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25年

歌德談話錄 作者:[德] 艾克曼 著;楊武能 譯


1825年

1825年1月10日,星期一

(談外語學習和《浮士德》《托夸托·塔索》等作品)

歌德對英國人民極感興趣,所以請我把逗留在魏瑪?shù)挠嗄暌粋€個介紹給他。今天下午5點,他等我?guī)先生去見他。關于這位在英國軍隊供職的工程師,在此之前我可沒對他少稱贊。我們準時前往,讓仆人領進了一間壁爐燒得暖融融的屋子里,通常下午和晚上歌德總待在這個地方。桌子上點著三支蠟燭,可是歌德不在房中,我們聽見他在隔壁的大廳里講話。

H先生趁此機會環(huán)視房間,發(fā)現(xiàn)除了墻上掛著不少油畫和一幅山區(qū)大地圖,還有一個裝著畫夾的大櫥子。我告訴他,這些夾子里藏有許多著名畫家的素描,以及各個流派的油畫杰作的銅刻摹本,全是歌德一生中慢慢搜集起來的。反復觀賞這些美術作品,給了他樂趣和消遣。

等了幾分鐘,歌德進屋來熱情地招呼我們。

“請允許我對您講德語,”他轉向H先生道,“因為我聽說您的德語已經(jīng)很好?!?/p>

這位呢客氣了幾句,歌德便請我們入座。

H先生的人品風度肯定很得歌德喜歡,他的殷勤好客和慈祥和藹,今晚面對這位客人表現(xiàn)得既真誠又優(yōu)美。

“您做得很對,”他說,“為了學德語,您來到了我們這兒。在這里您不只學起語言來快速而且容易,還可以把語言的各種基礎知識,諸如我們的國土、氣候、生活方式、民情風俗、社交禮儀、典章制度等等,作為精神財富帶回英國去?!?/p>

“現(xiàn)在在英國對德語的興趣挺大,”H先生回答,“而且感興趣的人一天天增多,幾乎沒有一個出身良好的英國青年不學德語的?!?/p>

“在這方面,”歌德和藹地說,“我們德國人可比貴國民眾先進了半個世紀嘍。我學習和研究英語和英國文學已經(jīng)整整五十年,所以熟悉你們的作家以及貴國的社會生活和政治制度。要是我去英國,不會有身處異國的感覺。

“不過我說了,你們的青年人現(xiàn)在也來我們這里學習德語,是很好的。這不僅因為我們的文學本身的確有價值,還因為不可否認,當今之世一個人只要精通德語,就可以省下學其他許多語言的精力啦。我指的不是法語,法語是一種社交語言,在旅途中尤其不可缺少,因為人人懂它,在任何國度都可以把它當作一個好翻譯。至于希臘語、拉丁語、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則兩樣,這些國家最優(yōu)秀的作品我們都有很好的德文譯本可供閱讀,除非有十分特別的用途,否則根本犯不著花許多時間去費勁兒地學這些語言。德國民族天生尊重一切地道的外國事物,樂于適應他人不同于自身的特性。這一點兒加上德語巨大的靈活性,就使德文譯本大多極為忠實和完美。

“再說,不可否認,一種好譯本通常會讓人獲益匪淺。例如腓特烈大王不懂拉丁文,卻可以完全跟我們讀原文一樣有收獲地讀西賽羅的法文譯本。”

隨后話題轉到了戲劇,歌德問H先生是否常上劇院。H先生回答:

“我每天晚上都去劇院,并且覺得對理解語言幫助很大?!?/p>

“值得注意的是,聽力和整個理解力總是強于說的能力,”歌德應道,“所以一個人往往很快什么都聽得懂,可要他表達出來卻不行?!?/p>

“您說得很對,我每天都體會得到,”H先生回答?!笆前?,別人說什么我全懂,閱讀時也一樣,我甚至感覺得出來別人有時表達錯了。但要我講,就會結結巴巴,好似想講就是講不出來。我已經(jīng)能夠的是宮里的簡單交談,跟夫人們開開玩笑,與舞伴閑聊幾句,如此等等。可如果我想就一個比較高深的話題發(fā)表發(fā)表自己的見解,說出一點兒自己獨到而富有智慧的看法,那就會一下子卡住,沒辦法講下去?!?/p>

“這你就別感到不安啦,”歌德接過話頭,“你只要想想,即使用自己的母語,我們要表達這類不尋常的事物,也挺困難哩。”

接下來,歌德問H先生讀過那些德國文學作品。H先生回答:

“我讀過《哀格蒙特》,非常喜歡這本書,因此翻來覆去讀了三遍。還有《托夸托·塔索》也給了我許多快樂?,F(xiàn)在我正在讀《浮士德》,但感覺它是難了點兒?!甭牭阶詈筮@句歌德笑了。

“自然哪,”他說,“要我就還不會勸你讀《浮士德》嘍。這是部瘋狂的作品,超出了所有正常人的情感。可您在未征詢我的情況下已經(jīng)開始讀了,那就自個兒瞧瞧怎么讀下去吧。浮士德是個怪人,只有很少的人能體會他的內心世界。靡非斯托作為玩世不恭、老于世故的生動典型,作為一種富有普遍意義的世界觀的具體寫照,他的個性同樣也很難把握。不過您瞧好了,看那里邊到底對您會閃現(xiàn)出怎樣的智慧之光?!端鳌废喾措x普通人的感情就近得多,還有它形式的詳盡細致也有利于理解?!?/p>

“不過在德國人家卻認為《塔索》難讀,”H先生接著說,“因此我講我正在讀《塔索》,他們都感到奇怪?!?/p>

“讀《塔索》要想不難,”歌德應道,“主要條件就在于你已經(jīng)不是個孩子,而且不缺少良好的社交。一個出身優(yōu)越的青年,有足夠的智慧和敏感,通過與上流社會的雅士高人交往而變得相當知書達理,溫文爾雅,這樣的人就不會覺得《塔索》難。”

談話轉到《哀格蒙特》,歌德說了下面的想法:

“我寫《哀格蒙特》在1775年,也就是五十年前。我很注意忠實歷史,力求寫得盡量真實。十年后我旅居羅馬,在讀報時得知劇中描寫的尼德蘭革命的場景,于近日又徹頭徹尾重演了一次。我由此看出,世界仍然是老樣子,我在劇中的描寫必定還有些生命力。”

如此談著聊著,已到了上劇院的時間,我們起身告辭,歌德很殷勤地送走了我們。

在返家途中,我問H先生對歌德印象怎么樣。他回答:

“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這么和藹可親,卻不減天生的高貴。他永遠偉大,不管他如何舉止謙和,如何降尊紆貴?!?/p>

1825年1月18日,星期二

(人類生活和情感具有共性;回憶席勒)

下午5點去歌德家,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他了,今天和他一起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我發(fā)現(xiàn)他坐在光線朦朧的工作室里,正跟他的兒子和他的醫(yī)生宮廷顧問勒拜因談話。我在他們的桌旁就座。我們在晦暝中談了一會兒,隨后才端來了燈??匆姼璧掠志窠⊥?、興致勃勃地坐在面前,我非常高興。

跟通常一樣,他關切地問起我最近這些天有沒有碰上什么新問題,我告訴他,我結識了一位女詩人。我忍不住跟即稱贊她非凡的才能,歌德同樣讀過她的一些作品,也贊成我對她的贊揚。他說:“她有一首詩寫自己故鄉(xiāng)的某個地區(qū),風格很是獨特。對于外在事物她走的路子挺不錯,她也不缺內在的優(yōu)秀品質。誠然她也還有一些不足,不過我們不用去管她,免得反而干擾她正自然而然地走著的路。”

話題轉到了一般的女詩人,宮廷顧問勒拜因就說,他覺得女性的詩才往往是性欲的一種精神表現(xiàn)。

“你聽聽,”歌德注視著我,笑道,“性欲的精神表現(xiàn)!請問大夫如何解釋?”

“我不知道表達得正不正確,”宮廷御醫(yī)勒拜因回答,“反正就是這么回事。通常女性得不到愛情幸福,就會在精神方面尋找補償。如果她們及時結婚生子,那就想不到再寫詩啦?!?/p>

“我不想考察您在這件事情上有多正確,”歌德說,“不過我發(fā)現(xiàn),婦女們的其他某些天賦,倒確實是一結婚就完了。我認識一些女孩子素描畫得很棒,可一當上賢妻良母就不行嘍,她們要管孩子,再也不拈畫筆。

“不過讓咱們的女詩人盡管寫吧,愛寫多少就寫多少,”他興致勃勃地繼續(xù)說,“只是我們男人別寫得像女人就好啦。不信請看咱們那些雜志和通俗圖書,一切都那么柔弱,而且越來越柔弱!要是現(xiàn)在從切里尼的自傳中選一章出來登在《晨報》上,那將會是何等顯眼奪目哦!”

他興致很高地繼續(xù)講:“既然如此,咱們也就聽其自然,為有咱們那位健壯有力的哈勒姑娘感到高興好了,她以男子漢的精神將我們領進了塞爾維亞民歌的世界。這些詩太杰出啦!其中有的足以媲美《頌歌》,這可不簡單??!我已寫完評介這些詩的文章,并且付印了?!闭f著他遞給我最新一期《藝術與古代》的頭四張校樣,我看見了刊載在上面的他那篇文章。“就每一首詩的主要內容,對它們做了簡短的評述,主題都挺有意思,你會喜歡的。勒拜因對詩也不外行,至少在內容和題材方面是這樣,因此你如果朗誦幾首,他也許同樣樂意聆聽?!?/p>

我一首一首地慢慢朗誦。詩的語言精練含蓄,意境卻極為生動,極為感人,我每念一句,眼前都生出一派盎然的詩意。下面的幾句,我覺得特別優(yōu)美:

1.一位貞節(jié)的塞爾維亞少女,她美麗的睫毛從不揚起。

2.被迫替他人當伴郎,新娘子的愛人痛斷肝腸。

3.心里牽掛著愛人,姑娘不肯歌唱,免得給人快活的印象。

4.世風不古,老夫娶少妻,小伙兒討寡婦。

5.小伙子發(fā)出抱怨,說她媽對女兒過于放任。

6.姑娘和馬快活而親切地交談,馬向姑娘透露了它主人的選擇和心愿。

7.姑娘不要自己不愛的人。

8.美麗的女招待,在客人中不見自己的所愛。

9.尋找到自己的愛人,并溫柔地將她喚醒。

10.丈夫將如何謀生?

11.道不盡的魚水之樂。

12.愛她的人來自異邦,白日里將她窺視,到晚來叫她驚喜。

我講,僅僅這些母題就使我生出許多聯(lián)想,就像已經(jīng)讀了詩作本身,因此心滿意足了。

“你說得完全對,”歌德說,“確實如此。你從中看出了母題的極端重要,然而這種重要性卻沒誰愿意理解。咱們的女詩人更是完全摸不著頭腦。這首詩很美,她們說,說時想到的只是情感,只是語言,只是格律。卻不知道真正的力量和詩意在于意境,在于母題,這點誰都想不到。就由于這個原因,做出來了成千上萬根本沒有母題的詩,這些詩只用情感和悅耳的詩句反映某種存在??偠灾?,業(yè)余愛好者特別是婦女對詩的理解很差。他們通常以為,只要學到了技巧,就掌握了本質,就已經(jīng)是詩人,然而他們大錯特錯啦?!?/p>

仆人通報里默爾教授來了,宮廷顧問勒拜因隨之告辭。里默爾在我們旁邊落了座。關于塞爾維亞愛情詩母題的談話繼續(xù)進行。里默爾已經(jīng)知道我們談話的內容,于是就講,依據(jù)上面列舉的那些內容,不僅可以寫詩,而且還可以發(fā)現(xiàn),同樣的母題已經(jīng)有德國詩人寫過了,并且是在不知道塞爾維亞那些詩的情況下。隨后他甚至回憶起自己幾首類似的詩,正如我在朗誦塞爾維亞愛情詩的時候,也想起并提到歌德的幾首詩一樣。

“世界永遠是同一個模樣嘛,”歌德說,“各種情景不斷重復,一個民族生活、戀愛和感受如同另一個民族,為什么一位詩人就不能跟另一位詩人同樣作詩呢?生活狀態(tài)一個樣,為什么詩的狀態(tài)就該不一樣呢?”

“正是生活和情感相同,才使我們能夠理解其他民族的文學啊,”里默爾說,“否則,在讀外國詩的時候,我們就將不知所云?!?/p>

“所以呀,”我接過話頭,“總有一些學究讓我感覺莫名其妙,他們好像認定作詩不是從生活到詩,而是從書本到詩。他們總是講,這是這里抄來的,那是那里抄來的!例如莎士比亞作品里有些地方,因為在古希臘羅馬的作家那兒也有過,他們就認為是他抄了古人的作品來著!例如莎士比亞的作品寫過這樣一個情景:人們看見一位姑娘漂亮,于是就夸養(yǎng)了這么個女兒的父母有福氣,夸將娶她回家的小伙子有福氣?,F(xiàn)在因為荷馬史詩里也出現(xiàn)過相同的情節(jié),于是就說莎士比亞也是抄的荷馬!——多有意思喲!好像這類事情真的需要千里迢迢地去尋找似的,好像人們不是每天都親眼看見、都親身感受、都親口述說似的!”

“是啊,”歌德道,“真是可笑極了!”

“在這點上,”我接著說,“就連拜倫爵士也未能免俗。他把您的《浮士德》拆得支離破碎,認為您這是這兒拿來的,那是那兒拿來的?!?/p>

“拜倫爵士引證的那些杰作,”歌德說,“我大部分連讀都沒有讀過,更別提在寫《浮士德》的時候想起它們來啦。確實,拜倫爵士只在作詩的時候才偉大,一需要思考就變成了孩子。所以對那些來自他同胞的對他自己的無端攻擊,他也一籌莫展,他本該更有力地予以反擊才是。他應該說,作品里的一切全是我自己寫的!不管取自生活還是書本,都一個樣,問題只在于我用得恰當!沃爾特·斯科特用了我《哀格蒙特》的一幕,他有這個權利;他還應該受到稱贊,因為他用得聰明。同樣,他還在自己的一部小說里,仿照我的迷娘塑造了一個人物,至于是否塑造得同樣成功,那是另一個問題。拜倫爵士的魔鬼換了一副嘴臉,卻仍然是靡非斯托的后代,這也沒有錯!他要是異想天開,另起爐灶,沒準兒弄得更糟。還有我的靡非斯托唱了莎士比亞的一支歌子,他又為什么不可以?如果莎士比亞的那支正好合適,說出了我正想說的話,我干嗎要勞神費力自行編造一支?所以我《浮士德》的序幕就與《約伯記》有幾分相像,這也完全正確,為此應該受到贊揚而不是指責?!?/p>

歌德興致極佳。他吩咐取來一瓶葡萄酒,親自給里默爾教授和我斟上了酒,自己卻喝產(chǎn)自瑪麗溫泉的礦泉水。這個晚上像是預定和里默爾一起修改他自傳續(xù)編的手稿,也許希望對其遣詞造句做一些推敲和潤色。

“艾克曼最好留下來一起聽聽,”歌德說。這我可求之不得。說著他把手稿放到里默爾面前,里默爾便從1795年開始讀起。

整個夏天,我已享受了反復閱讀和思考他所有這些年的未刊稿的快樂,只有最后的部分除外。可是眼下,在歌德本人面前聆聽朗讀它們,更給了我一種全新的享受。——里默爾字斟句酌,我有機會欣賞他詞匯的豐富和表達的靈活。歌德呢,那些被描寫的歲月歷歷如在目前,不禁沉湎在了往事的回憶中,當提到這個那個人或事時便以口述的方式做些細節(jié)的補充?!媸莻€幸福的夜晚!一再提到他同時代的那些個偉人,席勒與1795年至1800年這個時期關系最為密切,更不斷反復講起。戲劇是他倆共同的事業(yè),歌德最出色的作品也產(chǎn)生在這個階段?!锻み~斯特》完成了,隨后構思和寫了《赫爾曼與多羅苔》,為《時序女神》翻譯了切里尼的《自傳》,和席勒聯(lián)袂替他出版的《繆斯年鑒》寫作《溫和的贈詞》,真是每天都不缺少接近的緣由契機。所有這一切,今天晚上全談到了,歌德有的是機會做各種各樣妙趣橫生的發(fā)言。例如他講:

“《赫爾曼與多羅苔》是我唯一還喜歡的長詩,每次重讀,我內心都不能不有所觸動。它的拉丁語譯本特別令我滿意,使我感覺更加高貴,仿佛這一詩體在此真正回到了自己的本源。”

也反復談到了《威廉·邁斯特》。歌德說:

“席勒批評我編織進了悲劇性的內容,好像長篇小說就不能有這種東西似的??墒撬e了,我們大家都知道。在他給我的信里,有他關于《威廉·邁斯特》最重要的意見和觀點。這是我最難以捉摸的作品之一,幾乎連我自己也沒有開鎖的鑰匙。大家想尋找一個中心點,可這不僅困難,而且沒一點兒好處。我應該講,在我們眼前展開豐富多彩的生活,這本身便不無意義,并非一定要道出傾向,傾向只適用于理智。如果有人非要尋找這樣的東西,那他就抓住弗里德利希在小說結尾時對主人公講的話好啦:‘你讓我覺得就像基士的兒子掃羅;他出去尋找父親走丟的驢子,結果卻得到了一個王國?!?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1/08/17420954311304.png" />就抓住這句話吧。因為歸根結底,整部小說沒說什么,只想講一點,就是人盡管會干許多蠢事,犯許多錯誤,可在一個更高的存在指引下,最終會到達幸福的終點?!?/p>

隨后談到了近半個世紀以來席卷德國的資產(chǎn)階級高雅文化。至于對這件事的貢獻,歌德又更多地歸功于赫爾德和維蘭特,較少歸功于萊辛。“萊辛體現(xiàn)最崇高的理性,”他說,“只有一個同樣偉大的天才才能真正向他學習,中等才情的人去學就很危險?!彼该佬盏靥岬揭晃挥浾?,此人以萊辛為表率,在18世紀末也充當過一個角色,但卻是個不光彩的角色,原因就在他離自己的表率相差何止千里。

“整個德國上層社會的風格都來自維蘭特,”歌德說,“大家從他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語言表達能力即其中之一,且并非無足輕重?!?/p>

提起《溫和的贈詞》,歌德特別稱贊席勒寫的部分,說它們尖刻犀利,鞭辟入里;相反,認為自己寫得不痛不癢,小里小氣。他說:

“席勒的那首《黃道帶》,每次讀它總令我叫絕。它們在當時對德語文學產(chǎn)生的良好影響,實在無法估計?!表槺阏劦搅嗽S多被《溫和的贈詞》譏諷過的人物,只是他們的名字我卻沒有記住。

由于被歌德這類以及其他各式各樣有趣的談話和插曲所打斷,《詩與真》的手稿好不容易朗讀和討論到了1800年的年底,這時他把稿紙放到一邊,吩咐傭人在我們坐的大餐桌的一頭擺上餐具,送來一份小小的晚餐。我們愜意地享用起來,歌德自己卻一口都不嘗,據(jù)我觀察,他平素就從不進晚餐。他坐在一旁,只顧給我們斟酒,擦拭燈臺,并以睿智、雋永的談話愉悅我們的精神。他對席勒的憶念如此鮮活,這一晚后半段的談話完全圍繞著席勒。

里默爾回憶席勒的風采,說:

“他勻稱的四肢,他走在街上的姿態(tài),他的一舉一動,都透露著高傲,只有他那雙眼睛是柔和的。”

“是啊,”歌德接過話頭,“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得高傲、莊重,可他的眼睛卻挺柔和。他的才能正如同他的體魄。他常常勇敢地抓住一個大題材,把它翻過來覆過去地進行觀察,將它看啊看啊,直至完全將其把握才肯罷休。只不過呢,他似乎僅善于從外部觀察事物,不擅長細細地剖析其內部。他的天才偏于散漫。他因此從來疏于決斷,做事總難有結果。他常常是臨到彩排才來換角色。

“他經(jīng)常勇于采取行動,但不少時候沒有明確的動機。我記得,我與他因為《威廉·退爾》發(fā)生了爭執(zhí),他想讓蓋斯勒從樹上摘下一個蘋果,然后叫退爾從孩子頭上把蘋果射下來。這完全違反我的天性,我勸他為這樣殘忍的行徑至少找一個動機,就是讓退爾的兒子在此之前對總督夸口,說他爸爸百步穿楊,能從樹上把蘋果射下來。席勒先不以為然,可是最終還是接受了我的想法和請求,按照我的建議修改了劇本。

“我呢相反過分強調動機,結果劇本遠離了舞臺的要求。我的《歐仁尼》純粹是一連串的動機,這樣的作品在舞臺上沒法取得成功。

“席勒是天生的戲劇家。他每寫一個劇本便前進一步,并且日臻完美??墒瞧婀?,從《強盜》開始他總沒能擺脫對殘忍行為的癖好,甚至在他極盛的時期也是如此。例如我還記憶猶新,在《哀歌蒙特》的監(jiān)獄一場向主人公宣布對他的死刑判決,他硬讓阿爾法頭戴面具、身裹斗篷出現(xiàn)在舞臺背景上,為的是欣賞死刑判決在哀歌蒙特身上產(chǎn)生的效果。席勒想以此表現(xiàn)阿爾法的殘酷復仇,幸災樂禍。我卻表示反對,這個形象便去掉了。他啊,真是個既偉大又奇怪的人。

“每過八天他便會是另一個人,一個更完美的人;每次再見面,我都覺得他在讀書、博學和判斷力方面有所進步。他的信件是我對他珍藏的最美好的紀念,也屬于他寫得最出色的文字之列。他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我視為自己寶藏中的一件圣物?!备璧抡f著站起身,去取來了那封信。“瞧,你念念吧,”他把信遞給我說。

信上的字跡優(yōu)美、豪放。內容是對歌德評介《拉摩的侄兒》一文的意見。歌德在文中談及當時的整個法國文學,把手稿送給了席勒過目。我給里默爾朗讀了信。

“你瞧,”歌德說,“他的判斷多么準確,多么集中,字跡毫無一點兒病體衰弱的跡象。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然而正當盛年卻離我們去了。這封信的日期為1805年4月24日——席勒逝世于5月9日?!?/p>

我們輪流觀看書信,既玩味它清朗的措辭,也欣賞它秀美的書法。歌德還講了些懷念亡友的話,直到深夜11點我們才離去。

1825年2月24日,星期四

(評說拜倫)

“如果我還負責領導劇院,”歌德今晚說,“我將把拜倫的《威尼斯執(zhí)政官》搬上舞臺。這部戲自然是太長了,必須縮短;但是不能刪削任何內容,而只能緊縮每一幕的劇情,使其僅僅在演出時變得短一點兒。如此一來劇本會變得更精煉,但卻不會由于修改而蒙受損失,反倒會增強演出的效果,基本上不削弱原有的美感?!?/p>

歌德的話給我一個新的啟示,讓我明白了在演出時遇到成百上千的類似情況應該怎么辦。自然只有一位智者,一位對戲劇在行的詩人,才能提出這樣的處理原則。我極為高興,能了解這個原則。

我們繼續(xù)談拜倫,我提到他在跟麥德文對話時說過,為劇院寫作是一件極其困難又吃力不討好的事。歌德講:“這得看劇作家是否能對上觀眾口味和興趣的路子。既有才能又對上了路子,那就萬事大吉。侯瓦德的《圖畫》對上了路子,所以大獲成功。拜倫爵士也許就沒這么幸運,他的取向偏離了觀眾的路子。須知這兒的問題根本不是作者有多么偉大;相反,常常正是一個對于廣大觀眾來說算不上什么人物的劇作者,能贏得普遍的青睞?!?/p>

繼續(xù)進行有關拜倫的談話,歌德很佩服他非凡的才能,說:

“我所謂的創(chuàng)造能力,在拜倫身上得到了充分表現(xiàn);全世界找不到任何一個人,在這方面能超過他了。他解開戲劇死結的方式方法,常常完全出人意表,好得超乎人們的想象。”

“對莎士比亞我也有此感覺,”我應和說,“比如那個福爾斯塔夫,他撒謊撒到了頭,我于是問自己,換上我該怎么寫,才能使他解脫出來,結果當然是莎士比亞的處理比我所有的想法都高明得多。可您說拜倫有同樣的能力,那就可能是對他最高的獎賞啦。只不過呢,”我補充道,“比起受著局限的讀者來,劇作家從頭至尾縱觀全劇,所站的位置有利得多?!?/p>

歌德承認我說得正確,然后取笑拜倫爵士,說他生來桀驁不馴,從不買什么法則規(guī)范的帳,臨了卻偏偏服膺于最最愚蠢不過的所謂三一律。

“對這個法則的本質,”歌德說“他跟世人一樣不了解。本質就是可把握的,如果通過三個一致能夠接觸到這個本質,那它們就是好的。反之,如它們妨礙把握劇情,那視它們?yōu)榉▌t并予以遵從,就莫名其妙了。就連發(fā)明這一法則的古希臘人,也不總是遵守它們。在歐里庇得斯的《菲通》和其他一些劇作中,地點也有所變換。顯而易見,對于古希臘人來說,處理好劇情更加重要,而不是盲目遵從這一本身從來就沒有多大意義的法則。莎士比亞的劇本常常盡可能地超越了時間的一致和地點的一致,但他的劇作卻是可把握的,在可把握這點上無與倫比,因此,即使是古希臘人也會認為它們無懈可擊。法國的劇作家們極力嚴格遵從三一律,然而卻褻瀆了可把握的這一根本,不是以戲劇手段解決戲劇法則,而是通過講述?!?/p>

我想到了侯瓦德的《仇敵》,這個戲的作者為了保持地點一致,在第一幕便損害了劇情的可把握性,為一個不討任何人喜歡的怪念頭犧牲掉了原本可能更大的戲劇效果。反之我也想到了《葛慈·封·伯利欣根》,這出戲有可能就遠遠拋開了時間一致和地點一致,但劇情的開展仍切合現(xiàn)實,直接面對觀眾,結果便比世界上任何一部戲都真正富有戲劇性,都可以把握。我也想到,時間和地點的一致要顯得自然,要符合古希臘人的本意,只有下述情況:就是劇情涉及面比較狹窄,在一定的時間里就能展開細節(jié),時間和地點的一致才可行;反之,涉及面廣,要在不同地方展開的劇情,就不應限制在一個地點,特別是在我們眼下的劇院里,對隨意改變劇情已不存在任何障礙。

歌德繼續(xù)談論拜倫爵士,說道:

“他生性天馬行空,好高騖遠,能以遵守‘三一律’來約束自己真是一件好事。要是在道德倫理方面,他也懂得節(jié)制就好了!他辦不到這點,便是他的致命傷,完全可以講,他毀就毀在放縱不羈。

“他一點兒沒有自知之明。他總是狂熱、沖動、頭腦發(fā)昏,既不清楚也不考慮,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事。他自己為所欲為,看別人卻一無是處,這一來肯定自己也沒好結果,把全世界都變成了自己的敵人。他那篇《英格蘭詩人和蘇格蘭評論家》,一開始就得罪了那幫文學精英。隨后哪怕只為了活下去,他也必須后退一步??稍诮酉聛淼淖髌防铮^續(xù)與人家對著干,這也看不順眼那也看不順眼,國家和教會也敢去碰。如此不顧一切地蠻干,使他在英國待不下去了,再過一段時間歐洲也可能把他趕走。他在哪兒都覺得空間狹窄,他享受著無邊無際的個人自由仍感到憋悶,世界對于他是座監(jiān)獄。他奔赴希臘并非心甘情愿的決定,是他與世界的別扭關系驅趕他去了那里。

“他與傳統(tǒng)決裂,與愛國主義決裂,這不只毀了他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人;他的革命理想和與此相聯(lián)系的經(jīng)常情緒激烈,也不容許他的天才得到充分發(fā)揮。還有他老是反對別人、挑剔別人,同樣有損他自己的那些優(yōu)秀作品。倒不僅僅是詩人的不滿情緒會傳給讀者,而是一切的反對都會導致否定,而否定的結果只有虛無。我如果見壞就說壞,那又能得到多少好處?可如果我把好的也說成壞的,那害處可就大啦。誰真要想成就事業(yè),千萬不要咒罵,千萬不要去憂心那些做顛倒了的事情,而應該永遠只做正確的事。因為需要的不是摧毀,而是建設,建設將使人類感受純粹的快樂?!?/p>

聽了這連篇妙語我頓覺心曠神怡,它們在我如同銘語箴言一般值得細細玩味。

歌德繼續(xù)說:“可以把拜倫爵士既看作一個人,看作一個英國人,也看作一個偉大的天才。他的好品質,主要都來自于他作為人的天性;他還有一些壞品質,則由于他是一個英國人,一位英國上議院的議員;至于他的天才嘛確實無人可比。

“所有英國人生來都不愛獨自思考,精力分散于各種瑣務并熱衷黨爭,根本靜不下心來提高自己的修養(yǎng)。但作為實踐家,他們卻很偉大。

“這樣,拜倫爵士從來不能好好自我反省,因此他即使進行反思也從來不會成功,例如他那句‘錢要多但不要權威’就莫名其妙,好像錢一多權威便自然削弱了似的。

“然而他的創(chuàng)作卻都成功了,真可以講,他這個人是靈感取代了思索。他必須不停地寫作,須知在創(chuàng)作中,一切來自于人的特別是心靈的東西,在他都很杰出。他寫起詩來就像女人生孩子,她們不用思考,也不知道是怎樣生出來的。

“他是一位偉大的天才,一位天生的詩人。在我看來,沒有任何人身上有他與生俱來的那么多作詩的天分。還有在把握外在事物和洞悉歷史情境方面,他也與莎士比亞一般偉大。不過作為純粹的個人,莎士比亞更加杰出。對此拜倫心中有數(shù),所以也不多談論莎士比亞,盡管他把莎士比亞的作品大段大段地背得爛熟。他真恨不得將莎士比亞給否定掉,因為他的快活爽朗如同橫在他前進路上一塊巨石,他感覺自己無法越過。他不否定蒲伯,因為不害怕蒲伯。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提起蒲伯,對蒲伯欽敬有加,因為他清楚,蒲伯于他只是一道背景而已?!?/p>

歌德談起拜倫來似乎滔滔不絕,我呢,聽他講也不知疲倦。在幾段小的插話之后,歌德接著講:

“身居英國上議院議員的高位,對拜倫十分不利。因為任何天才都要受外界的影響,更何況出身又如此高貴,家資又如此豪富。中等的家庭環(huán)境,對于一位天才要有利得多。所以我們也發(fā)現(xiàn),偉大的藝術家和詩人全都出自中層階層。拜倫那樣地不知節(jié)制,要是出身低一點兒,家產(chǎn)少一點兒,也就遠遠不會那么危險??墒聦嵣夏?,他有權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結果便陷入了無數(shù)的糾葛麻煩。再說,他出身如此高貴,還有哪個等級能令他心生敬佩和顧忌呢?他心里想的什么就說什么,這便使他與世人的矛盾難分難解。

“看著真是令人驚訝,”歌德繼續(xù)說,“這個高貴、富有的英國人,竟把生命的很大一部分耗費在了私奔與決斗中間。拜倫爵士自己就講,他的父親曾勾引跑了三個婦女。相比之下,他這個兒子還算理智的哩!

“他確實一直生活在原始狀態(tài)。以其秉性,他必定時刻覺得有自衛(wèi)的需要。因此他總是放槍。他不得不隨時準備著有人去找他決斗。

“他沒法獨自生活。所以他盡管有很多怪癖,對自己交際圈內的人卻極其寬容。他可以整個晚上朗誦悼念穆爾將軍的詩,讓他那些高貴的朋友如墮五里霧中。他不管這個,朗誦完了就把詩稿放回口袋里。作為詩人,他表現(xiàn)溫順如同綿羊。換上另外一位,可能就會叫那班高朋見鬼去?!?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1/08/17420954311304.png" />

1825年3月22日,星期二

(劇院失火;歌德如何培養(yǎng)演員,管理劇院)

夜里12點剛過,我們突然讓失火的喧鬧聲吵醒了。只聽人們高呼:劇院著火啦!劇院著火啦!我胡亂披上衣服,趕到火災現(xiàn)場。人們極其驚慌失措。幾個小時以前,我們還在這里欣賞女演員拉羅西演康保蘭的《猶太人》,男演員賽德爾快活詼諧的表演,更不時引起哄堂的笑聲。在這剛剛還提供給我們精神享受的地方,眼下那最可怕的毀滅性元素正狂暴地發(fā)著淫威。

火像是由暖氣引起,最初爆發(fā)在池座,很快竄上了舞臺,引燃了布景的細木條,這樣大量的易燃物跟著熊熊燃燒起來,不一會兒火焰便沖出房頂,燒得椽子紛紛折斷、墜落。

消防人員紛紛趕來,整個建筑漸漸讓水龍包圍起來,大量的水傾瀉到火焰中。然而完全白費力氣,火焰仍往上躥,把熾熱的火星和燃燒著的紙屑、木片送入黑暗的夜空,隨風飄向城市的另一邊。消防人員有的爬上云梯,有的擎著滅火器,他們的喊叫聲和群眾的喧嘩混成一片。能動員的人都動員起來了,也想盡了一切辦法。在離火焰不遠的邊上,站著一個身穿斗篷、頭戴軍帽的男子,他神態(tài)鎮(zhèn)定,口里含著一支雪茄。乍一看去,他活像是個事不關己的瞧熱鬧的人,可事實并非如此。大伙兒都聽從他的指揮,他發(fā)出的簡短指示立即得到了執(zhí)行。此人就是卡爾·奧古斯特大公爵。不久,他看出劇院建筑本身已無法挽救,便命令任其自行倒塌,而把水龍騰出來去保衛(wèi)臨近受到大火威脅的房屋。此時大公爵似乎已經(jīng)聽天由命,他多半想起了下面的詩句:

就讓這房子燒毀吧!

我們將建造更加壯觀的。

他是對的。魏瑪劇院的確已經(jīng)破舊,也一點兒都不壯觀,而且早就容不下日益增多的觀眾。可話雖如此,劇院遭焚毀仍舊令人痛惜,因為恰恰是這座劇院,讓魏瑪人回想起自己偉大而堪眷戀的過去。

我看見一雙雙美麗的眼睛里噙著淚水,為著自己的劇院灰飛煙滅。小樂隊的一名樂師為自己被燒毀了的小提琴哭泣,同樣令我感動。

黎明時分,只見人們一個個臉色蒼白。我注意到了許多出身上層的小姐太太,也為等待火災過去而通宵未眠,一個個在寒冷的晨風中凍得簌簌瑟瑟。我回家休息了一會兒,然后在上午去見歌德。

仆人告訴我,主人身體不舒服,正在床上休息??墒歉璧聟s叫我進去,并主動伸過手來與我握。

“這對我們大家都是損失啊,”他說,“可有什么辦法呢!我的小沃爾夫一大早就來到我床邊,抓著我的手,睜大眼睛望著我說:‘人的命運就是這樣嘍!’除了我親愛的沃爾夫用來安慰我的這句話,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一個見證我三十年心血的場所,而今變成了廢墟瓦礫。然而如同沃爾夫說的,這就是人的命運。一整夜我極少合眼,從前邊的窗戶看著火苗不斷地往天上沖。你可以想象,此刻我浮想聯(lián)翩,回憶起了過去的歲月,回憶起了我與席勒的多年合作,回憶起了我這寶貝孩子的誕生和成長,在內心中免不了有些個激動。因此我考慮,今天最好還是就待在床上吧?!?/p>

我稱贊他小心謹慎。不過我看他一點兒也不虛弱、疲乏,相反到挺舒適、愜意的樣子。我猜想,這樣臥床不起更多的是一種戰(zhàn)爭策略,這種策略歌德每遇非常事件總愛采用,怕的是會有蜂擁而至的探訪者。

歌德請我在床面前的一張椅子里坐下來,和他待上一會兒。

“我想到了你,并且深深為你惋惜,”他說,“如此一來,你夜晚可怎么過喲!”

“您知道,”我回答,“我愛劇院得要命。兩年前我來到魏瑪?shù)臅r候,除了在漢諾威看過的兩三出戲,可以講對戲劇一無所知。初到時一切對我都是新的,演員也罷,劇本也罷。遵從您的建議,我用整個身心獲取直觀印象,不愿多加考慮和反思。這樣一來,實話實說,在劇院里度過的這兩個冬天,就成了我一生所經(jīng)歷的最純潔無邪、最珍貴可愛的時光。我對戲劇變得如此癡迷,不但看演出一場不漏,還獲得了準許看彩排。是啊,就這樣還不滿足,白天經(jīng)過劇院只要偶然發(fā)現(xiàn)大門開著,我就會進去在池座的空座位上一坐半小時,想象舞臺上可能出現(xiàn)的演出場面?!?/p>

“你真是個瘋子,”歌德笑道,“不過我喜歡你這樣。要是上帝讓所有觀眾都變得這么孩子氣,那有多好!——歸根結底你是對的,劇院值得留戀。誰要是沒被慣壞又足夠年輕,那他就不容易找到一個比劇院更令人感到愜意的地方。在劇院里人家對你完全無所求,你不想開口就不必開口;相反你可以像個國王似的舒舒服服坐在那里,讓大千世界在你眼前展開,愉悅你的精神和感官,使你心滿意足。那里有詩,那里有畫,那里有歌唱和音樂,那里有演技,那里什么沒有?。‘斔羞@些藝術,當所有這些青春和美的魅力匯聚于一個晚上,而且在一個高水平上得到展現(xiàn)發(fā)揮,那就將成為一個節(jié)日,一個無與倫比的盛大節(jié)日啊!即便還有些不盡人意之處,即便好的只是一部分,那也總比伏在窗前傻望街景,或者關在煙氣刺鼻的屋子里玩一局威斯特強得多嘍。你已感覺到了,魏瑪劇院絕對不容輕視,這里仍然扎著我們黃金時代的老根,隨后又補充進了許多天才的新鮮血液,這樣,我們還能進行一些富有魅力的、討人喜歡的演出,一些至少能給人以整體印象的演出?!?/p>

“我要是能目睹二三十年前的盛況就好啦!”我接過話頭。

“那確實是個給了我們許多大便宜的好時光,”歌德應道。“你想象一下吧,令人乏味的法國時尚剛剛過去不久,觀眾的神經(jīng)還沒有因過度刺激而變得遲鈍,莎士比亞有如旭日東升,莫扎特的歌劇一樣朝氣勃勃,最后,年復一年,席勒的劇本在這里誕生了,然后經(jīng)他親自排練,在魏瑪劇院的舞臺上初放光彩 ——你可以想象,我們以這樣的美味佳肴款待老少觀眾,他們也就始終對我們的劇院心存感激?!?/p>

“一些曾躬逢盛世的老一輩觀眾,”我插話道,“對當時高水平的魏瑪劇院確實是贊不絕口?!?/p>

“我不否認,”歌德回答,“這挺重要。不過,更重要的是,公爵給了我絕對的行動自由,讓我想怎么干怎么干,想怎么管理怎么管理。我不看重華美的布景,靚麗的服裝,而非常重視好的劇本。從悲劇到鬧劇,任何形式我都認可,只是劇本必須像樣,否則別想我開恩批準。它必須大氣、感人、爽朗、優(yōu)雅,無論如何也得是健康的,并有某種堅實的內核。反之,一切病態(tài)的、羸弱的、哭哭啼啼的、多愁善感的,以及一切恐怖的、殘忍的、傷風敗俗的,都被我永遠排除在外,我擔心這些玩意兒會毀了演員和觀眾。

“我用好的劇本提高演員嘛。因為老是排高尚的東西,演高尚的東西,必然會使一個人出息起來,只要這個人沒有被老天拋棄。再有,我與演員經(jīng)常保持個人接觸。我知道他們對臺詞,給每一個人分析他的角色;我出席彩排,和他們討論某個環(huán)節(jié)如何改進;公演時我從來不缺席,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足之處,第二天全部一一指出。

“就這樣,我使他們的技藝得到了長進?!€有,我還努力提高演員在社會上的地位,辦法是讓他們中最優(yōu)秀的和最有前途的進入我的交際圈,以此向世人顯示我尊重他們,認為他們值得我親密交往。這樣一來,魏瑪上流社會的其他人也不甘落后,男女演員們于是很快體體面面地進入了高尚的社交圈子。所有這一切努力,必然使他們獲得里里外外的良好修養(yǎng)。我在柏林的學生沃爾夫,還有咱們的杜蘭特,都成了舉止優(yōu)雅得體的人。歐勒斯和格拉夫先生更是富有修養(yǎng),足以給最最上流的交際場合增光添彩。

“席勒本著與我同樣的準則行事。他跟男女演員們交往也很多。他跟我一樣排練也總是到場,每次演出后也習慣于邀請他們去他家,和他們一塊兒度過有意義的一天。大伙兒一起享受成功,一起討論下一次演出可有什么需要改進。只不過,席勒一來到魏瑪,就發(fā)現(xiàn)咱們的演員和觀眾修養(yǎng)水平已經(jīng)相當高。這一點,不可否認,幫助了他的劇本迅速取得成功?!?/p>

歌德如此詳細地談一個我一貫感興趣的題目,一個由于昨晚的火災對我變得尤為重要的題目,真令我喜出望外。

“您和席勒許多年來苦心經(jīng)營的劇院,”我說,“昨天夜里一下子給燒掉了,這在一定意義上也結束了一個極其偉大的時代,這樣的時代,對于魏瑪不會很快再現(xiàn)啦。當時劇院在您督導下取得了異常卓越的成就,您從中想必也體驗到不少樂趣吧!”

“還有不少艱難和困苦!”歌德嘆口氣回答。

“要使一個人數(shù)眾多的團體始終秩序井然,”我說,“可能很困難吧?!?/p>

“許多事都需要嚴厲才辦得到,”歌德回答,“更多地則通過友愛;但是,最有效的還是通達世事,公正無私,不管對誰都一個樣。

“在此我必須警惕兩個危險的敵人。一個敵人是我太愛才,它容易使我掉進偏袒的陷阱。另外一個我不想說,但你一定猜得到。在我們劇院里有不少既年輕貌美,又極富內在魅力的女性。我感到她們中的一些深深吸引著我,也不乏樂意走一半路來迎合我的人。只不過我克制住自己,對自己說:別再往前去了!我清楚自己的地位,知道自己在這個位子上擔負的職責。我在這里不是個普通人,而是一家機構的首腦。對我來說,這個機構的發(fā)達興旺,比我個人一時半會兒的幸福更加重要。我要是墮入了情網(wǎng),那就會像一只旁邊擺著塊磁鐵的指南針,指起方向來便不可能正確啦。

“反之,我絕對潔身自好,始終能夠自持,也就始終能夠主宰劇院。因此我從不缺少大伙兒對我的必要尊重,沒有這樣的尊重,任何權威都會立馬化為烏有?!?/p>

歌德的這段自白很為我重視。從別人嘴里我已經(jīng)聽見過對他的類似議論,挺高興現(xiàn)在得到他的親口證實。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敬愛他了,在告辭時親熱地握了他的手。

回到火災現(xiàn)場,但見巨大的廢墟堆里還有火焰和煙柱沖向天空。人們繼續(xù)忙著滅火和拆除破爛房屋。我在旁邊揀到幾頁燒焦了的臺詞殘片,是歌德《塔索》中的一些段落。

1825年3月27日,星期日

(談劇院重建及管理)

在歌德家進餐。席間客人較多,歌德拿出新劇院的設計圖來給大伙兒看。和前幾天他對我們講過的情況一樣,設計圖表明劇院的里里外外都將非常漂亮。

也提到了,劇院既然這么漂亮,演出的布景和服裝也該比過去更好才是。大伙兒還認為,劇院的人力已開始漸漸吃緊,不管是排正劇還是歌劇,都必須補充一些優(yōu)秀的年輕演員??赏瑫r大家也不諱言,所有這一切都需要大量花費,僅靠過去的票房收入是無法維持的。

“我很清楚,”歌德插進來說,“借口節(jié)省開支,人們會聘用一些花錢不多的孬人兒??删褪遣幌胂?,這樣干是否對票房真有好處。在這類基本措施上摳門,對票房的損害再大不過啦。必須考慮的是使劇院每天晚上都滿座。一個年輕的男歌手或女歌手,一位出色的男主角或女主角,他們天賦超群,色藝俱佳,所起的作用很大很多。是的,只要我還領導劇院,我一定進一步改善它的票房狀況,諸位肯定能看見,我是不會缺少必要的經(jīng)費的。”

我們問歌德,他打算怎樣著手。

“我將使用一個極其簡單的辦法,”他回答?!拔覍才哦Y拜天也演出。這樣一來,我將增加至少四十個晚場的收入,只要情況不是太糟糕,這樣一年就會多掙一萬至一萬五千塔勒嘍?!?/p>

大伙兒覺得這辦法切實可行。還有人提到,廣大的勞動階級通常周一到周六都整天干活兒直至深夜,只有禮拜日唯一的一天休息,肯定寧愿享受一下看戲這更高尚的娛樂,而不總是去跳舞和蹲在鄉(xiāng)村酒館里喝啤酒。還有人認為,所有的佃農(nóng)和地主,以及附近小城鎮(zhèn)的公務員和富有的居民,也會把禮拜天看作一個上魏瑪劇院的適當日子。即使魏瑪城里吧,凡是既不能上宮里應酬,又沒有幸福的家庭團聚和社交聚會可以參加的人,也感覺禮拜天晚上寂寞無聊得要命,因為有的人就是不知道該去哪里。于是人們要求每禮拜天晚上有個地方可以待著感到舒服,可以在那兒忘記掉一周的煩惱。

歌德讓魏瑪禮拜天像其他德國城市一樣也演出的想法,獲得了無保留的贊同,被認為是一個極好的主意。只不過還提出了一點兒疑慮,就是這也合魏瑪宮廷的胃口嗎?

“魏瑪宮廷夠仁慈、英明的,”歌德回答,“不會阻撓我們辦一件對城市及其一家重要機構都有好處的事。宮里肯定樂于做出一點兒小小的犧牲,把他們每個禮拜日的晚會改到另外一天。這要是行不通,那還有許多宮里人本來就不愛看的劇本可以放在禮拜天上演,它們相反絕對適合普通百姓的口味,將會讓票房賺足賺歡?!?/p>

話題轉到了演員,就他們才能的發(fā)揮以及被濫用的問題,翻來覆去談了很多。

“在長期的實踐中,”歌德說,“我發(fā)現(xiàn)事情的關鍵在于,你永遠別著手排演一出話劇或者歌劇,除非你已經(jīng)預見到,它肯定能一連成功地演上幾年。沒有誰能充分估計,排演一部五幕話劇甚或同樣長度的歌劇,需要花多大的力氣。是啊,朋友們,一位歌劇演員要每一場每一幕都表演精到,須付出的很多,合唱隊要恪盡職守,需付出的更多。每當有人僅僅讀了幾則不負責任的報紙消息,聽到某部歌劇上演的情形,對其演出前景根本一點兒不了解,就輕率地發(fā)出排演這部歌劇的指示,叫我聽見了總會不寒而栗。咱們德國已經(jīng)有過得去的驛車,甚至開始出現(xiàn)了快驛交通,所以一聽見外面上演了某出新的歌劇并受到贊揚,我便立刻派導演或是劇院另一位可靠的成員趕赴當?shù)兀屗H自了解演出實況,看這出受贊譽的歌劇究竟有多好有多棒,我們的實力是不是能夠對付。與如此得來的巨大好處相比,與由此避免了的可怕失誤相比,旅行的花銷真是不值一提。

“還有,一出好話劇或者好歌劇,一經(jīng)排演就得間隙很短地接二連三演下去,只要它還能吸引觀眾,只要還能滿座。同樣的要求也適用于優(yōu)秀的陳年話劇或歌劇,只是它們也許已多年停演,需要相當認真地重新排練一下,重演才能同樣成功。這樣的演出一樣也要間隙很短地不斷重復,只要觀眾還表現(xiàn)出某些興趣。那種總是排演新戲,一出費盡力氣才排成的話劇或歌劇只演一場、充其量兩場的癖好,還有在兩次演出之間停演長達六至八周以至老需要重排的做法,都是對劇院真正的傷害,都是糟蹋演職員的辛勞,實在不可原諒?!?/p>

歌德看樣子很重視這件事,看樣子對它很是上心,以至談起來異常激動。這在平素極為穩(wěn)重寧靜的他,是十分少見的。

“在意大利,”他繼續(xù)說,“一出好的話劇或者歌劇,往往每晚上演要持續(xù)四至六周,偉大的意大利兒女們不要求有任何變動。有教養(yǎng)的巴黎觀眾反復欣賞自己大師們的經(jīng)典之作,直至能把臺詞背誦出來,直至能用訓練有素的耳朵辨別每一個音節(jié)的重音。在這兒魏瑪,為對我表示敬意,也上演我的《伊菲根尼》和《塔索》,可有多經(jīng)常呢?難得每三四年演一次!觀眾覺得沒有意思。完全可以理解。演員演這些戲沒有經(jīng)過訓練,觀眾也缺少欣賞它們的素質。只要演員經(jīng)常反復排演到能進入角色,使演出獲得了生命,臺詞念起來不再是背誦,而是從自己心中涌溢出來,這樣觀眾肯定就不再會沒有興趣,不再會無動于衷。

“我確實一度心存過妄想,以為有可能創(chuàng)建一家德國的劇院。是啊,我曾妄想能親自出一些力氣,能給這宏偉的建筑奠上幾塊基石。我寫了《伊菲根尼》和《塔索》,懷著孩子般的幻想,以為這樣就行了。然而沒有一點兒動靜,沒有一點兒影響,一切還是老樣子。要是我取得了成效,得到了喝彩,那我會為你們再寫十幾部《伊菲格尼》和《塔索》一樣的戲。題材不缺嘍。只是如已經(jīng)說過的,缺少能有血有肉地演出它們的演員,缺少能感受和欣賞它們的觀眾?!?/p>

1825年4月14日,星期四

(談演員培養(yǎng)和角色分配)

晚上在歌德家里。由于不久前談過劇院和劇院管理,我便問他以什么標準挑選新的演員。

“這個問題我?guī)缀鯖]法回答,”歌德說,“我有各式各樣的標準。如果一個新演員先前已經(jīng)挺有名,那我就讓他登臺,看他能不能適應其他人,看他的表演風格干不干擾咱們劇院的風格,或是通過他恰好能彌補劇院的不足。要是來的是個從未登過臺的年輕人,那我首先就觀察他本人,看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討人喜歡和吸引人的品質,特別是有沒有自制力。因為一個演員缺少自制力,不能隨心所欲地向一個陌生人做自以為最好的表演,一般說來就是個庸才。須知演員這個行當就要求他不斷否定自我,不斷進入角色,帶著別人的面具生活!——如果來人的外表和舉止討我喜歡,那我就叫他朗誦,既了解他發(fā)音器官的力度和音域,也考察他心靈的各種能力。我給他一位大詩人崇高的詩句,看他能不能真正感受和表現(xiàn)崇高。然后再給他激情澎湃的、狂野粗魯?shù)臇|西,以測試他的表現(xiàn)力度。再往后換成為理性清醒的、富于睿智的、含譏帶諷的、滑稽調侃的,看他面對這樣的情形如何表現(xiàn),是不是有應付自如的足夠腦子。最后再讓他表現(xiàn)一顆受傷的心靈的痛苦,一個偉大的靈魂的苦難,以確定他有沒有能力完成表現(xiàn)動人心魄的表演。

“我這各式各樣的要求他要是都能滿足,那我就有理由希望把他培養(yǎng)成一位非常出色的演員。要是他在某幾個方面明顯地比其他方面突出,那我就記下他特別適合什么行當。他的弱點現(xiàn)在我也清楚了,因此就首先努力使他增強和鍛煉這些方面。如果我發(fā)現(xiàn)他發(fā)音有方言即土話的毛病,那我就堅持要他改掉,并建議他與在舞臺上發(fā)音完全純正的演員交朋友,以此得到練習。然后我問他會不會跳舞和擊劍,要是不會,就派他去跟舞蹈和擊劍教練學一段時間。

“如今他終于可以登臺了,我便讓他演那些符合他本性的角色,并且暫時不要求他別的,只要他演出他的本色。這時如果他表現(xiàn)得火氣過于旺盛,我就讓他演生性冷漠的人物;如果他表現(xiàn)過于安靜和遲鈍,我就讓他演火爆脾氣和急性子,以便他學會擯棄自我,進入另一個人的內心世界?!?/p>

談話轉到劇本的角色分配,歌德講的話里有如下一段,我看值得特別注意。他說:

“如果以為一出中不溜的戲可以安排一些中不溜的演員來演,那就大錯特錯啦。一部二三流的劇本,由于參加演出的是一流的演員,將會得到難以想象的提升,真正變成為一部好戲。相反,二三流的劇本也讓二三流的演員來演,那一點兒也不用奇怪,如果演出的效果等于零。

“二流演員演偉大的劇本可以表現(xiàn)得非常出色。他們正像油畫上處于陰影里的人物,可以很好襯托出強光中的人物,作用是挺大的?!?/p>

1825年4月20日,星期三

(批評文壇浮躁之風和文藝家不守本分)

今天晚上歌德給我看了一個年輕大學生的來信。在信中,年輕人請歌德把《浮士德》第二部的寫作提綱給他,說他打算自己來完成這個作品。他直率、愉快和真誠地說出了自己的愿望和意圖,臨了還全然不加掩飾地表示,盡管時下所有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勞而無功,一錢不值,可是在他身上,一種新的文學即將開花結果。

這位文學青年真夠異想天開啊,以為僅僅愛好便能寫成功《浮士德》的第二部。領教了他,即使在現(xiàn)實生活中再碰見一個立志繼承拿破侖征服世界事業(yè)的年輕人,或是一個決心完成科隆大教堂建設的半吊子建筑師,我也不會更感到驚訝,不會認為他們更加瘋狂、更加可笑啦。

是的,我認為續(xù)建科隆大教堂的可能性,比按歌德的要求續(xù)寫《浮士德》要大。因為科隆大教堂必要時可以用數(shù)學的方法算出來,它畢竟聳立在我們眼前,用手摸得著。而一件完全依托著主觀意識的、不可見的精神產(chǎn)品,你又用什么樣的繩子和尺子去丈量它呢?這樣的精神產(chǎn)品完全以主體為依歸,要求把偉大的、親身經(jīng)歷的生活變成素材,并用經(jīng)年累月練就的、臻于完美的熟巧將其表現(xiàn)出來。

這樣一件工作,誰要認為輕而易舉,是的,哪怕僅僅自以為做得到,那他肯定就只是個草包,因為他連什么叫高深、什么叫艱難都懵然不知嘛??梢院芸隙ǖ刂v:設若歌德故意把《浮士德》空上幾行又不肯親筆完成,那上面這小伙子也沒能力將這短短幾行像樣地補上。

我不想深究當今的年輕人哪兒來這種自負,他們竟然把迄今只能經(jīng)過多年學習和歷練才獲得的能力,視為自己與生俱來的東西??晌夷貐s相信可以斷言,眼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這類無視循序漸進發(fā)展的高論,使人對未來德國還能產(chǎn)生杰作已不抱多少希望。

“國家的不幸就在于,”歌德說,“沒有誰愿意老老實實干好自己的事,人人都想施政掌權。文藝界也是,誰都不肯欣賞已經(jīng)成功的作品,而非要自己動手重新創(chuàng)作。

“還有,沒人想到可以通過學習別人的作品提高自己,而是誰都希望馬上創(chuàng)作一部同樣的作品。

“再就是沒有顧全大局、以大局為重的認真負責精神,而是只想個人出風頭,在世人面前盡可能地表現(xiàn)自己。這種錯誤傾向無處不見,而始作俑者就是新近受到追捧的音樂大師,他們不選那類聽眾能獲得純凈音樂享受的曲目來演奏,而偏偏選一些演奏者能夠炫耀技巧、博取喝彩的曲子。到處看見的都是突出個人,哪兒也找不到個人服從全局、為事業(yè)真誠奉獻的努力。

“結果就是,人們在創(chuàng)作中養(yǎng)成了粗制濫造惡習而不自知。還是小孩已經(jīng)在寫詩啦,一個勁兒寫下去,到了青年就以為真能干出些名堂,直至成年后才恍然大悟,知道了現(xiàn)存的杰作是什么樣子,再回頭看看自己走冤枉路所浪費的光陰,便禁不住心悸心驚。

“是啊,許多人永遠認識不到杰作之完美和自身之不足,直至終老都在制造一些半吊子的東西。

“設若每個人都能及早意識到世界已經(jīng)充滿杰作,要創(chuàng)作出足以與之媲美的作品需要滿足怎樣的條件,那可以肯定,在現(xiàn)有的一百位文學青年中,很難有一位還會覺得自己具備足夠的毅力、天才和勇氣,能夠心情平靜地繼續(xù)去爭當同樣的大師。

“許多青年畫家如果及早了解了一位像拉斐爾那樣的大師究竟創(chuàng)作了些什么,他們就會永遠不會再拿起畫筆?!?/p>

談話轉到了一般的錯誤傾向,歌德繼續(xù)說:

“比如我實際從事造型藝術的志向就是錯誤的,因為我不具備這樣的天賦,也沒法發(fā)展出這樣的天賦來。對于周圍的自然我是具有一定的敏感,因此最初的繪畫嘗試也挺有希望。到意大利的旅行破壞了這一實踐的樂趣,眼界擴大了,備受珍愛的繪畫技能卻丟失殆盡,由于藝術天才不是靠提高技術和審美修養(yǎng)所能發(fā)展起來的,結果我的努力便化為了烏有。

“人們說得對,要全面培養(yǎng)人的能力,包括最優(yōu)秀的品質,”歌德接著說,“可是,人生來并非如此,人人只能發(fā)揮其特長,只不過應該努力理解人類的含義?!?/p>

談到這里我想起了《威廉·麥斯特》,在這部小說里同樣講過,只有所有人的總和才能構成人類,我們要想受到尊重,必須懂得珍愛他人的所作所為。

我也想起《漫游時代》中雅諾總是勸人只學一門手藝,說什么現(xiàn)在是片面性的時代,并稱贊那位懂得這個道理,并努力讓自己和別人照著實踐的人,是幸福的人。

可這下問題又來了,一個人需要從事怎樣一門手藝,才能既避免越出界線,又不使之少有作為呢?

誰負有監(jiān)察、評判、領導多個領域之責,誰就應該努力獲得對多個領域盡可能深的洞察力。因此一位君主,一位未來的國家管理者,他就唯恐所受的教育不夠多方面,因為他未來的職責就是照顧好方方面面。

同樣,詩人也應該努力獲得多方面的知識,因為他必須把握和表現(xiàn)的對象是整個世界。

不過詩人不應該企圖成為畫家,正如他也應該讓演員登臺給我們表演,自己則只是滿足于用語言再現(xiàn)世界。

須知洞悉某一藝術和從事某一藝術是兩碼事,應該區(qū)分開來。應該考慮到,一當要從事任何一種藝術,事情就會變得極其艱難,極其偉大,就要求你精益求精,要求你獻出自己的一生。

拿歌德來說,他努力具有多方面的洞察力,做到見多識廣,但終生卻只限于做一件事,只從事一門藝術,那就是:用德語寫作。至于他作品的內涵豐富多彩,則又是另一回事。

同樣的道理,應該把人的修養(yǎng)和他的職業(yè)很好地區(qū)分開來。

例如詩人,他的修養(yǎng)要求千方百計地訓練眼睛,以便把握外在世界的諸多事物。在此前提下,歌德盡管稱自己把對造型藝術的愛好變成職業(yè)的想法是錯誤的,但作為一個詩人的修養(yǎng),他這愛好卻又完全適得其所。

“我的詩歌具象生動,”歌德說,“歸功于我十分注意訓練眼睛,并對我觀察所得的高度重視?!?/p>

不過需要防止修養(yǎng)的范圍超過限度。歌德說:

“自然科學家最容易受到越界的誘惑,因為觀察自然的確需要有廣泛而協(xié)調的知識修養(yǎng)?!?/p>

反之,對于一個專業(yè)所必需的知識,又應力避狹隘和片面。

就說一個劇作家吧,他應該掌握舞臺知識,以便能夠掂量供他使用的表現(xiàn)手段,知道究竟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同樣,一位歌劇作曲家想要分辨好壞,不為不成氣候的東西浪費藝術才能,就不可沒有對于詩歌的了解。

“韋伯不該為《歐里揚特》譜曲,”歌德說,“他應該以眼看出,這是部很壞的素材,用它寫不出任何好東西。這樣的見識作曲家必不可少,是他從事自己藝術的前提?!?/p>

同樣,畫家應當有分辨各種事物的眼光,因為他的專業(yè)就要求他知道什么可以畫,什么不可以畫。

“說到底,”歌德講,“最大的本領還在于嚴格限定自己的活動范圍?!?/p>

就這樣,我待在歌德身邊的整個晚上,他都努力告誡我永遠要專心致志于一件事,不能有任何的分心和旁騖。例如一當我流露出要搞搞自然科學的想法,他總是勸我放棄,在眼下堅持只搞文學。還有每當我想讀一本書,他知道這本書對我現(xiàn)在的進步?jīng)]有幫助,便總是會反對,說讀這樣的書對我沒有實際用處。

“在一些不屬于我本行的事情上,”有一天歌德對我講,“我浪費了太多的時間。想想維迦的成就,便感到我自己作品的數(shù)量太小啦。我本該把精力更多地用在自己的專業(yè)?!?/p>

“要是我沒有花那么多時間弄那些石頭,”他另外一次說,“而是干正經(jīng)一些的事,我很可能已拿到最美麗的金剛鉆啦。”

出于同樣的原因,他很器重和贊賞他的朋友邁耶爾,說邁耶爾畢生致力于研究藝術理論,在這一領域里的遠見卓識便得到了公認。

“我自己也很早走上與他同樣的路,”歌德說,“也用了半生的時光觀察和研究美術作品,但在某些方面卻沒法跟邁耶爾相提并論。因此每有一幅新油畫我都當心別馬上給我這朋友看,而是先要弄清楚,我的見識離他還有多少距離。直到我相信自己對那畫的得失已經(jīng)成竹在胸,我才把它拿給邁耶爾看;他呢,自然眼光更敏銳,看著看著還會有完全新的發(fā)現(xiàn)。于是我一次次重新認識,精通一件事意味著什么,為此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在邁耶爾身上,集中了人類數(shù)千年對藝術的真知灼見。

可又有人會問,歌德如此堅信一個人只應該從事一件事,那為什么偏偏他自己一生中又那么多旁騖,又多才多藝呢。

對這個問題我回答,如果歌德現(xiàn)在才出世,如果看見他自己的民族在文藝和科學領域已經(jīng)處于現(xiàn)在的高水平——而且這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他,那他肯定沒理由再做那么多不同性質的工作,而會專心致志于唯一的事業(yè)。

所以,做全方位研究探索,弄清世間所有事物,不只是歌德的天性使然,而且也是時代的需要:要求他把感知的一切表現(xiàn)出來。

他誕生時繼承了兩個偉大遺產(chǎn):謬誤和不足。為了消除它們,他必須終生全方位努力探索。

如果牛頓的理論在歌德看來不是大錯特錯,不是個對全人類極其有害的謬誤,那誰相信他會心血來潮寫一部《顏色學》,并為這個旁騖耗費了許多年的心血呢?決不會喲!而是心中對真理的執(zhí)著與謬誤激烈沖突,促使他也要用自認為的真理之光去照亮這一黑暗領域。

對于他的形變學研究同樣可以這樣講。多虧歌德,在這門學科我們有了一個做科學研究的樣板;可是如果他當初看見同時代人已經(jīng)走上正確的道路,那他也永遠不會再想到寫一部形變理論著作。

是的,對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多方面努力,同樣可以作此理解。因為很值得問一問,如果當初德國人已經(jīng)有一部《威廉·邁斯特》似的作品,歌德他還會寫這樣一部長篇小說嗎?很值得問一問,在這種情況下,他會不會僅僅集中精力于創(chuàng)作戲劇作品呢?在如此專一于一種創(chuàng)作的情況下,歌德能完成些什么,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完完全全不可測知。然而大致可以肯定,沒有一個頭腦正常的人會希望歌德最好別創(chuàng)作他正好創(chuàng)作了的那些作品,那些正好是造化促使他已經(jīng)創(chuàng)作成功的作品。

1825年4月27日,星期三

(反感革命暴力,贊揚開明君主)

傍晚去看歌德,他曾派人來邀我和他一起乘車去游覽他園林的下區(qū)。

“在我們動身之前,”他說,“我想先給你看一封策爾特的信,我昨天收到的,他在信里也談到了咱們劇院的事情?!?/p>

除了其他內容,策爾特還寫道:

“你不是那個適合在魏瑪給民眾建劇院的人,這我早已看出來了。誰把自己變成綠色,山羊們便會將他吃掉。其他大人先生也該好好想想這點,要是酒還在發(fā)酵他們就想塞上塞子?!笥褌?,我們已經(jīng)見識過這種事,’是的,還會見識?!?/p>

歌德望著我,我倆笑了起來。他說:

“策爾特人不壞,也挺能干,只是有些時候并不完全理解我,曲解我所說的話。

“我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人民,一生致力于民眾的教育,為什么又不可以為他們建立一座劇院呢?只不過在魏瑪這么座小小的都城,如大家開玩笑說的連居民也沒幾個,可詩人卻有成千上萬,哪兒談得上什么民眾嘍 ——更別提一座什么民眾劇院!魏瑪有朝一日無疑也會變成一座大都市,但咱們無論如何還得等上幾個世紀,魏瑪市民的數(shù)量才會多到足以把劇場坐滿,才能建設和維持一家劇院。”

說話間馬已經(jīng)套好,我們便登車向花園駛去。傍晚靜謐、溫暖而近乎溽熱,天空中濃云洶涌聚集,像是快來暴風雨了。我們在干燥的沙石路上來回漫步,歌德靜靜地走在我身邊,看樣子正思緒萬千,心潮澎湃。我呢趁機聆聽從伊爾姆河對岸傳來的山雀和畫眉的啼叫,為迎接正在形成的暴風雨,鳥兒們蹲在還未長葉子的梣樹梢頭放聲歌唱。

歌德縱目環(huán)顧四周,一會兒仰望空中的烏云,一會兒掃視路旁和草地上的灌木和樹籬,但見無處不彌漫著綠意。

“這樣的黃昏預示著會有一場溫暖的暴雨,”歌德說,“萬木復蘇、繁花似錦的春天再次降臨啦。”

這時候已經(jīng)烏云密布,并聽見了隆隆的雷聲,也開始打起雨點來了,歌德覺得還是回城里去好些。在他府第前下車的時候,他講:

“今晚上你要是沒有別的安排,那就請一塊兒進去再待上個把小時?!蔽液芨吲d地接受了他的邀請。

策爾特的信還躺在桌子上。歌德說:

“奇怪,真叫奇怪,對于公眾輿論人們太容易盲從啦!我不知道自己啥時候對民眾犯下過什么樣的罪孽,可人家稱我不是民眾的朋友,而且永遠也變不了啦。我當然不是那些革命的暴民的朋友,他們四出搶掠燒殺,打著為公眾謀福利的幌子只顧追逐最卑劣的私利。我不是這種人的朋友,正如我也不是路易十五的朋友一樣。我憎恨任何的暴力顛覆,因為破壞的和贏得的一樣多。我既恨那些這么干的人,也恨那些造成這么干的根源的人??墒?,我因此就不是民眾的朋友了嗎?任何一個有正義感的人,難道不都跟我想法一樣嗎?

“你知道,任何前景光明的改良,都令我歡欣鼓舞。相反,如我已經(jīng)說過,任何的暴力,任何的冒進,都讓我在靈魂深處產(chǎn)生反感,原因是不符合自然規(guī)律。

“我是植物的朋友,我愛玫瑰花,認為它是咱們德國自然界所能生長的最完美的花卉;可是我也不會因此變得癡傻,竟要求我的花園現(xiàn)在,還在4月末,就開放出玫瑰花來。我已經(jīng)滿意,只要現(xiàn)在能發(fā)現(xiàn)頭幾片綠葉,能看見枝條上的葉片一周一周地多起來;我感到高興,在5月里能看見了花蕾;我深感幸福,玫瑰花終于在6月盛開,向我充分展示出它的鮮艷,送來了它撲鼻的香味??梢怯姓l不能等待時令的到來,那他只好去溫室嘍。

“還有人說什么,我是公侯的仆從,我是君王的奴隸。好像這么講有什么意義似的!——難道我效力的是一位暴君?是一位獨裁者?難道我服務的是一個只知道搜刮民財來供自己荒淫享樂的統(tǒng)治者?這樣的君主和這樣的時代,贊美上帝,早已經(jīng)成為過去。半個世紀以來,我和大公爵同心同德,我與他一起努力奮斗了整整半個世紀;可是,如果我準備講,我知道有那么一天公爵不曾考慮做點兒什么為他的領地造福的事,或者對改善每一個臣民的處境有益的事,那我必定是在撒謊。身為一個邦國的國君,他為自己謀取到的除了重負和辛勞,還有什么喲!他的住宅,他的衣著,他比一位殷實市民略微豐盛的餐桌嗎?咱們只需去到我國的一些濱海城市,就會在一位體面的商人家里,發(fā)現(xiàn)人家的廚房和酒窖要比他府中的更好。

“今年秋天,”歌德繼續(xù)說,“我們要慶祝公爵執(zhí)政五十周年。可我仔細想想,他的所謂執(zhí)政,除了堅持不懈地為國效力,還有什么啊?完全是為實現(xiàn)偉大的目標效力,為民眾謀福利效力!——設若我不得不當一名國君的奴仆,那至少我仍感到欣慰,因為我為他當奴仆的那位國君,他本身也不過是大眾利益的一名奴仆。”

1825年5月1日,星期一

(票房收入與演出質量;希臘悲劇何以衰落)

在歌德家吃飯??梢栽O想,修改劇院建設規(guī)劃,將是我們之間的第一個話題。我擔心這極其出乎意料的舉措,會深深傷害歌德。誰知一點兒影子也沒有!我發(fā)現(xiàn)他和顏悅色,興致好得不能再好,絕對沒有任何小心眼的痕跡。他道:

“人們極力從經(jīng)費預算和改變規(guī)劃可以大大節(jié)省開支入手說服公爵,他們成功了。這我完全無所謂。一座新劇院歸根到底永遠不過一堆新木柴,或遲或早一不留神又將付之一炬。我以此自慰。至于多一點兒,少一點兒,高一點兒,低一點兒,根本不值一談。你們無論如何會有一座過得去的劇院,即使它不正好符合我的愿望和想象。你們會去看戲,我也會去看戲,臨了將會萬事大吉。

“公爵對我發(fā)表了他的意見,”歌德繼續(xù)講,“認為一座劇院根本無須是一件建筑藝術的杰作。整個而言,他這意見自然沒啥可反對的。他還講,始終不過是一幢以掙錢為目的的房子嘛。乍聽起來,這話有點兒金錢第一,但仔細想想,卻也不缺少高尚的一面。須知一家劇院不只是要他掏錢,也可以替他省錢、賺錢,這一來所有事情都非做得極其出色不可。上邊必須有最好的領導,演員必須絕對的一流,始終必須上演優(yōu)秀的劇目,以保持對觀眾的吸引力,達到使劇院每晚都滿座的目的。這可真是言簡意賅,幾句話說清楚了幾乎說不清楚的問題?!?/p>

“大公爵靠劇院賺錢的意見看來非常實際啊,”我接過話頭,“它逼著大家始終保持最佳狀態(tài)。”

“莎士比亞和莫里哀想法也如此,”歌德接著說,“他倆也首先用他們的劇院賺錢。為了達到這個主要目的,他們孜孜以求的是使一切始終保持最佳水準,并且還與時俱進,給傳統(tǒng)的好東西不斷加進一些精彩的、有吸引力的新東西。《偽君子》遭禁演,對莫里哀是個沉重打擊 ——但不僅是對于劇作家莫里哀,對于劇院經(jīng)理莫里哀也一樣,他必須考慮一個大劇團的出路,必須看看上哪兒去為自己以及自己領導的演職員弄面包吃。

“對于一座劇院的興衰,”歌德繼續(xù)說,“最危險的莫過于它的領導層生活無憂無慮,票房收入是多是少對他們個人毫無影響,一年中他們因票房減少的收入到年終反正有其他來源補償。人生性如此,只要不受利害驅使,就容易松懈下來。現(xiàn)在盡管還不能要求像魏瑪這樣一座小城的劇院自給自足,不需要每年再從公爵的國庫領取補貼。但是一切都得有自己的目標,自己的限度,每年多賺或者少賺幾千塔勒爾,決非等閑小事,特別是因為收入減少和經(jīng)營變差自然相伴而行,也就是說失去的不光是錢,同時還有聲譽。

“我要是大公爵,等將來調整監(jiān)管人的時候,就會一勞永逸地給每年的補貼規(guī)定一個數(shù)目。我會從最近十年的補貼算出一個平均數(shù),然后再略略加以減少,得出一個足以像樣地維持運轉的錢數(shù)。劇院經(jīng)理必須用這筆錢進行經(jīng)營。然后我再前進一步,說:經(jīng)理和他的導演們如果領導得力,經(jīng)營有術,到年終票房有了盈余,那這多出來的銀子就用于給經(jīng)理、導演和工作表現(xiàn)最優(yōu)異的臺柱子們發(fā)獎金。到那時你看看,人們將怎樣干勁兒十足,劇院將怎樣擺脫已逐漸陷入的瞌睡狀態(tài)。”

“我們的劇院管理條例盡管有各式各樣的懲罰規(guī)定,”歌德繼續(xù)說,“卻缺少了一條,就是沒有對成績優(yōu)異者的鼓勵和獎賞。這是一個大缺陷。因為既然我每出一點兒錯都擔心可能扣工資,那么如果我干得超過了對我的預期,就必定也希望獲得獎勵。要是人人都做得比要求和希望的更多,那劇院自然會興旺?!?/p>

………

天氣晴好,我們在花園里來回漫步;隨后我倆坐在一條長凳上,背沖著一道新葉繁密的寬厚樹籬。我們談尤利西斯的弓弩,談荷馬史詩的英雄們,談古希臘的悲劇作家,最后談起了那個廣泛流傳的說法:古希臘戲劇的衰亡,都怪歐里庇得斯。歌德壓根兒不贊成這種觀點。

“一般地講,”歌德說,“我不認為一種藝術可能因為某一個人而走向衰敗。必定是有許許多多因素在一起起了作用,而這些因素卻不是容易說清楚的。古希臘的悲劇藝術不可能因為歐里庇得斯而衰落,就像古希臘雕塑藝術的衰落,不可能歸咎于某個與菲底阿斯同時、但卻遜色一些的大雕塑家。因為真正偉大的時代,總是從善如流,不懈進益,相形見絀的東西產(chǎn)生不了影響。

“歐里庇得斯的時代,是何等偉大的時代??!那時的文藝趣味,不是倒退而是前進的。雕塑藝術尚未達到它的頂峰,繪畫藝術才剛剛萌芽。

“與索??死账沟淖髌废啾?,歐里庇得斯的悲劇即使有很大缺點,但這并不等于說,后來的作家們都必定模仿這些缺點,并因此而完蛋了。反之,它們要是有很大的優(yōu)點,某些優(yōu)點甚至超過了索福克勒斯,那么,后來的劇作家為什么不學習這些優(yōu)點,或者為什么不至少變得跟歐里庇得斯本人一樣偉大呢!

“事實是在著名的三大悲劇家之后,的確沒有出現(xiàn)同樣偉大的第四位、第五位、第六位悲劇家。這,自然是一個問題,一個不那么容易回答的問題。對這個問題,人們卻不妨做出自己的種種揣測,這樣也可以得到近乎實際的解答。

“人哪,是一種簡單的存在。不管他看上去多么形形色色,豐富多彩,深不可測,他生存狀態(tài)的圓環(huán)卻很快都會跑完。

“如果當時的情況像我們今天可憐的德國人這樣,萊辛寫了兩三部過得去的劇本,我寫了三四部,席勒寫了五六部,那么,給第四、第五和第六位悲劇作家也許還留下了用武之地。

“希臘人呢情況兩樣,三大悲劇家那么高產(chǎn),每一位都寫了一百或將近一百部作品,荷馬史詩和希臘英雄傳說里的悲劇題材已被處理過三四次了。面對著如此豐富的遺產(chǎn),我說不難揣想,素材和情節(jié)已經(jīng)漸漸用完用盡,一個緊接在三大悲劇家之后出世的劇作家,真會走投無路哩。

“再說,歸根到底,還寫做什么!難道一段時間不是已經(jīng)足夠了嘛!難道埃斯庫羅斯、索??死账购蜌W里庇得斯的劇本,不都是意蘊深刻、藝術精湛的杰作,可以讓人看了又看,而不容將其庸俗化從而奪取其藝術生命嗎?——是啊,就連傳承給我們的這少量殘篇斷簡,氣勢也如此宏偉,意義也如此巨大,我們可憐的歐洲人已鉆研、利用它們幾個世紀,并將在今后的幾個世紀里繼續(xù)鉆研,從其獲取養(yǎng)料。”

1825年5月12日,星期四

(談莫里哀等先驅和席勒等同輩對他的影響)

歌德極為興奮地談起了米南德。

“繼索??死账怪?,”他說,“我不知道還有哪個劇作家像他那樣為我所熱愛了。他極其純粹、高尚、偉大和歡快,他的幼芽不可企及。他留給我們的如此之少,實在令人遺憾;不過即使這很少的一點兒東西,也是無價之寶,可以讓有才能的人們從中學到很多很多。

“關鍵總在于我們學習的人必須符合我們的資質天性,”歌德繼續(xù)說,“例如卡爾德隆吧,盡管他非常偉大,盡管我極為贊賞他,他卻對我毫無影響,不管好的影響,還是壞的影響。對于席勒,卡爾德隆卻挺危險,他會把席勒領上歧途,因此非常幸運,他是在席勒逝世以后才在德國得到普遍認可??柕侣≡诩记珊蛻騽⌒Ч矫鏌o比偉大,席勒卻立意更加雄健、莊嚴、宏大,因此,席勒如果削弱了這些個優(yōu)點卻又達不到卡爾德隆在另一方面的高度,那就十分可惜了?!?/p>

我們談到莫里哀。歌德說:

“莫里哀實在偉大,你每讀他一次都會重新感到驚訝。他獨具風格,喜劇作品近乎悲劇,寫得機智圓熟,沒誰有勇氣步其后塵。他的《慳吝人》讓貪欲徹底排擠掉了父子之情,尤其杰出而具有高度的悲劇性。倘使該劇的德文改編本把親兒子變成了一位親戚,那就弄巧成拙,不會有更多的價值。人們害怕直視罪孽的本來面目,可改了結果怎樣,難道有什么比不可容忍的罪孽更富于悲劇效果嗎?

“我每年都要重溫幾部莫里哀的劇作,就像我不時地取出以意大利大師為藍本的銅刻版畫來觀賞一樣。要知道我們是些小人物,沒有能耐把這些作品的偉大精神銘刻于心,必須時不時地回過頭去更新自己心中的印象。

“人們總在講原創(chuàng)性,可這到底有什么意義呢!我們一生下來,世界就開始影響我們,而且不斷影響,直至生命結束。說到底吧,除了精力、體力和意愿,究竟有什么我們能稱作是自己的東西呢!要是我能一一道出我從偉大的先行者和同代人身上得到的一切,那剩下的真就不多了。

“當然,在我們生活的時代正好是怎樣一位偉人產(chǎn)生影響,就絕非無關緊要的啦。

“萊辛、溫克爾曼和康德比我年長,前兩位影響了我的青年時代,后一位影響了我的老年,這對我說來至關重要。

“再有,席勒比我年輕許多,當我已開始厭倦塵世他正好意氣風發(fā);同樣,洪堡兄弟和施勒格爾兄弟都是在我目睹下登上了文壇,這些對我也重要的不能再重要。由此我獲得了說不完的好處?!?/p>

說完偉大人物對他自己的影響,又談他對別人產(chǎn)生的影響。我提到比爾格爾,說他讓我感到奇怪,好似一位純粹的天才,全然沒有一點兒受過歌德影響的跡象。

“作為天才,”歌德說,“比爾格爾顯然與我有著親緣關系,不過他的倫理修養(yǎng)之樹卻扎根于別樣的土壤,與我有著完全不同的發(fā)展方向。每個人怎樣開始自己的修養(yǎng),就會怎樣繼續(xù)向上發(fā)展。一個在三十歲時寫出《施尼普斯夫人》這樣一首詩的男子,必然走一條與我不一樣的路。他也以他的大才贏得了讀者,滿足了讀者,因此也沒有理由改弦易轍,去借鑒一位原本跟自己關系不大的同道的長處。

“一般講,”歌德繼續(xù)說,“人們只學習自己喜歡的人。例如向我學習的想法,我發(fā)現(xiàn)眼下正成長起來的青年才俊都有,然而在我的同時代人那里卻很稀少。是的,我?guī)缀醪恢烙心囊粋€重要人物,他看我完全順眼。甚至對我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他們也百般挑剔,我如果把他們批評的每一處都刪去,整本小說便一行不剩啦。不過所有吹毛求疵都絲毫無損于我,因為個別盡管也屬權威人士的主觀判決,自然會受到群眾的糾正。可不是嗎,不存贏得一百萬讀者的希望,就該一行都別寫。

“到今天公眾已經(jīng)爭論了二十年:席勒與我誰更偉大?其實他們真該高興啊,畢竟有兩個家伙可以供他們爭論?!?/p>

1825年6月11日,星期六

(時代與文學;特殊與一般)

今天進餐時歌德就帕里少校寫拜倫的書談了許多。他極力稱贊此書,說它描繪的拜倫形象比在迄今寫他的所有書里都豐滿得多,拜倫對他自己以及自己種種意圖也有清楚得多的認識。

“帕里少校本身必定同樣是一位非凡的、甚至高尚的人,”歌德繼續(xù)說,“所以才能這么純粹地把握他的朋友的本質,這么豐滿地描繪他的形象。他書里的一個提法特別令我喜歡,可謂正中我的下懷,配稱是古希臘史家的手筆,普魯塔克的手筆。帕里少校寫道:‘高貴的爵士缺少所有那些裝點中產(chǎn)階級的品格,他的出身、教養(yǎng)和生活方式,都妨礙他獲得這些品格??刹皇锹铮呐u者全都來自中產(chǎn)階級,自然會對他吹毛求疵,表示遺憾:在拜倫身上竟找不到他們本身具備并因此沾沾自喜的那些品質。這些個好人不想想,拜倫位高爵顯,所具有的優(yōu)秀品質非他們所能想象。’喏,怎么樣,”歌德說,“這樣的見解不是每天都能聽見吧?”

“很高興帕里少校公開發(fā)表這樣的見解,”我回答,“它對所有責難和貶低偉大天才的小人是個沉重打擊,將使他們永遠閉住嘴巴?!?/p>

隨后我們談到世界歷史題材與文學的關系,具體講,談到了一個民族的歷史可能比另一個民族的歷史對作家的發(fā)展更加有利。歌德說:

“作家應該把握特殊,只要這個特殊是健康的東西,他就可以在特殊中表現(xiàn)一般。英國的歷史非常適合用文學來表現(xiàn),因為它是有為的、健康的,從而也是一般的和重復出現(xiàn)的。法國的歷史則不然,它不適于文學表現(xiàn),因為僅僅是一個不會再出現(xiàn)的生活階段。這個民族的文學既已扎根在那個時代,就只能作為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老化過時的特殊而存在。

“現(xiàn)階段的法國文學,”歌德接著又講,“眼下還完全沒法評判。滲入其中的德國影響正在發(fā)酵,要在二十年后方可看出結果如何?!?/p>

隨后我們談到了某些美學理論家,說他們拼命用一些抽象的定義闡明文學和文學家的本質,肯定得不出明確的結果?!坝卸嗌俣x好下??!”歌德說,“對現(xiàn)實情景有鮮活感受又能將它表現(xiàn)出來,就能成為作家?!?/p>

1825年10月15日,星期三

(文學界所有弊病的根源全在缺少人格)

我發(fā)現(xiàn)今晚上歌德興致特別高,并有幸從他嘴里又聽到了一些重要談話。我們談到了德國文學的最新發(fā)展動態(tài),歌德于是說:

“咱們當代文學所有毛病的根源,都在一些個理論家和作家缺少人格。這種情況特別是在文學批評方面危害極大,它要么顛倒是非,要么用雞毛蒜皮的真理,取代意義重大因而對于我們也更有益的東西。

“從前是人都相信路克里提亞和斯克夫拉的英雄氣概,并從中得到鼓舞?,F(xiàn)在可好,跑出來一幫歷史批評家,說什么這樣的人從來不存在,而只是羅馬人偉大的精神所杜撰,只可看成為寓言和臆造。我們拿如此雞毛蒜皮的真理做什么用啊!既然羅馬人偉大到足以杜撰出這樣的英雄,那我們至少也應該大氣到足以相信他們才是。

“同樣,13世紀時弗里德利希二世皇帝得與教皇周旋,地處北方的德國得面對所有敵人的進犯,這時候的每一個壯舉總令我歡欣鼓舞。亞洲的游牧民族也真打進來了,鐵騎一直沖到了西里西亞,可是里格尼茲大公打敗了他們,嚇跑了他們。他們于是掉頭去占莫拉維亞, 可在那兒又遭施特恩伯爵痛擊。這些英勇的統(tǒng)帥因此迄今一直活在我的心中,被我視為德意志民族的偉大救星。現(xiàn)在可好,跑出來一些歷史批評家,說什么那些英雄的自我犧牲毫無意義,因為亞洲人的部隊原本已經(jīng)接到命令,即將不戰(zhàn)自退。如此一說,一樁偉大的愛國壯舉就一筆勾銷,就意義全無,叫人心里實在不是滋味。”

發(fā)表了對歷史學家的看法,歌德又談起另一類文學理論家和作家。

“我終于認識了這類人的渺小可憐,胸無大志,”歌德說,“我之所以能如此,完全是因為我在從事自然科學研究時對他們有所領教。我發(fā)現(xiàn),搞科學對于多數(shù)人來說僅僅為的是謀生,因此只要能保住飯碗,他們不惜把謬誤奉為神圣。

“文學的情況并不妙一點兒,同樣少見遠大的目標,少見對于真與善的純潔追求和張揚傳播。你吹捧抬高他,因為他也抬高吹捧你,真正偉大的作品卻為他們所反感,真恨不得把它從地球上除掉,以便他們自己能稍微出人頭地。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個別的精英也未必就能夠免俗。

“波提格爾才高八斗,學識淵博,原本可以對民族大有貢獻??墒峭瑯佑捎谌鄙偃烁?,他不但沒有對民族做出理當做出的卓越貢獻,也使自己失去了民族對他的尊敬。

“我們缺少像萊辛那樣的人!因為這個人之所以如此偉大,正是由于他的人格,由于他的堅持精神!非常聰明、非常有學問的人很多很多,可哪兒還有這樣一位人格高尚的人呢!

“許多人聰明絕頂,博學多才,可同時也滿腦子的虛榮。為了博得一斑淺見的庸眾的贊賞,讓他們視自己為智者,這種人會不知羞恥,無所忌憚,對于他們任何東西都不再神圣。

“根里斯夫人批評伏爾泰自由放縱,因此完全有道理。因為歸根到底,一切不管多么富有睿智,卻對世界毫無裨益,以此為基礎只能毫無建樹。是啊,相反甚至有害至極,因為會使人思維混亂,失去必需的支撐。

“還有哪!我們知道什么,憑我們所有的智慧我們到底能走多遠!

“人生來不為解決世間的問題,可也要發(fā)現(xiàn)問題之所在,并且隨后在可知解的邊界上堅持不懈地努力。

“人的能力不足以測知宇宙的所有運動,站在他渺小的立足點上,想給宇宙以理性的解釋絕對是徒勞。人的理性和上帝的理性完全是兩碼事。

“一當我們給人以行動自由,那上帝的全知全能就完了;因為一當上帝知道我將干啥,那我就會被迫如上帝已知的那樣行動。

“我說這些只為表明,我們知道的多么少,對于種種神秘的事物,還是不碰為好。

“只有那些有益于世界的崇高法則,我們可以直言不諱,別的應該自己保留著,可它們像隱藏著的太陽仍將散發(fā)出溫柔的亮光一樣,照樣指引著我們的行動?!?/p>

1825年12月25日,星期日

(談莎士比亞與拜倫)

晚上6點我去看歌德,發(fā)現(xiàn)他一個人在,便和他一起度過了幾個美好的鐘頭。

“一段時間以來,”歌德說,“有許多事情叫我煩心。從各個方面對我表現(xiàn)出那么多的善意,僅僅表達謝意就令我沒法再過真正的生活。要求獲得出版我作品特別授權的請求一個接一個從各處的宮廷送來,因為每一個情況又不一樣,就要求單獨予以特別的回復?,F(xiàn)在又到了無數(shù)書商的申請,也需要考慮、處理和回答。還有,我在魏瑪任職五十周年,也引來成百上千的祝頌,到現(xiàn)在我感謝信都還沒寫完。我可不愿空空洞洞、千篇一律地湊合了事,而想給每一位都寫點兒適當而得體的內容。而今我算已漸漸解脫,又感覺有了心情來閑聊啦。

“這些日子我有個發(fā)現(xiàn),想這會兒告訴你。

“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會產(chǎn)生后果??墒锹斆鞫?shù)呐e動,不總是帶來有益的結果;相反的情況也不總是結果不妙,而到常常完全相反。

“不久以前,正是在和書商談判的時候,我犯了一個錯誤,我感到很遺憾,因為失算了嘛??扇缃袂闆r變啦,我當初要不犯那個錯誤,今天就會犯大的錯誤。類似的情形在生活中會屢見不鮮,因此你會發(fā)現(xiàn),處世老到的人明白這個道理,干起事來大刀闊斧,無所顧忌?!?/p>

我記住了這個對我新鮮的認識。隨后我把話題引到了他的幾部作品,其中也談到了他的哀歌《阿勒西斯和朵拉》。

“對這首哀歌,”歌德說,“人們指責它結尾部分感情太激烈,要求它結束得溫和、平靜,不出現(xiàn)那樣妒火熾烈的沖動場面,可是我看不出來,這些人是有道理的。嫉妒在這里順理成章,不產(chǎn)生嫉妒反倒會造成作品的欠缺。我自己就認識一個年輕人,他狂熱地愛上了一位姑娘,在很快便贏得了她的芳心后不禁自問:可她不會對另一個人也像對我這樣嗎?”

我完全同意歌德的看法,接下來又提到了這首哀歌的特別之處,說它篇幅那么小,卻寥寥幾筆就描繪出了一切,使人物的家庭環(huán)境和整個生活情況歷歷如在目前。我道:

“一切顯得那么真實,就像您寫的是親身的經(jīng)歷啊?!?/p>

“我很高興你這么感覺,”歌德回答,“可實際上很少有人對真正的現(xiàn)實富于想象,倒是喜歡就一些自己全然無知的奇異國度和稀罕境況大發(fā)議論,想入非非,真夠讓人驚訝。

“反過來又有另外一些極端拘泥于現(xiàn)實生活的人,他們缺少任何一點兒詩情,所以就會提出極其狹隘的要求。例如有幾個人要求給哀歌里的阿勒希斯安排一名仆人,為的是替他背他的小包袱,這些人可不考慮,如此一來整個的詩情畫意和田園牧歌氣氛都給毀了?!?/p>

話題從《阿勒希斯與朵拉》轉到了《威廉·邁斯特》。歌德說:

“有一些批評家真叫奇怪。他們指責這部小說,認為它讓主人公在鄙俗的圈子里待得時間太久了。殊不知我正好視所謂鄙俗的圈子為一個容器,以便把我要表現(xiàn)的高尚內容置于其中,這樣一來我便獲得了一個既富有詩意又多姿多彩的載體??煞催^來,假使我通過所謂高尚的圈子表現(xiàn)高尚的內容,那就沒有誰再愿意讀我這本書嘍。

“《威廉·邁斯特》中那些看上去渺小猥瑣的描寫,實際上總是蘊含著深義,問題在于得有足夠的眼光、閱歷和胸懷,才能從渺小中看出偉大來。至于其他的人,能發(fā)現(xiàn)如實描繪的生活就夠了?!?/p>

隨后歌德給我看一部極有意思的英文書,一個莎士比亞全部作品的銅版插圖本。書里每一頁用六幅小圖概括一部喜劇的內容,每一幅圖下面印有幾行詩,如此一來,每部作品最重要場景的主旨就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眼前。莎士比亞所有不朽的悲劇和喜劇,就這樣像舉行假面游行似的從我們心里走過。

“瀏覽這些小插圖真叫人震驚,”歌德說,“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真是無限的豐富和偉大!人生的幾乎沒有哪個題材他不曾表現(xiàn)過,探討過。而且一切都那么輕輕松松,揮灑自如!

“對莎士比亞真是沒得說的,說什么都不足以表現(xiàn)其偉大。我在《威廉·麥斯特》里曾探討過他,但那沒多少意思。他不是戲劇家,從不考慮舞臺的要求,舞臺對他博大的心胸過于狹窄,是啊,甚至整個可見的世界對他都太狹窄啦。

“他過于宏富,過于有力。一個作家每年只能讀他一部作品,不然就會讓他給毀掉。我做得挺聰明,寫完《葛慈·封·伯利欣根》和《哀格蒙特》就擺脫了莎士比亞;拜倫也很聰明,沒有對他過分崇拜,而是自己走自己的路。有多少杰出的德國作家毀在了莎士比亞,毀在了卡爾德??!

“莎士比亞給我們送來一銀盤子的金蘋果,”歌德繼續(xù)說,“我們呢通過學習他的劇本接過這只銀盤子,然而只用它來裝了些土豆,真是糟糕透頂!”

歌德這個絕妙的比喻叫我高興得笑起來。

隨后歌德個給我念了一封策爾特談柏林上演《麥克白》的信。策爾特在信里批評演出時的音樂跟不上劇本的偉大精神和氣魄,對此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肆意進行旁敲側擊。經(jīng)歌德朗誦出來,策爾特信中的口氣顯得很生動;他還不時終止朗誦,和我一起欣賞一處處擊中要害的地方。

“我認為《麥克白》是莎士比亞最出色的劇本,”歌德趁機指出,“它體現(xiàn)了莎士比亞對舞臺藝術最深刻的理解。你要想認識他的自由精神,就去讀《科洛伊盧斯和克里希達》好啦,在這部戲里他對《伊利亞特》的素材做了獨具特色的處理?!?/p>

談話轉到了拜倫,具體說到他與莎士比亞的純真歡快相比確實遜色,還有就是他作品中多有表現(xiàn)的否定傾向經(jīng)常招來多半是不公正的批評。歌德講:

“拜倫要是能夠在議會中放言無忌,把郁積在胸中的反抗情緒通通發(fā)泄出來,那他就會成為一個純粹得多的詩人。然而在議會上他幾乎發(fā)不了言,所以就把所有對自己國家的憤懣憋在心中,想要擺脫沒有別的法子,只能寫詩。因此,大部分拜倫富于否定精神的作品,我都想稱作被壓抑的議會發(fā)言;我相信,這樣稱呼它們沒啥不妥?!?/p>

最后我們談到普拉滕,同樣批評了他的否定精神。歌德說:

“不能否定他有許多光輝品質,但是他缺少 ——愛!他不愛他的讀者,不愛別的詩人,他只愛他自己;這樣,他就落入了可以用那位使徒的名言來評判他的境地:‘盡管我用的是人和天使的舌頭在講話,可由于缺少愛,聽起來也只像發(fā)出聲音的銅鐵和叮當作響的鈴鐺而已?!罱鼛滋煳疫€讀過普拉滕的詩,也發(fā)現(xiàn)了他的大才。不過我說過了,他缺少愛,所以也就永遠發(fā)揮不了他本該發(fā)揮的作用。他令人畏懼,只能成為和他一樣喜歡否定,卻沒有他同樣才能的人的偶像。”

  1. 西賽羅(Cicero),公元前1世紀的羅馬政治家和演說家。
  2. 切里尼(B.Cellini,1500-1571),意大利金匠、雕刻家、作家,其堪稱杰作的自傳由歌德譯成德語后1796年刊登在席勒主編的《時序女神》雜志上。
  3. “健壯有力的哈勒姑娘”指特雷薩·雅可卜(Therese von Jakob,1797-1870),年前她寄了一些自己翻譯的塞爾維亞民歌給歌德。
  4. 沃爾特·斯科特(Walter Scott,1771-1832),杰出的蘇格蘭小說家,長篇歷史小說的奠基人,代表作為《艾凡赫》(亦譯《薩克孫杰后英雄錄》)。
  5. 迷娘是歌德長篇小說《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中的一位意大利少女。
  6. 指拜倫未完成的劇作《殘廢人變形記》的主人公駝背丑八怪。
  7. 《赫爾曼與多羅苔》是田園牧歌風的敘事詩。
  8. 典出《圣經(jīng)舊約·撒母耳記》第九章至第十章。
  9. 萊辛(Gotthold Ephram Lessing,1729—1781),德國啟蒙思想家,德國文學的奠基人。
  10. 阿爾法公爵(F.A.Alba,1507-1582),西班牙統(tǒng)帥和駐尼德蘭執(zhí)政官,殘酷鎮(zhèn)壓尼德蘭人民起義的元兇和劊子手。
  11. 《拉摩的侄兒》是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家狄德羅的小說,歌德在評介之前已把它翻譯成德語。
  12. 麥德文(Th.Medwin,1788-1869),英國作家,著有《與拜倫爵士談話錄》。
  13. 侯瓦德(Houwald)的《圖畫》(Bild)是一出艾克曼很贊賞的五幕悲劇,歌德卻不以為然。
  14. 莎士比亞塑造的著名丑角,先后出現(xiàn)在好幾部歷史劇里。
  15. 蒲伯(Alexander Pope,1688-1744),英國新古典主義詩人。
  16. 在這篇談話里歌德對拜倫細加評說,涉及的方面很多,觀點卻未必都正確;但作為詩人論詩人很是值得注意。
  17. 小沃爾夫是詩人第二個孫子沃爾夫岡的愛稱。
  18. 韋伯(Carl Maria von Weber,1786-1826),奧地利著名作曲家,所譜曲的歌劇《歐里揚特》1823年在維也納公演,一如歌德所說很不成功。
  19. 維迦(Lopez de Vega,1562-1635),西班牙劇作家,以多產(chǎn)著稱,據(jù)說有作品近一千五百部。
  20. 米南德(Minander,前342-前292年),古希臘劇作家。
  21. 哥哥威廉·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5),德國語言哲學家和教育家;弟弟亞歷山大·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9-1859),地理學家和天體物理學家,著有《宇宙論》。兄弟二人都是歌德要好的朋友。
  22. 比爾格爾(G.A.Bürger,1747-1794),德國狂飆突進時期的重要詩人。
  23. 路克里提亞(Lucretia),一位古羅馬貴婦人,被國王塞克斯特奸污后為激勵丈夫和族人報仇雪恥而當眾自刎,結果引發(fā)內戰(zhàn);斯克夫拉(Sc?vola),古羅馬英雄,單身潛入敵營行刺敵方國王被擒,遭受酷刑寧死不屈,敵人不但沒有殺他,反而退兵求和。
  24. 這一段涉及德國13世紀的眾多史實。當時德國為所謂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的盟主,弗里德利希二世為包括意大利在內的帝國的皇帝,常與羅馬教廷當時的首領即教皇格利高里爭權奪利。其時也恰逢蒙古人西侵。西里西亞現(xiàn)屬波蘭,莫拉維亞在捷克中部,當時都在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境內。
  25. 波提格爾(Karl August B?ttiger),考古學家,曾任魏瑪人文中學的校長和德累斯頓古代博物館總監(jiān),因旁騖太多而為歌德不屑。有的原文版本沒點名,故被疑指為威廉·施勒格爾。
  26. 根里斯夫人(Frau von Genlis,1764-1830),法國女作家,她在剛問世的《回憶錄》中對伏爾泰多有批評。
  27. 在長篇小說《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及其早期試作《威廉·邁斯特的戲劇使命》中,都有主人公參加演出《哈姆雷特》和思考這部莎劇的情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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