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搖的「家」：《寒夜》

［法］明興禮

金錢為罪惡之根，這是《憩園》和《激流》給我們的好教訓，但是缺了金錢，也會引起家庭的不安，《寒夜》——巴金最后寫的一部小說，要給我們證明這個事。

悲觀的小說家，給我們寫了許多憂郁的事情，在這許多悲痛的事情里，又隱藏著一種青春的希望。《憩園》的內(nèi)容是很平淡的：城市、旅館、人物、情感都沒有什么令人注意的地方。姚先生是《憩園》的主角，性子頑固而大量，他的年紀輕的女人很忠實又很細心。楊家那個十二歲的小孩子，有一顆極純潔的孝心，他的心就好似為他荒唐的父親所采的茶花那般可愛！父親是一個不務正業(yè)的人，但是在死前會表現(xiàn)出他的誠心的悔改。在《寒夜》里，我們再也找不到這樣天真的純潔的心靈和罪人的真誠的贖罪。一切都是紊亂，不安。

事情發(fā)生在中日戰(zhàn)爭的時候，一個男子為了母親和妻子的原因，受了極厲害的折磨。

為躲避戰(zhàn)爭，汪文宣把他的老母親接來，這位年老的太太脾氣很不好，很容易發(fā)怒，她很自私地愛著她的兒子。文宣也不愿意送她家去。

老太太唯一的苦衷是：兒子沒有結(jié)婚，只是很簡單地同樹生同居罷了。樹生從大學畢業(yè)以后，就在銀行里服務，但是她對于家中平常的事，一點也不會做。

貧窮開始襲擊這個小家庭，文宣不再把多的錢給妻子花，她也不能再享受以前的舒適的生活。他們有一個十三歲的兒子，是樹生自己出錢教育他。樹生不給小孩子一點愛情，因為她沒有時間去愛他；可憐的孩子，身體很軟弱，很膽小，他決不是文宣和樹生中間的愛情的聯(lián)系。

病魔又來了，它漸漸把文宣領(lǐng)到墳墓里去。

樹生在家庭里找不到從前所享的快樂，因為丈夫再也不能陪她到外邊去逛，再也沒有禮物以堅固他們夫婦之間的情感，在丈夫的身上，再也見不到從前的青年的健康和微笑，因為這一切，她的愛情轉(zhuǎn)移了方向，她慢慢地讓一個比文宣更有錢的更美麗的朋友拖去。她同時對丈夫還算忠實，一直到她潛逃的日子，她仍是很熱心地愛護著害病的丈夫。

不久以后，這座城受到日本人的威脅，樹生的朋友要遷移，她隨他走了。數(shù)月后，她又回來找文宣，但她已不知他葬身何處了！

我看到這里，想起曹禺寫的《原野》，無疑地，那是一個更有力量的悲劇。在那里面我們見到金子和仇虎的更堅強的性格，他倆的愛情毀滅了比文宣和樹生更堅固的結(jié)合。假使因為一些小的沖突而使夫婦的愛情受到威脅甚至破裂，這樣的結(jié)合能算是組織一個家庭嗎？

這個家庭是不穩(wěn)固的?！八麤]有什么權(quán)利來約束她。他們中間只有同居的關(guān)系，他們不曾正式結(jié)過婚。當初他反對舉行結(jié)婚儀式，他直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母親就因為這個緣故，看不起他妻子，現(xiàn)在他卻后悔她就那么輕易地丟開了他可以使用的唯一武器。她始終有著完全的自由?！保ā逗埂范摚?/p>

再說一次，他倆的結(jié)婚，是為了組織一個家庭呢，還是純粹為了個人的享樂呢？假使我們相信文宣的母親的話，樹生缺少中國社會上婦女應盡之道的傳統(tǒng)觀念，這也就是她同婆母不合的原因。

一個晚上，老母親對兒子說：“我比不上小宣的媽，像鮮花一樣，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只顧自己打扮得漂亮，連兒子也不管。說是大學畢業(yè)生，受過高等教育，在銀行機關(guān)里做體面事情，可是就沒有看見她拿過幾個錢回家用。”（《寒夜》四十五頁）

盲目的妒忌！

樹生自己出錢使兒子受到良好的教育，她的婆母對這一點也不明了。她倆都愛文宣；兩個人的斗爭也代表了兩個時代的斗爭，一個是鄉(xiāng)間的老農(nóng)婦，一個是摩登的女學生。

在《家》里面覺慧愛鳴鳳，厭惡專權(quán)的長輩，在他自私的意識里，還帶著社會革命的色彩，在《寒夜》里面，樹生在溫存的母愛后面，藏著一種可憎的享樂的惡情。

在文宣和樹生之間，是否有真的愛情呢？或者說他倆純粹為了享樂而結(jié)婚呢？這在樹生是很清楚的，從下面幾句話里，可以看清她的理想了。

“我沒有別的理想，我活著的時候我只想活得痛快一點，過得舒服一點?！保ā逗埂芬哗柊隧摚?/p>

兩年在中國西部的艱苦生活，使她失掉了勇氣，同丈夫一齊吃苦那沒有話說，因為自己已經(jīng)獻給了他?？墒瞧拍傅钠哿?，實在叫她受不下去。

“——你是他的姘頭，哪個不曉得！我問你：你哪天跟他結(jié)過婚？哪個做的媒人？

“——你管不著，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是我的媳婦，我就有權(quán)管你。我偏要管你。”

“——我老實告訴你：現(xiàn)在是民國三十三年，不是光緒宣統(tǒng)時代了?！保ā逗埂芬痪牌唔摚?/p>

又是不可避免的斗爭，文宣的心被兩個女人拖拉著，她們都愛他，同時她們的爭吵使他的病痛加深了，他希望快快死去，他嘆息，他流淚。

現(xiàn)在到了他決定的時候了，樹生叫他明白：他有他的母親，她也有她的朋友——銀行里的經(jīng)理?，F(xiàn)在應該把賬算清：他若把母親送走，她便同他繼續(xù)生活，否則她要走別的路了。

?。∵@是愛情的交易！讀到這里，我想到曹禺的《北京人》里的瑞貞和曾霆。他們的結(jié)婚是自由的，他們不是夫妻，只不過是朋友，因為他倆是不甘心結(jié)的婚。

愛情的交易，不會加給我們什么恩惠，人家要求享樂，并不是尋找自己的幸福，把愛情移植在不良的土壤里，早晚必要枯萎。

這樣的結(jié)合是無限度的自由，每個人只不過為自己著想，謀個人的福利，不要管將來怎樣，更不需要雙方受婚約的拘束，青年男女好似春季，都喜歡自由地結(jié)合起來；夏季到了，他們的愛情也好似太陽一般熱；到了嚴寒的冬天，病痛，年老，這就到離散的時候。這樣結(jié)合的青年男女是不幸的，因為他們沒有真正的神圣愛情，也決不會組成穩(wěn)固的家庭。

寒夜，正是愛情結(jié)冰的時候！

（王繼文 譯）

（《巴金的生活和著作》，文風出版社，1950年）吾之閱讀再讀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