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讀趙樹理
(代自序)
一
我的出生地是山西省晉城縣(現(xiàn)為澤州縣),這個縣與趙樹理的故鄉(xiāng)沁水縣接壤。我出生后的第三年,趙樹理離京返鄉(xiāng),擔任晉城縣委副書記。一年之后,“文革”爆發(fā),他被晉城的紅衛(wèi)兵揪斗出來,從此開始了最后幾年被批判、受折磨的歲月。我家鄉(xiāng)那帶流傳著不少與趙樹理有關的故事,但我小時候卻從未聽說過,或許那時的他因其敏感,已是一個諱莫如深的話題了吧。
大概是1974年前后,我家的西小屋里多了一個大紙箱。箱子是長方形的,寬約半米,長約一米五,樣子不新不舊,顏色不灰不白。那個年代,這種紙箱子并不多見,但它究竟來自何處,我卻說不清楚。箱子里堆放著一些舊書舊報舊雜志,亂糟糟的,卻也頗為可觀。雜志我記得有《紅旗》,還有《無線電》。那時我父親在公社做電話維護工作,《無線電》這本雜志我記得他訂了多年。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能夠讀書了,而且常常處在無書可讀的饑渴狀態(tài)。于是過一陣子,我就去那個箱子里倒騰一遍,看是否能有些收獲。無功而返的時候,我也會瞅一瞅報紙上的“最高指示”或“毛主席語錄”,但那些文字對于一個小毛孩子并無多大吸引力。倒是有一次看到毛主席寫的一封信,那幾句話文縐縐的,頗讓我感到新奇。來來回回讀幾遍之后,居然一下子就記住了:“李慶霖同志:寄上300元,聊補無米之炊,全國此類事甚多,容當統(tǒng)籌解決。毛澤東”。那是1973年4月25日毛澤東寫給下鄉(xiāng)知青李慶霖的回信。如今我說起那個紙箱,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那封信。
不知是第幾遍倒騰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本破破爛爛的書。書的封面、封底已不知去向,一前一后的書頁也殘缺不全,封脊禿嚕了之后裂成了幾道縫,上面自然已找不到文字。但讀了幾頁,我還是很快被它吸引過去了。那是發(fā)生在一個山洞里的故事,洞外面是兵,兵荒馬亂,一片喧囂;洞里面卻仿佛成了桃花源。男女主人公被堵在洞里出不去,只好在里面過家家。黑燈瞎火,日夜不分,餓了做飯,困了睡覺。后來,他們終于還是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敵人拎著槍進了洞,他們拎起手電筒往洞里的深處走,往高處爬。忽遇一條水桶粗的蟒蛇,白花花的,動靜還挺大,兩人嚇得夠嗆,緩過神來才意識到是一股泉水。就這樣,他們摸索著、幫襯著也鼓勵著,一直朝著那個可能的出口走去,一路是山重水復的緊張與刺激,柳暗花明的激動和欣喜。終于,他們走出了那個山洞,但長時間在黑暗中蝸行牛步,一見太陽,晃得他們的眼睛都睜不開了……
這個故事有意思,我?guī)缀跏且豢跉獍阉x完的。那里面有我還讀不懂的朦朧愛情,更有我看得懂的探險之旅。它們交織在一起,真真切切又奇奇幻幻,仿佛后來的少年兒童讀《哈利·波特》。這本沒頭沒尾沒封脊的書不知被我翻了多少遍,它成了我的啟蒙讀物之一。
但是,許多年里,我卻不知道它的作者和書名。直到后來有一天我讀小說,忽然驚叫起來:天哪,《靈泉洞》!趙樹理!這不是我小時候讀過的那本書嗎?那一刻,我像遇到失散多年的老友一樣興奮。但它究竟是發(fā)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還是九十年代,如今我已記憶模糊。
這就是我閱讀趙樹理的開端。薩義德說,一件事情的“開端”很重要,而且,“開端”又總是產(chǎn)生于回溯之中。[1]如今,當我回顧對趙樹理的閱讀時,如此隆重地確認下這個“開端”,或許也不無意義吧。現(xiàn)在想來,是不是因為這樣一個“開端”,才讓我有了所謂的“趙樹理情結(jié)”?———情結(jié)?當我閃出這個念頭時,忽然才意識到不對。用“情結(jié)”拽大蛋做甚?分明是“趙樹理疙瘩”嘛!說成心里長了顆“疙瘩”,才符合趙樹理式的表達,才算是接上了晉城、沁水的山藥蛋地氣。記得塵元(陳原)先生說過,把“complex”譯成“疙瘩”,簡直妙不可言![2]
然而,整個七十年代,我也就讀過那本缺胳膊少腿的《靈泉洞》。我上小學的時候,趙樹理已被“批倒斗臭”,含冤而死,課本里自然是不可能選他的作品的。我父親說他年輕時讀過《三里灣》,但我懷疑那是一本過路書。否則,在我翻箱倒柜找書看的年代里,為什么它卻不見蹤影?有一位叫范巨通的晉城老鄉(xiāng)回憶說,“文革”之初他回鄉(xiāng)務農(nóng),苦悶之余讀閑書,居然找到了《小二黑結(jié)婚》《李有才板話》《李家莊的變遷》和《三里灣》。[3]他很幸運,或者是那個時候趙樹理的書還沒被掃蕩。而在“文革”后期,這些“大毒草”卻很難在農(nóng)村找到蹤影了。例證之一是1975年那個春天我燒傷了腿,養(yǎng)傷期間我曾讓我父親四處找書,但他找回來的卻只有《虹南作戰(zhàn)史》之類的作品。
1978年10月,趙樹理的冤案平反了,他又可以被公開談論了,他的《田寡婦看瓜》《小二黑結(jié)婚》也將再度進入中小學教材。而那時我也即將高中畢業(yè),準備告別七十年代了。
八十年代我是否讀過趙樹理的作品?如今已記不清了??赡艿那闆r是,上大學期間我也浮皮潦草地讀過一點他的代表作,卻并未留下太深印象。那個時候,現(xiàn)代文學史的課程由王德祿老師主講,他的研究興趣主要在魯迅那里,整個文學史似乎就成了魯迅專題。他講過趙樹理嗎?我現(xiàn)在已印象全無。講授當代文學史的是邢小群老師,她是北京“老插”,趙樹理似乎也不入她的法眼。我記得她在課堂上拿上黨梆子舉例,說,上黨梆子太高亢,嗷嗷嗷吼著,直眉愣眼就竄上去了。她連說帶比劃,笑瞇瞇地搖搖頭,那是聽不慣的表情,也仿佛是頗有點不屑的調(diào)侃。這番評點我不但不反感,反而是正中下懷。上黨梆子是我家鄉(xiāng)的地方戲,趙樹理愛它愛到了骨頭縫里,但我卻對它沒什么感覺。我是聽著有線廣播中的革命現(xiàn)代京劇長大成人的,這很可能意味著,在我幼小的心田里,不僅播下了革命的種子,而且播下了京劇這一劇種。而我現(xiàn)在卻越來越意識到,不熟悉上黨梆子,理解趙樹理就缺了一塊重要內(nèi)容;或者至少,我們會與他作品里那些被上黨梆子滋養(yǎng)過的成分失之交臂。
關于趙樹理,整個八十年代讓我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什么?現(xiàn)在搜索記憶,似乎只剩下鄭波光先生的那篇文章了。鄭文名為《接受美學與“趙樹理方向”———趙樹理藝術遷就的悲劇》,刊發(fā)于《批評家》1989年第3期。承蒙《批評家》正、副主編董大中和蔡潤田二先生厚愛,從創(chuàng)刊至??揖湍芷谄谑盏竭@本雜志,似已享受著專家待遇。[4]而這期雜志中的這篇文章,我是在第一時間讀完的。如今打開這期雜志,見此文勾勾畫畫的部分不少,那應該是閱讀時的現(xiàn)場記錄,可見當時讀得多么仔細。
鄭波光這篇文章中說了些什么?只要把我勾畫過的部分略加呈現(xiàn),就大體清楚了。他說:“中國農(nóng)民的文化水準是很低的,是一個低文化層,趙樹理對這個低文化層是一味遷就的。”他還說:“在趙樹理的作品中大多是扁平型的人物,像三仙姑、二諸葛,多少被夸張和漫畫化了,在趙樹理的全部作品中,沒有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典型人物。”他更刺激的話是:“被動地適應,消極地遷就,嚴重地限制了趙樹理的藝術視野,限制了趙樹理藝術才能更大的發(fā)揮?!瓘奈膶W的觀念和藝術的水準上衡量,趙樹理創(chuàng)作較之他的前輩們,是個倒退,是從魯迅、郭沫若、茅盾等的現(xiàn)代文化的高層次,向農(nóng)民文化的低層次的倒退。這是不容置辯的事實。趙樹理的藝術成就不但不能與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沈從文、老舍等人相比,而且比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風驟雨》也有所遜色?!薄獏柡α宋业母?!多么讓人血脈僨張的文字!盡管今天看來,此文已把問題大大簡化,但我當時卻讀得心潮澎湃。我覺得鄭波光說出了我的心里話,也給了趙樹理一個合適的定位。
現(xiàn)在想想,這種觀點其實是與八十年代的時代精神捆在一起的。一方面,在新啟蒙運動的浪潮之中,知識界接通的是中斷多年的“五四”新文化傳統(tǒng),自然,魯迅等人的寫作無疑便被視為標高與正統(tǒng),而相比之下,趙樹理的作品也就成為等而下之的東西了。戴光中那時撰文,甚至認為趙樹理的小說是一股“逆流”[5],顯然也是以“五四”新文學為參照系的。另一方面,八十年代的文學觀念是“向內(nèi)轉(zhuǎn)”———回到文學自身,倡導藝術自主。趙樹理在“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年代曾經(jīng)被標舉為“方向”,這大概是“向內(nèi)轉(zhuǎn)”時學界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接受的。于是把趙樹理拉下神壇,一切也就顯得順理成章了。加上八十年代后期有了“重寫文學史”的討論,趙樹理既反“五四”新文化傳統(tǒng),又與政治糾纏在一起,他就更成了“經(jīng)典重構(gòu)”活動中的倒霉蛋。那時候一些比較激進的學者,很可能大有把趙樹理請出文學史的沖動,或者,起碼是想把他打發(fā)到文學史中的一個低位,以免他太扎眼而讓大家都跟著他丟人現(xiàn)眼。
就是在這樣一種時代氛圍中,我經(jīng)受了一場身心世界的全面洗禮。那時候我雖然還沒有拉開閱讀趙樹理的架勢,卻仿佛已有了對其作品的初步判斷。而這種“預判”或“前見”,無疑關聯(lián)著八十年代的精神遺產(chǎn),也將伴隨在我對趙樹理的正式閱讀之中。
注釋
[1]薩義德.開端:意圖與方法.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4:55.
[2]塵元.在語詞的密林里.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1:149.
[3]范巨通.難忘老鄉(xiāng)趙樹理∥楊占平,趙魁元.新世紀趙樹理研究:鉤沉考證.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16:81.
[4]我與董大中、蔡潤田二先生及《批評家》的交往已寫成散文———《我與〈批評家〉的故事》,可參考。參見趙勇.書里書外的流年碎影.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142 169.
[5]戴光中.關于“趙樹理方向”的再認識.上海文論,198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