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24年

歌德談話錄 作者:[德] 艾克曼 著;楊武能 譯


1824年

1824年1月2日,星期五

(莎士比亞的偉大有賴于時代;談《少年維特的煩惱》和“維特?zé)帷保?/p>

在歌德家進餐,席間談話輕松愉快。談到了魏瑪社交界一位年輕美人,這時在座的先生中便有一位講:他差不多快愛上她啦,雖然她還并不是智慧超群。

“去吧!”歌德笑道,“愛不愛未必跟智慧還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愛一個年輕女子的完全是另外一些品格,而不是她的智慧。我們愛她的美貌,她的年輕,她的調(diào)皮,她的溫柔,她的個性,她的缺點,她的乖僻,上帝知道還有種種別的無法言說的什么東西;可是,我們不愛她的智慧。我們尊重智慧來著,它要是確實卓越超群,有了這樣的優(yōu)點,一個姑娘在我們眼里會平添無限的價值。倘使我們已經(jīng)愛上了她,她的智慧也可能吸引我們。然而僅僅是智慧點不燃我們的愛火,激發(fā)不起我們的熱情?!?/p>

大伙兒認為歌德的話很有道理,很具說服力,都準備以他的方式觀察問題。

飯后其他人走了,我卻留下來與歌德坐在一起,討論了其他某些有意思的事。

我們談到了英國文學(xué),談到了莎士比亞的偉大,認為在出了這位文學(xué)巨人之后,所有英國劇作家的處境真叫不利。

“一位戲劇天才,”歌德繼續(xù)說,“如果他真正稱得起天才的話,就不可能不注意莎士比亞,是啊,不可能不研究莎士比亞。可是研究的結(jié)果必然意識到,莎士比亞的作品已經(jīng)窮盡整個人性的方方面面,已經(jīng)做過最高、最深的發(fā)掘,對于后來者,從根本上講已沒剩下任何可寫的東西啦。誰要在靈魂深處意識到已經(jīng)存在那樣一些無比精湛的、不可企及的杰作,并對其心悅誠服,誰還能從哪兒獲得勇氣提起筆來呢!

“至于我,五十年前在親愛的德意志祖國情況就好多啦。我很快瀏覽了現(xiàn)有的作品,它們沒能讓我長時間佩服,沒有怎么妨礙我走自己的路。我把德語文學(xué)和對德語文學(xué)的研究置之腦后,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了自己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如此一步步前進,我的天賦便自然得到發(fā)展,便逐漸具備必需的創(chuàng)作能力,取得了一個階段又一個階段創(chuàng)作的成功。在我生活和發(fā)展的每一個階段,我關(guān)于杰作的理念從來不超出我此一階段的實際動手能力多少。可要是我生而為英國人,那便會年紀輕輕、剛一省事,就讓所有那些豐富多彩的杰作和巨著壓得喘不過氣來,根本不會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我不會再那么輕松快活地往前走,而必定長久地思索,長久地左顧右盼,以便尋找一條新的出路?!?/p>

我把話題引回莎士比亞,說:“如果我們把他從英國文學(xué)中抽出來,單獨放到德國進行觀察,那我們就不得不驚嘆他那巨人一般的偉大真是一個奇跡??扇绻覀?nèi)ド勘葋喌墓枢l(xiāng)尋訪他,置身于他的國度的大地和他所生活的時代的氛圍,再研究研究他的同代人和直接繼承者,呼吸呼吸自本·瓊生、瑪森格、馬婁、博芒和弗勒喬等人那里吹刮來的雄風(fēng),那么,莎士比亞偉大縱然偉大,可我們卻會獲得一個信念,那就是他創(chuàng)造的精神奇跡許多都并非不可企及,他的許多成就都得歸因于他的時代和他生活那個世紀雄勁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氣?!?/p>

“你說得完全對,”歌德應(yīng)道。“莎士比亞的情況如同瑞士的群山。如果將勃朗峰直接搬到一望平川的呂內(nèi)堡大荒原,對它的高度你會驚詫得說不出話來??梢悄闳ピ煸L它連綿雄偉的故鄉(xiāng),先越過與它相鄰的一座座高峰,諸如少女峰、芬斯特阿爾霍恩峰、艾格爾峰、維特霍恩峰、果特哈特峰、玫瑰峰等等,再看見勃朗峰時雖然仍覺得是個巨人,但它卻不會令我們驚詫莫名啦?!?/p>

歌德繼續(xù)說:“誰要不肯相信莎士比亞的偉大許多都要歸功于他那偉大、雄勁的時代,那他最好問問自己:在時至1824年的今日英國,在報刊的批評爭吵鬧得文壇四分五裂的糟糕時日,還可能出現(xiàn)莎士比亞似的令人驚嘆的天才嗎?

“那樣一種不受干擾的、天然純凈的、患夢游癥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唯一能產(chǎn)生偉大作品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完全不可能再有了。我們現(xiàn)在的所有天才,全都置身于向公眾展示的托盤里。那五十多種全國各地出版的批評刊物,那由它們在公眾中引發(fā)的鼓噪喧鬧,不容許產(chǎn)生任何健康的東西。當今之世,誰要不完全退避開,強行自我隔離,誰就完啦。各類報刊拙劣的、多半唱反調(diào)的文藝評論,盡管也把一種亞文化普及到了民眾中,但對于一個創(chuàng)造的天才卻無異于妖氛,無異于毒液;它不斷滴落到他創(chuàng)造力之樹上并將其摧毀,從蔥蘢的綠葉到樹心最深處的纖維。

“還有啊,經(jīng)過了窩窩囊囊的兩百年,生活本身也變得何等馴順和羸弱了啊!什么地方還能遇見一個富有個性的天才!什么地方還有誰能盡顯本色,讓人看見他本來怎么樣就怎么樣!這反過來又影響詩人和作家,他感到外界的一切已對他不再有吸引力,于是只好返回來求諸內(nèi)心?!?/p>

談話轉(zhuǎn)到了《少年維特的煩惱》。歌德講:

“它是這樣一部作品,我可以說就像鵜鶘一樣,用自己心中的血液哺育了它。它蘊涵著我內(nèi)心那么多的情愫,那么多的感受和思想,足夠?qū)懗鍪客瑯娱L的小說哪。還有,我已一再說過,這本書出版以后我只重讀了一次,時時小心別再去碰它。它純粹是一堆火箭啊!一讀它我心里就不自在,生怕再一次經(jīng)歷自己早已逃離的重病狀態(tài)。”

我提到他會見拿破侖的事。在他不曾刊印的文稿中,我知道有一則關(guān)于此事的速記,曾不止一次請他把它繼續(xù)寫完。我說:

“拿破侖當面對您提到《少年維特的煩惱》里邊一處看來經(jīng)不起嚴格審視的疏漏,您也向他承認了。我很想知道,他具體指的什么地方?!?/p>

“你猜猜!”歌德神秘地微笑著回答。

“喏,”我說,“我猜想多半是綠蒂給維特送去手槍,事先卻對阿爾伯特只字不提,也沒有把自己的預(yù)感和擔(dān)憂告訴他吧。雖說您竭力想使她的沉默顯得合乎情理,然而面對朋友命在旦夕的緊迫關(guān)頭,您的所有努力仍舊于事無補?!?/p>

“你的意見自然是不錯,”歌德回答,“只是拿破侖所指是這個地方或是另一處,我看還是不挑明為好。不過呢我已經(jīng)講了,你的看法和他的一樣正確。”

我提出來,《少年維特的煩惱》一出版便引起極大的轟動,其原因是否在時代呢?我道:

“人們普遍這么認為,我卻不能茍同?!渡倌昃S特的煩惱》產(chǎn)生了劃時代的影響,原因就在它出版了,而不在它出版于某個特定的時候。每個時代都有那么許多不曾說出的痛苦,那么許多隱秘的憤懣不滿和厭世情緒,每一個人身上都存在那么許多與世界的矛盾,那么許多個性與市民社會的沖突,在此情況下《少年維特的煩惱》總是會引起轟動的,即使它直到今天才出版?!?/p>

“你說得很對呀,”歌德回答,“正因為如此,這本書今天和當初一個樣,還影響著某一個年齡段的年輕人。我呢,當初也根本不必從時代的一般影響中,從我讀過的這本那本英國小說中,去獲得自己青春的苦悶。倒是個人切身的現(xiàn)實境況令我躁動不安,煩惱苦悶,把我置于自然會產(chǎn)生出《少年維特的煩惱》的心境。我曾經(jīng)生活過,曾經(jīng)愛過,曾經(jīng)忍受過許多痛苦!——這,就是問題之所在。

“進一步觀察,人們談?wù)摵芏嗟摹S特時代’自然與世界文化的進程無涉,相反倒與每個個人的生活階段有關(guān)。人天生喜歡自由自在,卻不得不勉強適應(yīng)、屈從一個已然腐朽的世界的種種規(guī)范。幸福遭阻撓,活動受拘束,愿望得不到滿足,這些并非某個特定時代的毛病,毛病在每個人自己身上。要不是人人生命中都有一個感覺《少年維特的煩惱》仿佛就是為他自己寫的階段,那才真叫糟糕哪?!?/p>

1824年1月4日,星期日

(對法國革命及現(xiàn)存社會制度的看法和態(tài)度)

今天飯后歌德和我一起翻閱了拉斐爾的繪畫冊頁。歌德經(jīng)常觀賞拉斐爾的作品,為的是接近這位最杰出的人物,體察一位高尚卓越的人的思想。能在這類事情上給我以入門的指導(dǎo),使他感到高興。

后來談到了他的《西東合集》,特別是其中的《郁憤篇》,詩集的這個部分,抒發(fā)了歌德郁積在心的對自己敵人的憤懣。

“我是夠克制自己的啦,”他補充說,“要是我把所有不快和煩惱通通講出來,那薄薄的幾頁就會長成厚厚一卷。人們壓根兒沒對我滿意過,總想把我變成與上帝喜歡造就的另外一個樣子。我做什么他們同樣很少滿意。我一年到頭盡心竭力,寫出一部新作來想討一點兒世人的歡心,他們卻反過來要求我對他們感恩戴德,原因僅僅是承他們高抬貴手,說了我的作品馬虎過得去。要是他們表揚了我,那我還不能興沖沖地把它看作應(yīng)有的獎賞,而是恨不得我能說一些謙虛、推辭的套話,并且低聲下氣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我的人格和我的作品罵得一文不值。這可違反我的本性啊,如果我真這樣虛偽,這樣說假話,那我必定是個可憐的混蛋。我可是夠強大的啦,自己感覺是什么樣子就表現(xiàn)為什么樣子,于是便被人視為傲慢,時至今日仍然如此。

“在宗教問題上,在科學(xué)和政治中,我到處遇見麻煩,就因為我不陽奉陰違,就因為我有勇氣說出自己真實的感受。

“我相信上帝和自然,相信高貴會戰(zhàn)勝邪惡;但這在那些虔誠的靈魂看來還不夠,我還得相信三位一體。然而這有悖我心靈的真實感受;而且我也明白,即使如此對我未必會有多大好處。

“我還觸了一個霉頭,就是我發(fā)現(xiàn)牛頓關(guān)于光和顏色的學(xué)說是一個錯誤,并且有勇氣駁斥了這一公認的信條。我認為光純凈而真實,并把捍衛(wèi)這一真理當作自己的職責(zé)??墒橇硪粠腿藚s鄭重其事地想給光抹黑,說什么:陰影乃是光的一部分。這話聽起來荒謬,但卻的的確確是轉(zhuǎn)述人家的原話。須知人家真是講:顏色即為陰影和陰影遮掩的結(jié)果,那也就是光本身,或者說結(jié)論只有一個,顏色乃是光一會兒這樣折射一會兒那樣折射所形成的光線?!?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1/08/17420832863539.png" />

歌德沉默了,一絲帶譏諷意味的笑意慢慢在莊嚴的臉上擴散開來。他接著講:

“更別提政治方面啦!我曾經(jīng)遭遇怎樣的困厄,吃過多少苦頭,簡直沒法講。你知道《激動的人們》吧?”

“昨天才讀過,為了編輯您的新版文集,”我回答,“它沒有寫完,我打心眼兒里感到遺憾??刹还茉趺粗v,任何存心善良的人都應(yīng)該贊成您的觀點?!?/p>

“它是我在法國革命時期寫的,”歌德接著說,“所以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視為我當時的政治自白書。我把伯爵夫人塑造成了貴族的代表,通過她嘴里說出的那些話,表明了我認為貴族應(yīng)該有的想法。伯爵夫人剛剛從巴黎回來,在那里目睹了法國革命的前后過程,從中吸收了不壞的教訓(xùn),從而堅信民眾是可以統(tǒng)治,但卻不可以壓迫;下層民眾的革命起義乃是大人先生們多行不義的結(jié)果?!魏卧谖铱磥聿涣x的行事,’她說,‘我將來都要嚴厲杜絕,即使對別人的這類行徑,社會上的也好,宮廷中的也好,我也要大聲說出我的意見。我發(fā)誓不再對任何不義之舉默不作聲,即使會因此被罵成一個民主分子?!?/p>

“我想,”歌德繼續(xù)說,“這樣的信念極為可敬。當初這是我本人的信念,現(xiàn)在仍然是。可為了獎勵我,人家給我扣上了各式各樣的帽子,我不想再提它們?!?/p>

“其實只要讀一讀《哀格蒙特》,”我接過話頭,“就了解您怎么想。我不知道還有任何一個德語劇本,能為民眾的自由發(fā)出比您這部戲更大聲的呼吁?!?/p>

“人們就愛不以我的本來面目看我,”歌德回答,“總是對我所有的真實情形視而不見。相反席勒 ——咱倆私下講吧,他比我貴族得多,但說話也考慮的周到得多 ——,異常幸運,被當成了民眾親密的朋友。我打心眼兒里祝他好運,并聊以自慰,想想從前別的一些人遭遇還不如我啊。

“的確,我是不能成為法國革命的朋友,因為它的恐怖暴行離我太近,每日每時都激起我的憤怒,反之其良好結(jié)果當時還無法看出來。再者,當時德國有人自以為是,企圖把法國因大勢所迫所出現(xiàn)的場面人為地搬過來,對此我也不能無動于衷,漠然置之。

“不過,我同樣也不是專制統(tǒng)治的朋友。我并且完全相信,發(fā)生任何一場大革命,責(zé)任都不在民眾,而在政府。只要政府始終維護正義,始終頭腦清醒,能夠適時進行改良以滿足民眾的愿望,不是一直頑抗到非由下邊來逼迫你干必須干的事情不可,這樣子革命就完全不可能發(fā)生。

“可由于我仇視革命,人們便稱我作現(xiàn)存制度之友。然而這是一個含義曖昧的稱號,恕我不能受領(lǐng)。設(shè)若現(xiàn)存的一切都好,都合理,都優(yōu)越,那我絕對沒有意見??墒窃谟性S多好的方面的同時,還存在許多壞的、不合理與不完善的地方,這樣一來,現(xiàn)存制度之友往往差不多就等于壞的和腐朽的制度之友。

“時代呢卻永遠在前進;每隔五十年,人世間的事便會換一個樣子,一種1800年還完美無缺的制度,到1850年也許就已殘破不堪。

“對于一個民族來說,好的制度只可能從自己的本原,從廣大民眾的需要中產(chǎn)生,而不是對別人進行模仿。要知道,某種食物對于一個已發(fā)育到一定階段的民族是高級營養(yǎng)品,對另一個民族也許反倒成了毒藥。因此,只要不是出自植根于民族本原的需要,一切引進外來變革的嘗試都是愚蠢的,這樣子的革命企圖都不會成功;因為它們沒有上帝支持。對這類草率拙劣的舉動,上帝避之唯恐不及。反之,如果在民眾中存在大變革的真正需要,上帝便與之同在,革命便會成功。上帝顯然曾與耶穌基督及其最初的門徒同在,因為宣示一種新的博愛教義正是各族民眾的需要;上帝也顯然與馬丁·路德同在,因為清除那種讓教士階層歪曲了的教義,同樣是各族民眾的需要。上述兩大偉力可都不是現(xiàn)存制度之友??;相反,它們面對現(xiàn)實,深感必須清除那發(fā)霉的陳面團,決不能讓那不真實、不合理而且千瘡百孔的舊制度再存在下去?!?/p>

1824年1月27日,星期二

(回顧一生,唯有辛勞和工作)

歌德跟我談起他續(xù)寫自傳的事,眼下他正忙著完成這項工作。他提到,寫他晚年生活的部分不會像寫青年時代的《詩與真》似的有非常詳盡的細節(jié)。

“后邊的這些年,我必須更多地當作編年史來處理,”歌德說,“里邊出現(xiàn)得更多的是我的活動,而不是我的生活。一般而論,個人最重要的時期是他的發(fā)展階段。這個階段,對我來說,隨著完成《詩與真》那細節(jié)詳盡的幾卷便完結(jié)了。接下來便開始了與世界的沖突,這方面如果還有什么令人感興趣的話,那就僅僅是它產(chǎn)生的結(jié)果。

“再往后呢,一個德國學(xué)究的生涯,什么玩意兒?拿我來講,也許有些好的經(jīng)歷卻無從言說,而平平庸庸的呢又不值得花力氣說。再有嘍,那些能讓我輕松從容地對他們講述的聽眾,又在哪兒呢?

“回憶早年和中年的生活,在我現(xiàn)在這個年紀便會思考,那些曾與自己一起共度青春的朋友還剩幾個呢?這時候我總是想起在溫泉療養(yǎng)地消夏的情形。剛一到便認識一些人,和他們結(jié)下了友誼,可這些人已經(jīng)在此地住了一段時間,過不了幾個禮拜就要走啦。失去他們令人難過。那就去結(jié)識下一撥人吧,和他們還可以過一段,于是又成了親密朋友。但這撥人也要走,剩下我們孤零零的。還有就是第三撥在我們即將離去時才到的人,和這些人你就完全沒什么交道好打啦。

“大家常稱贊我是一個特別幸運的人;我自己呢,也不想抱怨,說對自己生涯不滿的難聽話。只是呢,歸根結(jié)底只有辛勞和工作,別的什么都沒有。大概可以講吧,在我長達七十五個春秋的一生中,真正安逸快樂的日子不到四周。這就像一塊永遠要往下滾的大石頭,你得沒完沒了地重新往山上推它。我的編年史將把此處說的這些話,解釋得明明白白。要我有所作為的呼聲,外來的也罷,發(fā)自內(nèi)心的也罷,真是太多了。

“我真正的幸運是我的文學(xué)思考和創(chuàng)作。然而我所處的環(huán)境,又多么嚴重地干擾、制約和妨礙我了喲!要是我能離社會活動和日常事務(wù)遠一點兒,多一些離群索居的時間,那我會更加幸福,取得的文學(xué)成就也會多得多。是啊,我寫完《葛慈·封·伯利欣根》和《少年維特的煩惱》不久,一位智者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你對世界有了貢獻,為報答你世界就會做出安排,讓你別又一次這樣做?,F(xiàn)在看來,此話在我身上應(yīng)驗嘍。

“聞名遐邇,位高權(quán)重,在生活里本是好事。只不過我靠自己的所有名和位沒有得到任何好處,換來的只是對別人的意見保持沉默,否則便會得罪人。這樣做的好處是我總知道別人怎么想,別人呢卻不知道我怎么想,要不然啊,真就開了一個愚蠢透頂?shù)耐嫘??!?/p>

1824年2月15日,星期天

(歌德慶幸自己不再年輕)

今天歌德邀我午飯前一塊兒去散步。我進屋時發(fā)現(xiàn)他正在進早餐,看上去興致挺好。

“來了一位令我高興的客人,”他愉快地對我說,“一位前途無量的青年,威斯特法倫的邁耶爾剛剛在我這里。他寫了一些詩,一些很有希望的詩。他才十八歲,卻成熟老到,真是難以置信。

“我很高興,”隨后歌德笑道,“現(xiàn)在我已不再是十八歲。我十八歲的時候,德國也只有十八歲,還可以有所作為;可現(xiàn)在要求太多啦,而且所有路都讓人跑過了。

“在一切領(lǐng)域德國都高高在上,高得我們根本無法綜觀全貌,眼下呢我們還要師法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又要仿效英國人和法蘭西人!除此之外,是的,簡直是瘋了,還把眼睛盯著阿拉伯東方,這么一來一個年輕人不完全昏了頭才怪。

“為了安慰他,我領(lǐng)他看了我巨大的天后朱諾頭像,以這件雕塑作為象征,告訴他只要堅持學(xué)習(xí)希臘人,就會獲得安寧。他是個好小伙子!只要注意別太分心,別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就定會有出息。

“不過,我說過了,謝天謝地,在這成熟透頂?shù)臅r代自己不再年輕。如果年輕真不知道怎么活。是啊,即使想逃到美洲去也太遲了,那兒的人也太聰明?!?/p>

1824年2月22日,星期天

(觀賞意大利風(fēng)光銅版畫)

跟歌德和他兒子一道進餐。席間小歌德講了不少他學(xué)生時代的趣事。也就是他當年住在海德堡,假期里常和朋友們?nèi)トR茵河畔漫游。他曾和另外十個大學(xué)生在一家旅店過夜,店老板無償招待他們喝葡萄酒,只要求朋友們有朝一日去參加他的一次“婚宴”。這位店主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飯后歌德給我們看一些著了色的素描,題材為意大利風(fēng)物,特別是鄰近瑞士山區(qū)和瑪爵湖(Lago Maggiore)的北意大利。波羅梅伊群島(die Borrom?ischen Inseln)倒映在湖水里,湖岸邊看得見漁船和漁具。歌德告訴我們,這就是《威廉·邁斯特的漫游時代》里的那個湖。在朝著玫瑰山(Monte Rosa)的西北方向上,聳立著將湖與其他地區(qū)隔離開的連綿群山,正值夕陽西下,山色幽深如岱。

我說,我出生在平原上,面對這樣幽森高峻的群山心里感覺不踏實,絕不會有興致去那些山谷里漫游。

“這樣的感覺挺正常,”歌德說,“歸根到底,人只適宜于待在他出生和生長的環(huán)境里。要是沒有重大的追求,他待在家里會幸福得多。瑞士一開始給我留下了極強的印象,令我心神迷亂,坐臥不寧;直到去過多次,最后一些年純粹用研究礦物學(xué)的眼光去看那些山,才開始平心靜氣地體驗它們?!?/p>

隨后又觀賞了一批根據(jù)一家法國畫廊所藏油畫制作的銅刻畫。這些畫幾乎都少有創(chuàng)意,所以五十幅中很難找出四五幅好的。好的幾幅是:一位少女在請人代寫情書;一個夫人待在表明出售(maison à vendre)但無人光顧的房子里;一幅打魚圖;一群站在圣母像前的音樂家,還有一幅普桑風(fēng)格的風(fēng)景也不壞。對此歌德評論說:“這些藝術(shù)家掌握了普桑畫風(fēng)景的一般理念,就照此理念一個勁兒地畫下去,結(jié)果畫作就既說不上好,也不能說壞。不壞是因為隨處都隱隱可見一個頗為可觀的樣板,但是又不能稱它們就好,因為這些畫家通常都缺少普桑似的偉大人格。詩人們的情況也如此,學(xué)習(xí)莎士比亞風(fēng)格的不少,學(xué)得成功者卻實在叫鳳毛麟角?!?/p>

最后觀賞了勞赫為法蘭克福故居雕塑的歌德胸像模型,大伙兒邊看邊談。

1824年2月24日,星期二

(學(xué)習(xí)須符合實際需要;古典雕刻藝術(shù)的長處)

今天午后1點去見歌德。他讓我看一篇由他口授而成的文稿,是準備給《藝術(shù)與古代》的第5卷第1期用的。我發(fā)現(xiàn)他給我的評論文章《印度賤民》做了個附錄,內(nèi)容既涉及那部法國悲劇,也涉及他自己的抒情詩三部曲,如此一來,這個題目就在一定意義上做得完整全面了。

“很好,你借寫評論的機會熟悉了印度的情況,”歌德說,“因為說到底,我們搞研究最終只是掌握了自己實際使用的東西?!?/p>

我承認他說得對,告訴他我在上大學(xué)時就有這樣的經(jīng)驗,聽了老師們許許多多報告,能記住的也只是自己本已傾向于實際使用的內(nèi)容;相反,所有將來不可能用上的東西通通讓我給忘記了。我講:

“我聽過赫恩教授的古代史和現(xiàn)代史,可如今已記不起一個字。然而,倘使現(xiàn)在要我為寫劇本而去研究某一個歷史片斷,那我肯定一輩子都會記住研究的東西。”

“總而言之,大學(xué)里學(xué)的太多太多,而且是太多毫無用處的東西,”歌德說,“還有一些個老師拼命延伸自己的專業(yè),教授的知識遠遠超出了學(xué)生的需要。早年化學(xué)和植物學(xué)一起歸入藥物學(xué)講授,學(xué)醫(yī)的學(xué)生只聽它就夠了?,F(xiàn)在倒好,化學(xué)和植物學(xué)都自成一門無邊無涯的大學(xué)問,掌握其中任何一門都需要人窮其一生,可是醫(yī)學(xué)院學(xué)生硬是兩門全得念!結(jié)果呢什么也學(xué)不到,顧此失彼嘛,通通忘得精光。誰聰明誰就會拒絕一切叫人分散精力的要求,而專心致志于一個專業(yè),把一個專業(yè)學(xué)精學(xué)通。”

隨后歌德給我看一篇他關(guān)于拜倫的《該隱》的短評。我很感興趣地讀了起來。

“你瞧,”他說,“教會的信條不足以影響像拜倫這樣的自由心靈,他正是通過此劇,極力擺脫一種強加給自己的教義的束縛。英國的教師們顯然不會因此感謝他;我很好奇,不知他是否會進一步寫《圣經(jīng)》中與此相鄰的題材,是否會將例如所多瑪?shù)臍绾投肽臍绶胚^?!?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1/08/17420832863539.png" />

在這些文學(xué)討論之后,歌德把我的興趣引到了造型藝術(shù)上,讓我看一件昨天他已經(jīng)興致勃勃地談起過的古代石雕。我觀賞著,驚訝于它表現(xiàn)手法的質(zhì)樸單純。我看見一名男子從肩上往下放一只水桶,為的是讓一個男孩兒喝水??赡泻哼€感覺不舒服,他的嘴還夠不著,桶里的水還流不出來。于是只見他把自己的兩只小手按在桶上,仰起腦袋望著男子,像是求他把桶再向自己傾一點兒。

“喏,喜歡嗎?”歌德問?!拔覀儸F(xiàn)代人自然也體會得到一個如此純粹自然,如此質(zhì)樸天成的題材有多么美,”他接著說,“我們也知道也理解,這樣的作品該如何創(chuàng)作;只不過我們創(chuàng)作不出來,理性至上嘛,因此總是缺少這樣一點兒令人驚嘆的魅力。”

隨后我們觀賞柏林的勃蘭特雕琢的一枚徽章,表現(xiàn)的是年輕的提蘇斯正從巨石下取出他父親的武器。人物的姿態(tài)有許多可稱贊之處,只是要搬動巨石四肢還顯得用力不夠。再有,年輕人既用一只手拽武器,還用另一只手搬石頭,看來無論怎么講都考慮欠妥;要知道,按道理他該先將沉重的石頭撂到一邊,然后再拾起武器。歌德隨即說:

“作為對照給你看一件古代的寶石雕刻,它的題材完全相同,但出自一位古人之手?!?/p>

說著他讓仆人施塔德曼搬來一口箱子,箱子里藏著數(shù)百件古代寶石雕刻的復(fù)制品,都是他旅游意大利時從羅馬帶回來的。于是我見到一位古希臘藝術(shù)家處理的同一題材,可那手法是何等的不一樣??!只見小伙子使盡全力推那巨石并也承受得起它的重量,因為這重量眼看就要被征服,石頭已給推到了快要滾到一邊的節(jié)骨眼兒上。年輕的英雄使出渾身的力氣頂住沉重的巨石,只有目光向下瞅著壓在面前石頭底下的武器。

我倆都欣賞這再合乎實際不過的處理。

“邁耶爾經(jīng)常喜歡講,”歌德笑著插了一句,“最難莫過于構(gòu)思?。 稍愀饩驮愀庠?,”他接著說,“我們再怎么思考也無助于構(gòu)思,你必須天生是這個材料,只有這樣好的想法才會像上帝自由的孩子似的不請自到,并沖著你喊:瞧我們來啦?!?/p>

1824年2月25日,星期三

(詩的形式作用巨大;經(jīng)歷豐富是個“大便宜”)

歌德今天給我看了他兩首極有意思的詩,兩首詩總的傾向都高度倫理化,但一些個母題卻自然、真實得毫無保留,以致世人很可能習(xí)以為常地稱其為不道德的詩。也正因此吧,他把它們密藏起來,不打算公之于眾。

“倘若智慧和高度的教養(yǎng)能轉(zhuǎn)變成公眾共同的財富,”他說,“那當詩人就太美了,他什么時候都可以徹底真實,不必害怕說出最精彩的話??墒聦嵣纤?jīng)常不得不有所節(jié)制,有所考慮,他的作品會落到各式各樣的人手里;他因此有理由顧忌,別因為太坦率引起多數(shù)好好先生的反感。還有時間也是個古怪東西。它就像暴君似的喜怒無常,對同一個人的言語行為在不同時代會表現(xiàn)不同的臉色。古希臘人允許說的話,我們再說就不合適;莎士比亞強健的同時代人感覺美妙的事物,1820年英國人就不再受得了,所以新近就感到有出版一種莎士比亞家庭版的需要?!?/p>

“還有形式也影響很多,”我補充說,“兩首中的一首音調(diào)、格律都合乎古代規(guī)范,引起反感的可能小得多。一些個母題本身誠然難以為人接受,但表現(xiàn)手法使整個作品變得如此大氣如此高貴,讓人仿佛在聽一位雄健的古代詩人吟唱,我們也仿佛回到了希臘遠古的英雄時代。另一首詩相反,音調(diào)、格律都是阿里俄斯托的,就麻煩得多了。內(nèi)容是一次現(xiàn)代歷險,語言也現(xiàn)代,于是便無所遮掩地直通通進入咱們的現(xiàn)實,一些個大膽的細節(jié)便顯得肆無忌憚多了。”

“你說得對,”歌德回答,“在不同的詩體格律里面,蘊藏著各種神秘而巨大的效果。比如我的《羅馬哀歌》,如果有人將其改譯成拜倫《唐璜》式的音調(diào)和格律,那它的內(nèi)容必定也跟著變得十分粗俗?!?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1/08/17420832863539.png" />

這時送來了法國報紙。在昂顧勒姆公爵統(tǒng)率下完成的那場討伐西班牙的戰(zhàn)役,引起了歌德極大的關(guān)注?!皩Σㄅ酝醭叩倪@步棋我不能不大加贊賞,”他說,“因為正是通過此役,他們才抓到軍權(quán),也贏得了王位。這下成功了。士兵們返國時懷著對自己國王的忠誠,因為他們從自己的勝利,也從人數(shù)眾多的西班牙人的失敗獲得了一個信念:效忠于一個人抑或聽命于許多人,沒有什么區(qū)別。軍隊贏回了舊日的光榮,證明了自身的價值,它即使沒了拿破侖,照樣能打勝仗。”

接下來歌德回顧了歷史,談了許多普魯士軍隊在七年戰(zhàn)爭中的情況,說在腓特烈大王的帶領(lǐng)下這支軍隊所向無敵,因此變得嬌縱自滿起來,結(jié)果后來在許多大戰(zhàn)役中吃了敗仗。所有的細節(jié)他全歷歷在目,我稱贊他記憶超凡,實在幸運。

“我占了一個大便宜,”他接著說,“能出生在這么個世界風(fēng)云濟會,在我漫長的一生中重大事件層出不窮的時代:先是七年戰(zhàn)爭,然后美國脫離英國獨立,接著又來了法國革命,最后才是整個拿破侖時代直至這位英雄覆滅,以及隨之發(fā)生的種種事變,我成了親身經(jīng)歷這一切的歷史見證。這樣一來,我的觀察結(jié)果和看法就可能與人完全兩樣;現(xiàn)在才出生的人只能通過書本了解那些重大事件,也就弄不明白它們是怎么回事。

“往后的一些年將發(fā)生什么,完全無法預(yù)言;只是我擔(dān)心咱們不會很快獲得安寧。世人生性可不謙虛知足:大人老爺不會放棄濫用強權(quán),民眾也不滿足于勉強過得去的狀態(tài),靜待逐漸的改良。只有使人性變得完美,現(xiàn)實也才可能完美;實際是將無休止地動蕩搖晃,一部分人受苦受難,另一部分人安樂享受;自私和妒忌這兩個惡魔將永遠作祟,黨派之爭將沒了沒完。最明智的辦法是人人各司其職,生來適合干什么、學(xué)習(xí)過干什么就干什么,別去妨礙他人干自己的事。鞋匠就該守著他的楦頭,農(nóng)民就該扶著他的犁頭,君主呢,就該懂得治理國家。要知道,治國也是一項需要學(xué)習(xí)的職業(yè),任何不精于此道的人都不應(yīng)潛妄介入。”

隨后歌德又談起法國的報紙,說道:

“可以讓自由派人士發(fā)言嘛,因為如果他們講得有道理,別人就樂意聽。但是?;庶h手中握有重權(quán),就不宜講話,而必須行動。他們不妨調(diào)遣軍隊,砍人腦袋,讓人上絞架,這些都是他們的權(quán)利;可要是在公開發(fā)行的報紙上否定別人的意見,為自己的舉措辯護,就有失體統(tǒng)啦。除非讀者全都是君主,否則掌權(quán)者還是別發(fā)議論為好。

“至于我過去的所作所為,”歌德接著講,“我總自認為是一個保皇派。讓別人愛講什么就講什么吧,我呢,認為怎么好便怎么干。我了解自己事業(yè)的全貌,知道自己的目標所在。要是我獨自犯了錯誤,能夠重新將其挽回;可錯誤要是三個人和更多的人一塊兒犯的,那改正就不可能了,因為人多不同的意見也多?!?/p>

接下來吃飯的時候,歌德情緒極為高漲。他給我看施彼格爾夫人的紀念冊,他在冊子里寫了些很美的詩句。留給他題寫的空白長達兩年,他很高興,終于兌現(xiàn)了一樁舊日的承諾。我向施彼格爾夫人朗誦完了詩,繼續(xù)往后翻閱紀念冊,遇見了許多顯赫的姓氏。翻一頁便是梯德格的一首詩,思想和音調(diào)完全跟他的《烏拉尼亞女神》一樣。歌德說:“我一時心血來潮,想在他這詩的下面再和上幾句,可一轉(zhuǎn)念還是算了。我感到慶幸,因為口無遮攔會得罪好人,弄巧成拙,這在我可不是第一次啦。

“梯德格的《烏拉尼亞女神》我可是受夠了,”歌德繼續(xù)說?!坝幸欢螘r間,唱的念的凈是《烏拉尼亞女神》;不管去到哪兒,桌子上見到的都是《烏拉尼亞女神》,談話的題目也全是《烏拉尼亞女神》和永生。我呢,當然也不愿失去相信未來繼續(xù)存在的幸福;是啊,我甚至想附和著洛倫索·美第奇講,所有不盼望來世的人,對于此生就已經(jīng)死了。只不過呢如此不可理喻的事情,遠遠不能成為日常觀察的對象,不能充當絞盡腦汁的思辨題目。再說,誰相信永生,誰偷著樂得啦,他可是沒有理由再馳騁幻想,肆意發(fā)揮。至于梯德格的《烏拉尼亞女神》嘛,我只想說那些虔誠的信徒就跟貴族一樣,也是一個特權(quán)階層。我發(fā)現(xiàn)有些蠢女人自以為了不起,了不起的理由就在她們與梯德格一起相信永生來著;她們有的想以極其傲慢的方式在這點上考驗我,我沒法子只能忍受??晌业米锪怂齻?,因為我說:求之不得呀,如果咱們過完此生還有幸再活一次;只是呢,我懇求恩典我,別讓我到了那邊再碰見這世上任何一個曾經(jīng)相信來生的人。否則啊,我才真會苦不堪言!虔誠的人們便會成天圍著我轉(zhuǎn),說:你看,咱們不是對了嗎?咱們不早說過嗎?應(yīng)驗了是不是?如此一來,到了彼岸也休想獲得安寧!

“考慮什么永生?”歌德繼續(xù)說:“那是貴人們尤其是那些無所事事的貴婦們的事。一個想在今生就有所作為的人,他每天都得努力,都得奮斗,都得工作,就該讓來世自己待在一邊兒,在今世奮發(fā)有為。再者,那種對今世的幸福沒多少指望的人,也適合琢磨永生問題。我愿打賭,善良的梯德格如果明白這一點,他的思想也會更好一些。”

1824年2月26日,星期四

(只表現(xiàn)與自己天賦相近的題材;天賦與預(yù)感)

陪歌德吃飯。飯后收拾好了,他讓傭人施塔德曼搬來幾只收藏銅版畫的大夾子。夾子上集了一些灰塵,旁邊又沒有合適的帕子可以擦拭,歌德于是生氣了,罵了他這個傭人。

“我再最后提醒一次,”他說,“你要不今天就去買回已多次叫買的抹布,那明天我就自己去買,你看著好啦,我說話算話。”

施塔德曼去了。

“有一次我對演員貝克爾發(fā)過同樣的火,”歌德心緒頗好地對我繼續(xù)說,“他當時拒絕扮演《華倫斯泰》中的一名騎士。我讓人告訴他,如果他不演這個角色,那我就自己演。這一講成了。因為劇院的人了解我,知道我在這類事情上不開玩笑,脾氣犟得說了干啥一定干啥,甚至?xí)沙鲎畀偪竦呐e動來的。”

“您真的會去演那個角色?”我問。

“會!”歌德回答,“我會去演,而且演得比貝克爾先生更好,因為我比他更了解這個角色。”

隨后我們打開畫夾,開始觀賞里邊的銅刻畫和素描。為了我歌德翻看得很慢,我感覺得到,他是有意幫助我提高藝術(shù)鑒賞力。他只讓我看每一類畫中的杰作,給我詳細講解作者的立意和成就,以使我能體會大師們的想法,重溫大師們的感受。

“這樣才能培養(yǎng)出我們所說的品位,”他講?!绊氈肺徊荒苡弥械蓉浬B(yǎng)成,只能用杰作上品。所以我只讓你看最好的作品,等你這樣打好了基礎(chǔ),便有了評價其他作品的尺度,不會估計過高,也不會過低。我讓你看每種畫中最成功的佳作,使你懂得沒有哪個畫種可以輕視;只要一位偉大的天才得到登峰造極的發(fā)揮,任何畫種都會賞心悅目,令人欣喜。例如這幅法國畫家的艷情畫可謂無與倫比,因此堪稱此一畫種的典范杰作?!?/p>

歌德把畫遞給我,我興致勃勃地觀看起來。畫面是夏季別墅里一間愜意的房間,透過敞開的門和窗看得見外面的花園,以及園中的一群俊男靚女。房間里坐著一位三十歲光景的美婦人,手捧一本樂譜,像是剛剛才展罷歌喉的樣子。往下一點兒,在她的旁邊,倚坐著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女。在敞開著的窗前,臉朝外站著另一名年輕女子,懷里抱著一把琴,好像仍在彈奏。這當兒進房來一位年輕的先生,女士們的目光全給他吸引了過去。似乎是他打斷了她們的娛樂彈唱,因此微微弓著身子,使人覺得他正在說抱歉,而他的話女士們都愛聽。

“這幅畫,我想其溫情香艷足以媲美卡爾德隆的一部杰作,”歌德說?!叭绱艘粊?,這個畫種里最精彩的一件作品,就讓你看見啦。對此你可還有什么說的?”

說著他又遞了著名動物畫家盧斯的一些蝕刻版畫給我,畫的全是綿羊,各種姿態(tài)、各種情狀的全有。面孔長相之單一,皮毛之骯臟、蓬亂,一切一切都真實到了極點,簡直就像是些真羊。

“每當注視這些牲畜我心里就會害怕,”歌德說,“它們那么呆板,那么蠢笨,那么懵懵懂懂,那么傻張著嘴,叫我看了不能不產(chǎn)生同情。我真害怕自己會變成這樣一頭動物,并差不多相信畫家本人曾經(jīng)就是一頭羊。反正是極端令人驚訝哪,他怎么會鉆進羊們的靈魂,深入體會它們的思想感情,以至能通過外表把它們的內(nèi)在性格如此真實地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由此可見,如果堅持畫與自己稟性相近的題材,一位偉大天才會取得怎樣的成就。”

“這位畫家難道沒有同樣真實地也畫過狗、貓和猛獸嗎?”我問?!笆前?,他如此善于體察其他動物的內(nèi)心狀態(tài),有沒有也同樣忠實地表現(xiàn)過人物的性格呢?”

“沒有,”歌德回答,“這些全都超出了他的范圍;反之,那類馴順的吃草動物,如像綿羊、山羊、奶牛等等,他卻永不疲倦地畫了又畫 ——這本是他一生一世都不會離開的天才領(lǐng)地嘛。他這樣做好極了!與羊一類動物的同感在他與生俱來,他自然而然地了解它們的心理情感,對它們的體態(tài)外表同樣生就一雙敏銳的眼睛。別的生物相反也許就不那么容易讓他看透了,因此要畫它們他既缺少天賦,也沒有激情?!?/p>

歌德的一席話在我心里激起不少類似的聯(lián)想。例如不久前他還對我說,真正的詩人生來了解世界,要表現(xiàn)它根本用不著許多的經(jīng)驗,用不著見多識廣。記得他當時講:

“我創(chuàng)作我那部《葛慈·封·伯利欣根》時還是個二十二歲的小青年,十年后真驚訝我寫得竟那么真實。誰都知道我不曾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和見聞,所以我必定是通過預(yù)感認識了復(fù)雜紛繁的人事情景。

“一般說來,在認識外部世界之前,我先只喜歡表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后來,等我在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世界確實像我想象的樣子,它就令我生厭,我再也提不起興致去表現(xiàn)它了。是的,我想講:如果我長期等待,直到認識了世界才去表現(xiàn)它,那我寫出來的就只能是對現(xiàn)實的戲擬嘍?!?/p>

還有一次,歌德說:“所有人的性格中都存在一定的必然性,一定的傾向,和這種那種基本性格特征同時并存的還有一定的次要特征。經(jīng)驗足以教人認識到這一點,但是也有少數(shù)的人這種認識與生俱來。在我身上天賦與經(jīng)驗是否得到了結(jié)合,我不想追究,只不過我知道:我和誰只要談上一刻鐘的話,就足以讓他在作品里講兩個小時?!?/p>

談到拜倫,歌德同樣也說,世界對于他像是透明的,他通過預(yù)感就能表現(xiàn)世界。我表示有些懷疑,說拜倫例如未必能夠表現(xiàn)低等動物本性,原因是他的人格太偉大,不會樂意關(guān)注這樣一類題材。歌德承認我說得對,并且講,聯(lián)想的有效范圍總是有限,只有當題材與作家的天賦相適應(yīng)才起作用。在天賦與預(yù)感的關(guān)系這點上,我們看法一致,都認為聯(lián)想之作用范圍大小,隨作家天賦高低的不同而變化。

隨后我講:“閣下認為詩人生來便了解世界,那我想您大概只是指內(nèi)心世界說的,而非指現(xiàn)象和日常的經(jīng)驗世界吧;也就是說,詩人要想成功地表現(xiàn)經(jīng)驗世界,就必須再對現(xiàn)實進行研究?!?/p>

“當然是這樣,”歌德回答?!皭叟c恨,希望與絕望,以及心靈其他種種稱呼的狀態(tài)和情感,天生屬于詩人的領(lǐng)地,也能讓他成功地表現(xiàn)。但是如何開庭斷案,或者如何參加議會,如何給皇帝加冕,他便并非生來就了解;要想描寫這些事情不違背真實,詩人就必須通過自身的閱歷或者吸取前人的經(jīng)驗學(xué)習(xí)掌握它們。例如寫《浮士德》我能通過預(yù)感,很好地把握主人公悲觀厭世的陰郁心理,還有格莉琴熱烈的愛情感受;但為了寫例如:

天空中升起紅色的殘月,

那么悲涼,那么冷清黯淡 ……

就需要親自觀察自然?!?/p>

“可是,”我接過話頭,“整部《浮士德》里沒有一行不帶著悉心研究世界和人生的鮮明痕跡。讀者怎么也不會想,您沒有極其豐富的人生體驗,一切全是上天所賜。”

“可能吧,”歌德回答,“不過如果我沒有通過預(yù)感事先在心中裝著世界,那將始終是個睜眼瞎子,一切的研究和體驗都只會勞而無功,白費力氣。光存在著,顏色包圍著我們;可如果我們自己眼里沒有光和顏色,那我們也就不會發(fā)覺身外的這類東西?!?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1/08/17420832863539.png" />

1824年2月28日,星期六

(創(chuàng)作最忌功利和草率)

“天性使然,”歌德說,“有些杰出人物每次寫作都要先靜心而深入地鉆研題材,決不匆忙從事,即興命筆。這樣的天才常常叫我們不耐煩,因為你很少能從他們那兒得到你眼下希望得到的東西。然而也正是如此,才誕生出了登峰造極的作品?!?/p>

我把談話引向了拉姆貝格。歌德說:

“他當然是另一種類型的藝術(shù)家,一位極討人喜愛的天才,一位無與倫比的即興揮毫大師。一次在德累斯頓,他要我臨時出個題目給他畫。我就告訴他:阿伽門農(nóng)遠征特洛伊歸來剛下馬車,正要跨進家門突然心中感到不是滋味。你得承認,這個題材真是再難不過,換上別的畫家必定要長時間深思熟慮??伤购茫以拕偝隹?,他已經(jīng)畫起來,而且我還不得不佩服他,竟立刻準確地把握住了要表現(xiàn)的東西。我無法否認,我真想收藏幾幅拉姆貝格親手畫的畫?!?/p>

隨后我們談到了另一些畫家,說他們畫風(fēng)浮躁輕率,結(jié)果落入俗套,自己毀了自己。

“這樣的套路總是趕著完工,”歌德說,“不覺得創(chuàng)作本身有任何樂趣。貨真價實的、真正偉大的天才,卻能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找到最大的幸福。盧斯孜孜不倦,一絲不茍,才畫成了他那些山羊和綿羊的長毛和卷毛;從那無比的精準細膩,可以看出他工作時享受著最純凈恬美的幸福,根本想不到趕工來著。

“才能差一些的人不滿足于藝術(shù)就是藝術(shù),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總是眼睛盯著錢,只看見他們希望用完成的作品去換取的報酬??墒牵康呐c路子如此世俗和功利,根本出不來任何大作品?!?/p>

1824年2月29日,星期天

(歐仁·拿破侖去世和多瑙-萊茵運河修建計劃)

12點鐘去見歌德,他邀請我中飯前一塊兒乘車去兜兜風(fēng)。我進屋時發(fā)現(xiàn)他正用早點,就坐到他對面,和他談起我們?yōu)榫庉嬎男挛募歼€在考慮的那些作品。我勸他這個集子既要收《神·英雄和維蘭特》,也要收《牧師的通信》。

歌德回答:“以我現(xiàn)在的立場,我對這些青年時代的作品原本沒有任何想法。就由你們年輕一代做決定吧。我不想責(zé)罵那些最初的嘗試,那會兒自然還懵懵懂懂,不自覺地往前闖,不過呢我具有正確的直覺,有一根指引我尋找到金子的‘幸運棒’?!?/p>

我指出,所有偉大的天才都是這樣,否則在這良莠善惡混雜的世界上,他一朝醒來就找不著正確的方向,避免背道而馳。

說話間車已套好,我們便坐上出了城,向耶那方向駛?cè)?。天南地北地聊著,歌德提到了新送來的法國報紙?/p>

“法國的憲政有完全不同于英國的基礎(chǔ),”他說,“這個民族身體內(nèi)毛病太多。在法蘭西干什么都得行賄,是的,整個法國革命都受到了行賄受賄者的左右。隨后歌德提到早上剛到的消息:羅希滕貝格的公爵歐仁·拿破侖死了。這消息看樣子挺使他難過。他說:“他是一位偉大人物,這樣的人越來越少啦;世界又失去了一位杰出的人。我認識他,去年夏天還和他在瑪麗溫泉聚談過。他一表人才,約莫四十二歲,但看上去要老一點兒,毫不奇怪呀,你只要想一想,他一生中經(jīng)歷了一個接一個的戰(zhàn)役,一件又一件的大事。在瑪麗溫泉他向我透露了一個計劃,跟我詳細商談了如何實施這個計劃。原來啊他正四處奔走,要修建一條連接萊茵河與多瑙河的運河??墒且豁椘D巨工程嘍,如果考慮到地方勢力的拼命反對。然而一位曾經(jīng)在拿破侖麾下效過力,跟他一起震撼過世界的男子漢,又會把什么看作不可能呢!卡爾大公就有過同樣的計劃,并且也動工了,可沒過多久工程就停了下了:施工現(xiàn)場的土質(zhì)經(jīng)不住挖掘,一挖開兩邊的泥沙總是又合了攏去。”

1824年3月22日,星期一

(漫步歌德別墅所在的園林)

中飯前乘車去歌德園林別墅。

園林位于伊爾姆河彼岸,緊挨著城市的公園,在一片丘陵的西面斜坡上,環(huán)境很是愜意宜人。北風(fēng)東風(fēng)都給擋住了,南風(fēng)西風(fēng)卻長驅(qū)直入,送來溫暖吹來生氣,特別在春天和秋天,住在園林中真是舒適至極。

坐落在西北方的魏瑪城近在咫尺,走幾分鐘就到了;然而環(huán)顧四周卻不見一幢樓宇或者一個塔尖,讓人想到這是在城市身邊:公園里林木參天,完全遮擋住了朝城市一邊的視線。在左邊的林木朝北方延伸,緊貼著林子便是直接通向城外園林別墅的車道。

朝西和西南方望去,可見一片開闊草地,越過了草地,在一箭之遙的遠處,伊爾姆河靜靜地、蜿蜒曲折地流去。河的彼岸同樣是起伏的丘陵,丘陵的斜坡上和丘頂上林木繁多,赤楊、白楊、岑樹和白樺樹干挺拔,枝葉茂密,濃蔭隱映下擴展開來的公園滿眼綠意,把南方和西方的天際線推得老遠老遠的。

越過草地極目遠方,特別是在夏季里,公園給人的印象好似你處在一座方圓數(shù)里的大森林邊上。你會覺得,隨時可能有一頭梅花鹿或者麋鹿出現(xiàn)在草地上。這時你便會體驗到大自然的岑寂寧靜,因為周圍實在是太靜了,靜得常常一點兒聲息沒有,如果不是鶇雀時不時地啼叫兩聲,或者斷斷續(xù)續(xù)地從林中飄送來鶯兒的囀鳴。

然而從這遠離塵囂的夢境中,我們也不斷被驚醒:一會兒塔樓上當當當敲響了報時鐘,一會兒公園的高處傳來孔雀的鳴叫,一會兒軍營里響起了鼓號聲。不過并不叫人討厭,因為讓這些聲音喚醒,都讓人產(chǎn)生一種身在故園的寧帖感覺,而你原以為在云天之外。

在某些季節(jié)和某些日子,公園里的草地壓根兒不冷清寂寞。一會兒看見鄉(xiāng)人們?nèi)ノ含敵侵汹s集,或者去上班來回從這里經(jīng)過,一會兒又有形形色色的散步者沿著蜿蜒的伊爾姆河走去,尤其是走向在某些日子誰都愛去的魏瑪上城。而一到收獲干草的季節(jié),這些地方更是熱鬧非凡。隨后就看見羊群在草地上放牧,有時還夾雜著來自附近奶場的漂亮瑞士母牛。今天還絲毫見不著所有這些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象。草地上找不到幾塊綠顏色,高大的樹木全無綠葉,只有褐色的枝丫和蓓蕾;然而燕雀兒的啼叫和不時送來的鶇鳥的鳴囀,卻預(yù)報了春天的臨近。

空氣如夏日般清爽宜人,還微微地吹拂著西南風(fēng)。晴空里飄過一小塊一小塊的彤云,更高處的帶狀卷云正在消散。我們仔細觀察這云象,發(fā)現(xiàn)從底下飄過的云朵也在散開,由此歌德得出結(jié)論說,氣壓表要升高啦。

接下來歌德談了不少氣壓表升降的問題,他稱這些現(xiàn)象為“水之肯定”和“水之否定”。他講地球依照自身永恒的法則呼吸,講到持續(xù)不斷的“水之肯定”可能引發(fā)洪水。還說: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氣壓,不過歐洲范圍的氣壓卻大致差不多。大自然變幻莫測,本身很不規(guī)律,也就很難讓你找出規(guī)則性來了。

我跟著歌德漫步在園中寬闊的砂石路上,同時聆聽著他講這類高深問題。不覺已來到別墅跟前,他吩咐傭人打開樓門,準備過一會兒領(lǐng)我進去參觀內(nèi)部。別墅外墻粉刷成了白色,墻面上布滿由木條支撐著的薔薇植物,藤蔓一直攀爬到了屋頂上。我圍著別墅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薔薇叢中的枝杈間,留下來了大量去年夏天的鳥窩,形狀各式各樣,眼下薔薇沒了葉子便全都顯露了出來,特別是那許多由金翅雀和形形色色的尖嘴小雀兒各按自己喜好高低錯落地搭建的鳥巢,看上去煞是有趣。

歌德隨后領(lǐng)我走進樓內(nèi),去年夏天我放過了參觀的機會。在一樓我只發(fā)現(xiàn)有一間起居室,墻上掛著一些地圖和銅版畫,再就是還有歌德真人大小的一張彩色油畫肖像,而且是邁耶爾畫的,畫的時間就在朋友倆剛剛從意大利歸來不久。那時候的歌德正值中年,膚色褐黑,身強力壯,臉上神情頗為嚴肅,人一見便會想:這是一位胸存抱負的男子。

沿著樓梯走上二樓,我發(fā)現(xiàn)三個房間加一間斗室,然而全都窄小,談不上什么舒服。歌德說,早年他跟朋友們在這里住過很長時間,工作起來安安心心。

室內(nèi)溫度偏涼,我們都渴望回到溫和的露天里去。在正午陽光下的大道上來回踱著,話題又轉(zhuǎn)到了當代文學(xué),轉(zhuǎn)到了謝林,時不時地也談起普拉滕的幾出新戲。

可沒談多久,我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身邊圍繞著的大自然。一叢叢百合和皇冠花已吐出茁壯的芽孢,道路兩旁的錦葵也已開始返青。

在小丘的斜坡上,花園高起的部分是塊草坪,上面零零星星地長著幾株果樹。有幾條小路通向丘頂,在上邊繞了繞又通下來,勾起了我想上去瞅一瞅的興致。歌德快步向前給我?guī)罚娝绱私〈T我挺高興。

在丘頂?shù)幕h笆邊上,我們發(fā)現(xiàn)一只母孔雀,看樣子是從公爵的林苑里溜過來的。這時歌德告訴我,夏日里他常常隨便拿點兒飼料就把孔雀引過來,并且使它們習(xí)慣于待在這里。

從小丘另一邊沿著蜿蜒的小徑往下走,我發(fā)現(xiàn)灌木叢中包圍著一塊石頭,石頭上刻著那首誰都熟悉的詩里的一句:

在這寂靜的所在,癡情的人兒曾思念他心愛的人。

我立馬覺得自己正置身一處古典的場所。

就在離這里很近的地方,我們見到一片幼樹林,林中有橡樹、有樅樹、有白樺和有櫸樹。在總數(shù)底下,我發(fā)現(xiàn)了一點兒猛禽吃剩的殘骸,并指給歌德看。歌德回答,他在這里??匆婎愃频那闆r,由此斷定有幾只經(jīng)常出沒此地的貓頭鷹在這些樅樹上安了家。

我們繞過小樹林,便又到了別墅近旁的大道上。剛才說那片橡樹、樅樹、白樺、櫸樹混生的林子,在這一面呈半圓形,樹梢合攏成穹頂模樣,林子內(nèi)變得像座洞穴。我們踱進去,坐在一張圓桌周圍的小椅子上。陽光很是強烈,盡管沒有葉片的樹木只投下些許樹蔭,我們已感覺再好不過?!霸谘谉岬南娜?,”歌德說,“我沒有更好的避難所嘍。四十年前,我親手植下了這些樹,隨后看著它們一年年長高起來,心里真是快樂,而且能夠享受它們的蔭庇,也已有了相當長的時間。這些橡樹和櫸樹的葉簇,連最強烈的日光也穿不過。溫暖的夏天我喜歡飯后來這里坐坐,此時草地和整個公園常常靜得就像古人們說的:‘連潘恩也入睡啦。’”

這時城里傳來打2點的鐘聲,我們于是登車返回。

1824年3月30日,星期二

(德國人獨特的文學(xué)批評觀;談蒂克和施勒格爾兄弟;歌德的朗誦才能)

傍晚在歌德家里,我單獨與他在一起。我們談得很多,喝了一瓶葡萄酒。話題涉及法國戲劇與德國戲劇的不同特點。

歌德說:“很難設(shè)想德國觀眾會形成純粹的判斷力,就像我們在意大利和法國看見的那樣。而對我們特別有妨害的是,咱們的舞臺上什么全混在一塊兒演。同一個地方昨天演的是《哈姆雷特》,今天又演《斯塔波爾》;明天剛沉醉在美妙的《魔笛》聲中,后天又得去欣賞《新幸運兒》插科打諢。如此一來,觀眾的判斷力就給搞糊涂了,不同的劇種混雜在一起,觀眾永遠學(xué)不會對它們正確理解和評價。這樣人人都有自己個人的要求,個人的期望,都帶著這些期望重新去到曾經(jīng)實現(xiàn)過它們的地方。這就像在一棵樹上今天摘到了無花果,明天又去老地方摘,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那地方一夜之間長出來的竟是黑刺李,當然就會一臉的不樂意了。不過也自有喜歡黑刺李的人,這種人就該找有刺的樹去。

“席勒想專門建一家悲劇院,而且是每周只為男人們演一場。這個想法好是好,只不過先得有座很大的場子,以咱們這樣小的格局不可能實現(xiàn)?!?/p>

談到伊夫蘭和科澤布的劇作,他倆各具個性,都受到歌德的高度評價。他說:“正是上述毛病產(chǎn)生的惡果,誰都不認真區(qū)別不同的劇種,常常無理指責(zé)這兩位的作品??梢俪霈F(xiàn)大眾如此喜愛的天才,就得等很久很久嘍。”

我稱贊伊夫蘭的《老光棍》,說這戲演起來挺好看?!昂翢o疑問,它是伊夫蘭最好的作品,”歌德說,“唯有這部戲,他從平庸進入了精神境界。”

隨后他告訴我,他跟席勒一起替《老光棍》編了個續(xù)集,不過沒有寫下來,只是在口頭上談過。歌德一場一場地給我講劇情,倒是有頭有尾,詼諧有趣,聽得我非常高興。

接著歌德談到普拉滕的幾出新戲。他說:“這些戲可以看出卡爾德隆的影響。它們都極富思想,在一定的意義上也很完美,只是缺少一點兒特別的分量,缺少某種內(nèi)涵的厚重。它們不具備引起觀眾心靈深刻共鳴、長久回味的品質(zhì),而只是輕輕地、倉促地觸動了一下我們的心弦。就像漂浮在水上的軟木塞,不會造成任何影響,只是讓水的表面托浮著。

“德國人要求表現(xiàn)出某種嚴肅性,某種思想的偉大,某種內(nèi)心的充實,所以席勒才受到所有人的高度推崇。我一點兒不懷疑普拉滕的大才,不過多半是由于藝術(shù)觀念有所偏頗,才能統(tǒng)統(tǒng)沒表現(xiàn)為嚴肅、偉大、充實。他顯示了博學(xué)、睿智、機敏、幽默,顯示了藝術(shù)極其圓熟;但這還不算成功,特別是在咱們德國人看來。

“總而言之,對于公眾來說意義更重大的是作家的人格,而不是他的文學(xué)天才。談到高乃依時拿破侖說:‘假如他還活著,我要封他為王!’(S'il vivait,je le ferais Prince?。伤麤]有讀過高乃依的作品。他讀了拉辛,但并未對拉辛說同樣的話。同樣拉封丹也受到法國人高度推崇,不是由于他的文學(xué)貢獻,而是由于他作品表現(xiàn)出來的偉大人格?!蔽覀兒髞碚劦搅恕队H和力》。這時歌德提起一位途經(jīng)此地的英國人,說他自稱一回到英國,就要和妻子離婚。歌德嘲笑他愚蠢,并一連舉了幾個離婚者做例子,說這些人離完婚以后仍舊糾纏不清。他說:

“德累斯頓已故的萊茵哈特常對我表示驚訝,說我對其他所有事情的想法都挺隨便,對婚姻問題竟有如此嚴格的原則?!?/p>

歌德的這段話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它十分清楚地表明,他通過這本常常遭到誤解的小說到底想講什么。

接著談到了蒂克,以及他與歌德的個人關(guān)系。

“我打心眼兒里對蒂克好,”歌德說,“他呢,總的說來對我也很有好感;不過,在他與我的關(guān)系里,還是有什么不該有的東西,而且過錯不在我,他同樣也沒責(zé)任,原因是另外一種性質(zhì)。

“就是當施勒格爾兄弟開始出人頭地,他倆便感到我過分強大,為了與我保持平衡,就覺得必須尋找一位天才來跟我分庭抗禮。在蒂克身上他們找到了這樣的天才,并且大肆吹捧他,使他在公眾眼中為跟我抗衡而顯得更加重要。這損害了我與蒂克的關(guān)系,因為如此一來蒂克對我的態(tài)度便出了問題,雖然他本人壓根兒沒有意識到。

“蒂克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能認識到他杰出貢獻的并非別人,恰恰是我。不過,要是不切實際地抬高他,把他與我等量齊觀,那就錯了。這我可以照直說出來,因為對我沒有關(guān)系,我又沒有自我抬高。同樣如果我自比莎士比亞,莎士比亞也沒有自我抬高,他原本就是一個更高的存在,對他我只有仰望,只能崇敬?!?/p>

今晚歌德特別開朗、活躍和精力旺盛。他取來一卷未刊發(fā)過的詩稿,挑出一些為我朗讀。聽他朗讀真是一大快事,不只詩中原滋原味的、新鮮而強烈的情感令我異常激動,還有朗誦本身也展現(xiàn)了歌德迄今不為我所知悉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方面。他的嗓音多么有力,多么富于變化??!他那張滿是皺紋的大臉多么生氣勃發(fā),多么富有表現(xiàn)力??!特別是那雙眼睛!

1824年4月14日,星期三

(哲學(xué)思辨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不同作家的風(fēng)格;歌德的各類反對者)

午后1點陪歌德乘車出游,談到了不同作家的風(fēng)格。

“總的說來,哲學(xué)思辨妨礙了德國作家,常常給他們的風(fēng)格注入了一種晦澀難解、寬泛散亂的性質(zhì)。他們越沉迷于某些特定的哲學(xué)派別,寫得也就越壞。而那種事業(yè)和生活型的德國作家,他們只看重實際,寫得就再好不過。就說席勒吧,我正在研究他的書信,恰好今天從他一些極為重要的信中看出,他只要拋開哲學(xué),他的風(fēng)格就漂亮極了,有力極了。

“同樣的道理,在德國女作家中有些個天才,她們的風(fēng)格真叫棒,甚至可以講超過了我們某些廣受贊譽的男作家。

“英國人通常都寫得很好,他們是天生的演說家和重現(xiàn)實的實踐家。

“一般地講法國人也文如其人。他們愛好交際,說起話來從不忘記自己的聽眾,寫文章力求明白易懂、有說服力,而且還要優(yōu)美動人。

“整個而言,風(fēng)格乃是一個作家內(nèi)心最真實的寫照,誰想使作家的風(fēng)格清清亮亮,他內(nèi)心先就得清清亮亮;誰想寫得超凡脫俗,他自己的品格就得超凡脫俗?!?/p>

歌德隨后談到了他的反對者,說這幫家伙總是死不絕。

“他們的人數(shù)足足一個軍團,”他道,“可盡管如此也不是不可能大致分一分類。

“首先是我所謂愚蠢的反對者,這類人讀不懂我,對我指指戳戳,卻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他們數(shù)量可觀,經(jīng)常搞得我的生活挺無聊;不過應(yīng)該原諒他們,因為他們自己并不知道在干什么。

“接著由我的嫉妒者組成了第二個大的群體。這種人不愿看見我幸福,不樂意我享有我憑才干贏得的崇高地位。他們拽住我的榮譽撕啊扯啊,真恨不得吃了我。只有我遭到不幸,可憐巴巴,他們才會罷休。

“再后面是另外一大批人,他們由于自身缺少成就而與我為敵。這類人中也有一些才智之士,他們不能原諒我只是因為我遮擋了他們的光輝。

“第四類我稱為有緣由的反對者。因為嘛我是一個人,是人便有人的弱點和錯誤,我的作品也免不了有弱點和錯誤。只不過呢我認真提高自己的素養(yǎng),不斷努力完善自己的人格,不懈益進,自強不息,所以常常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某個錯誤或缺點我老早就改正了,他們卻還在那里指責(zé)我。這些好人哪對我的傷害微乎其微:我已經(jīng)跑出去十里八里遠,他們才在我背后放炮開槍。已完成的作品我一般不怎么在乎,我不再理睬它們,而是立刻考慮寫新的東西。

“還有一大群是我不同思想方法和觀點的敵人。人說一棵樹上幾乎沒有兩片完全一樣的葉子,那么一千人里同樣也找不出兩個思想觀點和方法和諧一致的人。以此為前提,那我就不奇怪跟我作對的人數(shù)那么多,倒驚訝我竟有如此眾多的朋友和擁戴者。我的整個時代與我分道揚鑣,因為它完全朝向主觀,我卻努力朝客觀奔去,所以就備受責(zé)難,孤獨無助。

“在這一點上席勒可比我強多了。一位好心的將軍曾經(jīng)相當明顯地暗示我,我不妨學(xué)一學(xué)席勒。我于是才對他細細分析席勒的貢獻,因為我比他更了解它們。我在自己的道路上靜靜往前走,不再計較成敗得失,并且盡可能少去理會我所有的反對者?!?/p>

我們驅(qū)車回家,在隨后進餐時很是快活。小歌德夫人剛從柏林回來,講了許多那里的情況。她特別熱情地談起坎伯蘭特公爵夫人,說受到了她很友好的款待。歌德也親切地回憶起這位貴夫人,說她還是位小公主時曾在他母親那里住過一些時候。

晚上在歌德處聽音樂,獲得了一次特別有意義的藝術(shù)享受。聽的是亨德爾的《彌撒曲》,由好幾位出色的歌手在艾伯爾萬指揮下共同演唱??_琳·封·厄格羅施泰因伯爵夫人、封·弗洛里普小姐以及封·坡格維奇夫人和小歌德夫人,她們幾位也參加了歌手們的合唱,從而滿足了歌德長久以來的一個心愿。

歌德遠遠地坐著,完全沉醉在對音樂杰作的聆聽和欣賞里,如此度過了一個幸福的夜晚。

1824年4月19日,星期一

(歌德跟語言學(xué)家沃爾夫“抬杠”)

時下最偉大的語言學(xué)家弗里德利希·奧古斯特·沃爾夫從柏林來了,他途經(jīng)此地前往法國南部。為了招待他,歌德在家專門設(shè)了午宴,出席宴會的有以下他在魏瑪?shù)暮糜眩航虆^(qū)總牧師羅爾,繆勒首相,建筑事務(wù)總監(jiān)庫德萊,里默爾教授,宮廷顧問勒拜因以及在下我。席間談笑風(fēng)生:沃爾夫一些富有睿智的即興發(fā)言令大伙兒受益匪淺,歌德神態(tài)優(yōu)雅,卻老出來跟他抬杠?!皩Ω段譅柗蛭抑挥羞@個法子,”他事后對我說,“我只能扮演他的對立面靡非斯托。否則,他才不會把他肚子里的那些寶藏給掏出來哩。”

席間機智風(fēng)趣的說笑瞬息即逝,很難把握得住。在對答的機敏、準確、婉轉(zhuǎn)含蓄方面,沃爾夫堪稱大師;但是盡管如此,我仍覺得相比之下歌德還是勝他一籌。

幾個小時一轉(zhuǎn)眼就過去了,不知不覺已到了下午6點。我和小歌德上劇院去,今晚上演《魔笛》。一會兒,我看見沃爾夫也跟卡爾·奧古斯特大公爵出現(xiàn)在包廂里。

沃爾夫要住到25號,然后就從魏瑪動身去法國南部。他健康狀況不佳,對此歌德掩飾不住內(nèi)心深處的憂慮。

1824年5月2日,星期日

(社交和鍛煉性格;死與精神不朽)

歌德責(zé)備我沒有去拜訪此間一個有聲望的家庭。他說:

“整整一個冬季,你本可以在那里度過許多快活的夜晚,結(jié)識一些個重要人物,現(xiàn)在你卻把一切都錯過了,天知道你這是什么怪脾氣?!?/p>

我回答:“我生性容易激動,又興趣廣泛,喜歡摻和別人的事情,最害怕的就是頭腦里一下子裝進太多新的印象。我沒有受過社交教育,一點兒經(jīng)驗沒有。我過去生活狀況特殊,直至前不久到了您的身邊,仿佛才開始了真正的生活。眼下一切都讓我覺得新鮮。每晚上劇場看戲,每次和您談話,都在我內(nèi)心中開創(chuàng)了新紀元。一些情況對受別樣教育長大、習(xí)慣別樣生活的人們完全無所謂,對我卻意義極端重大;加之我求知欲強烈,心里拼命想要吸取盡可能多的知識營養(yǎng)。內(nèi)心狀態(tài)如此,去年冬天我于是感覺能有戲看,能與您交談,就已經(jīng)足夠了,再花精力結(jié)識新的朋友,去和另外一些人交往,我怕很可能心煩意亂哪?!?/p>

“你這人真有意思,”歌德笑道?!半S你的便吧,我不干涉你的自由?!?/p>

“還有,”我說,“與人交往我總執(zhí)著于個人的好惡愛憎,懷有自己特定的愛和被愛的需要。我尋找的總是投合自己心性的人,往往和這個人樂意傾心相交,和另一個人卻不愿有任何關(guān)系?!?/p>

“你這種秉性自然不合群,”歌德指出,“可是,如果我們不肯努力改變自己的脾氣,那受的全部教育又有什么用!要求別人來將就自己是再愚蠢不過了。我從不這樣做。我總是把每個人看作獨立存在的個體,只希望能研究他,認識他的特殊個性,除此別無他求。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我可以和每一個人交往,也只有這樣才能認識人千差萬別的個性,并且獲得必需的處世本領(lǐng)。尤其要注意跟那些脾氣執(zhí)拗別扭的人打交道,和他們相處會激勵、發(fā)展和養(yǎng)成你各式各樣的性格,結(jié)果是過不多久任何乖僻的家伙你都能夠?qū)Ω丁D阋矐?yīng)該這樣辦。這方面你比你自己認為的更有天賦;但這還不夠,你必須投身廣大的世界,愿意也罷不愿也罷?!?/p>

我記住了這些金玉良言,決心盡可能地照著做。

傍晚歌德邀我乘車兜風(fēng)去。途經(jīng)魏瑪,翻過了那些小丘,向西就可眺望市里的公園。但見園內(nèi)林木欣榮,白樺樹已經(jīng)枝葉扶疏;夕輝映照下,草地恰似一塊綠茸茸的地毯。我們放眼四望,尋找繪畫題材,無數(shù)的美景令人目不暇接。歌德指出,開白花的樹不好畫,因為畫出來不中看;正返青的白樺則不宜畫作前景,葉色淺淡,與白色樹干不協(xié)調(diào);沒有大的局部能通過強烈的光影突出出來?!皡嗡勾鸂?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1/08/17420832863539.png" />因此從來不把長葉子的白樺置于前景,”歌德說,“而是只在那里畫上光禿無葉的白樺樹干。這樣的禿干非常宜于作前景,因為它明亮的形象極易凸現(xiàn)出來?!备」饴佑暗亓牧诵﹦e的事情,隨后便談到某些藝術(shù)家的錯誤傾向,他們本應(yīng)把藝術(shù)當作宗教,卻反過來想將宗教變成藝術(shù)。歌德說:“宗教與藝術(shù)的關(guān)系,跟其他任何較高的生活情趣與藝術(shù)的關(guān)系沒有兩樣。它只能被看作素材,跟其他所有生活素材的權(quán)利相同。再說信仰與不信仰絕對不是理解藝術(shù)作品的器官,與其相關(guān)的是人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些力量和本領(lǐng)??墒撬囆g(shù)呢,只訴諸我們用來把握理解它的那些器官;不如此它就達不到目的,就喪失了應(yīng)有的作用,就會與我們擦身而過。一個宗教題材,自然同樣可以成為很好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對象,只不過有個條件,就是它必須反映普遍的人性。正因此,懷抱耶穌的圣母就是個絕佳的題材,它不但得到千百次的表現(xiàn),而且永遠為人喜聞樂見,百看不厭?!?/p>

說話間我的車已轉(zhuǎn)過小樹林,在提弗特宮附近駛上了返回魏瑪?shù)拇蟮溃谀莾赫s上目睹落日的景色。有好一會兒,歌德墮入了沉思,隨后對我念出一位古人的詩句:

縱然下沉,太陽依舊是那個太陽。

“一個人七十五歲了,”他繼續(xù)興致勃勃地說,“不可能不有時候想到死。我考慮這個問題時異常平靜,因為我堅信我們的精神具有不朽的性質(zhì),會永永遠遠地存在和活躍下去。就像太陽,只在我們凡俗的眼睛里像是沉沒了,實際上卻永不沉沒,一直繼續(xù)在放著光輝。”

這時夕陽已隱沒到埃特爾斯山的背后,我們在樹林里感到了幾分晚涼,邊加快車速駛向魏瑪,停在了他宅第的門前。歌德請我在上去坐一會兒,我照辦了。他情緒極好,態(tài)度和藹親切。隨后特別談了他的顏色學(xué),談到那些暗中反對他的人。他講,他意識到自己為這門學(xué)科做了一些個貢獻。

“要想做出劃時代的貢獻,”歌德乘興往下發(fā)揮,“眾所周知需要兩個條件:一是自身頭腦杰出,二是繼承偉大遺產(chǎn)。拿破侖繼承了法國革命,腓特烈大王繼承了西里西亞戰(zhàn)爭,路德繼承了中級教會的黑暗,我則繼承了牛頓學(xué)說的錯誤?,F(xiàn)代人盡管對我顏色學(xué)的貢獻懵然無知,后世卻必將承認:我的這個遺產(chǎn)繼承得不錯。”

今天早上歌德曾差人給我送來一卷有關(guān)戲劇的文稿。我發(fā)現(xiàn)里邊有些他在指導(dǎo)沃爾夫和格涅納這兩個演員時用過的筆記和批示,內(nèi)容涉及表演法則和表演訓(xùn)練,雖零星瑣碎卻不乏價值,對培養(yǎng)年輕的演員極富教益,因此便決心匯集起來,編成一本教義問答式的演員手冊。歌德同意我的打算,于是我們又就此問題往下談。這樣自然便回憶起一些經(jīng)他培養(yǎng)成長起來的著名演員,我趁機打聽了封·海根道夫夫人等的情況?!拔掖_實影響了她,”歌德說,“可她并不算我真正的學(xué)生。她天生是塊登臺演戲的料,演啥像啥,沉穩(wěn)靈活,自由自在,像鴨子浮游在水里。她根本不用我教,憑本能做她該做的事,也許做對了自己并不知道?!?/p>

接下來談到他領(lǐng)導(dǎo)劇院的那些歲月,以及他為此失去了多少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時間?!罢\然,我本來是可以寫幾部好作品的,”歌德說,“不過仔細想想,我也不后悔。我的所有作為,所有成就,我總是只看成象征性的東西,至于做出來的是罐子還是碗,歸根結(jié)底我都無所謂?!?/p>

1824年5月6日(16日),星期四

(艾克曼替歌德做的工作;書信和遺稿)

去年夏天來魏瑪?shù)臅r候,我已經(jīng)說過,我原本不準備留在這兒,而只是想結(jié)識一下歌德本人,然后就去萊茵河地區(qū),找一個合適的地方長時間待下來。

結(jié)果我卻讓歌德特別的青睞給拴在了魏瑪;還有就是我與他的關(guān)系也變得越來越有實際的意義,他把我越來越深地吸引進他的事業(yè)中,交給我了一些并非不重要的工作干,以便為將來出版他的全集作準備。

在魏瑪期間,例如我就把原本雜亂無章的“溫和的贈辭”搜集起來,整理成了若干個內(nèi)容不同的組,還編輯成了一本新詩的集子,一個前邊剛提到過的演員手冊,以及一篇談各藝術(shù)領(lǐng)域的半吊子習(xí)氣的論文稿。

可與此同時,心中卻始終藏著去看看萊茵河的打算。為了不讓我老是耿耿于懷,歌德自己便建議我這個夏天花幾個月去萊茵河地區(qū)游覽。

不過歌德堅決主張我再回到魏瑪來。他講的理由是,剛建立起來的關(guān)系就這樣中斷了很可惜,生活中的一切要見成效都必須堅持。他相當明確地暗示我,他在里默爾的參與下物色到了我,不只是希望我積極協(xié)助里默爾編輯出版他新的文集,而是一旦他這位已屆高齡的老朋友讓上帝召喚去了,我還得準備接他的班。今天早上他讓我看了他一捆一捆的書信,指著解開來攤放在所謂胸像室里的信札對我說:“這是公元1780年以來我收到的全部信函,寫信者全是咱們國家最杰出的人士。其中掩藏著一座真正的思想寶藏啊,把它們公之于世的工作,我給你保留下來以后去完成。我這就請人做一個柜子,把這些書信連同我其他文學(xué)遺稿統(tǒng)統(tǒng)藏在里面。你在踏上旅途之前,得先看看一切是否都已在柜子里擺放規(guī)矩了、整齊了,這樣我才會安心,才去掉了一樁心事。”

隨后歌德向我透露,今年夏天他還想去瑪麗溫泉,只不過可能要7月底才動身,并悄悄地告訴了我所有原因。他希望我最好在他動身前回到魏瑪來,以便先再跟我談?wù)?。這之后過了幾個星期,我去漢諾威探了親,然后5月6月都逗留在萊茵河地區(qū),在那兒特別是在法蘭克福、海德堡和波恩,我有幸認識了歌德的幾位重要朋友。

1824年8月10日,星期二

(《詩與真》的續(xù)寫與充實)

去萊茵河地區(qū)旅游歸來已經(jīng)八九天。歌德再見到我時異常興奮;我呢同樣感到幸福,又回到了他身旁。歌德有許多話要講,要告訴我,所以頭幾天我很少離開他身邊。他放棄了先前去瑪麗溫泉的打算,這個夏天他哪兒都不想去?!斑?,你回來了,我還可以過一個痛快的8月,”他道。

幾天前,他把《詩與真》續(xù)集的開頭部分給了我,寫在一疊四開紙上的,差不多有一指厚。有些部分寫得詳細,大多數(shù)卻只蜻蜓點水,然而已經(jīng)編輯成五卷,稿子也按此順序排放在一起,稍作研究就能夠通觀全局。

在我看來已完成的部分異常精彩,系統(tǒng)化的編排也意義重大,因此面對這部可望給人許多教益和享受但卻半途停筆的佳作,我真是遺憾得要命,因此便想方設(shè)法地勸誘催促歌德,希望他趕快續(xù)寫和完成這《詩與真》的續(xù)集。

整體結(jié)構(gòu)很像一部小說。溫柔、優(yōu)美、熱烈的戀愛故事,開始時快快活活,隨后的進展富于田園牧歌氣息,臨了以男女雙方的默默放棄收場,猶如上演了一出悲劇。情節(jié)曲曲折折地貫穿于四卷中,融成了一個井然有序的整體。麗莉天生的魅力刻畫得細致入微,足以吸引住每一位讀者,正如戀慕她的作者完全被迷住了,為求解脫只能一次次地逃跑。

稿本描寫的那段生活極富浪漫性,或者說,如果主要特性得到發(fā)揮的話,將會極富浪漫性??捎捎趧偤糜质歉璧聛砦含斨暗哪莻€時段,所以對他整個一生都有十分特殊的意義和重要性。如果要問歌德一生中哪個階段最有趣,最能喚起他去詳細回憶的愿望的話,那肯定就是這個階段了。

為了激發(fā)歌德對這部中斷和停筆多年的作品的興致和喜愛,我不僅立即和他討論這件事,還抓緊在今天就給他送去下面的筆記,以使他一目了然:什么已經(jīng)完成,哪些段落還需要充實和調(diào)整。

第一卷

按照最初的寫作意圖,這一卷可以視為已經(jīng)完成;它帶有引言性質(zhì),已經(jīng)表明投身社會事業(yè)的愿望,而這個愿望的實現(xiàn),就正好與全稿結(jié)束時奉召到魏瑪對上了號。不過呢,與整體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還可以更緊密一點兒,因此我建議,把貫穿后四卷的跟麗莉的關(guān)系也寫進這一卷,一直寫到出逃去奧芬巴赫。這樣一來,第一卷的篇幅和意義都有所增加,同時又避免了第二卷過分膨脹。

第二卷

第二卷一開始就寫奧芬巴赫的田園牧歌式生活,讓與麗莉戀愛的甜蜜幸福得到渲染申發(fā),直到最后開始具有了可慮的、嚴重的,是啊,甚至悲劇的性質(zhì)。喏,這時就該插入對嚴肅主題的思考,一如施蒂林回憶錄的模式所預(yù)示的那樣,也就是可以從僅以只言片語暗示的動機里,引申出富有教益和意義重大的結(jié)論來。

第三卷

第三卷包含一個續(xù)寫《浮士德》的計劃,可以視為一個片段;通過正待實現(xiàn)的與麗莉分手的嘗試,這個片段跟后面兩卷連在了一起。

續(xù)寫《浮士德》的計劃是講出來還是保留住,這個疑問可以以后解決。先檢視一下已經(jīng)寫成的片段,弄清楚是不管在哪里都得放棄續(xù)寫《浮士德》的愿望,抑或不是。

第四卷

第三卷以試圖跟麗莉分手結(jié)尾。因此這第四卷就很適合以施托貝格和豪格維曾的到訪開頭,如此一來,到瑞士旅行和第一次逃離麗莉身邊就有了動機。這一卷已有的詳細寫作提綱已讓人浮想聯(lián)翩,真希望您盡可能寫得生動,盡可能寫得細膩。您對麗莉的情感時時處處洋溢出來,無法抑制,也讓這一卷彌漫著熾烈的青春愛火。受此影響,旅行到瑞士后的心境就極為特別,極為奇妙。

第五卷

這一卷挺精彩,差不多也已完成。繼續(xù)思考不可測知的命運并堅持到最后,是的,進而說出自己的結(jié)論,這些至少應(yīng)該看作是已經(jīng)完成了;需要的只是稍微加點兒引言,而這也已經(jīng)有個很清晰的提綱。這個引言尤其必要和有價值,因為它可以先提一下魏瑪,激發(fā)讀者對你到魏瑪后的情況的興趣。

1824年8月16日,星期二

(慧語數(shù)則)

近幾天與歌德交流很多,但因為忙著其他事情,便沒能記錄下他內(nèi)容豐富的談話的某些要點。

只在我的日記里發(fā)現(xiàn)了下面這些單個的句子,談話的語境和契機通通都忘記了:

“人像浮在水面上的罐子,難免相互碰撞。”

“早晨我們最聰明,但也最焦慮;因為焦慮也是一種聰明,盡管只是消極的聰明。蠢人從來沒有憂慮?!?/p>

“千萬別把青年時代的任何缺點帶入老年,因為老年已有不少自身的缺點?!?/p>

“宮廷生活像演奏音樂,每個人都必須嚴格把握自己的節(jié)奏與休止。”

“宮里的人如果不懂得用繁文縟節(jié)消磨光陰,那他們一定會悶死?!?/p>

“哪怕事情微不足道,勸國君放棄都不妥當?!?/p>

“誰想培養(yǎng)演員,誰就必須有無限耐心?!?/p>

1824年11月9日,星期二

(談克洛普斯托克和赫爾德)

晚上在歌德家。我們談?wù)摽寺迤账雇锌撕秃諣柕?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1/08/17420832863539.png" />,我很高興聽他給我分析這兩個人物的偉大功績。歌德說:

“要是沒有這些杰出的先驅(qū)者,我們的文學(xué)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們登上文壇時走在時代的前面,差不多是引領(lǐng)著時代前進;而今時代已經(jīng)趕過了他們,曾經(jīng)是那么不可缺少和重要的他們,已不再成其為有用的工具。青年人如果今天還從克洛普斯托克和赫爾德處獲取教養(yǎng),那就太落伍嘍。”

我們談起克洛普斯托克的組詩《救世主》和他的《頌歌》,論及他的成就和缺點。我們一致認為,對于觀察把握感性世界和刻畫人物性格,他都缺乏方向和天賦,也就是說缺乏一位史詩詩人和戲劇詩人,是的,甚至可以講一般詩人最本質(zhì)的東西。

“說到這里我想起他那首頌歌體的詩,”歌德講,“那首他寫德國繆斯跟英國繆斯賽跑的詩。事實上你只需想想讓兩位姑娘那么爭先恐后,撒開腳丫,蹬踏起一路的灰塵,將會是怎樣一個景象,那你就已經(jīng)能夠判斷,老好的克洛普斯托克在動筆前并沒有好好想象一下自己要寫的內(nèi)容,要描繪的場面,不然他就不至于有如此嚴重的失誤了?!?/p>

我問歌德年輕的時候與克洛普斯托克關(guān)系怎樣,當時對他怎么看。

“我像一貫尊敬長者似的尊敬他,”歌德說,“我把他看作自己的前輩。我尊重他做的貢獻,從來沒想得研究它,指摘它。我接受他的長處的影響,除此以外便自己走自己的路?!?/p>

我們重又談起赫爾德,我問歌德,他認為赫爾德什么作品最棒。

“他的《關(guān)于人類歷史的思考》最杰出,無可爭議,”歌德回答,“后來他卻走向反面,變得令人不愉快了?!?/p>

“赫爾德盡管非常了不起,”我接過話頭,“在有些問題上我卻不敢與他茍同,發(fā)現(xiàn)他好像缺少判斷力。舉例說吧,我就不能原諒他,特別是德語文學(xué)還在當時的水平上,竟把《葛慈·封·伯利欣根》譏諷一通,然后不加任何肯定就把稿子退還給了你。對于某些個事情,他完全缺少感知,麻木不仁啊?!?/p>

“在這點上赫爾德情況確實很糟糕,”歌德應(yīng)道,“是的,即使此刻他的靈魂站在跟前,”歌德興致勃勃地補充了一句,“他也不會理解咱們。”

“相反我要稱贊梅爾克,”我說,“他極力鼓勵你出版《葛慈》。”

“他自然是一位古怪而非凡的人,”歌德回答?!啊堰@玩意兒印出來吧!’他說,‘用處是一點兒沒有,但印還是??!’他不贊成修改,他是對的;改了會變個樣,但不會變好?!?/p>

1824年11月24日,星期三

(對比古代與現(xiàn)代;法國文學(xué)與德國文學(xué))

今晚上劇院前去看歌德,發(fā)現(xiàn)他很健康,很快活。他問起那些眼下在魏瑪?shù)挠嗄甑那闆r,我告訴他我準備和杜蘭先生一起讀普魯塔克的德譯本。話題由此便轉(zhuǎn)到了羅馬和希臘史,歌德發(fā)表了如下見解:

“羅馬史原本對我們已經(jīng)不再合時宜,”他說,“我們已變得太人道,對愷撒的一次次勝利不能不感到反感。同樣,讀希臘史也引不起多少快感。這個民族盡管面對外敵還偉大、豪邁,但城邦四分五裂,內(nèi)戰(zhàn)連年不斷,同為希臘人卻你殺我我殺你,更是叫人受不了。再說,我們當代的歷史已極其偉大、非凡,萊比錫戰(zhàn)役和滑鐵盧戰(zhàn)役如此氣勢磅礴,已經(jīng)使馬拉松戰(zhàn)役和其他古希臘的戰(zhàn)役失去了光彩。還有我們的一些個英雄人物也不遜色呀:法國的元帥們以及德國的布呂歇爾和威靈頓,都完全可以比肩古代的那些個統(tǒng)帥。”

談話轉(zhuǎn)到最近時期的法國文學(xué),提到了法國人對德國的作品一天天地更感興趣。

“法國人開始研究和翻譯我們的作家,”歌德說,“他們這樣做很對,因為他們在形式和主題方面都有局限,沒有別的法子,只能向往尋找借鑒。就算可以指責(zé)我們?nèi)鄙偻昝赖男问?,我們在選材方面卻勝過法國人??撇卟家练蛱m的題材如此豐富,夠他們采摘好一陣子的嘍。特別是我們的哲學(xué)理想更受到他們歡迎,因為每一種理想都可以服務(wù)于革命的目的。

“法國人有理解力和智慧,卻缺少實在和虔誠,”歌德繼續(xù)說,“什么眼下有用,什么符合他們黨派的利益,他們就認為好。因此,他們稱贊我們從來不是出于承認我們的功績,而只是可以用我們的觀點去增強他們黨派的勢力。”

隨后談到我們自己的文學(xué),談到對我們新近出現(xiàn)的青年作家有害的現(xiàn)象。歌德說:

“我們多數(shù)青年作家的缺點僅僅在于,他們主觀創(chuàng)造性既不強,又不知道去客觀世界尋找材料。充其量他們能找到與他們自身相似的素材,適應(yīng)他們主觀胃口的素材;至于那種本身富有文學(xué)價值的材料,即使它們不合自己主觀的胃口也一樣采用,這在我們那些青年作家就根本沒法想象。

“不過已經(jīng)說了,只要青年們能夠努力學(xué)習(xí),深入生活,從而產(chǎn)生出幾個出類拔萃的人物,那我們文學(xué)的前景還是看好,至少我們青年抒情詩人的情況是如此?!?/p>

1824年12月3日,星期五

(欲成就事業(yè)不能有旁騖;但丁何以難解)

前幾天收到一份稿約,一家英國刊物開出很優(yōu)厚的條件,邀我每月寄一篇有關(guān)德國文學(xué)最新成果的報道去。我很想接受約請,可轉(zhuǎn)念一想也許還是先跟歌德談一談這事好些。

因此今晚掌燈時分便去到他那兒。他坐在放下來的窗簾旁邊的一張大桌子前,桌上點著兩盞燈,剛吃完飯的樣子。燈光照在他臉上,同時也照著一尊立在他面前桌子上的大型半身塑像,他呢正專心觀察這像。“喏,”他先親切地與我打了招呼,然后指著塑像問,“他是誰?”我答:“一位詩人,而且看樣子還是一位意大利人?!薄斑@就是但丁,”歌德說,“塑得很好的,頭顱很美,但卻不令人愉快。他已經(jīng)老了,背都躬了,悶悶不樂,面部松弛、下垂,就像剛從地獄出來似的。我有一枚他生前鑄造的紀念章,上面一切都美得多。”說著歌德起身去取來了紀念章?!澳闱?,這鼻子多么帶勁兒,這上唇翹得多么有力,這下巴伸向前方,和兩邊的顴骨有多么協(xié)調(diào),有多么美!眼睛局部和額頭在這個雕塑上幾乎原封未動,別的一切全都弱了些,老了些。不過我這樣講并非責(zé)備這件新作品,總體上看它還是挺成功,挺值得稱贊。”

歌德問我近些天生活得怎么樣,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告訴他我收到一份邀請,要我在很優(yōu)厚的條件下為一家英國雜志每個月寫一篇報道,綜述德國文學(xué)一月來的最新動態(tài);我呢,很想接受這一邀請。

聽了這些話,原本和顏悅色的歌德完全沉下了臉,我看出他對我的打算一點兒沒好氣。

“我倒希望,”他說,“你那些朋友最好別來打擾你。那些事無助于你的發(fā)展,完全有違你的天性,你干嗎要去做呢?我們有金幣、銀幣和紙幣,它們各有各的幣值和匯率,然而要為每一種估價,就必須清楚匯率。文學(xué)也不兩樣。你也許知道怎么定金屬幣的價值,紙幣額卻不知道,這方面你不在行,于是你的評價就不正確,你就會把事情搞糟??赡阆氚咽虑楦愫?,給每一件作品應(yīng)得的肯定和承認,那你事先就得權(quán)衡比較我們一般文學(xué)作品的水準,必須認真研究,省事偷懶是不行的。你必須回過頭去看施勒格爾兄弟主張什么、完成了什么,然后還有所有新銳的作家:弗朗茨·荷恩、霍夫曼、克勞倫,等等等等,你全都得讀。這還不夠嘍。還有所有的雜志,從《晨報》到《晚報》你通通必須訂閱,以便你立刻掌握最新動態(tài)。如此一來,你便糟蹋了自己最美好的光陰。還有哪,所有的新書,你如果想稍微介紹得透徹一點兒,就決不能只是翻一翻,而必須研讀。感覺怎么樣?最后還有哪,如果你不愿意冒與整個世界為敵的風(fēng)險,你還不能夠是好說好,是壞說壞。

“不,依我說就寫信去推掉這件事,它不適合你。歸根結(jié)底,你得防止分心,得集中精力。三十年前我要這么聰明,做出的成績就會大不一樣。我和席勒一起出版《時序女神》和《詩神年鑒》兩種刊物,真不知浪費了多少時間!這幾天我正好在檢閱我與他的通信,所有往事隨之歷歷在目,回想起當年干那些事讓世人利用了我們,我們自己卻毫無所獲,心里就不能不氣悶。有天才的人看見別人干什么總相信自己也能干,其實才不是這么回事兒,最終將后悔浪費了精力。就像我們晚上把頭發(fā)卷起來,那又有什么用?只在頭上弄了些卷發(fā)紙,其他什么也沒有,到第二天晚上頭發(fā)照樣又直了起來。

“你現(xiàn)在要做的是積累一筆用之不竭的資本,”歌德繼續(xù)說,“你開始學(xué)習(xí)英語和英國文學(xué),就為達到這個目的。堅持學(xué)下去,隨時利用與英國年輕人交往的大好機會。古代語言大部分你在青少年時代都學(xué)不到,所以要努力到一種如英國人似的杰出民族的文學(xué)中尋找依靠。再說,我們自己的文學(xué)大部分也來自英國文學(xué)。我們的長篇小說,我們的戲劇,它們不是來自歌爾斯密、菲爾丁和莎士比亞又來自何處?即使今天,在德國你哪兒找得出三位文學(xué)大家,可以與拜倫爵士、穆爾和瓦爾特·斯科特平起平坐?一句話,鞏固你的英語學(xué)習(xí),集中精力干點兒正經(jīng)事,丟開一切對你不適合、也不會有結(jié)果的事務(wù)?!?/p>

我很高興使歌德講了這些話,感到自己內(nèi)心已經(jīng)完全安定下來,決心今后干什么都遵照他的勸告。

傭人通報繆勒首相到訪。他進來便與我們坐在一起,話題于是又回到了桌上立著的但丁半身像。談到他的生平和作品,特別強調(diào)了他的作品晦澀難解,連他自己的同胞也從來讀不懂,一個外國人就更不可能深入進去了?!爸劣谀隳?,”歌德和藹地轉(zhuǎn)過臉來對我說,“在此你的‘懺悔神父’要明確告誡你:別去研究這位詩人?!备璧逻M一步指出,但丁的詩歌之所以令人費解,主要怪他用的韻太難太險。除此而外,歌德在談到但丁時卻滿懷敬畏。我特別注意到,Talent(天才)這個詞在他已嫌不夠分量,而是稱但丁為eine Natur(自然,大自然),好像他想以此闡明某種更博大、更神秘、目光更深更遠的品性稟賦。

1824年12月9日,星期四

(自然災(zāi)害;看似例外,實乃規(guī)律)

傍晚去見歌德。他親切地握著我的手,以對我為紀念謝爾霍恩而作的詩的稱贊,代替了見面的寒暄。我呢則向他報告,我已經(jīng)寫信謝絕了英國刊物的約稿。

“感謝上帝,”他說,“你又有了自由,得到了安寧。喏,我馬上又想提醒你一件事。作曲家們會來要咱們寫歌劇,你呢只能堅定地拒絕他們,因為這也是一件不會有結(jié)果的事情,只會糟蹋掉你的時間?!?/p>

隨后歌德講,他已通過尼斯·封·厄森貝克給波恩那位《賤民》的劇作家送去了喜劇演出節(jié)目單,讓他看到他那出戲已在此間演出?!叭松喽虇?,”他補充說,“有必要相互創(chuàng)造一點兒快樂?!?/p>

他面前擺著柏林的報紙。他向我談起了彼得堡的大水災(zāi)。他給我那張報紙,要我讀一讀。他講到彼得堡的糟糕形勢,順便取笑了盧梭的觀點——盧梭說過,要防止地震,不能采取將城市建在一座火山附近的辦法。歌德講:“自然自有其路線,我們看來是例外的現(xiàn)象,其實符合規(guī)律?!?/p>

隨后我想到沿海各地的大風(fēng)暴,以及報紙報道的其他自然災(zāi)害,便問歌德,人是否了解這些現(xiàn)象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罢l也不了解,”歌德回答,“對這樣的神秘事物,人的心中連一點兒預(yù)感也沒有,更說不出什么道理來。”

建筑事務(wù)總監(jiān)庫德萊到訪,與他結(jié)伴而來的還有里默爾教授。于是又談到彼得堡的水災(zāi),庫德萊總監(jiān)隨手畫了一張城市平面圖,以便說明涅瓦河的影響和其余地區(qū)的情況。

  1. 這里列舉的都是于莎士比亞同時代的著名劇作家。
  2. 勃朗峰海拔4807公尺,是瑞士和歐洲第一高峰;呂內(nèi)堡荒原在德國北部,海拔低而平坦。
  3. 指由英國炮兵軍官康格里夫(Congreve,1772-1828)發(fā)明的簡易火箭,其后主要用作了照明彈和信號彈。
  4. 拉斐爾(Raphael,1483-1520),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最偉大的畫家,與達·芬奇、米開朗奇羅一起號稱畫壇三杰,代表作有《西斯廷圣母》《圣家庭》等。
  5. 相信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是基督教的基本教義。
  6. 歌德長期反對牛頓的顏色學(xué)理論,雖然事實證明是他自己錯了,但其堅持追求真理、不畏權(quán)威的科學(xué)精神卻令人敬佩。
  7. 馬丁·路德(Martin Luthrt,1483-1546),16世紀德國宗教改革的發(fā)動者和領(lǐng)袖,基督教新教的創(chuàng)始人。他把原為拉丁文的基督教《圣經(jīng)》翻譯成德文,從而創(chuàng)立了統(tǒng)一的現(xiàn)代德語,為德國日后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統(tǒng)一和強大打下了基礎(chǔ),因此居功至偉。
  8. 典出希臘神話中的西西胡斯傳說。
  9. 普桑(N.Poussin,1594-1665),法國古典主義風(fēng)景畫大師。
  10. 赫恩(A.H.L.Heeren,1760-1842),哥廷根大學(xué)歷史教授。
  11. 《該隱》是拜倫以《圣經(jīng)·舊約》里的故事寫成的悲劇,同名主人公是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的長子,他因妒忌而殺死了弟弟亞伯。拜倫詩劇反《圣經(jīng)》之義用之,將惡人該隱塑造成了一位悲劇英雄。
  12. 所多瑪和峨摩拉是古代迦南的兩座城市,其居民作惡多端,荒淫無度,因此耶和華神降天火與硫黃使全城覆滅。事見《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第18、19章。
  13. 勃蘭特(H.F.Brandt,1789-1845),柏林著名的徽章。
  14. 提蘇斯是傳說中的瑞典王子,力大無窮猶如希臘神話里的赫庫勒斯。
  15. 阿里俄斯托(Ariosto),15世紀的意大利詩人。
  16. 《羅馬哀歌》是歌德用古希臘莊嚴的哀歌體寫的組詩,記敘詩人旅行意大利的經(jīng)歷,詩中不乏性愛描寫;拜倫的《唐璜》是一部諷刺詩,同名主人公為好色之徒,詩體格律和語言活潑、流暢、譏諷但也顯輕佻。
  17. 梯德格(Ch.A.Tiedge),德國作家,其作品《烏拉尼亞女神》中的烏拉尼亞即希臘神話里的美神阿芙洛狄忒。
  18. 洛倫索·美第奇(Lorenzo de Medici,1449-1492),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詩人、政治家,以熱心保護和贊助文藝家著稱并留名史冊。
  19. 卡爾德?。≒.Calderon,1600-1681),西班牙巴洛克戲劇大師。
  20. 盧斯(I.H.Roos,1631-1685),德國著名畫家。
  21. 引自《浮士德》第一部《瓦普幾斯之夜》一場。
  22. 歌德這些談話有夸大預(yù)感(Antizipation)作用之嫌,似與以前強調(diào)創(chuàng)作要以實踐為本的提法矛盾。
  23. 拉姆貝格(Ramberg,1763-1840),德國畫家,擅長書籍插圖畫和銅版蝕刻畫。
  24. 潘恩(Pan),希臘神話里的森林與狩獵之神。
  25. 《斯塔波爾》全名《斯塔波爾的婚禮》,是奧地利喜劇作家博伊勒(A.B?uerle,1784-1859)創(chuàng)作的一出鬧劇,劇中主人公斯塔波爾后來成了奧地利劇壇的丑角典型。
  26. 莫扎特作于1791年的著名歌劇。
  27. 德國劇作家繆勒(W.Müller,1767-1835)創(chuàng)作的滑稽歌劇。
  28. 伊夫蘭(A.W.Iffland,1759-1814),德國劇作家,《老光棍》是他創(chuàng)作的五幕喜劇。
  29. 卡爾德?。–alderon de la Barca,1600-1681),西班牙大戲劇家。
  30. 蒂克(Ludwig Tieck,1773-1853)和后文提到的施勒格爾兄弟(A.W.v.Schlegel,1767-1845 und F.v.Schlegel,1772-1829)都是與歌德同時而稍后的德國作家。
  31. 沃爾夫(F.A.Wolf,1759-1824),德國古典語言學(xué)家,先后任哈勒大學(xué)和柏林大學(xué)教授。
  32. 呂斯代爾(S.J.v.Ruysdael,1600-1670),17世紀荷蘭杰出的風(fēng)景畫家。
  33. 《詩與真》(Dichtung und Wahrheit),歌德青年時代的自傳。
  34. 麗莉,歌德青年時代的戀人。1775年他跟這位銀行家的小姐訂婚后又解除了婚約,歌德于矛盾痛苦之中寫了一組著名的抒情詩《麗莉之歌》。
  35. 克洛普斯托克(F.G.Klopstock,1724-1803)和赫爾德(J.G.v.Herder,1744-1803)都是與歌德同時代而略早于他的德國作家,前者重要建樹為詩歌;后者是理論家,歌德年輕時受他影響很大。
  36. 歌德早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充滿狂飆突進精神的歷史悲劇。
  37. 梅爾克(J.H.Merck,1741-1791),歌德成長時期的另一位作家朋友,其人才華橫溢,玩世不恭,對歌德影響頗大。
  38. 杜蘭是當時在魏瑪?shù)囊晃挥?。普魯塔克(Plutarch,約46-約120),古希臘傳記作家,《希臘羅馬英雄傳》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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