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安憶寫作的秘訣

藝術(shù),孤獨的絕唱 作者:張承志,賈平凹,肖復(fù)興等 著;王蒙 編


王安憶寫作的秘訣

劉慶邦

至少在兩個筆記本的第一頁,我都工工整整抄下了王安憶的同一段話,作為對自己寫作生活的鞭策和激勵。這段話并不長,卻有著豐富的內(nèi)容,且坦誠得讓人心悅誠服。我看過王安憶許多創(chuàng)作談,單單把這段話挑了出來。如果一個作家的寫作真有什么秘訣的話,我愿把這段話視為王安憶寫作的秘訣。王安憶是這么說的:“寫小說就是這樣,一樁東西存在不存在,似乎就取決于是不是能夠坐下來,拿起筆,在空白的筆記本上寫下一行一行字,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再接著上一日所寫的,繼續(xù)一行一行寫下去,夜以繼日。要是有一點動搖和猶疑,一切將不復(fù)存在。現(xiàn)在,我終于堅持到底,使它從懸虛中顯現(xiàn),肯定,它存在了?!边@段話是王安憶的長篇小說《遍地梟雄》后記中的一段話,我以為這也是她對自己所有寫作生活的一種概括性自我描述。通過她的描述,我們知道了她是怎樣抓住時間的,看到了她意志的力量,堅忍不拔的持續(xù)性,對想象和創(chuàng)造堅定的自信,以及使創(chuàng)造物實現(xiàn)從無到有的整個過程。她的描述形象,生動。在她的描述里,我仿佛看到了她伏案寫作的身影。為了不打擾她的寫作,我們最好不要從正面觀察她。只看她的側(cè)影和背影,我們就可以猜出她可能坐了一上午,知道了她的寫作是多么有耐心,是多么專注??吹酵醢矐浀拿枋?,我不由想起自己在老家農(nóng)村鋤地和在煤礦井下開掘巷道的情景。每鋤一塊地,當望著長滿禾苗和野草的大面積的土地時,我都有些發(fā)愁,鋤板長不盈尺,土地一望無際,什么時候才能把一塊地鋤完呢?沒辦法,我們只能頂著烈日,揮灑著汗水,一鋤挨一鋤往前鋤。鋤了一天又一天,我們終于把一大塊鋤完了。在地層深處開掘巷道也是如此。煤礦的術(shù)語是把掘進的進度說成進尺,按圖紙上的設(shè)計,一條巷道長達數(shù)百米,甚至逾千米,而我們每天所能完成的進尺不過兩三米。其間還有可能面臨水、火、瓦斯、地壓和冒頂?shù)耐{,不知要戰(zhàn)勝多少艱難險阻。就這樣,我們硬是在無路可走的地方開掘出一條條通道,在幾百米深的地下建起一座座巷道縱橫的不夜城。之所以聯(lián)想起鋤地和打巷道,我是覺得王安憶的寫作和我們干活有類似的地方,都是一種勞動。只不過,王安憶進行的是腦力勞動,我們則是體力勞動。哪一種勞動都不是玩兒的,做起來都不輕松。還有,哪一種勞動都帶有不同程度的強制性。我們的強制來自外部,是別人強制我們。王安憶的強制來自內(nèi)部,是自覺的自己強制自己。我把王安憶的這段話說成是她寫作的秘訣,后來我在她和張新穎的談話中得到證實。王安憶說:“我寫作的秘訣只有一個,就是勤奮的勞動?!彼f的秘訣并不是我所抄錄的一段話,但我固執(zhí)地認為它們的意思是一樣的,不過前者是詳細版,后者是簡化版而已。很多作家否認自己有什么寫作的秘訣,好像一提秘訣就有些可笑似的。王安憶不但承認自己有寫作的秘訣,還把秘訣公開說了出來。在她看來,這沒什么好保密的,誰愿意要,只管拿去就是了。的確,這樣的秘訣夠人實踐一輩子的。

2006年底,中國作家協(xié)會召開第七次作代會期間,我和王安憶住在同一個飯店,她住樓下,我住樓上。我到她住的房間找她說話,告辭時,她問我晚上回家不回家,要是回家的話,給她捎點稿紙來。她說現(xiàn)在很多人都不用手寫東西了,找點稿紙挺難的。我說會上人來人往的這么亂,你難道還要寫東西嗎?她說給報紙寫一點短稿。又說晚上沒什么事,電視又沒什么可看的,不寫點東西干什么呢!我說正好我?guī)淼挠懈寮?。我當即跑到樓上,把一本稿紙拿下來,分給她一多半。一本稿紙是一百頁,一頁有三百個方格,我分給她六七十頁,足夠她在會議期間寫東西了。有人說寫作所需要的條件最簡單,有筆有紙就行了。筆和紙當然需要,但一個最重要的條件往往被人們忽略了,這個條件就是時間。據(jù)說任何商品的價值都是時間的價值,價值量的大小取決于生產(chǎn)這一商品所需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多少。時間是寫作生活的最大依賴,寫作的過程就是時間不斷積累的過程,時間的成本是每一個寫作者不得不投入的最昂貴的成本。每個人的生命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一個活的容器,這個容器里盛的不是別的東西,就是一定的時間量。一個人如果任憑時間跑冒滴漏,不能有效地抓住時間,就等于抓不住自己的生命,將一事無成。王安憶深知時間的寶貴,她就是這樣抓住時間的。安憶既有抓住時間的自覺性,又有抓住時間的能力。和安憶相比,我就不行。我?guī)Я烁寮埖綍?,也準備寫點東西,結(jié)果只是做做樣子,在會議期間,我一個字都沒寫。一下子從全國各地來了那么多作家朋友,我又要和人聊天,又要喝酒,喝了酒還要打牌,一打打到凌晨兩三點,哪里還有什么時間和精力寫東西!我擋不住外部生活的誘惑,還缺乏必要的定力。而王安憶認為寫作是訴諸內(nèi)心的,她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她看待內(nèi)心的生活勝于外部的生活。王安憶幾乎每天都在寫作,一天都不停止。她寫了長的寫短的,寫了小說寫散文、雜文隨筆。她不讓自己的手空下來,把每天寫東西當成一種訓(xùn)練,不寫,她會覺得手硬。她在家里寫,在會議期間寫,更讓我感到驚奇的是,她說她在乘坐飛機時照樣寫東西。對一般旅客來說,在飛機上那么一個懸空的地方,那么一個狹小的空間,能看看報看看書就算不錯了,可王安憶在天上飛時竟然也能寫東西,足見她對時間的韁繩抓得有多么緊,足見她對寫作有多么的癡迷。

有人把作家的創(chuàng)作看得很神秘,王安憶說不,她說作家也是普通人,作家的創(chuàng)作沒什么神秘的,就是勞動,日復(fù)一日的勞動,大量的勞動,和工人做工、農(nóng)民種田是一樣的道理。她認為不必過多地強調(diào)才能、靈感和別的什么,那些都是前提,即使具備了那些前提,也不一定能成為好的作家,要成為一個好的作家,必須付出大量艱苦的勞動。在我看來,安憶鋪展在面前的稿紙就是一塊土地,她手中的筆就是勞動的工具,每一個字都是一棵秧苗,她彎著腰,低著頭,一棵接一棵把秧苗安插下去。待插到地邊,她才直起腰來,整理一下頭發(fā)。望著大片的秧苗,她才面露微笑,說嗬,插了這么多!或者說每一個漢字都是一粒種子,她把挑選出來的合適的種子一粒接一粒種到土里去,從春種到夏,從夏種到秋。種子發(fā)芽了,開花了,結(jié)果了?;剡^頭一看,她不禁有些驚喜。驚喜之余,她有時也有些懷疑,這么多果實都是她種出來的嗎?當仔細檢閱之后,證實確實是她的勞動成果,于是她開始收獲。安憶不知疲倦地注視著那些漢字,久而久之,那些漢字似乎也注視著她,與她相熟相知,并形成了交流。好比一個人長久地注視著一塊石頭,那塊石頭好像也會注視她。僅有勞動還不夠,王安憶對勞動的態(tài)度也十分在意。她說有些作家,雖然也在勞動,但勞動的態(tài)度不太端正,不是好好地勞動。她舉例說,有些偷懶的作家,將生活中的東西直接搬入作品,給人的感覺是連篩子都沒篩過。如同一個誠實的農(nóng)民在鋤地時不能容忍有“貓蓋屎”的行為,王安憶不能容忍馬馬虎虎,投機取巧,偷工減料,得過且過。她是勤勤懇懇,老老實實,一絲不茍。如果寫了一個不太好的句子,她會很懊惱,一定要把句子理順了,寫好了,才罷休。

王安憶自稱是一個文學(xué)勞動者,同時,她又說她是一個寫作的匠人,她的勞動是匠人式的勞動。因為對作品的評論有雕琢和匠氣的說法,作家們一般不愿承認自己是一個匠人,但王安憶勇于承認。她認為藝術(shù)家都是工匠,都是做活。千萬不要覺得工匠有貶低的意思。類似的說法我聽劉恒也說到過。劉恒說得更具體,他說他像一個木匠一樣,他的寫作也像木匠在干活。從勞動到匠人的勞動,這就使問題進了一步,值得我們深入探究。在我們老家,種地的人不能稱之為匠人,只有木匠、石匠、鋦匠、畫匠等有手藝的才有資格稱匠。一旦稱匠,我們那里的人就把匠人稱為“老師兒”?!袄蠋焹骸倍际恰耙徽絮r,吃遍天”的人,他們的勞動是技術(shù)性的勞動。讓一個只會種地的農(nóng)民在板箱上作畫,他無論如何都畫不成景。請來一個畫匠呢,他可以把喜鵲噪梅畫得栩栩如生。王安憶也掌握了一門技術(shù),她的技術(shù)是寫作的技術(shù),她的勞動同樣是技術(shù)性的勞動。從技術(shù)層面上講,王安憶的勞動和所有匠人的勞動是對應(yīng)的。這是第一點。第二點,一個石匠要把一塊石頭變成一盤磨,不可能靠突擊,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完工。他要一手持錘,一手持鑿子,一鑿子接一鑿子往石頭上鑿。鑿得有些累了,他停下來吸支煙,或喝口水,再接著鑿。他鑿出來的節(jié)奏是勻速,丁丁丁丁,像音樂一樣動聽。我讀王安憶的小說就是這樣的感覺,她的敘述如同引領(lǐng)我們往一座風(fēng)景秀美的山峰攀登,不急不緩,不慌不忙,不跳躍,不疲倦,不氣喘,扎扎實實,一步一步往上攀。我們偶爾會停一下,絕不是不想攀了,而是舍不得眼前的秀美風(fēng)光,要把風(fēng)光仔細領(lǐng)略一下。隨著各種不同的景觀不斷展開,我們攀登的興趣越來越高。當我們登上一臺階,又一個臺階,終于登上她所建造的詩一樣的小說山峰,我們得到了極大的精神滿足。第三點,匠人的勞動是有構(gòu)思的勞動,在動手之前就有了規(guī)劃。比如一個木匠要把一塊木頭做成一架紡車,他看木頭就不再是木頭,而是看成了紡車,哪兒適合做翅子,哪兒適合做車軸,哪兒適合做搖把,他心中已經(jīng)有了安排。他的一斧子一鋸,都是奔心中的紡車而去。王安憶寫每篇小說,事先也有規(guī)劃。除了小說的結(jié)構(gòu),甚至連一篇小說要寫多長,大致寫多少個字,她幾乎都心中有數(shù)。第四點,匠人的勞動是縝密的、講究邏輯的勞動,也是理性的勞動。一把椅子或一口箱子的約定俗成,對一個木匠來說有一定的規(guī)定性,他不能胡亂來,不可違背邏輯,更不可能把椅子做成箱子,或把箱子做成椅子。在王安憶對我的一篇小說的分析里,我第一次看到了邏輯的動力的說法,第一次聽說寫小說還要講究邏輯。此后,我又多次在她的文章里看到她對邏輯重要性的強調(diào)。在和張新穎的談話里,她肯定地說:“生活的邏輯是很強大嚴密的,你必須掌握了邏輯才可能表現(xiàn)生活的演進。邏輯是很重要的,做起來很辛苦,做起來真的很辛苦。為什么要這樣寫,而不是那樣寫?事情為什么這樣發(fā)生,而不是那樣發(fā)生?你要不斷問自己為什么,這是很嚴格的事情,這就是小說的想象力,它必須遵守生活的紀律,按照紀律推進,推到多遠就看你的想象力的能量。”

以上四點,我試圖用王安憶的勞動和作品闡釋一下她的觀點。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問題在于,工匠的勞動是不是保守的?機械的?死板的?墨守成規(guī)的?會不會影響感性的鮮活,情感的參與,靈感的爆發(fā),無意識的發(fā)揮?一句話,工匠式的勞動是不是會拒絕神來之筆?我的看法是,一切創(chuàng)造都是從勞動中得來的,不勞動什么都沒有。換句話說,寫就是一切,只有在寫的過程中,我們才會激活記憶,調(diào)動感情,啟發(fā)靈感。只有在有意識的追求中,無意識的東西才會乘風(fēng)而來。所謂神來之筆,都是艱苦勞動的結(jié)果,積之在平日,得之在俄頃。工匠式的勞動無非是把勞動提高了一個等級,它強調(diào)了勞動的技術(shù)性、操作性、審美性、嚴肅性、專業(yè)性和持恒性。這種勞動方式不但不保守,不機械,不死板,不墨守成規(guī),恰恰是為了打破這些東西。王安憶的大量情感飽滿、飛揚靈動的作品,證明著我的看法不是瞎說。但有些事情我不能明白,安憶她憑什么那么能吃苦?如果說我能吃點苦,這比較容易理解。我生在貧苦家庭,從小缺吃少穿,三年困難時期餓成了大頭細脖子。長大成人后又種過地,打過石頭,挖過煤,經(jīng)歷了很多艱難困苦。我打下了受苦的底子,寫作之苦對我來說不算什么苦。如果我為寫作的事叫苦,知道我底細的人一定會罵我燒包。而安憶生在城市,長在城市,父母都是國家干部,家里連保姆都有。應(yīng)該說安憶從小的生活是優(yōu)裕的,她至少不愁吃,不愁穿,還有書看。就算她到安徽農(nóng)村插過一段時間隊,她母親給她帶的還有錢,那也算不上吃苦吧。可安憶后來表現(xiàn)出來的吃苦精神不能不讓我佩服。1993年春天,她要到北京寫作,讓我?guī)退庖婚g房子。那房子不算舊,居住所需的東西卻缺東少西。沒有椅子,我從我的辦公室給她搬去一把椅子。窗子上沒有窗簾,我把辦公室的窗簾取下來,給她的窗子掛上。房間里有一只暖瓶,卻沒有瓶塞。我和她去商店問了好幾個營業(yè)員,都沒有買到瓶塞。她只好另買了一只暖瓶。我和妻子給她送去了鍋碗瓢盆勺,還有大米和香油,她自己買了一些方便面,她的寫作生活就開始了。屋里沒有電視機,寫作之余,她只能看看書,或到街上買一張隔天的《新民晚報》看看。屋里沒有電話,那時移動電話尚未普及,她幾乎中斷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安憶在北京有不少作家朋友,為了減少聚會,專心寫作,她沒有主動和朋友聯(lián)系。她像是在“自討苦吃”,或者說有意考驗一下自己吃苦的能力。她說她就是想嘗試一下獨處的寫作方式,看看這種寫作方式的效果如何。她寫啊寫啊,有時連飯都忘了吃。中午,我偶爾給她送去一盒盒飯,她很快就把飯吃完了,吃完飯再接著寫。她過的是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我覺得她有些對不住自己。就這樣,從4月中旬到6月初,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她寫完了兩部中篇小說。她之所以如此能吃苦,我還是從她的文章里找到了答案。安憶對自己的評價是一個喜歡寫作的人。有評論家把她與別的作家比,她說她沒有什么,她就是比別人對寫作更喜歡一些。有人不是真正喜歡,也有人一開始喜歡,后來不喜歡了,而她,始終如一的喜歡。她說:“我感到我喜歡寫,別的我就沒覺得和他們有什么不同,就這點不同:寫作是一種樂趣,我是從小就覺得寫作是種樂趣,沒有改變?!笔遣皇强梢赃@樣說,寫作是安憶的主要生活方式,她對寫作的熱愛和熱情,是她的主要感情,同時,寫作也是她獲得幸福和快樂的主要源泉。安憶得到的快樂是想象和創(chuàng)造的快樂。一個世界本來不存在,經(jīng)過她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平地起樓似的,就存在了,而且又是那么具體,那么真實,那么美好,由此她得到莫大的快樂和享受。與得到的快樂和享受相比,她受點兒苦就不算什么了。相反,受點兒苦仿佛增加了快樂的分量,使快樂有了更多的附加值。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創(chuàng)作習(xí)慣,安憶的習(xí)慣對她的寫作并沒有什么決定性的意義,我就不多說了。我只知道,她習(xí)慣在一個大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作,在筆記本上寫完了,再用方格紙抄下來,一邊抄,一邊潤色。抄下來的稿子其實是她的第二稿。她寫作不怎么熬夜,一般都是在上午寫作。她覺得上午是她精力最充沛的時候,也是她才思最敏捷的時候。在整個上午,她又覺得從11點到12點左右這個時間段創(chuàng)作狀態(tài)最好。她還有一個習(xí)慣,可能是她特有的,也極少為人所知。她寫作時,習(xí)慣在旁邊放一塊小黑板,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一些句子。在北京創(chuàng)作中篇小說《香港的情與愛》期間,我見她寫下的其中一句話是“香港是個大邂逅”,這句話在黑板上保留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我不知用意何在。小黑板很難找,我問她為什么非要一個小黑板呢?她說沒什么,每寫一篇小說,她習(xí)慣在黑板上寫幾句提示性的話。習(xí)慣是不可以改變的,我只好想方設(shè)法尊重她的習(xí)慣。

王安憶這樣熱愛寫作,那么我們假設(shè)一下,她不寫會怎樣?或者說不讓她寫了會怎樣?1997年夏天,我和王安憶、劉恒我們?nèi)乙粔K兒去了一趟五臺山,后來我一直想約他們兩個到河南看看。王安憶沒去過中岳嵩山的少林寺,也沒看過洛陽的龍門石窟,她很想去看看。2008年9月中旬,我終于跟河南有關(guān)方面說好了,由他們負責(zé)接待我們。我給王安憶打電話時,她沒在家,是她的先生李章接的電話。我說了請他們一塊兒去河南,李章說:“安憶剛從外地回來,她該寫東西了?!崩钫掠终f:“安憶跟你一樣,不寫東西不行?!蔽??我不寫東西不行嗎?我可比不上王安憶,我玩兒心大,人家一叫我外出采風(fēng),那個地方我又沒去過,我就跟人家走了。我對李章說,我跟劉恒已經(jīng)約好了,讓李章好好跟安憶說說,還是一塊兒去吧。我說我對安憶有承諾,如果她去不成河南,我的承諾就不能實現(xiàn)。李章說,等安憶一回來,他就跟她說。第二天我給安憶打電話,她到底還是放棄了河南之行。安憶是有主意的人,她一旦打定了主意,任何勸說都是無用的。為了寫作,王安憶放棄了很多活動。不但在眾多采風(fēng)活動中看不到她的身影,就連她得了一些文學(xué)獎,她都不去參加頒獎會。2001年12月,王安憶剛當選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時,她一時有些惶恐,甚至覺得當作協(xié)主席是一步險棋。她擔(dān)心這一職務(wù)會占用她的時間,分散她的精力,影響她的寫作。她確實看到了,一些同輩的作家當上這主席那主席后,作品數(shù)量大大減少,她認為這是一個教訓(xùn)。在發(fā)表就職演說時,她說她還要堅持寫作,因為寫作是她的第一生活,也是她比較能勝任的工作,假若沒有寫作,她這個人便沒什么值得一提的了。當上作協(xié)主席的第一年,她抓時間抓得特別緊,寫東西也比往年多,幾乎有些拼命的意思。當成果證明當主席并沒有耽誤寫作時,她似乎才松了一口氣。我估計,王安憶每天給自己規(guī)定的有一定的寫作任務(wù),完成了任務(wù),她就心情愉悅,看天天高,看云云淡,吃飯飯香,睡覺覺美。就覺得自己對得起自己,自己對自己有了交代,看電視就能夠定下心來,看得進去。要是完不成任務(wù)呢,她會覺得很難受,諸事無心,自己就跟自己過不去。作為一個承擔(dān)著一定社會義務(wù)的作家,王安憶有時難免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她本打算坐下來寫作,卻被別的事情干擾了,這時她的心情會很糟糕,好像整個人生都虛度了一樣。人說發(fā)展是硬道理,對王安憶來說,寫作才是硬道理,不寫作就沒有道理。在我所看到的有限的對古今中外作家的介紹里,就對寫作的熱愛程度而言,王安憶有點像托爾斯泰。托爾斯泰把寫作看成正常的狀態(tài),不寫作就是非正常狀態(tài),就是平庸的狀態(tài)。托爾斯泰在一則日記里提到,因為生病,他一星期沒能寫作。他罵自己無聊,懶惰,說一個精神高貴的人不容許自己這么長時間處于平庸狀態(tài)。和我們中國的作家相比,就思想勞作的勤奮和強度而言,王安憶有點像魯迅。魯迅先生長期在上海寫作,王安憶在上海寫作的時間比魯迅還要長,而且王安憶的寫作還將繼續(xù)下去。王安憶跟我說過,中國的作家,魯迅的作品是最好的,她最愛讀魯迅。王安憶繼承了魯迅的刻苦,耐勞,也繼承了魯迅的思想精神。王安憶通過自己的思想勞作,不斷發(fā)出與眾不同的清醒的聲音。寫作是王安憶的第一需要,也是她生命的根基,如果不讓她寫作,那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我們還是不要做這樣的假設(shè)為好。

寫作是王安憶的精神運動,也是身體運動;是心理需要,也是生理需要。她說寫作對人的身體有好處,經(jīng)常寫作就身體健康,血流通暢,神清氣爽,連氣色都好了。她說你看,經(jīng)常寫作的人很少患老年癡呆癥的,而且多數(shù)比較長壽。否則的話,就心情焦躁,精神委頓,對身體不利。我不止一次聽她說過,寫作這個東西對體力也有要求,體力不好寫作很難持久。她以蘇童和遲子建為例,說他們之所以寫得多,寫得好,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的身體比較壯實,好像食量也比較大,精力旺盛,元氣充沛。我很贊同安憶的說法,并且與她有著相同的體會。我想不論是精神運動,還是身體運動,其實都是血液的運動。寫作時大腦需要氧氣,而源源不斷供給大腦氧氣的就是血液。大腦需要的氧氣多,運載氧氣的血液就得多拉快跑,保證供應(yīng)。血流加快了,等于促進了人體內(nèi)的血液循環(huán),對人的健康當然有好處。拿我自己來說,如果一時找不到好的寫作入口,一時進入不到寫作的狀態(tài),我就頭昏腦漲,光想睡覺。一旦找到寫作的題目,并進入了寫作的狀態(tài),我的精神頭就提起來了,心情馬上就好了,看什么都覺得可愛。我跟我妻子說笑話:“劉慶邦真是個苦命的人哪!”我妻子說:“你要是覺得苦,你就別寫了?!蔽艺f:“那可不行!”

王安憶的小說都是心靈化的,她的小說故事都發(fā)生在心理的時間內(nèi),似乎已經(jīng)脫離了塵世的時間。她在心靈深處走得又那么遠,很少有人能跟得上她的步伐。別說是我了,連一些評論家都很少評論她的小說。在文壇,大家公認王安憶的小說越寫越好,王安憶現(xiàn)在是真正的孤獨,真正的曲高和寡。有一次朋友們聚會喝酒,莫言、劉震云、王朔紛紛跟王安憶開玩笑。王朔說:“安憶,我們就不明白,你的小說為什么一直寫得那么好呢?你把大家甩得太遠了,連個比翼齊飛的都沒有,你不覺得孤單嗎!”王安憶有些不好意思,她說不不不。不知怎么又說到冰心,說冰心在文壇有不少干兒子。震云對王安憶說:“安憶,等你成了安憶老人的時候,你的干兒子比冰心還要多?!蔽铱赐醢矐浉缓靡馑剂?,她笑著說:“你們不要亂說,不要跟我開玩笑?!?/p>

原載《鐘山》201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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