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先生去世十年,我沒有寫過一篇懷念文章。
十年里,只夢見先生三次。
第一次是先生離開沒過幾天,我看見先生在光華樓的走廊里,腳步輕快,手杖提在手里,而不是用來拄在地上。先生在世時,出門必帶手杖,卻習(xí)慣了走得快,常常是提著手杖走。我請先生到我的辦公室,坐在椅子上,然后泡一杯茶,點一支煙。
過了好幾年,第二個夢:桌子上一本嶄新的書,大方精美,我仔細(xì)看暗紅色封面上的字,《悲哀的玩具》。我問,這是重新出版的嗎?有一個聲音說,對,重新出版的。
醒來我想起關(guān)于這本書的事。那時候我已經(jīng)跟先生讀研究生了,北岳文藝出版社要給先生出一本作品選,先生投入熱情編好,等了好長時間,一九九一年末,書終于印出來,卻刪掉了好幾篇,而且印制粗劣,扉頁裁得短了一截。先生就是在這短了一截的扉頁上,給我題簽,鋼筆尖劃破了紙。
第三個夢是最近做的,也許是因為讀了宋明煒文章的緣故。宋明煒回憶起他是“小小宋”的時代,有一天陪先生在第九宿舍區(qū)散步,迎面碰到一個老教授,親熱地問候,賈老怎樣怎樣。分開后,宋明煒聽到先生說:壞人。我比明煒在先生身邊時間長,先生說誰誰是壞人的神情和聲音,沒有含糊的余地,給我至深的震驚感。我的這個夢前面模糊,最后卻是清晰堅定的:先生指著一張臉,這張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過去的時候是諂笑,轉(zhuǎn)過來的時候刻了兩個字,“岸然”,字上還涂了金。先生說:壞人。
先生離開十年了,十年里這個世界的壞人沒有減少,這個世界也沒有變得更好。這樣的話,其實是不必向先生說的,先生哪里會不清楚。就連當(dāng)年懵懂的我,也逐漸學(xué)習(xí)辨識投機(jī)、偽善,辨識惡。先生曾經(jīng)告訴我的那些壞人,我用后來的時間驗證,我在后來的人中間認(rèn)出他們的同類。也正因為對惡的認(rèn)識,才更能感受善,認(rèn)識善。這個世界不僅需要更多的善,而且需要善的堅韌和勇敢,善的智慧與力量,以抗衡和搏斗。
二〇一八年四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