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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夏濟安致夏志清 1955年6月11日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 (卷三: 1955~1959) 作者:王洞 主編 季進(jìn) 編


282.夏濟安致夏志清 
1955年6月11日

志清弟:

這兩天休息談愛情精神大好,在Bloomington和Chicago的疲乏,已一掃而空。昨日一信想已收到。今天的心情沒有昨天輕松。但是Ruth實在是個很好的女子,今天的談話,顯得她做老處女的傾向已非常之強,但她仍是十分sweet sensible,誠懇、坦白。和她相比,中國女子實在太多silly。她所講的話,有些地方還相當(dāng)pathetic。這種與我私生活有關(guān)的事情,大約不會入我小說,將來假如你要寫我[的]傳記,倒是很好的材料。

上午我小小惡作劇一下。上午沒有和她通電話,在街上閑逛,問到有一路公共汽車,向她家方向去的。公共汽車的關(guān)系重大,否則天天叫Taxi,我可負(fù)擔(dān)不了。公共汽車下來,走了五六個blocks到她家。她家靜極了,窗簾都還沒有卷起來。我沒有打門,徑自進(jìn)入garage,把昨天未疊完的論文稿疊完。疊完之后又悄悄地溜走。

下午稍微休息一下之后,給她通電話,問她是什么時候起來的,她說是七點多鐘(她是講明幾十分鐘的,但我已忘),我說你到車房去看過沒有,我已替你都疊好了。我說我又要來了。她說很好。

再坐公共汽車前去,到時她坐在garage等候,見我來了,站了起來,耳朵上夾了一支鉛筆。我說你倒真business like,耳朵上還夾了鉛筆,她就把它拿下來。不久又夾了上去。

今天疊的幾張中,有作者肖像,我現(xiàn)在寄上一張,請你和Carol看看。這張相片一望而知是照相館所照的glamor type,不大天真自然。但是她似乎仍很清秀,你們意見如何?嘴部稍差,是不是?關(guān)于這張相片,我開她幾次玩笑,不妨記下,足見我對她實在并不緊張:

一、她把印刷模糊的剔出,當(dāng)廢紙?zhí)钕渥咏锹?;我說別的幾張你拿去填,我無所謂,可是有你相片的那一張,我可不答應(yīng)你隨便糟蹋,那簡直是amount to sacrilege(手邊沒有字典,英文可能拼錯)—她向我妙目一瞪,似乎很高興。

二、疊到后來,我說今天工作特別愉快,都是面對佳人照片之故。

三、最后我要來幾張回去,她說:“你要拿回去distri-bute嗎?反正書出版了,有你一本的?!蔽艺f我站了這么久,這就是我的reward。她說我一定好好pay你,我說這就是reward enough。

今天我從三點半到五點鐘陪她工作,時間過得仍很愉快,同昨天一樣。只是我已漸漸走入正題,所以話有時變得pathetic。兩人一起工作實在比date愉快得多。我不習(xí)慣date,四周閑人一多(如咖啡館),我會變得很nervous。人家根本不在注意我,我會以為雙雙眼睛都在朝我看,但是現(xiàn)在兩人在garage里,四周環(huán)境寂靜,兩人無所拘忌,談所欲談,實在比date還要快樂。

Pathetic的話,我摘要記錄如下:

一、我先贊美她的書的內(nèi)容豐富,英文漂亮,她說寫完這本東西,頭發(fā)都白了幾根(several grey hairs)。我從來不注意她有g(shù)rey hairs,這個問題只好擱下了。

二、講起Violent Saturday,我說快到Elkhart來上演了。她說她從來不看電影的(說的時候,態(tài)度是apologetically sweet,并無半點self-righteous的神氣),她說兩個泰國女生常tease她,要她去看電影,說道:“這場電影沒有men,也沒有women,不妨一看。”但她還是婉謝。她說她還是在做high school學(xué)生時看過電影,后來就不看了。她書里quote過Peter Marshall[1]的話,我說:“A Man Called Peter[2]看過沒有?”“No.”“Vanishing Prairie[3]看過沒有?”“No.”她說在她[的]教會里,看電影是帶有stigma(這是她[用]的字)的,可能“cost me my job”。她說音樂會concert recital等她是去的,她很欣賞Berlin樂隊,看opera也是壯了膽才去的。我說你為什么不relax一點呢?她苦笑說:“I've got to the bottom of it.”她說有些電影的確與〔于〕年輕人有害,我問:“What harm can they do to you?”她答不出來。

三、她昨天送了我一份晚報(Elkhart Truth—我當(dāng)時的wise-crack:“世界上只有兩份報叫Truth,一份出在莫斯科,一份出在貴邑?!保?,里面有篇社論講起最近統(tǒng)計,Goshen College畢業(yè)生大多是family men,生兒育女之多,在美國各大學(xué)中占前十名。我今天先問:“Goshen畢業(yè)生是否大多Mennonite?”她說只占少數(shù)。我問:“昨天那份報上的社論你看了沒有?”她說不知道。她所以把報送我,就是因為沒有工夫看,從信箱里拿出來,就送了給我。她問是不是討論她們的“大會”的?我說:“不是,是根據(jù)什么統(tǒng)計in certain respect, Goshen是美國各大專學(xué)校前十名之一?!彼f:“知道了,是這個—有這么一回事情?!彼桓彝抡?。我又接問一句:“貴教會對于marriage態(tài)度如何?”我問的時候,眼睛看定了她,但她答復(fù)時,始終不敢抬頭:“我們教會是鼓勵‘encourage’同教會人結(jié)婚,不同教會的人,頂好先把問題解決了再結(jié)婚?!蔽艺f:“一個非教友要是同Mennonite結(jié)婚,either貴教會添一new member, or lose an old member,對不對?”她說:“對的。理由是假如父母信仰不一致,做孩子的要suffer的。為孩子起見,頂好父母信仰一致?!?/p>

我也講了些我的宗教信仰,如何成為Buddhist,如何崇拜Cardinal Newman[4]與T.S.Eliot,以及我父親、母親的信仰等。

我們的話還講了不少,關(guān)于她的前途計劃等等,有如下述:

一、她可能星期五去Illinois看她父親,她說Illinois才真是她家。她假如星期五走,我也要星期五走了,所以要寫回信,頂好星期二發(fā)出,遲了我恐收不到。我很想6/19日趕到New Haven來慶祝你的Father's Day,這一下也趕得上了。行程如何,可能在Elkhart或Springfield Mass跟你通長途電話告訴你。

二、她1955秋不回“印大”去,1956春才去,再讀一個學(xué)期,可得M.A.。

三、她現(xiàn)在的職務(wù)是Bethany中學(xué)的英文教員兼圖書館主任(?,librarian),職務(wù)擺脫不開。她的“家譜考”尚未寫完,寫完后還要幫該中學(xué)造〔做〕預(yù)算,定買書計劃,還要幫該中學(xué)做registrar。[她]又是Mennonite Board of Mission&Charities的treasurer兼receptionist,支票出入很多,還要招待各處代表,所以事情很忙。你不是說起勸她去傳教嗎?我因此又問她對于做missionary的興趣為何?她說她本來是想“consecrate myself”去傳教的,但是現(xiàn)在既然去攻圖書館,圖書館本身也是一樁有意義的工作,恐怕無力兼顧傳教了。我只能同意她的主張。

總之她的談話很是溫婉動人,沒有半點老處女的sourness,真是難能可貴。這樣一個小姐,假如真要做老處女,真是上帝太不仁慈了。我假如是個Full blooded, extrovert pagan還可拼命大力救她一下,但是我雖然態(tài)度很大方,但終究我是lukewarm, diffident,多顧忌而不敢拼命的人,只能看她沉淪下去了?,F(xiàn)在還有好幾天可以見面(她說星期一、星期二較忙,也許不容易見到她),我當(dāng)有更積極的求愛表達(dá),決不使你和Carol失望。

五點鐘她又去“砌麗”,五點半駕車送我進(jìn)城,她去開會。車?yán)镲w進(jìn)了兩只小蟲,她捉住了把它們擲出去。我說:“A Buddhist絕不做這種事,他絕不harm任何動物,因此佛教主張non-violence比較Mennonite更為徹底?!彼f:“我并沒有弄死它們,只是送它們出去而已?!蔽艺f:“我可并不想convert你呀!”她說:“我倒想convert你呢?!保ㄟ@是她第一次表示。)我說:“可能性的確非常之大,否則我也不會到這里來了?!?/p>

明天約定她早晨駕車到Y(jié)MCA來接我去Goshen做“大禮拜”,參加她們的盛會。禮拜做完,她恐怕還有別的會要開,她預(yù)備介紹別人(到中國來傳過教的人)來陪我玩,明天如何,明晚再詳細(xì)報告。

總之,Ruth和我關(guān)系真的已是好朋友,兩人可以無話不談,想不到在Bloomington這幾個月,知己朋友竟會是Ruth。我告訴她我離Bloomington前有幾天我的mood非常之壞。

信他們的教,我不抽煙(看了這期Time,見了煙更怕),不喝酒都愿意,不打Bridge也愿意(這點尚未同她討論),不穿漂亮衣服也無所謂,就是不看電影受不了。今天晚上又一個人去看了一場電影:Run for Cover[5]。

Ruth對我雖好,但只是溫柔坦白大方,并未有“in love”的表示,所以請你們不要太樂觀。事情不會有急劇的發(fā)展,一個人已經(jīng)預(yù)備做老處女,另一個人做老處男的傾向也非常之強,兩人都有智慧和同情心和wit,可是都是resignation很厲害的人,講戀愛只是在garage談呀談的,就像Henry James小說里的人物一樣,心頭不勝悵惘,只是一場無結(jié)果。

看Ruth的表示,她還是個“吃教”的人。那幢漂亮洋房恐怕也是教會給她住的。假如生活另有保障,她未始不可能改變作風(fēng),她實在是個很活潑而興趣多方面的人,可是這保障哪里來呢?再談專頌

近安

Affectionate regards to Carol&Geoffrey.

濟安

六月十一日晚十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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