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夏濟安致夏志清
1955年11月15日
志清弟:
信、雜志、照片都已收到(這次郵票破費得你太多了)。PR收到后,我一點也不興奮,先讓侯健[64]看了,自己再看一通,覺得寫得不錯。不過我覺得那位神父還是想象中[的]人物,有點像Jane Eyre里的Rochester或Wuthering Heights里的Heathcliff,只是憑我的才氣,加上很狹小的經驗,硬造出這樣一個“有力”的性格而已?,F(xiàn)在該雜志已借給英千里,并由他轉借給他所認識的天主教神父們,他們的反應尚未聽到。承蒙你又去order了三本,謝謝,我一時也想不出什么人要送的,也許臺大外文系圖[書館]該送一本。校對方面,有一處despite his ego,我原文似作despite his age,恐是編者所改,我看不出ego這個字有什么好。另一處as if誤作is if,還有一處講綁匪的罪行時,我原文似作“Not only his crime, legally speaking……”,現(xiàn)作“Not that his crime……”,我覺得Not only講得通一點。這些當然都是小問題,我絕不計較的。小便一句給劃掉了。你在上海同我討論杜思妥以夫斯基時,你說杜翁里的人物一天忙二十四小時,怎么不見大小便的?我現(xiàn)在把“小便”寫進去了,better judgment還是認為小便不妥。
來了臺灣這么久,可說一事無成,英文除了替英千里代寫一篇“大一英文讀本”序,代錢校長寫一篇“臺大概況”序(都是應酬文章)以外,沒有正式寫過一個字,真是慚愧之至。但是我做人的意義早已全部寄托在寫英文方面,如“The Birth of A Son”再遭Hudson Review退還,請寄紐約的literary agent,由他們代找主顧如何?免得多費周折了。雖然精力不夠,但是此志總是不懈的。寫“神話”這計劃暫時已放棄了。
昨天我把PR交給英千里時,他說他體弱多病,希望明年我代他做一年系主任;校長方面,希望他早日復原,假如他非請假不可,似乎也希望我去代理。這種建議多少在我意料之中,但是我早已決計不就。假如我已結婚,我的太太(不論是誰)十[有八]九會逼我去接受這種虛名的差使,好得〔在〕現(xiàn)在沒有什么人能influence我的decision。系主任(即使代理)在臺灣是一個官,擔任后社會地位立刻大為提高,但我在臺灣不希罕什么社會地位,副教授在我已心滿意足,我所貪求者是“國際地位”。臺灣的虛名愈大,閑雜事愈多,我這一輩子可能斷送在這上面。我甚至于考慮辭掉臺大的職位(此事實現(xiàn)可能性很小,但是為抵制代理系主任起見,我可能提出辭呈,作為對策),專做freelance的作家與翻譯家。我的野心還是很大,而且對于“出處”“進退”很有研究,只是太不“實際”,太不貪圖目前的名利了。明年假如有好運,我希望不是如上述的“黃袍加身”。我的名利心當很強,但是和母親的或是錢學熙的不同。此事我未對任何別人提起過,只怕有人慫恿或議論。
承蒙你又提起女友的問題,又是慚愧得很,毫無作為。舊日的女友差不多已斷絕干凈(只有一位Celia還是偶然魚雁來往,但是她正在等候“護照”中),新的路子并未開辟。我想假如我在上海,同父母在一起,他們對我獨身生活的擔憂,一定使我很難受。現(xiàn)在好在眼前關心我的人很少,我也可以自得其樂地不去想這些問題。我現(xiàn)在的希望:一、job方面,只求清閑與能糊口—臺大的收入不夠糊口,而且現(xiàn)在也不大清閑;二、終究的成就,求能寫作成名。婚也許仍舊要結的,但是現(xiàn)在連fall in love的勇氣都喪失了,不要說是追求了。假如是marriage for convenience,我現(xiàn)在希望未來的太太有很好的英文程度和文學趣味,這種人在臺灣恐怕是找不到的。我既然不著急,請你也不要著急,明年我的生活多少會有點轉變(這種“無稽”的信仰有時也會產生力量)。
我現(xiàn)在的經濟情況還算寬裕,今天買了一本《昭明文選》(文學史很歡迎),日內預備送給你。里面的詩大多五言,據說(宋奇就是這么主張)五言詩在中國詩中格調最高,但是我頂欣賞的是七律,希望你好好研究后,能徹底的批評一下。程靖宇忙碌如舊,我最近又替他寫過一篇很惡劣的情書。
家里都很好,聞之甚慰。Carol和樹仁都問好,下次再詳談,專頌
近安
濟安 頓首
十一月十五日
〔又及〕馬逢華在臺灣時同我也有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