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去世背負“自殺”罪名
1968年的夏天不僅來得早,而且非常熱。波瀾壯闊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打亂了正常的社會秩序,不但大學里,就是全北京市都沒有一個讓人感覺到心靜和涼快的地方。
當時我已大學畢業(yè),但是沒有辦法分配出去,就在學校組織了被當時造反派稱之為“老?!钡募t旗大隊,保學校的書記、校長那些老干部。(“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大地上出現(xiàn)了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個群眾組織,社會輿論把它們分為“造反派”和“?;逝伞眱纱箨嚑I?!霸旆磁伞币獖Z取一切權(quán)力,“保皇派”則保護各級領導干部?!袄媳!本褪菍Ρ徽J為是“?;逝伞苯M織的貶稱。)父親怕我出事,就要求我每天回家住,不管多晚都得回來。因為知道父親在等候,但又不愿意喊叫他出來開門,所以我每次深夜回家,都是從大門上翻進去或是從下面的門縫爬進來。而且每次回來,都不忘記給父親設法買一點吃的,如燒餅夾驢肉、小醬肉、花生米什么的。父親呢,也總是半躺半臥在床上等我。我想,父親在等待我回來的同時,也在惦念著幾個在外當兵或參加宣傳隊演出的弟弟妹妹。
一進6月,北京的形勢更亂。紅衛(wèi)兵、造反派居然占領了國務院西門所在的府右街,又是搭帳篷,又是安高音喇叭。黨中央所在地已被造反派搞得不能辦公了。更讓人們氣憤的是,他們居然可以隨便揪斗那些被他們稱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國務院的總理們、各部委的部長們。到了7月份,又竟然在黨中央的刊物《紅旗》雜志上,刊出了鼓吹“揪軍內(nèi)一小撮”的文章,公然把矛頭指向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將領們。這種混亂的局勢,讓人感到“風雨欲來風滿樓”。也就是說,當時的北京市乃至全國人民,都陷入對國家、對黨、對自己命運的深深的憂慮之中。
我當時也是憂心萬分。每天天不亮就從家里出發(fā)去學校,或去府右街,心里總是亂糟糟的,不知道哪一天才是頭,不知道黨中央在干什么,不知道偉大舵手毛主席在干什么。國家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呢?每天看到的是周恩來總理疲憊的身影,聽到的是周總理苦口婆心對“反動派”的講話。
在那段時間里,從來不在我面前講周總理事情的父親,總是分外關心總理的情況。有一天晚上,他給我講了一段往事。
那是20世紀50年代抗美援朝戰(zhàn)爭勝利后,有大批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負傷指戰(zhàn)員,在四川成立了榮譽殘廢軍人學校。他們當中的一些傷殘人,排練了很多鼓舞人心的好節(jié)目,于20世紀60年代初到北京來匯報演出,引起社會強烈反映和特別大的震動。父親雖沒去看過演出,但從報紙上知道了這個情況,非常感動。他說自己是殘疾人,特別能體會殘疾人創(chuàng)作這些節(jié)目所花費的代價。他很佩服這些傷殘的志愿軍戰(zhàn)士的毅力和革命精神。他也非常心疼這些殘疾兄弟姊妹。
1961年某月,突然有一天,總理辦公室有人打電話找他,說周總理提議,讓他去四川擔任榮譽殘廢軍人學校校長。那時,父親的身體不太好,傷殘腿的骨質(zhì)增生和神經(jīng)根炎折磨得他一天到晚幾乎沒有片刻的安穩(wěn)。尤其是晚上,他幾乎常常拄著拐杖,在交通部門前的大街上大半夜不停地走來走去,而第二天,又照常上班。即使被迫在陸軍總院做完殘腿神經(jīng)剝離手術(shù)之后,總的情況也沒有太大的改變。所以他沒有馬上表態(tài)。他主要怕勝任不了總理的點將。他覺得,要去就要像戰(zhàn)士上戰(zhàn)場一樣必須把工作做好,絕對不能辜負總理的信任。而出于現(xiàn)在身體的這個狀況,父親想告訴打電話的同志,請總理能否考慮別人。但是,父親沒有說出口。他也說不出口。他想,不知道總理遇到了多大的難處,才想到讓他去做這個工作。所以片刻之后,父親堅定地說:“沒問題!通知什么時間出發(fā),我就什么時間走?!?/p>
父親是個十分謹慎的人??偫磙k公室的這個電話講的這件事,交通部里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只對母親說過,組織要他去四川抗美援朝榮軍學校工作,讓母親幫助他準備去四川工作的東西。當時母親問他:“我們?nèi)ゲ蝗??”父親說,他一個人去,可能會帶上通訊員小田成。
正當父親準備的時候,又接到他暫時不用去的通知。父親心里一驚,就在電話里說了一大堆,殘疾人做殘疾人的工作比較方便等理由。但最終父親沒有去成。這件事,使父親遺憾和懊悔了好幾年。因為他覺得自己對不起總理。在國家當時的形勢、經(jīng)濟和人民生活都很困難的時期,總理這個大管家肩上的擔子有多重啊。還有多少想不到的大事小事都要他操心。而自己卻在總理考慮需要自己的時候,身體不爭氣了,父親心里怎么不難受呢。
父親對我講這件事的時候,說了好幾遍:“中國人有周恩來這樣的總理當家,是人民的幸福??偫砟軐ξ乙粋€何炳文的事翻來覆去地考慮,對億萬人民的大事就更不用說了!周總理呀,可千萬別被氣死,也別被累死!”這是父親所想,也是父親最為擔心的!所以,父親經(jīng)常囑咐我,無論在什么場合,凡與總理有關的事都不能亂講,不能給總理找麻煩;凡總理讓做的,就不能打半點折扣?,F(xiàn)在國家這么亂,層層干部挨整靠邊站,連老百姓都沒有了安全感。如果周總理出事,再讓他們打倒,那國家就徹底完蛋了!周總理啊,國家的命運就靠他這個當家人了!自己怎么還能給周總理增加負擔!
對國家和黨的命運的極度憂慮,幾乎占據(jù)了父親的整個心。而部里專案組的負責人,盡管是部里軍管會的海軍,但與造反派對父親的態(tài)度不相上下,而且更加緊了對父親所謂特嫌問題的內(nèi)外調(diào)查。部里的一幫造反派,又是要父親交代問題,又是開批判會。因為有幾個住在同一個大院兒的樓里,上下班只要與父親有個照面兒,就絕不放過表現(xiàn)的機會。這些無疑給父親增加了壓力和疑惑。他甚至問自己:組織上從延安整風審干,到1948年整黨整風,再到1962年審干,一個人的什么問題整不出來,還能等這些造反派審查?他們是些什么東西?有什么政策水平?再說,每次政治運動都要向黨組織老實交代,即使有問題,還容你隱瞞幾十年!簡直是笑話!而現(xiàn)在,笑話居然變成了造反派的“革命行動”!
父親真是不明白了。黨怎么了?國家機器怎么了?全國上下鬧革命,沒有正常秩序,南來北往大串聯(lián),農(nóng)民不種地,工人不生產(chǎn),商店不賣貨,老百姓還吃飯不吃飯?過日子不過日子……誰能告訴他這是怎么了?這些不明白還沒有弄清楚,又有如下的情況:老革命怎么遇到了國家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連軍隊都亂的問題?黨中央和毛主席的領導權(quán)威來自人民,現(xiàn)在怎么不見發(fā)揮作用了?“中央文革”怎么能凌駕黨中央、毛主席之上呢?造反派是個啥概念?他們造誰的反?造共產(chǎn)黨的反、造解放軍的反、造人民政府的反?造來造去,不是造了自己的反嗎?
這些大問號,和具體到他身上的小問號,形成父親當時最主要的情緒和心情。而他的病痛,可以說更壓抑了他的心情和情緒。
但父親畢竟是個經(jīng)受過革命考驗的共產(chǎn)黨員。他懷著對共產(chǎn)黨、對國家、對人民的堅定信念、熱愛和忠誠度過每一天。
6月初的一天,我參加了北京外語學院在人民大會堂對陳毅外長的批斗會。晚上,我給父親講了會場的情況和陳老總不服斗的情形。特別對父親講了當造反派有人沖上臺要搶陳老總時,周總理立即挺身而出,對在場的幾萬名造反派怒吼:“誰敢沖上來搶陳毅同志,就從我周恩來的身上踩過去!”會場一下子安靜下來了。陳老總在周總理的親自保護下,迅速退出人民大會堂。
父親認真地聽著,但看得出,他的眼中閃動著淚光,這淚光中閃動著憤怒和對形勢的無奈。只聽他說了一句:“周總理還是有著威望和權(quán)威呢!”然后,又自言自語地說:“國家要靠周總理,這些元帥、老將的命要靠周總理,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要靠周總理,老百姓的飯碗更要靠周總理!”
這天晚上,父親和我?guī)缀跻灰篃o話。剛4點多,他就坐著手搖車上街轉(zhuǎn)去了。我知道,父親的心情很復雜也很沉重。不過,在這復雜和沉重中,透著堅定和信任。
6點多,父親坐在小廚房喝茶。我對父親說要去學校了。父親很小聲地對我說:“注意有什么新情況。有小報買兩張回來看看。”
晚上我到家,就把買到的小報給了父親。對他說:“爸,你看看這些混蛋,還給陳老總畫了漫畫呢!老總頭上還畫了三根頭發(fā),旁邊還寫著:踏上千萬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p>
父親看這張小報和那幅漫畫時,竟是那么憤怒和痛苦,連著罵了好幾句王八蛋,說這些混賬活夠了!簡直喪心病狂到了極點!又見父親站起身,顫抖地把手重重拍在桌子上。不一會兒,就見他捂著前胸。我想可能是血壓又高了,就給他倒了水,幫他吃了藥。我說:“爸,過兩天我?guī)闳ジ吠忉t(yī)院看看,這兩天請不了假?!备赣H沒有回答,但卻自言自語地說,陳毅都這個樣子了,誰能保護周總理??!
父親不想吃晚飯,只喝了點面片湯就坐到他的搖椅上去了。這一夜,我沒睡踏實,我想父親一定又是徹夜未眠。
父親就是這樣,度過一個一個的不眠之夜。
7月9日這天一大早,我還沒有走,就見部里有人來找父親,催他到部里交代問題。我想,這人連句人話都沒有。不知道問問父親的身體情況,就要他交代問題。父親要是去不了呢?父親只管坐著喝茶,沒理會來人。母親則忙著弄早點,也沒說句客氣話,就帶著怒氣嚷道:“這么早來干什么!交代什么交代!”院子搬來一戶“摻沙子”的“造反派”,男的想過來說什么,讓母親一眼給瞪回去了。
來人走了。父親叫我趁早上涼快回學校去。我聽話地走了,回到學校和同宿舍的同學聊天。大概10點多鐘,軍宣隊突然來人通知我,說我父親在協(xié)和醫(yī)院搶救,讓我趕快趕去。我來不及多問,也來不及多想,就急急忙忙趕到醫(yī)院。
當我在急診室看到父親的時候,已沒有匆忙的急救場面。只見父親躺在檢查床上,身邊心電圖機還開著,只是一條平平的圖線在動。我不顧一切撲過去大哭。沒有人說話,也沒人勸我。我腦子一片空白,我不相信父親就這樣突然去世了!
當時,宿舍院里有人陪著我去。人都這樣了,去的那個混入“造反派”的人,還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對大夫說:“可得把他救活,群眾還等他交代問題呢!”醫(yī)生問了一句:“他是什么人?”那個家伙利索地回答:“走資派?!边@個看似老實巴交的人,幾句話就露出惡狠狠的殺機。我氣憤地說:“這會兒長能耐了!你忘了你老婆讓你跪搓板、夜里不讓你進家門的時候了,那蠻橫勁兒哪兒去了?我爸怎么你了,你這么恨他?沒良心的東西!就你,還‘造反派’呢,玩兒勺子去吧!死去吧!”我母親也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雖然低頭不再說話,但他的惡人形象和卑鄙嘴臉,一下子就深深地印在我心里了。
而且,父親被送到醫(yī)院急診室后,因交通部專案組沒帶證明信,醫(yī)院不敢搶救。只等有人回木樨地的單位拿回政工組開的證明信,說“父親不是走資派”。這時,大夫無論做了多少努力,已無法挽回父親的生命。父親就這樣被耽誤至死了!
當急診大夫停止搶救后,很快就把所有搶救器械都撤走了。專案組的人也走了,留下我和母親處理后事。我們木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決定先回家取東西。因為不能就這樣讓父親去了,怎么也得給換換衣服吧!我就趕快找到參加急救的一位大夫,說先讓父親在急診室停一會兒,我回家取東西很快就回來??吹贸瞿俏淮蠓虻臒o奈和同情,慢慢說了句:“去吧,不用太著急!”
我回家找了條比較新的紅蘭條床單,和前不久剛從百貨大樓給父親買的一條他特喜歡的還沒來得及穿的灰色的的確良褲,找出一個新圓領衫和一雙新襪子,又拿了條新手巾,就急匆匆往醫(yī)院跑。
我所以沒與母親一同回去,因為事發(fā)太突然,弟弟妹妹們都不在家,沒有一點準備。而這時的母親完全神情木然,一點體力和精力都沒有了。我怕母親再發(fā)生意外,就一個人風風火火地沖出大門?;貋聿胖溃赣H就靠在大門上,呆呆地盯著我走,又呆呆地看著我回來。
我回到急診室,只見父親還躺在床上。當時,腦子雖然發(fā)木,心里雖然亂亂的,但一點也不害怕。我知道,這是伺候父親的最后時刻,我必須把該做的事都做好了。因為我這是替母親做,替在外當兵的弟弟妹妹做,替父親唯一的侄子宗琦大哥做。我慢慢把毛巾打濕,仔細地給父親把頭、臉、脖子、身上擦得干干凈凈。把他穿的衣褲小心脫下,換上帶去的干凈的衣褲。用帶去的那個父親熟悉的床單,把父親蓋起來。這時,父親雖然沒有了生命指征,身體漸漸涼了,但還沒有僵硬,就像睡著一樣。我站在父親身邊,看著永遠也不會再醒過來的父親號啕大哭,悲痛欲絕。父親有七個兒女,如今身邊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我!心中無限痛恨的是專案組,是那可惡的“造反派”,是他們耽誤了對父親的搶救。
可能是我的哭聲驚動了誰。一個大夫進來問我:“你是死者什么人?”“我是他女兒?!薄八麄儐挝蝗俗邥r說讓火化掉,讓你們與火化場聯(lián)系。還說你父親的死因有問題,是自殺的?!蔽衣牶笫终痼@,對大夫說:“那怎么可能呢!我父親沒問題!他根本不可能是自殺!他最近心臟痛,血壓高,讓我?guī)メt(yī)院,還沒來得及去呢!而且‘造反派’今天一大早還派人到家里來,催他寫交代?!闭f完,我又很著急地問大夫該怎么辦。大夫停了一下說:“你可以要求尸檢。就是解剖,打開看看是怎么死的!”
我一下子清醒了,同意大夫做尸檢。大夫小聲對我說:“單位人問就說是你們家屬自己提出來的。”大夫拿來尸檢報告,我來不及謝謝大夫,就果斷地在上面簽了字!
大約隔了一兩天,有電話通知讓我們?nèi)f(xié)和醫(yī)院處理父親尸體。因心情急切,都沒有聽清楚是誰打的電話,就一個人奔到醫(yī)院急診地下室。只見父親躺在冰涼的地上,腳上的鞋都沒有了,身上蓋著的單子也被揉得亂七八糟。一股悲涼穿透全身,我不相信看到的就是我的父親。沒等我回過神兒,火化場的車到了。運尸工人先沖我,又沖其他幾個圍在另一具尸體旁的人連喊帶叫:“你們是他家人嗎?快點快點?!彼麄儾蝗莘终f,就將一個個遺體扔上車,而且像扔東西一樣,拉著胳膊和腿,一晃悠就使勁兒扔上了車。我怕他們也這樣扔父親,就忙把那只撿回來的鞋給父親穿上,還伸手想把壓在他身下的單子抻平。當我想把壓在父親身下的那半邊床單抽出來,趕快給他蓋上時,才感到父親僵硬的身體是那么冰涼。我立時跪在父親的身邊淚如雨下。7月的大伏天,在這與父親死別的時刻,我渾身上下竟然沒有一滴汗。我知道,只要父親一走,就真的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弟弟妹妹們就永遠失去了親愛的父親,而且連面也不會再見到了。更不會再有父親晚上給他們扇扇子、縫補衣物、關心學習了。再外出的時候,也不會聽到父親的叮嚀,收到父親一封封的書信了。此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的我,那種永生的失落和悲痛感占據(jù)了整個頭腦和心靈,淚水似乎把心肺都堵住了。我,真真地不知所措!
當火化場的幾個大漢,過來要強行搬父親遺體時,我又摸摸父親冰涼冰涼的臉和手,又給蓋蓋單子。忽然站起來,沖著幾個大漢問:“你們是哪個火化場的?有手續(xù)嗎?”
一個毫無人性的東西說:“嚷什么!你問誰呢?拉人沒手續(xù)誰給車錢呀!”
我說:“那骨灰怎么辦?”另一個人說:“這是革命行動!骨灰,你還想要骨灰怎么的?死的‘走資派’多了去了。再說,好幾個死人一塊燒,就是想給你骨灰,你找得著嗎!”
我被這個人激怒了,就沖他說:“只要你給,我就找得到!”
他又無情地給了我一句:“你以為你是誰呀!”
這時,幾個大漢過來,把父親的遺體搬起來就要往車上扔。我沖到車跟前喊著叫他們慢點!慢點!那幾個人瞪我一眼,然后把父親平放在車上了。這是一輛沒有棚子的卡車。車上放了父親他們?nèi)齻€人的遺體。
父親就這樣走了,同他一起走的,還有另外兩個不幸的人。
弟弟妹妹們,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已盡我所能,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我作為女兒,為無法得到父親的骨灰而遺恨終生。我感覺,我不僅愧對了父親,愧對了母親,也愧對了我親愛的弟弟妹妹們,因為這是永世也無法彌補和挽回的。這不僅是我們家的悲哀,也是那個非常年代的悲哀。留在我們心頭的,除了這深深的悲哀和遺恨,還有對父親深深的不盡的懷念。而交通部專案組急急忙忙火化尸體的做法,永遠也不會得到我們兄弟姐妹的諒解,也造成了我們心中永遠的遺恨。因為以后安葬父親以及與母親合葬的,是父親的衣冠冢。
父親,就這樣永遠地走了。我眼前浮現(xiàn)的,始終是他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僵直的軀體,那雙沒有閉合的眼睛和那塞著棉球半張的嘴。我在想,父親的鼻孔、耳朵、眼睛都沒有血跡與血痕。我所能看到的父親的肢體和身體其他部位,沒有見到一個斑點。交通部專案組的人,憑什么說父親是“服毒”身亡?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服毒死亡的人體與正常死亡的根本區(qū)別在于,服毒的人身體會布滿斑點,有些還耳、鼻、口、眼等七竅出血。而我父親的全身干干凈凈。
交通部專案組的人一口咬定父親是服毒“自殺”。他們的依據(jù)是什么呢?當時,現(xiàn)場既沒有公安局的偵察員,也沒有法醫(yī),參與搶救的大夫也沒有給自殺結(jié)論,他對我說的是“他們單位的人說他死有問題”。父親雖然匆匆地走了,但一定要解開父親的死因,為老人討一個說法,給父親一個清白。我想,這將是個需要長時間解決的問題。于是從1968年7月9日父親去世,我作為父親的長女,開始了長達七年的努力。
然而,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當時由于國家橫遭“文化大革命”浩劫,一切正常工作秩序被打亂,我們的努力只能在行動中等待,在等待中行動,在行動中再努力。盡管如此艱難波折,我從未停止過。直至得到交通部的平反結(jié)論,并于1975年12月9日將骨灰盒安放進八寶山革命公墓西8室。
父親突然去世,弟弟妹妹們也都突然長大成人。可以告慰父親的是,兩個弟弟在他去世后,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妹妹從西藏軍區(qū)復員回京分配了工作。我呢,雖然心臟病依舊,仍與當年大學畢業(yè)生一樣,到部隊去接受“再教育”。當時,只有15歲的小弟弟和景山學校的高中生一塊到平谷去插隊。總的來講,我們都沒有因為父親的“自殺”而受到影響。
還有一點要說明。所謂“手寫通知”,是指父親去世后,交通部政工組很快就手寫了一份說父親“自殺”的通知,復印給弟弟妹妹的所在單位。單位接到通知,又很快找弟弟妹妹談話,做工作,讓他們劃清界限。然而,這些單位的領導并未把這個東西當成撒手锏。如兩個弟弟當兵時,順利通過政審;妹妹復員分配時,軍宣隊長居然大筆一揮,按“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就解決了她的工作問題。而我的檔案里,從來就沒有過這份東西。這些,難道不能說明什么嗎?
父親去世八年后,“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我曾去西安找過劉順明舅舅。他無比惋惜并充滿深情地對我說:“好娃呢,你爸爸做的是地下工作。他冒著生命危險,給咱延安轉(zhuǎn)運武器和藥品。這事情是絕對秘密的。他呀,抵過了國民黨盤查,以后也從未對人說起過?!幕蟾锩?,交通部‘軍宣隊’和‘造反派’專案組的調(diào)查、逼問,他都沒有暴露過。你媽媽可能都不知道。娃呀,看你爸的黨性有多強。你爸對革命有多忠誠!他死得太可惜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