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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緣

不負如來不負卿: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詩與情 作者:姚敏 著


前緣

高原的天亮得早。六點,緋紅的天光已經(jīng)照進窗來。睜開眼的時候,竟似乎聽見了鳥鳴聲,不知道是不是幻覺。

早飯后,搭乘到澤當?shù)陌嘬嚾ドR?。藏傳佛教第一寺桑耶寺,相傳為倉央嘉措前生——蓮花生大士所建。

蓮花生大士是古印度高僧,西藏密宗紅教的開山祖師。在藏族傳說里,蓮花生大士本身就是阿彌陀佛、觀音菩薩和釋迦牟尼佛身口意三密的化身,是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時諸佛之總集,永遠為十六歲的少年之身。

佛祖曾告阿難,自己死后八百年,將于蓮花花心中生出童子,接替他弘揚佛法。這一預言應(yīng)驗于古印度烏仗那國。傳說當?shù)貒醢苍刑釠]有王子,為此傾盡國庫,祈求三寶。蓮花生以八歲童子像現(xiàn)身于海島中一棵蓮花樹上,一出生即可為天空和海島的眾空行母講解深奧正法。一日正在說法,國王路過遇見,深信為三寶所賜,于是將其請進王宮,收為養(yǎng)子,起名蓮花生。蓮花生以無上神通和佛法教義協(xié)助父親治理國家,烏仗那王國風調(diào)雨順,倉廩豐實,人民和順。他被封為頂髻王,但他深知困于王位無法實現(xiàn)更大的弘佛抱負,因此向父親請求退出王位,但未獲允準。為此,蓮花生故意失手砸死了魔臣的兒子,被流放至寒林。從這時起,他開始苦行苦修,從八大持明處得到八種修法,并接受了制伏魔鬼空行母、秘密智能空行母、依怙無量壽佛等大師的灌頂,修成無生無死的金剛之身。

修成之后,蓮花生大士行蹤遍及各國,調(diào)服魔障,度化有緣。在伏薩河爾國,邪臣將他推入火中焚燒,他就將燃燒的油化成一片海,海中生出一株蓮花樹,自己盤坐于蓮花之上。眾人見此神通,紛紛加入佛門。他還勸說和調(diào)服了殘忍嗜殺的阿育王,將他從一個暴君轉(zhuǎn)變成為一個虔誠善良的佛教護法和孔雀王朝最偉大的君王。

去往藏南谷地的路大半是土路,越往前走路越爛,風景則越來越好。車子在山峰河谷之間穿行,雅魯藏布江江面越來越寬闊,沿江綿延生長著幾公里的野生桃樹,藏民居樸素安寧,籬笆墻上開滿米色花朵,青黃的草坡上牛羊徜徉,白云繚繞在山腳,和屋頂上的炊煙一樣近。

山南是藏文化發(fā)源地。在山南,輕易就能與“第一”相遇。第一塊農(nóng)田,第一位贊普,第一座王宮,第一部經(jīng)書……這些無處不在的“第一”時時提醒著人們,這里,是藏文化的緣起、西藏的靈魂所在。這里不僅是藏民族傳說中神猴與羅剎女相結(jié)合,誕下藏民族的第一位祖先的靈地,也是蓮花生大士第一腳踏上的西藏土地,從這里開始了他偉大的弘佛事業(yè)。這里更是養(yǎng)育并護佑了藏傳佛教史上最偉大的活佛——五世達賴喇嘛羅桑嘉措的圣地。這塊土地上,留下過無數(shù)高僧大德的腳印,他們來此修行,來此探秘,來此追問前生后世的因緣。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流亡途中,也曾到山南避禍,在神靈的幫助下逃脫暗中的追殺。這里是一塊圣地,一塊福地,更是一塊神秘莫測的靈性之地。

在桑耶渡口下車,一個衣衫敝舊的年輕僧人也在此等船過渡。雅魯藏布江江面的寬闊始料未及,遠遠地望見對岸臥在陽光底下的桑耶寺,同路的僧人說,到寺里還得一個多小時。

當年蓮花生大士是不是也曾在這里等過渡船?渡人之人,是否從來都是自渡,還是也要等待船家劃水而來?

雅魯藏布江江面寬闊,水卻不深。蓮花生大士當年,該是踏水而來。船到中流,看船舷外茫茫白水,似乎真看到那仙風道骨俊美如蓮的少年,一路伏妖降魔,赤足踩在蓮花祥云之上,輕輕踏過船弦外流水,直望對岸扎瑪山麓而去。

那一年,印度高僧寂護受藏王赤松德贊之請,前往他的故鄉(xiāng)藏東南谷地幫助修建一座寺廟。這座寺廟融合了藏、漢、印三種風格,佛、法、僧三寶齊全,由寂護親自設(shè)計,并奠基動工,這就是藏傳佛教第一寺——桑耶寺。

第五代藏王赤松德贊虔誠崇奉佛教。公元八世紀末,唐貞觀年間,吐蕃發(fā)生內(nèi)亂,赤松德贊正是在佛教僧人的保護下才幸免于難,并成功登上王位。所以繼位后即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扶植佛教。修建寺廟,翻譯佛經(jīng),優(yōu)待僧侶,并且規(guī)定王室成員出家為僧,讓僧人參與國政,藏傳佛教進入自七世紀松贊干布時代佛教傳入西藏以來最為輝煌的時期,史稱“前弘期”。

寂護大師的弘佛事業(yè)受到當?shù)刭F族的百般排擠。據(jù)說桑耶寺一開始修建,各路妖魔鬼怪就來搗亂。寂護大師無奈,只好回到印度,并向赤松德贊舉薦了比自己神通更為廣大的蓮花生大士來接替他主持寺廟的建設(shè)。臨行前,寂護與赤松德贊傾談,且告知蓮花生大士與他的一段前緣。原來藏王與蓮花生前世曾同修一座佛塔,并有過在后世再續(xù)前緣的誓言。

這樣的話,寂護入藏時也說過。接他入藏的使者叫賽囊。見到赤松德贊后,寂護說,你、我和賽囊在前生,是看守寺廟的三個孩子,我們?nèi)齻€用沙子堆過一個佛塔,祈禱在后世分別為和尚、國王、使者,各自在邊遠的國土弘揚佛法。

世間萬事,皆有前緣。漢文化里,亦有“修百世才能同舟,修千世才能共枕”,我今日與人共渡雅魯藏布江,不知前生又是何等緣分。

桑耶寺號稱“西藏第一座寺廟”,藏文原意為“不可思議之寺”。傳說蓮花生初到山南,寺廟還沒開建,赤松德贊迫不及待想要看看寺廟建好后的藍圖,蓮花生遂施展法術(shù),在手心變幻出了寺院幻影。赤松德贊被此景震驚,目瞪口呆,只是驚呼“桑耶(出乎意料之意)”,于是遂以“桑耶”為寺名。

我喜歡桑耶寺的寺名。相比西藏眾多不知其意、音節(jié)復雜的寺廟名字,“桑耶”的音節(jié)如此簡單,且有古意。漢樂府有《上邪》篇:“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睙釕俚那槿酥柑彀l(fā)誓,除非山河倒轉(zhuǎn),??菔癄€,絕不會變心。蒼天為證,大地為媒,此生此世,絕不有負于卿。一片深情,皇天可鑒?!吧R迸c“上邪”同音,二者均為強烈的語氣詞,念來余韻悠悠,情意深重。

桑耶寺的建筑融合了藏、漢、印三種建筑文化,三層建筑分別為藏、漢、印風格,我不懂建筑,并不大能分清其中的區(qū)別,覺得藏廟風格都大同小異,出入、朝拜卻都很自由隨意,僧人游人互不干擾,自在相得。而內(nèi)地,廟宇往往香火興隆,廟外的小販也生意興隆,殿宇修葺翻新,色彩駁雜,題字粗糙,僧人坐在功德箱前,等候香客捐獻銀錢后,便敲幾聲木魚,與人世的浮躁并無兩樣。

午后,停留在昏暗的烏孜大殿內(nèi)圍墻走廊長長的壁畫前,在那號稱“西藏史記”的系列壁畫,從羅剎女與神猴成婚繁衍西藏人類的遠古傳說,宗喀巴創(chuàng)立格魯教派,到九世達賴喇嘛事跡,一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大殿二層的“蓮花生傳記”,便消磨掉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

西藏壁畫用色濃烈,線條粗獷,比起漢人壁畫的注重細節(jié),少了一顰一笑之間的生動,卻有更強烈的視覺和心理沖擊力。也許是因為異域文化的陌生和宗教氣息的濃厚,站在那些如同結(jié)繩記事的圖畫敘述前,時常會覺得心臟不勝負荷,有難以呼吸的沉溺之險。

桑耶寺的僧人很和善,一路遇見的藏僧,也常是笑容滿面。這讓我很奇怪,為什么藏廟中的塑像卻總是怒目金剛一般,看著有些猙獰駭人。在文字記載里,蓮花生本來是永遠十六歲的童子形象,上唇有少年的絨毛胡須,在雕像和壁畫里卻總是兩撇濃濃的胡須,緊皺雙眉,圓睜豹眼,變成了虎虎生威的成年男子。

相比之下,漢人廟宇里的菩薩卻要溫和慈祥得多。低眉俯視下界蕓蕓眾生,面容柔和,眼神平靜,無悲無喜,不嗔不怒。

我想,這與兩種佛法教義有關(guān)。藏傳佛教相信因果輪回,主張苦修,視此世的受苦為彼世的功德和福報。人世的苦難是這樣深重,惡念滋生,孽障橫行,一不小心就淪入六道輪回永劫不復,所以菩薩也要怒目相向。而漢傳佛教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不斷融入中國哲學和儒、釋、道家文化的影響,尤其是禪宗主張“本來無一物”的了悟,修行之功,在于自我的明心見性。也有棒喝,但卻旨在喚醒本心。心即是佛,無心是道。修與不修,不重形式而重結(jié)果。所以菩薩縱然一樣心懷大悲憫,卻也只能無為而治了。

人們說,桑耶寺建成后,蓮花生大士沿河谷向南,翻越崇山峻嶺,南下門隅,停留在那一帶傳教。門隅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出生之地,那里至今留存著許多蓮花生大士前生后世的遺跡。那里的門巴人描述蓮花生的樣子,講述他如何一路降服群妖,語氣生動,斬釘截鐵,似乎他們親眼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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