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朱自清和汪曾祺
朱自清在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很多,取得大成就的學生也很多,但汪曾祺這個學生卻有些特別,一是汪曾祺和朱自清算得上是同鄉(xiāng),二是汪曾祺在聯(lián)大沒拿到畢業(yè)文憑,三是汪曾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取得的成就大,橫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評論家稱他為“被遮蔽的大師”(見王干《被遮蔽的大師》一文)。
汪曾祺家鄉(xiāng)江蘇高郵。高郵在歷史上一直屬于“揚州地”。汪曾祺在江陰高中還沒有畢業(yè),就成為流亡學生,后又在幾所高中借讀,于1939年夏,從上海乘船,經越南,歷經艱難到達昆明。其時,西南聯(lián)合大學和多所國立大學統(tǒng)一招生,報名日期為7月25日至30日。汪曾祺的第一志愿就是西南聯(lián)合大學。他在投考的時候,沈從文已經被聘為聯(lián)大師院副教授。汪曾祺在1988年寫作的《自報家門》里說:“不能說我在投考志愿書上填了西南聯(lián)大中國文學系是沖著沈從文去的,我當時有點恍恍惚惚,缺乏任何強烈的志愿。但是‘沈從文’是對我很有吸引力的,我在填表前是想到過?!蓖粼髯x初中時,作文都是“甲上”,這是最高評分了。在讀高中時,就愛讀小說,也是在《自報家門》里,說他在讀高二時,隨家人在一個小庵躲避戰(zhàn)火:“只帶了兩本書,一本《沈從文小說選》,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說得夸張一點,可以說這兩本書定了我的終身。這使我對文學形成比較穩(wěn)定的興趣,并且對我的風格產生深遠的影響。我父親看了沈從文的小說,說:‘小說也是可以這樣寫的?’”也許就是這時候,汪曾祺開始立志寫作,從后來他的“小說是不像小說”的風格看,早就是受了沈從文的影響,對沈從文推崇備至。所以,他在填報第一志愿時,想到沈從文,完全在情理當中,就像我在幾年前,去清華大學尋訪朱自清、俞平伯的蹤跡,一進清華園突然想到:哦,著名小說家格非是清華的教授。汪曾祺聯(lián)想到沈從文而沒有更多地想到別的教授,比如也是新文學詩人、作家,資格比沈從文更老的朱自清(或是想到了,沒有像對沈從文向往的那么強烈),完全是個人性情決定的。這次考試,對汪曾祺來說,也有點驚心動魄,因為考試前他還在醫(yī)院打針,是拔了針就去考場的。
那么,在汪曾祺入學考試前后的這段時間里,朱自清在忙什么呢?
1939年夏天,朱自清擔任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昆明分會舉辦的暑假文藝講習班教員,給學員講授寫作課。
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昆明分會的前身是云南文藝工作者座談會。理事會成員有穆木天、朱自清、施蟄存、沈從文、馮素陶、楚圖南、顧頡剛、彭慧、陸晶清、馮至、謝冰心、楊季生、劉惠之、張克誠、徐嘉瑞等。分會指定羅鐵鷹、雷石榆負責詩歌組,馬子華負責小說組。兩組多次就文藝問題召集討論會。1939年1月8日改選理事,由于穆木天、朱自清、施蟄存、沈從文是文協(xié)總會理事,他們四人也成為分會的當然理事。1939年5月4日,文協(xié)昆明分會正式成立,朱自清和楊振聲等人負責分會工作。6月12日下午,朱自清去找魏建功和羅庸,商量文協(xié)昆明分會暑期講習班的事。6月14日,又確定給文藝講習班授課的四名教員,朱自清、聞一多、羅庸和魏建功。7月22日,朱自清給文協(xié)昆明分會寫信,接受分會講課的題目。
1939年7月25日,暑期文藝講習班開課,共招收文藝青年40多人,開設文藝基本原理、現代文藝思潮、寫作方法、民間文藝、抗戰(zhàn)文藝工作等系列講座。除了上面提到的朱自清、聞一多、魏建功、羅庸而外,還有楚圖南、馮素陶、彭慧、施蟄存、曹禺、顧頡剛等主講。朱自清主要負責作品講讀課。8月1日,朱自清講魯迅的《藥》和《復仇》。8月17日、19日幾天,朱自清都到講習班授課。
就在文藝講習班開課之時,汪曾祺其時正在昆明,如果他知道有這個班,說不定也會成為四十名學員之一的。
1939年8月21日那天,朱自清繼續(xù)到講習班授課,這次他出了八道題,請講習班的同學們答,只有幾人答出。朱自清認為這班學生“水平不高”。如果汪曾祺也在這個班,不知他的答題能否得到朱自清的滿意。朱自清到底是個負責任的老師,兩天后,他把學生回答的問題歸納起來,進行認真的講解。
再回到8月13日,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入學考試的試卷擺在了閱卷老師的案頭,朱自清等教授評閱本年度中文系入學考試試卷,結果如汪曾祺所愿,他的各科成績不錯,被西南聯(lián)大錄取。公布結果時,汪曾祺排第四名。這算得上是朱自清和汪曾祺的第一次間接接觸。
這時候,朱自清是清華中文系主任,兼聯(lián)大師范學院國文系主任,1939年8月4日還當選為1939年度教授會書記,主持系政十分繁忙,還要給暑期文藝講習班授課。多次和楊振聲、沈從文商定教科書第一、二、三、四等冊的目錄,出席清華聘任委員會會議和評議會會議等各種大小會議,拜訪、接待茅盾、曹禺等文化名人,如8月31這天就接連拜訪了王力夫婦和梁思成夫婦,又接待顧頡剛等人的來訪。此外,他個人還要寫作、寫信、備課、做研究,可謂日理萬機。
1939年度第一學期開學是在10月2日,4日上午,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新校舍參加了始業(yè)式及精神總動員。
本學期,朱自清開設的課程是“大一國文”兩種(一、二),還有“國文作文”等課?!按笠粐摹笔呛蜕驈奈暮祥_的,該課是一年級的必修課,分“讀本”和“作文”。汪曾祺在《晚翠園曲會》里說:“‘大一國文’課的另一個特點是教課文和教作文的是兩個人。教課文的是教授,教作文的是講師、教員、助教?!业淖魑恼n是陶重華先生教的。”“大一國文”這本教材,對汪曾祺影響很大,而這本書的選編者,是由楊振聲主持的“大一國文委員會”主導選編的,朱自清、羅常培等參與,收白話文學作品十三篇,有魯迅的《狂人日記》《示眾》,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橋》(節(jié)選),朱光潛的《文藝與道德》《無言之美》,林徽因的《窗子以外》等。多年以后,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一文中回憶說:“語體文部分,魯迅選的是《示眾》。選一篇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橋》。更特別的是選了林徽因的《窗子以外》?!蓖粼鲗θ脒x林徽因的文章感覺“更特別”,可能是當時林在新文學界并無影響、此文也并不出眾吧。
1939年11月14日,西南聯(lián)大第一二六次常委會決議,同意朱自清辭去中文系主任及聯(lián)大師院國文系主任職務,兩職務均由羅常培暫代。
朱自清在汪曾祺讀大二那年,休了一年帶薪研究的長假。汪曾祺整整一學年沒有聽朱自清的課。這個時候,汪曾祺開始寫文章,小說、散文、詩歌都寫,沈從文會把他的文章推薦到一些報刊發(fā)表。汪曾祺自己也會投稿,還參加了學校的文學社團“冬青社”,是“冬青社”的活躍分子。更是常和交好同學一起討論文學創(chuàng)作,會在泡茶館的時候,讀書寫文章。巫寧坤在《西南聯(lián)大的茶館文化——紀念西南聯(lián)大建校七十周年》一文中也說到他和汪曾祺、趙全章一邊泡茶館一邊讀書寫作的事:“曾祺讀中文系,我和全章讀外文系。碰巧三人又同住一幢宿舍,又都愛好文藝,朝夕過從。每天課后,我們仨就各自帶上兩三本書、鋼筆、稿紙,一起去泡茶館。我們一邊喝茶,一邊吃‘花生西施’的五香花生米,一邊看書,多半是課外讀物,或寫點兒什么東西。茶館就是我們的書齋。誰寫好一篇東西,就拿出來互相切磋。曾祺第一篇小說的文采就讓我倆嘆服?!覀冏畛醯牧曌鞫际窃谶@家茶館里泡出來的,投給中央日報文藝副刊,居然一篇小詩小文都陸續(xù)登出來了。”汪曾祺在文學上的天賦,得到了老師沈從文的贊許,沈從文在致施蟄存的信中說:“新作家聯(lián)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幾個好的。有個汪曾祺,將來必大有成就?!?/p>
汪曾祺大三這年,朱自清一年修假研究期滿,回到聯(lián)大,他的課有“散文研究”和“歷代詩選(宋)”。汪曾祺修習了朱自清的“宋詩”課。在散文《新校舍》里,汪曾祺說:“朱自清先生教課也認真。他教我們宋詩。他上課時帶一沓卡片,一張一張地講。要交讀書筆記,還要月考、期考。我老是缺課,因此朱先生對我印象不佳?!痹凇稇浳髂下?lián)大中文系》里也說了類似的話:“比較嚴一點的是朱自清的‘宋詩’。他一首一首地講,要求學生記筆記,背,還要定期考試,小考,大考?!?/p>
朱自清講宋詩,這是他在聯(lián)大的“拿手課”之一,用的講義是他自己精心編寫的《宋詩鈔略》,鉛印本,白文,無標點無注釋。那么,朱自清講宋詩講得怎么樣呢?他的學生季鎮(zhèn)淮在《紀念佩弦逝世三十周年》里有描寫,他說,有一次,朱自清講課,他先在黑板上寫下兩首七律,一首是劉長卿的《送李錄事兄歸襄陽》:“十年多難與君同,幾處移家逐轉蓬。白首相逢征戰(zhàn)后,青春已過亂離中。行人杳杳看西月,歸馬蕭蕭向北風。漢水青云千萬里,天涯此別恨無窮?!绷硪皇资翘K軾的《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君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對這兩首詩的講解,朱自清開始沒有寫下題目和作者,而問學生看了這兩首詩有什么樣的感覺:哪一首習見,熟一些;哪一首不習見,生一些。當時,季鎮(zhèn)淮說“頭一首熟一些”,朱自清稱“是”。接著才開始講唐宋詩的區(qū)別。朱自清說:“這兩首詩內容相同,都是講離別的。但意味不同;前者就是抒發(fā)感情,后者則講出了一些道理。唐詩主抒情,宋詩主說理;唐詩以《詩風》為正宗,宋詩則以文為詩,即所謂‘散文化’?!睉撜f,朱自清這種講課風格是十分嚴謹和有效的,便于學生理解和運用。季鎮(zhèn)淮和汪曾祺一樣,也講到了朱自清上課的嚴格:“先生逐句講解,根究用詞、用事的來歷,并隨時指點在風格上宋詩與唐詩的不同。也常令學生先講解,而后先生再講。因此,在上課之前,學生莫不敢自行預習準備。上課的時候,大家就緊張起來,怕被先生叫起來先講。定期進行考試,則注重默寫和解釋詞句?!敝熳郧宓牧硪粋€學生吾言,也曾回憶說:朱先生“匆匆走到教案旁,對我們點了點頭,又點過名,便馬上分條析理地就魯迅及《示眾》本文的思想內容和形式技巧各方面提出問題,逐一叫我們表示意見,而先生自己則加以補充,發(fā)揮。才一開始,我的心在卟卟亂跳,唯恐要在這許多陌生的同學前被叫起來,用還沒有學好的國語艱難地道出我零亂的思想來。然而不多一會,我便忘掉了一切,順著先生的指引,一步一步地終于看見了作者的所見,感受到作者的所感受”。吾言還評價朱自清“不是敷衍著把課文匆匆讀一遍了事”,或是:“敘述作者生平的瑣事逸聞,尤其是無關大體的所謂‘好玩’的瑣聞,然后說:‘課文你們自己讀罷,我沒什么好講的?!被蚴牵骸俺淦淞恳膊贿^金圣嘆式的評點,叫你全得不著要領。”朱自清認真的講課形式,也引起個別同學們的“不滿”,說“大考,小考,練習,報告做個沒完的,選過他的課都大叫吃不消。并且分數也摳門的很”。然而自然也有像吾言這樣好學的學生,在三四年級的選修課目里,吾言選修了朱自清的“文學批評”,沒想到選這門課的一共只有三個人?!半m然只有三個人,先生還是每堂必在點名冊上作記號”。(以上引自吾言《憶朱自清師》)
另有一例,也足見朱自清的認真,據朱自清的日記載,1939年11月13日晚上,他的學生周賢模來訪,朱自清說:周賢?!耙笪易C明同意二年級學生,以便讓注冊處發(fā)還文憑。答應他明天上午我值班時寫一便條。他堅持要親自把條子送到注冊處去,我斷然拒絕了他,并要求他設法端正自己的思想。他說:‘那是我自己的事!’我說:‘那好,你走吧,明天上午九點鐘到辦公室找我。’于是,他就發(fā)起火來,說:‘我的朋友告訴我你過去是個窮學生,現在到了社會最上層,就像劉邦登上皇位后,不愿聽到自己青年時代的清寒一樣。你討厭我,你知道劉邦是個市儈!’此時我警告他,他在污辱老師,我要寫報告給最高校務委員會處罰他。但他說:‘好,我也要給他們寫!’這時他放肆地問我:‘你知道我將轉入三年級,為什么后來把我放入二年級?你們大學規(guī)定每個學生每年的學分是四十分。為什么你答應給我四十三分?’我說我不愿意回答他的問題并請他出去。但他悍然拒絕。李其同讓他保持辦公室安靜,就進行干預,他心猶不甘,最后離去,并說:‘黑暗!黑暗!等著瞧吧!我要讓你看看顏色?!野颜麄€事回想一下,感到問心無愧,除了有一次對他過于苛刻。應該對學生和藹一些。”如果這位周賢模同學所說沒錯,朱自清確實嚴格的有些過了頭,說好“轉入三年級”,為何又“放入二年級”?別人修的學分都是四十分,為什么他是四十三分?當然,周同學把老師比作劉邦顯然犯了大忌,引起了朱自清的惱怒。這件事情的后續(xù)是,朱自清果然寫了材料給學生注冊處和最高校務委員會,結果是,第二天,周賢模同學被勒令退學。又過五六天,朱自清接到周賢模的信。這封信讓朱自清一夜失眠。到了這個月的月底,有人告訴朱自清,周賢模給校務委員會寫了一封長信。朱自清在日記里說:“上周以來,周賢模的事情一直不能忘懷?!?/p>
大學里有大學里的規(guī)矩,朱自清雖然“問心無愧”,但也承認對個別學生過于“苛刻”。
汪曾祺缺課多,也可能與朱自清教學的嚴格、刻板有關。汪曾祺隨心、散漫,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包括在學習中。他喜歡寫作,就愛聽沈從文的課。也喜歡聽文采飛揚的聞一多的課,對聞一多在課堂上的瀟灑特別欣賞,在《聞一多先生上課》一文里說:“聞先生打開筆記本,開講:‘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以為名士?!蓖粼饔∠筇貏e深,還說“能夠像聞先生那樣講唐詩的,并世無第二人”。汪曾祺還喜歡聽羅庸的課,稱他的課很“叫座”,“羅先生上課,不帶片紙。不但杜詩能背寫在黑板上,連仇注都背出來”。汪曾祺對聞一多、羅庸等老師講課風格的欣賞,也是他的性情決定的。所以,聽朱自清嚴謹、嚴肅而帶有學術研究并略顯枯燥的課,自然感覺沒勁了,何況還“大考、小考、報告”不斷呢。汪曾祺學得不好,或考得不好,朱自清對于這樣的學生“印象不佳”也就不奇怪了。
汪曾祺本應于1943年6月畢業(yè),但于由體育和大二英文成績不合格,汪曾祺沒能如期畢業(yè)。
汪曾祺在新時期文壇成名后,寫過很多西南聯(lián)大的舊人,關于沈從文的就有《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沈從文和他的〈邊城〉》《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等好幾篇,也寫過《聞一多先生上課》,寫過《金岳霖先生》,寫過《唐立廠先生》(唐立廠就是唐蘭),只在《新校舍》《我的老師沈從文》《憶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等文章里稍帶幾筆朱自清。對朱自清的評價是:“講解很系統(tǒng),要求很嚴格,上課帶著卡片,語言樸素無華,然而扎扎實實”(《我的老師沈從文》)。在散文《人間幻境花果山》里,也說了句“我曾聽朱自清先生說過,淮安人是到了南閣樓就要修家書的”等話。
不過,汪曾祺也寫過一篇讀書隨筆《精辟的常談——讀朱自清〈論雅俗共賞〉》,可以稱得上是一篇專論,這是一篇只有幾百字的短文,汪曾祺從自己的角度,對朱自清的《論雅俗共賞》和《經典常談》做了簡明而精準的解讀:
朱先生這篇文章的好處,一是通,二是常。
朱先生以為“雅俗共賞”這句成語,“從語氣看來,似乎雅人多少得理會到甚至遷就著俗人的樣子,這大概是在宋朝或者更后罷”。這說出了“雅俗共賞”實質,抓住了中國文學發(fā)展的一個關鍵。
朱先生首先找出“雅俗共賞”的社會原因,那就是從唐朝安史之亂之后,“門第迅速地垮了臺,社會的等級不像先前那么固定了,‘士’和‘民’這兩個等級的分界不像先前的嚴格和清楚了,彼此的分子在流通著,上下著,而上去的比下去的多”,上來的士人“多少保留著民間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tài)度”,他們“要重新估定價值,至少也得調整那舊來的標準與尺度”?!把潘坠操p”似乎就是新提出的“尺度和標準”。這是非常精辟的、唯物主義的分析。
朱先生提出語錄、筆記對“雅俗共賞”所起的作用。
朱先生對文體的由雅入俗作了簡明的歷史的回顧,從韓愈、歐陽修、蘇東坡到黃山谷,是一脈相承的。黃山谷提出“以俗為雅”,可以說是綱領性的理論。
從詩到詞,從詞到曲,到雜劇、諸宮調,到平話、章回小說,到皮黃戲,文學一步比一步更加俗化了。我們還可以舉出“打棗竿”“掛枝兒”之類的俗曲。這是文學發(fā)展的必然趨勢,任何人也奈何不得。
其后便有“通俗化”和“大眾化”。
朱先生把好幾百年的紛紜復雜的文學現象綹出了一個頭緒,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一通百通。朱先生把一部文學史真正讀通了。
朱先生寫過一本《經典常談》。“常談”是“老生常談”的意思。這是朱先生客氣,但也符合實際情況:深入淺出,把很大的問題,很深的道理,用不多的篇幅,淺近的話說出來。“常談”,談何容易!朱先生早年寫抒情散文,筆致清秀,中年以后寫談人生、談文學的散文,漸歸簡淡,樸素無華,顯出閱歷、學問都已成熟。用口語化的語言寫學術文章,并世似無第二人。
《論雅俗共賞》是一篇標準的“學者散文”,一篇地地道道的Essay。
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這篇短文,是汪曾祺的“平衡”之作。按說,沒有根據是不應該想當然的,不應該妄加猜測的,但我總覺得,在寫過沈從文、聞一多、金岳霖、唐立廠等老師之后,不寫一篇朱自清說不過去,這才有這篇《精辟的常談——讀朱自清〈論雅俗共賞〉》的問世。
朱自清是西南聯(lián)大的名教授,課程也不少,必修課、選修課都有,還有各種講座,汪曾祺都聽過,特別是朱自清到“冬青社”的幾次演講,汪曾祺都在現場,按說印象很深,甚至也有不少交流,連“淮安人到了南閣樓修家書”這種話都說了,家鄉(xiāng)風物、人情世故等事一定不會少講??刹恢獮槭裁?,汪曾祺沒有專門寫一篇關于朱自清在西南聯(lián)大的文章。不過早在1947年,汪曾祺在上海私立致遠中學教書時,據他的學生張希至回憶,他上課時很少按課本內容講授,而是常講聞一多、朱自清、李廣田、沈從文等。
很多年后,沈從文在給汪曾祺的一封長信里,說起當年未畢業(yè)事,提到“羅”沒給汪曾祺發(fā)畢業(yè)證,應該是指羅常培吧。因為羅常培當年準備安排汪曾祺先在西南聯(lián)大先教一年書,再補發(fā)畢業(yè)證書的。汪曾祺很高興,可是后來并沒有安排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當老師,畢業(yè)證書也遙遙無期,最終沒有拿到。到了1986年5月2日,汪曾祺的朋友、揚州籍著名中醫(yī)耿鑒庭先生要到揚州參加歷史文化名城經濟社會發(fā)展研究會。行前,汪曾祺囑其順訪朱自清故居,這是對老師的深切懷念啊。
不久前,在北京西城一家小酒館里,我和汪朗喝酒,說起老爺子在昆明聯(lián)大的這段求學生活,汪朗透露一個信息,說老爺子生前跟他們兄妹幾個聊天時,說,當時羅常培還有一個動議,就是推薦汪曾祺做朱自清的助教。朱自清沒有答應,說他連我的課都不聽,我怎么能讓他當助教?但,西南聯(lián)大研究專家、西南民族大學教授李光榮先生在一次會議期間跟我說,其實汪先生記憶有誤,是聞一多先生想讓汪曾祺做清華大學助教的,不過朱先生的回答沒有錯。
沒拿到西南聯(lián)大的畢業(yè)證書,對汪曾祺此后的生活有無影響,影響有多大,現在討論也無意義。但可以肯定地說,朱自清對他這個同鄉(xiāng)兼學生,沒有像對待他的另一個同鄉(xiāng)兼學生余冠英那么優(yōu)待。
2016年9月10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