(Komposition)也就開始了?!?/p>
這話我沒馬上明白,但卻忍住了沒有提問。我想也許他是指觀念與現(xiàn)實的藝術融合,是指外界事物與我們內(nèi)心感受的結合吧。不過他也可能指別的什么。歌德拾起話頭:“還有,你寫成了每一首詩,都要在后面注上日期?!蔽也唤獾赝?,想知道這為什么如此重要。他于是補充道:“如此一來它便同時可以當你的日記。這并非無足道的小事啦。我多年堅持這樣做,知道多么有意義。”
說話間,劇場開演的時間快到了,我于是離開歌德。“你這就動身去芬蘭嘍!”他提高嗓音,沖著我后背開玩笑道。原來要上演的劇名叫《芬蘭的約翰》,作者為魏森圖恩夫人。
劇情不乏動人之處,然而失之于濫情,處處可見作者的用意,給人的整個印象不佳。不過最后一幕我又非常喜歡,也算過得去了。
由于這部戲,我寫了以下的感想。劇作家塑造的哪怕平平庸庸的人物,通過演出也會增加色彩,因為演員是活生生的人,他們賦予角色生命,就必然給予他們某種個性。相反,一位大作家塑造得極為出色的人物,他們本身全都個性鮮明,通過演出就必然遭受損失,因為演員通常不能絕對地適應角色,只有極少數(shù)情況下能夠充分地否定自己的個性。如果演員的個性不正好跟角色吻合,或者不具備完全克制自身本性的才能,那就會出現(xiàn)混雜調和,人物于是失去了純粹的個性。由此可見,一位真正的大師的劇作,在舞臺上通常讓人看見的只有個別角色是原汁原味的。
1823年11月3日,星期一
(談題材的重要性和處理大題材的訣竅)
下午快到5點,我去歌德家里。在上樓的時候,我就聽見大廳里有人在愉快而高聲地談笑。仆人告訴我,年輕的波蘭女士在里邊進餐,這會兒還沒有散席。我打算離去,仆人卻說他奉命得報告我的到來,時候已經(jīng)不早,他主人也許正想我來哩。我因此讓他報告去,沒等一會兒,歌德果然就興沖沖地走出來,令我進了他在對面的工作室。我的到訪看來令他高興,他立刻叫人送來一瓶葡萄酒,給我斟了一滿杯,自己也時不時地來上一點兒。
“免得我忘記了,”他一邊在桌子上尋找,一邊說,“我這兒給你留了張音樂會的票。明晚斯奇瑪諾芙斯卡夫人將在市府大禮堂公開舉行一場演奏會,你可不能錯失良機。”我對他講,我決不會再做上次那樣的蠢事?!奥犝f她演奏得很棒哪,”我加了一句?!鞍魳O啦!”歌德說?!半y道趕得上胡默爾?”我問?!澳愕孟胂?,”歌德回答,“她不只是一位女演奏家,同時還是一位漂亮的女性,這樣一來,我們的整個感覺自然會更加優(yōu)雅;加之她高超的演奏技巧著實令人驚異!”——“可力度也夠嗎?”我問?!皦?,也夠力度,”歌德回答,“而這正是她最不同凡響的地方,因為一般女演奏家通常差就差在這點上?!蔽衣牶笳f,真高興到底還是有機會聽她演奏。
秘書克羅伊特進來報告了一些有關圖書資料的事。他走后,歌德夸獎他辦事很能干,很可靠。
隨后我提起前幾天歌德給了我三冊手稿,記載的是他1797年途經(jīng)法蘭克福和斯圖加特去瑞士做的旅游。我已認真地研讀了手稿,于是便談起他的那次旅游。我提到,他當時和邁耶爾一起反反復復地探討了造型藝術的題材問題。
“是的,”歌德回答,“還有什么比題材更重要呢?離開題材,還談得上什么藝術性呢?題材不行,天才通通白費。正是由于現(xiàn)代的藝術家缺少適當?shù)念}材,現(xiàn)代的藝術所以通通都很蹩腳。我們大家深受其害;不可否認,我也有我的現(xiàn)代病。
“對此心知肚明,因而處之泰然的,只有少數(shù)藝術家,”他接著說,“舉個例吧,他們畫我的《漁夫》,不考慮它全然不適合作畫。須知,這首敘事詩僅僅表現(xiàn)對水的一種感覺,一種在夏日里引誘我們?nèi)胨逶〉目煲猓怀嗽娎锸裁匆矝]有,又怎樣畫得出來呢!”
我進一步談到,我很高興他在旅途中對什么都感興趣,對什么都有自己的看法:諸如山脈的形狀和位置,巖石的種類;土壤,河流,云彩,空氣,風和氣象;還有一座座城市和它們的起源及發(fā)展;建筑藝術,繪畫,戲劇;城市的設施和行政管理;手工業(yè),經(jīng)濟,街道建設;人種,生活習俗,性格特征;然后還有政治和軍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歌德接過話頭:“可你找不到關于音樂的一個字,且原因無它:對音樂我不在行。每個人都必須了解,他出外要看的是什么,什么是他在行的事?!?/p>
繆勒首相走進房來,與歌德談了幾句話,然后很友善地對我講,最近幾天他讀了我那篇小文章,接著便談出了自己很有見地的看法。隨后他立刻又回到夫人們那邊,那里已經(jīng)開始演奏鋼琴。
首相走后,歌德對他做了很高的評價,說:“所有這些人都很杰出,你和他們保持著良好的關系,這就是我所謂令人依依不舍的精神家園?!?/p>
于是我告訴歌德,我已開始感受到來魏瑪以后所受的良好影響,漸漸脫離了迄今偏重理念和理論的傾向,越來越重視現(xiàn)實的價值了。
“你要不這樣結果一定很糟,”歌德說,“堅持下去吧,始終抓住現(xiàn)實。每一個情況,甚至每一瞬間,都有無窮的價值,因為它是無盡永恒的體現(xiàn)?!?/p>
停頓了片刻,然后我把話題轉向提弗特,問應該以什么方式表現(xiàn)它。我說:“這個題材涉及方面很多,很難找到一種統(tǒng)一的形式。我感覺最方便的是用散文形式進行處理。”
“題材的意義尚不夠重大,”歌德說,“整個說來,所謂帶訓導意味的敘事體或許可供選用,只是也不一直都適合。最好你用十至十二首短詩來表現(xiàn)這個題材,都押韻,但格律和形式可以多種多樣,隨方位和視角的變化而變化,結果整體便得到了全面的關照和描寫?!?/p>
我告訴他,我認為這個建議可行。
“是啊,還不妨來點兒戲劇手法,與園丁對對話什么的?經(jīng)過這樣的分解,寫起來就容易了,可以更好地把對象方方面面的本質特征表現(xiàn)出來。相反,籠而統(tǒng)之、一包在內(nèi)的大作品總是難弄,很少能做到完美無缺。”
1823年11月10日,星期一
(病中說詩;器重呂克特)
最近幾天,歌德身體一直不太好,似乎患了重感冒。他??人?,雖然咳得又響亮又有勁兒,但卻顯然非常痛苦,因為總是用手捫著心口。
晚上去劇院之前,我陪他待了半個小時。他坐在一把靠椅中,背沉陷在墊子里,說話顯得吃力。
我們談了一會兒,他說希望請我念一首詩,說著翻開了新一期正在編輯中的《藝術與古代》。他仍坐在靠椅里,告訴我了詩在哪一頁。我端來一盞燈,坐到離他不遠的寫字臺前,準備念詩。
這詩味道挺特別,我讀了幾遍仍吃不透含義,但卻特別震撼,異常感動。內(nèi)容為對印度賤民的贊美,形式為三部曲;主要音調讓我覺得來自異域,表現(xiàn)手法讓我難以完成對內(nèi)容的生動想象。加之歌德近在身邊,也妨礙我專心致志;我一會兒聽見他咳嗽,一會兒聽見他嘆氣,便不時地走了神,分了心:我這一半在念詩,另一半則感受著他的存在。因此我得一遍又一遍地讀,為了勉強能讀進去。可我越是往里讀,它便越是讓我感到意義重大,藝術高超。
讀完后,我對歌德談了對題材和藝術手法的感想,經(jīng)他略加點撥,有些個情景立馬變得鮮活起來。
“誠然,”他接著說,“手法很是簡練,要想真正把握就必須鉆進去。我本人也感覺它像一把用鋼絲鍛打成的大馬士革長劍。這個題材存于腹中走南闖北了四十年,結果自然便有時間清除了所有的雜質?!?/p>
“如果在觀眾面前朗誦,”我說,“肯定效果不錯?!?/p>
“唉,觀眾!”歌德嘆了一口氣。
“難道不行么?”我說?!盀榱私忉屢环?,使眼前的畫面鮮活起來,便可以描述一些先前的情景,用同樣的辦法也能幫助詩的理解不是?!?/p>
“我不這么看,”歌德說,“畫是另外一碼事;詩呢原本由詞語構成,一個詞會取代另一個詞?!?/p>
歌德這樣講我覺得點到了問題的要害,詩歌的闡釋者通常都在這里觸了礁。不過似乎還可以問有無可能繞過這個暗礁,在絲毫不損及詩歌柔弱的內(nèi)在生命的前提下,仍能通過語言幫助對它的理解呢?
我走的時候,歌德希望我把《藝術與古代》的那些稿子一齊帶回家,繼續(xù)研究一下那首詩;此外還有呂克特的《東方的玫瑰》。對呂克特這位詩人,他看樣子很器重,并且寄予厚望。
1823年11月12日,星期三
(普魯士國務部長洪堡來訪)
傍晚我去看歌德,在樓下就聽說普魯士國務部長洪堡在他那兒。這讓我高興,堅信一位老友來訪會使他精神振奮起來。
我隨即去了劇院?!恫祭竦慕忝谩费輪T陣容強大,演得也異常精彩,讓觀眾從頭笑到了尾。
1823年11月13日,星期四
(觀察自然,預言地震)
幾天前的一個下午,天氣晴好,我正走上通往艾爾福特的大道,這時來了一個上了年紀的男子,看外表是位富有的市民。我們還沒聊上幾句,話題便轉到了歌德身上。我問他認不認識歌德本人。
“你問認不認識!”他應道,口氣頗有幾分得意,“我當他的貼身仆人快二十年嘍?!苯又愦蜷_了話匣子,對他過去的東家贊不絕口。我請他給我講點兒歌德青年時代的事,他樂于滿足我的愿望。他講:
“我剛去他那兒,他沒準兒二十七歲光景,人挺精瘦,行動靈活敏捷,斯斯文文的樣子,我要抱起他來不用費勁兒。”
我問歌德初到此地是不是也很快活。他回答,和快活的人們在一起他自然快活,但是從來不過分,在那樣的情況下,他通常都會變得嚴肅。始終勤奮地工作和研究,心思全放在文藝和科學上面,一般說來,這就是他主人不懈的追求。晚上公爵常來拜訪,往往一談起學問來就談到深夜,害得他這個仆人也跟著硬撐著,心里一遍又一遍念叨:公爵該走了吧,公爵該走了吧。“那個時候,”他補充說,“他就已經(jīng)迷上研究自然啦?!?/p>
“一次,”他接著講,“歌德半夜三更拉起鈴來,我跑進他的臥室,見他已把帶輪子的床鋪從房間最下方推到了上邊的窗前,他自己正躺在床上觀察天空?!銢]在天上發(fā)現(xiàn)什么嗎?’他問我,我答沒有;他又說:‘那你快去守夜的那兒,問他有沒有看見什么!’我去問了,守夜人也什么都沒看見。我回去報告主人,他仍舊仰臥著,目不轉睛地凝視天空?!牶昧?,’他隨即對我講,‘咱們正處在緊急時刻,要么眼前就會遭遇一次地震,要么有一次地震即將爆發(fā)。’接著他命我坐在他的床邊上,聽他給我講解他做此判斷根據(jù)哪些征候?!?/p>
我問老先生那天夜里天氣怎樣。
“云很多,”他回答,“沒有一絲絲風,空氣凝定而悶熱。”
我問他是否立刻相信了歌德的預言,連一個字也未懷疑。
“是的,”他說,“我一字一句全相信;因為他過去不管預言什么,通通都應驗了。第二天,”老先生繼續(xù)講,“我的主人在宮里談起自己夜里的觀察,這時一位夫人對她的鄰座咬耳朵:‘聽!歌德又在說胡話啦!’可是公爵和大人們卻相信歌德,事實也很快表明他的預言是正確的。因為沒過幾個禮拜便傳來消息:就在那天夜里,墨西納城的一部分遭到了地震的破壞。”
1823年11月14 日,星期五
(哲學思辨有礙席勒的文學創(chuàng)作,感傷的詩與質樸的詩)
傍晚歌德差人來邀請我,說洪堡到宮里去了,如果我能過去他會很高興。我看見他跟幾天前一樣還是坐在他那張靠椅里;他親切地跟我握手,說起話來語音語調優(yōu)雅至極。他身旁立著一塊很大的護爐板,它同時擋住從寫字臺射過來的燭光,使他處在了陰影里。這時繆勒首相也走進來,和我們待在一起。我們坐到歌德身邊輕松地交談起來,以便他只是坐著旁聽。一會兒宮里的御醫(yī)雷拜因也來了。他摸了摸歌德的脈搏,說跳得很歡快,逗得大家挺高興,歌德甚至開了幾句玩笑?!爸灰目谶@邊不再疼痛就好啦!”隨后他抱怨說。雷拜因建議在那里貼一片膏藥;我們都說這樣的治療很有效,歌德看樣子也傾向這個意見。雷拜因把話題引向瑪麗溫泉,這一來似乎喚起了歌德的幸福回憶。大伙兒計劃明年夏天再去,并且講大公爵也少不了參加,如此美好的前景令歌德的情緒一下子高漲起來。還談到了斯奇瑪諾芙斯卡夫人,大伙兒回憶著她逗留此間的那些日子,說男人們都爭相獲取她的青睞。
雷拜因走了,首相開始讀那幾首寫印度的詩。這時歌德便和我談他的《瑪麗溫泉哀歌》。
8點鐘首相起身告辭,我也想走,歌德卻請我再待一會兒。我重新坐下來。話題轉向戲劇,談到了第二天要公演《華倫斯泰》,于是討論起席勒的創(chuàng)作來。
“席勒讓我覺得特別,”我說,“我是懷著真正的熱愛和贊賞,讀了他那些大劇本的有些個場次;可是接下來就遇到違反自然真實的情況,叫我讀不下去了。就連《華倫斯泰》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沒法不相信,是希臘的哲學傾向損害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他的哲學傾向使他走得這么遠,竟把觀念看得高于整個自然,以至于消滅了自然。凡是他想得到的,就必須發(fā)生,也不管這符合自然或是違反自然。”
歌德說:“一個如此才華出眾的人,從自己的哲學思維方式得不到絲毫好處,反而長期為其所苦,看著真是叫人痛心啊。他在受玄學思辨困擾的時期給洪堡寫過幾封信,洪堡把信給我捎來了。從信里可以看出當時他如何傷透腦筋,想把感傷的詩和質樸的詩截然區(qū)別開來。可結果找不到感傷的詩根基何在,他自己因此也陷入了難言的困惑。他這么干給人一個印象,”歌德微笑著補充了一句,“仿佛感傷的詩沒有其所產(chǎn)生的質樸基礎,單單本身也可以存在似的!
“在一定程度上無意識地僅憑直覺行事不是席勒之所長,”歌德繼續(xù)說,“相反,他做任何事情都要反復思考。不管原因何在,他總是沒完沒了地琢磨自己的寫作計劃,把它們談過來談過去,以至晚年的所有劇作都跟我一幕一幕的討論過。
“我生性正好相反,從不和人談自己打算寫的東西,即使是和席勒。我把一切悄悄藏在心上,通常是不到大功告成,誰都什么也不知道。想當初,我把已經(jīng)成書的《赫爾曼與多羅苔》放在席勒面前,令他著實吃了一驚,因為關于寫這部敘事詩的打算,事先我未曾對他吐露一個字。
“不過我挺好奇,想知道明天你對《華倫斯泰》會講些什么!你將看見一些個高大形象,劇本會叫你印象深刻,深刻得很可能出乎你的意料?!?/p>
1823年11月15 日,星期六
(看《華倫斯泰》演出)
晚上看戲,第一次觀賞了《華倫斯泰》。歌德講過的話不多;印象強烈,內(nèi)心深受震撼。演員們大多數(shù)還是席勒與歌德時代成長起來的,曾受二人言傳身教,所以也塑造成功了一群偉人。我在閱讀劇本時卻未能想象出如此富有個性的人物,所以演出對于我極富震撼力,以至當天夜里我做夢仍在看戲。
1823年11月16日,星期日
(《瑪麗溫泉哀歌》與歌德寫詩的方法)
晚上去歌德家,見他還坐在靠椅里,身體顯得有點兒虛弱。他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華倫斯泰》的演出。我向他詳細報告了這出戲在舞臺上給我的印象,他看樣子聽得很高興。
索雷先生由小歌德夫人領進來了,他待了差不多一小時,受大公爵的委托送來了金質獎章。展示和談論這枚獎章,看樣子令歌德挺開心。
小歌德夫人和索勒先生去了宮里,我又與歌德單獨待在一起。
他想起曾經(jīng)答應在適當?shù)臅r候讓我再讀一次他的《瑪麗溫泉哀歌》,便站起身來,擺了一支蠟燭在書桌上,把那首詩給了我。我幸福極了,能再一次讀它。歌德重新坐下休息,讓我不受打擾地獨自品詩。
讀了一會兒,我想對他談談感想,卻發(fā)現(xiàn)他好像睡著了。于是我趁機反反復復地閱讀,從中獲得了少有的享受。我大體上感覺到了貫穿全詩的特點,那就是青春期似的最熾烈的愛情,因受睿智老年高尚德行的節(jié)制而趨于平和。此外我還覺得,此處所表達情感比歌德其他詩里曾出現(xiàn)過的都要強烈。我認為這乃是他受拜倫影響的結果,歌德自己也不否認。
“你瞧,這就是極端的狂熱狀態(tài)的產(chǎn)物,”歌德補充說,“當我還沉迷其中,給我世間的任何珍寶我也不肯脫離它;可是現(xiàn)在,再崇高的獎賞也不能誘使我重新墮入那樣的狀態(tài)。
“一離開瑪麗溫泉我便寫了這首詩,也就是說還完全處于新鮮的感受中。清晨8點在第一個驛站上寫成功第一段,接著在車里繼續(xù)寫,一站一站地把記在腦子里的東西全寫下來,到晚上整首詩已白紙黑字擺在面前。因此才如此直抒胸臆,如此一氣呵成,所有這些,都有助于整部作品的成功?!?/p>
“同時,”我道,“整首詩在形式方面也有許多特點,讀起來不讓人產(chǎn)生它與你其他任何詩有所雷同之感?!?/p>
“之所以這樣,”歌德說,“是因為我就像孤注一擲的賭徒,把所有一切全押在現(xiàn)實這張牌上,毫不夸張但卻盡其可能地使它升了值?!?/p>
這一表述在我看來非常重要,它揭示了歌德的創(chuàng)作方法,說明了人們何以會一致贊揚他的創(chuàng)作多彩多姿,各式各樣。
說話間已到9點,歌德請我替他叫仆人施塔德曼,我叫了。
他讓仆人把御醫(yī)給的膏藥幫他貼到心口上。這時我走到了窗前,聽見他在背后對施塔德曼抱怨,他的病看來根本好不了啦,已經(jīng)成了痼疾。貼完了膏藥,我又陪他坐了一會兒?,F(xiàn)在他也對我訴苦,說一連幾宿根本睡不著,吃飯也完全沒有一點兒胃口?!把劭粗揪瓦@么過去了,”他說,“我任何事干不了,什么也做不成,完全打不起精神?!蔽覙O力安慰他,請他別老想他的工作,說但愿目前的狀態(tài)很快會過去?!鞍?,”他接著道,“我也并非缺少耐心,類似的情況我已熬過了多次,已經(jīng)學會了忍耐和忍受痛苦哦?!彼┲捉q睡袍坐在那里,膝頭和雙腳蓋著、裹著毛毯?!拔覊焊鶅翰幌肷洗玻彼v,“我要這樣在靠椅里坐一通夜,因為我反正睡不著。”
該告辭了,他親切地握了握我的手,我走出房間。
來到傭人的房里取我的大衣,發(fā)現(xiàn)施塔德曼滿臉沮喪。他說,他很為主人擔憂,他那么抱怨可不是好兆。還有兩只腳突然變得瘦筋筋的,前些時還有點水腫不是!明兒一大早他就找大夫去,向他報告這些惡劣的征兆。我設法安慰施塔德曼,可他仍舊很擔心。
1823年11月17日,星期一
(人們關心歌德的病體)
今晚我一到劇院就擠過來許多人,憂心忡忡地急于打聽歌德的健康狀況。他生病的事想必迅速在城里傳開,而且造成的印象比實際情況嚴重。有幾位告訴我他得了肺水腫。整個晚上我都心情郁悶。
1823年11月19日,星期三
(病中的歌德)
昨天我一直心神不定,坐立不安。除了他的家里人,誰也不準去見歌德。
今天傍晚我去他家,也受到了接待。我看見他仍舊坐在他的靠椅里,外表看上去跟我星期日告別他時完全一個樣,然而精神要爽朗一些。
我們特別談到了曹佩爾,談到了研究古希臘羅馬文學產(chǎn)生的大不相同的效果。
1823年11月21日,星期五
(詩人普拉滕和加澤拉體)
歌德差人來叫我。我很高興地發(fā)現(xiàn)他又下了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他遞給我一本小書也就是普拉滕伯爵的《加澤拉集》,并說:“我打算在《藝術與古代》里談一談它,因為這些詩值得評論??晌疫@樣子完全辦不到。你看能不能鉆研鉆研,從這些詩里找出些有價值的東西來?!蔽掖饝囈辉?。
“加澤拉這種詩挺特別,”歌德繼續(xù)說,“它要求內(nèi)容極其豐富,同樣的韻腳反復出現(xiàn),為此就得大量儲備相似的思想為其所用。所以并非人人都能寫好加澤拉這種詩體;不過你呢會喜歡它的?!?/p>
大夫來了,我于是告辭。
1823年11月24日,星期一
(關心新銳德國作家和詩人)
星期六和星期天都讀普拉滕的詩。今天早上寫好我的評論,把它寄給了歌德,因為聽說一些天來他誰都不讓見,而且大夫完全禁止他講話。
誰知今天傍晚他卻差人來叫我。我一進屋,便發(fā)現(xiàn)他身邊已經(jīng)擺好一張椅子,他向我伸出手來,態(tài)度友善慈藹極了。他立刻開始談我那篇小書評?!澳銓懙煤芎?,”他說,“我挺高興。我想給你講講,”他繼續(xù)說,“如果還有其他地方找你寫東西,你最好拒絕,要么至少預先告訴我,因為你既然已與我走到一起,我就不喜歡你還跟其他人有同樣的關系。”
我回答我只想跟著他,眼下也根本考慮不到建立別的關系的問題。
歌德挺滿意,隨后又說,這個冬天我們還可以一起做些個有意義的事。
接著談到了《加澤拉集》本身,歌德很喜歡這些詩的圓熟,很滿意咱們的當代文學到底也產(chǎn)生了一些出色的作品。
歌德繼續(xù)說:“我想把咱們最新的天才推薦給你研究,引起你的關注。希望你了解咱們文學產(chǎn)生的所有重要作品,把有價值的東西擺到我眼前,以便《藝術與古代》對其做出評介,讓善的、高尚的、有益的得到肯定。這些,以我的高齡,以我事情的千頭萬緒,沒有別人的幫助是顧不上啦?!?/p>
我答應勉力為之,同時高興地發(fā)現(xiàn):比起我想象的來,歌德是更加關心我們新銳作家和詩人。
幾天以后,歌德派人送來了最新的文學報刊,以便開始上面談過的工作。接下來的幾天我沒上他那里去,他也沒派人來叫我。聽說他的朋友澤爾特看他來了。
1823年12月1日,星期一
(談舒巴特和伊美爾曼)
今天應邀去歌德家進餐。一進門便發(fā)現(xiàn)澤爾特在座。他倆迎上來和我握手?!斑?,”歌德說,“這位是我的朋友澤爾特。你認識他很有好處,我馬上就要派你去一趟柏林,讓他盡量好好照顧你?!薄霸诎亓挚隙ê芎茫蔽艺f。“是的,”澤爾特笑道,“在那兒可以學到許多,也會拋掉許多?!?/p>
我們坐下來,天南海北地聊開了。我問舒巴特的情況。“他至少一周來找我一次,”澤爾特說,“他已經(jīng)結婚,卻沒有差事,怪他在柏林搞糟了跟語言學家們的關系?!?/p>
隨后澤爾特問我認不認識伊美爾曼。我答:“他的名字我常聽人提起,只是作品至今完全沒有讀過?!薄拔沂窃诿魉固卣J識的他,”澤爾特說,“是位很有希望的年輕人,但愿他的職位能給他多一點兒時間搞藝術?!备璧峦瑯淤澷p伊美爾曼是個天才,說:“讓咱們瞧瞧他能發(fā)展得怎么樣,看他能否下些功夫純潔自己的藝術趣味,在表現(xiàn)形式方面從善如流,向得到公認的最佳榜樣看齊。他原本的追求誠然有好的方面,但卻極易引向歧途。”
小瓦爾特蹦蹦跳跳地跑進來,纏著澤爾特和他爺爺問這問那?!靶√詺鈨海阋粊砭蛿嚨檬裁匆矂e想談啦,”歌德說。其實他很愛這個小孫子,對他總是百依百順,不知疲倦。
小歌德夫人和烏爾莉克小姐走進來,同來的還有小歌德,他穿著制服,佩著寶劍,準備到宮里去。我們于是入席。席間烏爾莉克小姐和澤爾特特別活躍,相互以極高雅的方式挑逗取笑。澤爾特其人和他的表現(xiàn)都合我心意。他健康而又幸福,所以總是興致勃勃,談笑風生,措辭得體,說什么都和和氣氣,悅耳中聽,從不矯情從不忸怩,什么都痛痛快快地講出來,有時甚至還會來上兩句粗話。他自己這么豪放不羈,自然也感染他人,和他一起很快便會忘了任何的拘束顧忌。我不由得暗自希望能和他相處一段時間,相信這會對我有好處。
散席后澤爾特馬上走了。大公爵夫人邀請他晚上去。
1823年12月4日,星期四
(作曲家澤爾特)
早上歌德的秘書克羅伊特送來請柬,邀我去他家赴宴。歌德還讓他提醒我,我該送一冊我的《詩學論稿》給澤爾特。我這么做了,把書給他送到了酒店里。澤爾特反過來給了我一本伊美爾曼的詩集?!霸疚乙埠茉敢獍阉徒o你,”他說,“只是你看,作者給我題了詞,變成了一份珍貴的紀念,我不得不自己留下啦?!?/p>
到赴宴還有時間,我和澤爾特便轉進公園,漫步前往魏瑪。舊地重游,澤爾特邊走邊回憶往昔光景,一路給我講了許多席勒、維蘭特和赫爾德的事情,說他和他們都是好朋友,他視與他們結交為自己人生的一大寶貴收獲。
接下來他談了許多作曲問題,引用了不只一首替歌德譜寫的歌曲?!懊慨斠獮橐皇自娮V曲,”他說,“我都首先力求吃透它的字面意義,使詩中情景對我變得鮮活起來。然后再高聲朗誦,直到背熟,如此在心里反復吟誦,曲調便自動出來了。”
風雨迫使我們提前往回走,雖然我們并不樂意。我送澤爾特到歌德府第門前,他上樓去小歌德夫人那兒,在開宴前再和她一起唱唱歌。
隨后2點鐘我去赴宴,發(fā)現(xiàn)澤爾特已經(jīng)坐在歌德身邊,在一塊兒欣賞意大利銅版畫。小歌德夫人走進房來,于是入席。今天烏爾莉克小姐不在,小歌德也一樣,只是進來問了聲好就上宮里去了。
今天席間的談話特別豐富多彩。講了很多趣聞軼事,澤爾特講,歌德也講,全都生動表現(xiàn)出他倆在柏林的共同友人沃爾夫的個性。隨后談到《尼伯龍根之歌》
,談到拜倫爵士,談到他為人期待的、小歌德夫人特別關心的對魏瑪?shù)脑L問。對賓根舉行的羅胡斯節(jié)
也談得興高采烈;澤爾特尤其忘不了兩個漂亮姑娘,她們的綽約豐姿、殷勤可愛深深銘記他的心里,今天講起來好像仍使他感到幸福。接著又熱烈地討論歌德的聚會歌曲《軍人之?!?。澤爾特講起傷兵與美女的趣事來沒完沒了,不知疲倦,全都證明了歌德這首詩的真實性。歌德自己講,那樣真實的故事他無須去遠處搜集,一切全是他在魏瑪?shù)挠H身經(jīng)歷。小歌德夫人卻總喜歡唱反調,她不愿承認,女人們會真是這“討厭”的詩寫的那個德行。
這樣,今天的時光也過得很愉快。
過了些日子,和歌德單獨在一起,他便向我問起澤爾特。“喏,”他說,“你對他印象如何?”我說他這人給我的印象極好?!俺醮我娒妫备璧吕^續(xù)說,“他可能顯得大大咧咧,是的,甚至有點兒粗魯。不過那只是表面。我?guī)缀醪徽J識任何人,會像澤爾特似的同時又那么溫柔啦。想理解他就絕不能忘記,他在柏林度過了半個多世紀??赡莻€地方,我從一切事情上看出來,菌集著的是這樣一幫子人,他們沒多少美味佳肴享用,卻個個伶牙俐齒,誰要不想沉淪到水下,誰就得時不時地粗魯幾下子?!?/p>
- 奧蒂莉(Ottilie von Goethe,1796-1872)是歌德兒媳婦,因歌德的妻子早已過世,家務實際由兒媳主持。艾克曼原文中的“歌德夫人”實指奧蒂莉,我譯作“小歌德夫人”。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名叫瓦爾特(Walter),一個名叫沃爾夫岡(Wolfgang),此處提到的應為前者。
- 拉丁文常用的問候語:您好。
- 柯塔(Cotta,1794-1832),耶那的出版商,以系統(tǒng)出版歌德、席勒的作品而享譽文壇,留名史冊。
- 克內(nèi)勃爾(Karl Ludwig von Knebel,1744-1834),作家和歌德的老友,早年也曾在魏瑪宮廷任職。
- 克羅伊特(Kr?uter,1790-1856),從1814年起擔任歌德的秘書和圖書管理員。
- 弗羅曼(K.Frommann,1765-1837),耶那出版商,他家系文人墨客聚會之所。
- 讓·保爾(Jean Paul,1763-1825),德國幽默小說家兼美學理論家;蒂克(J.L.Tieck,1773-1853),德國浪漫派作家,尤擅長中短篇小說和童話創(chuàng)作;施勒格爾兄弟(A.W.Schlegel,1767-1815;F.Schlegel,1772-1829),影響深遠道德國浪漫派文學理論家。
- 哈根(August Hagen,1797-1880),系當時一位頗有才華的青年詩人,《奧爾弗里特與李塞娜》 是他寫的一部敘事長詩。
- 德國人習慣說的東海(Ostsee)即波羅的海。
- 《藝術與古代》(Kunst und Altertum)是歌德自己辦的一份文藝評論雜志。
- 傅恩施坦(A.Fürnstein,1783-1841),一位從小就癱瘓了的德國作家、詩人,歌德曾于前一年到波希米亞訪問他,鼓勵他創(chuàng)作取材于農(nóng)民和手工業(yè)者生活的詩。
- 發(fā)明(Erfindung)指憑空臆造。
- 葉芙根尼亞(Iphigenie)是荷馬史詩中征討特洛亞的希臘主將阿伽門農(nóng)之女。古希臘悲劇詩人歐里庇德斯、17世紀法國古典主義詩人拉辛以及歌德自己,都以她的遭遇為題材,成功地創(chuàng)作出了傳世的悲劇作品。
- 原為一幅古代壁畫,此處懸掛的是歌德的朋友和藝術鑒賞家邁耶爾的臨摹品。
- 里默爾(F.W.Riemer,1774-1875),歌德的家庭教師兼私人秘書。
- 邁耶爾(J.H.Meyer,1760-1832),瑞士藝術理論家,即前注提到的歌德的朋友,其所著《古希臘造型藝術史》在當時頗有影響。
- 侯瓦爾德(E.v.Houwald,1773-1845),德國劇作家。
- 德國浪漫派女作家貝蒂娜·封·阿爾尼姆的妹妹封·薩維尼夫人(Gunda von Savigny)。
- 舒巴特(Ch.F.D.Schubart,1739-1781),與歌德同時代的革命民主主義詩人和批評家。
- 烏蘭特(L.Uhland,1787-1862),德國浪漫派詩人,在研究發(fā)掘民歌、民間敘事詩方面有所建樹。
- 勞帕赫(E.Raupach,1784-1852),德國劇作家。
- 科澤布(A.Ketzebue,1761-1819),歌德時代最受追捧的戲劇家,所作多為喜劇。
- 科多夫斯基(D.Chodowieski,1726-1801),波蘭油畫家和銅版畫家。
- 指著名的波蘭女鋼琴演奏家斯奇瑪諾芙斯卡夫人(Mada,e Szymanowska)。
- 一出由曼海姆著名演員貝克(H.Beck,1760-1803)從英文編譯成的喜劇。
- 曹佩爾(J.S.Zauper,1784-1850),德國評論家,著有多種研究歌德的論著。
- 魏瑪老公爵夫人安娜·阿瑪麗亞在城市南邊的夏宮所在地,其林苑中的自然風光十分優(yōu)美。
- 魏森圖恩夫人(Frau von Weissenthurn,1773-1849),德國劇作家。
- 胡默爾(J.N.Hmmel,1778-1837),莫扎特的弟子,作曲家兼鋼琴家,時任魏瑪宮廷樂隊指揮。
- 原詩題名為Paria-Trilogie(《賤民三部曲》)。
- 呂克特(F.Rückert,1788-1866),德國抒情詩人?!稏|方的玫瑰》為他成功編譯的東方抒情詩,他也因此青史留名。
- 墨西納(Messina),意大利西西里省的首府。
- 《華倫斯泰》是席勒的戲劇三部曲,主人公華倫斯泰是三十年戰(zhàn)爭(1618-1648)中的德方統(tǒng)帥。第二天要演的是第三部《華倫斯泰之死》。
- 亞歷山大·洪堡和威廉·洪堡兩兄弟都是歌德的朋友,此處指哲學家和教育家威廉·洪堡。
- 感傷的詩(sentimentale Gedichte)和質樸的詩(naive Gedichte,朱光潛等先生都譯為素樸的詩),是席勒用以區(qū)分近代浪漫主義詩歌和古典主義詩歌的術語;前者偏重感情抒發(fā)近乎多愁善感,后者強調自然、質樸有如現(xiàn)實主義。
- 《赫爾曼與多羅苔》是歌德的一部敘事長詩。艾克曼所記可能有誤,歌德提到的應該是他另一部劇作《私生女》。
- 《瑪麗溫泉哀歌》是歌德晚年寫的組詩《愛欲三部曲》的第二首。詩成于1823年9月5日至12日,也就是在與艾克曼談話之前一個月多一點兒。記得是七十四歲的老詩人在溫泉療養(yǎng)時狂熱地愛上了十九歲的少女烏爾莉克·萊維佐夫,因而承受了失戀的痛苦和斷念的考驗。
- 普拉滕(A.Platen,1798-1835),德國詩人,擅長寫格律嚴謹?shù)氖闱樵?。加澤拉詩體源自阿拉伯,特點為兩行一節(jié),單節(jié)押韻,一韻到底。
- 澤爾特(C.F.Zelter,1758-1832),歌德的摯友,德國作曲家。
- 伊美爾曼(K.L.Immermann,1786-1840),德國小說家。
- 赫爾德(J.G.Herder,1744-1803),德國杰出理論家和“狂飆突進”運動的綱領制定者,歌德的諍友和導師,經(jīng)歌德引薦成了魏瑪宮廷的教會總監(jiān)。
- 沃爾夫(F.A.Wolf,1759-1824),德國古文字學家,古希臘羅馬文學研究的奠基者之一。
- 《尼伯龍根之歌》,產(chǎn)生于12世紀的德國民間史詩。
- 賓根是萊茵河畔的一座小城,富有民間傳說和民間節(jié)慶,紀念一位圣者的羅胡斯節(jié)即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