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輯一 做個高級而有趣的人

心有猛虎 細嗅薔薇 作者:余光中 著


世界上高級的人很多,有趣的人也很多,又高級又有趣的人卻少之又少。高級的人使人尊敬,有趣的人使人歡喜,又高級又有趣的人,使人敬而不畏,親而不狎,交結愈久,芬芳愈醇。

我是余光中的秘書

“請問這是余光中教授的辦公室嗎?”

“是的。”

“請問余教授在嗎?”

“對不起,他不在?!?/p>

“請問您是——”

“我是他的秘書。”

“那,請您告訴他,我們還沒有收到他的同意書。我們是某某公司,同意書一個月前就寄給他了——”

接電話的人是我自己。其實我哪有什么秘書?這一番對答并非在充場面,因為我真的覺得,尤其是在近來,自己已經(jīng)不是余光中,而是余光中的秘書了。

詩、散文、評論、翻譯,一向是我心靈的四度空間。寫詩和散文,我必須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寫評論,要用判斷力。做翻譯,要用適應力。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才自覺生命沒有虛度。但是,記得把許可使用自己作品的同意書及時寄回,或是放下電話立刻把演講或評審的承諾記上日歷,這些紛繁的雜務,既不古典,也不浪漫,只是超現(xiàn)實,“超級的現(xiàn)實”而已,不過是秘書的責任罷了??墒俏也]有秘書,只好自己來兼任了,不料雜務愈來愈煩,兼任之重早已超過專任。

退休三年以來,我在西子灣的校園仍然教課,每學期六個學分。上學期研究所的“翻譯”,每周都要批改練習,而難纏的“十七世紀英詩”仍然需要備課。退休之后不再開會了,真是一大解脫。大頭會讓后生去開吧?;仡^看同事們臉色沉重,從容就義一般沒入會議室,我有點幸免又有點愧疚之感。

演講和評審卻無法退休。今年我去蘇州大學、東南大學、南京大學、廈門大學,甚至母鄉(xiāng)常州的前黃高中,已經(jīng)演講了八場,又去香港講了兩場。如果加上在臺灣各地的演講,一共應該在二十場以上。但是我婉拒掉的邀約也有多起。其實演講本身并不麻煩,三分學問靠七分口才,在講之外更要會演。真是錦心繡口的話,聽眾愈多就愈加成功。至于講后的問答與簽名,只是余波而已。麻煩的倒是事先主辦者會來追討講題與資料,事后又寄來一疊零亂的記錄要求修正。所謂“事后”,有時竟長達一年之后,簡直陰魂不散,真令健忘的講者“憂出望外”,只好認命修稿,將出口之言用駟馬來追。

近年去各校演講,高中多于大學。倒不是大學來邀的較少,而是因為中山大學的歷任校長高估了我,以為我多去高中會吸引畢業(yè)生來投考中山。所以我去高中演講,有點“出差”的意味。其實高中生聽講更認真,也更純真。大學生呢,我在各大學已經(jīng)教了四十年,可謂長期的演講了。

評審是一件十分重要但未必有趣的事情。文學獎的評審不但要為本屆的來稿定位,還會影響下屆來稿的趨勢,當然必須用心。如果來稿平平,或者故弄玄虛,或者耽于流行的招數(shù),評審委員就會感到失望甚至憂心。但若來稿不無佳作甚至珍品,甚至不遜于當代的名作,則評審委員當有發(fā)掘新秀的驚喜,并期待能親手把獎頒給這新人。被主辦單位指定為得獎作品寫評語,也不一定是賞心樂事,因為高潮已退,你還得從頭到尾把那些詩文詳閱一遍,然后才能權衡輕重,指陳得失。萬一你的首選只得了佳作,而獨領冠軍的那篇你并不激賞甚至不以為然,你這篇評語又怎能寫得“顧全大局”呢?

另一種評審要看的是學術論文,有的是為學位,有的是為升等,總之都要保密。看學位論文是為了要做口試委員,事先需要保密,事后就公開了。但是看升等論文,則不分事先事后,都得三緘金口,事態(tài)非常嚴重。這種任務純?nèi)缓谙渥鳂I(yè),可稱“幕后學術”,其為秘密,不能像緋聞那樣找好友分享。諷刺的是,金口雖緘,其金卻極少,比起文學獎的評審費來,不過像零頭,加以又須守密,所以也可稱“黑金學術”。這也罷了,只是學術機構寄來的洋洋論文,外加各種資料,盡管有好幾磅重,有時并不附回郵信封。我既無秘書,又無“行政資源”,哪里去找夠大夠牢的封袋來回寄呢?

“你為什么不叫助教代勞呢?還這么親力親為!”朋友怪我。

倒好像我還是當年的系主任或院長,眾多得力的助教,由得我招之即來,遣之即去。其實,系里的助教與工讀生都能干而又勤快,每天忙得像陀螺打轉(zhuǎn),還不時要為我轉(zhuǎn)電話,或者把各方對我的邀約與催迫寫成字條貼在我的信箱上。這些已經(jīng)是她們額外的負擔,我怎能加重要求?

我當然也分配到一位“助理”。禮文是外文系的博士生,性格開朗,做事明快,更難得的是體格之好非其他準博女、準碩女能及。她很高興也實際為我多方分勞,從打字到理書,服務項目繁多。不過她畢竟學業(yè)繁重,不能像秘書一樣周到,只能做“鐘點零工”。

所以無盡無止無始無終的疑難雜事,將無助的我困于重圍,永不得出。令人絕望的是,這些牛毛瑣細,舊積的沒有減少,新起的卻不斷增多,而且都不甘排隊,總是橫插進來。

以前出書,總在臺灣,偶在香港。后來兩岸交流日頻,十年來我在大陸出書已經(jīng)快二十種,有的是單本,有的是成套,幾乎每一省都出了。而每次出書,從通信到簽合同,從編選到寫序到提供照片,有時還包括校對在內(nèi),牽涉的雜務可就多了。像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的一套三本,末校寄給我過目。一看之下,問題仍多,令我無法袖手,只好出手自校。一千二百頁的簡體字本,加上兩岸在西方專有名詞上的譯音各有一套,早已“一國兩制”了,何況還有許多細節(jié)涉及敏感問題,因此校對之繁,足足花了我半個月的時間。

同時在臺灣,新書仍然在出。最新的一本《含英吐華》是我為十二屆梁實秋翻譯獎所寫評語的全集,三百多頁詩文相繆,中英間雜,也校了我一個禮拜。幸好我的書我存都熟悉,一部《梵·高傳》三十多萬字,四十年前她曾為我謄清初稿,去年大地出版社出最新版,又幫我細校了一遍,分勞不少。

“天下文化”出版了《茱萸的孩子》,意猶未盡,又約傅孟麗再撰一本小巧可口的《水仙情操——詩話余光中》。高雄市文獻委員會把對我的專訪又當作口述歷史,出版了一本《讓春天從高雄出發(fā)》。不久廣州的花城出版社又推出徐學所著《火中龍吟——余光中評傳》。九月間爾雅出版社即將印行陳幸蕙在《幼獅文藝》與《明道文藝》上連刊了三年的《悅讀余光中:詩卷》。四本書的校稿,加起來不止千頁,最后都堆上我的紅木大書桌,要“傳主”或“始作俑者”親自過目,甚至寫序。結果是買一送一:我難改啄木鳥的天性,當然順便校對了一遍。

校對似乎是可以交給秘書或研究生去代勞的瑣事,其實不然。校對不但需要眼明心細,耐得住煩,還需要真有學問,才能疑人之所不疑。一本書的高下,與其校對密切相關,如果校對粗率,怎能贏得讀者的信心?我在臺灣出書,一向親自末校,務求謬誤減至最少。大陸出書,近年校對的水準降低,有些出版社倉促成書,錯字之多,不但刺眼,而且傷心。評家如果根據(jù)這樣的“謬本”來寫評,真會“謬以千里”。

另一件麻煩事就是照片。在視覺主宰媒體的時代,讀者漸漸變成了觀眾,讀物要是少了插圖,就會顯得單調(diào),于是照片的需要大為增加。報刊索取照片,總是強調(diào)要所謂“生活照片”,而且出版在即,催討很緊。家中的照相簿與零散的照片,雖已滿坑滿谷,永遠收拾不清,但要合乎某一特殊需要,卻是只在此柜中,云深無覓處。我存耐下心來,苦搜了半夜,不是這張?zhí)贻p,那張?zhí)n老,就是太暗,太淡,或者相中的人頭太雜,甚至主角不幸眨眼,總之辛苦而不美滿。難得找到一張真合用的,又擔心會掉了或者受損。

而如果是出書,尤其是傳記之類,要提供的“生活照片”就不是三兩張可以充數(shù)的了。自己的照片從少到老,不免略古而詳今,當然“古照”本來就少,只好如此。與家人的合照倒不難找,我存素來喜歡攝影,也勤于裝簿。與朋友的合照要求其分配均衡,免得顧此失彼,卻是一大藝術。但是出版社在編排上另有考慮,挑選之余,均衡自然難保。大批照片能夠全數(shù)完璧歸來,已經(jīng)值得慶幸了。為了確定究竟寄了哪些照片出去,每次按年代先后編好號碼、逐張寫好說明,還得把近百張照片影印留底。有時一張照片年代不明,夫妻兩人還得翻閱信史,再三求證。目前我的又一本傳記正由河南某出版社在編排,為此而提供給他們的一大袋照片,許多都是一生難再的孤本,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浪子回家?

這許多分心而又勞神的雜務,此起彼落,永無寧時。他人代勞,畢竟有限,所以自己不能不來兼差,因而正業(yè)經(jīng)常受阻,甚至必須擱在一邊。這么一再敗興,詩意文心便難以為繼了。我時常覺得,藝術是閑出來的,科技是忙出來的?!伴e”當然不是指“懶”,而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從容不迫的出神狀態(tài),正是靈感降臨的先機與前戲。

現(xiàn)代人的資訊太發(fā)達,也太方便了,但是要吸收、消化、運用,卻因此變得更忙。上網(wǎng)就是落網(wǎng),終于都被那只狡詭的大蜘蛛吞沒。啊不,我不要做什么三頭六臂、八腳章魚、千手觀音。我只要從從容容做我的余光中。而做余光中,比做余光中的秘書要有趣多了。

我的四個假想敵

二女幼珊在港參加僑生聯(lián)考,以第一志愿分發(fā)臺大外文系。聽到這消息,我松了一口氣,從此不必擔心四個女兒通通嫁給廣東男孩了。

我對廣東男孩當然并無偏見,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愛的廣東少年,頗討老師的歡心,但是要我把四個女兒全部讓那些“靚仔”“叻仔”擄掠了去,卻舍不得。不過,女兒要嫁誰,說得灑脫些,是她們的自由意志,說得玄妙些呢,是姻緣,做父親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況在這件事上,做母親的往往位居要沖,自然而然成了女兒的親密顧問,甚至親密戰(zhàn)友,作戰(zhàn)的對象不是男友,卻是父親。等到做父親的驚醒過來,早已腹背受敵,難挽大勢了。

在父親的眼里,女兒最可愛的時候是在十歲以前,因為那時她完全屬于自己。在男友的眼里,她最可愛的時候卻在十七歲以后,因為這時她正像畢業(yè)班的學生,已經(jīng)一心向外了。父親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對父親來說,世界上沒有東西比稚齡的女兒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點就是會長大,除非你用急凍術把她久藏,不過這恐怕是違法的,而且她的男友遲早會騎了駿馬或摩托車來,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艙的凍眠術,一任時光催迫,日月輪轉(zhuǎn),再揉眼時,怎么四個女兒都已依次長大,昔日的童話之門砰地一關,再也回不去了:四個女兒,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簡直可以排成一條珊瑚礁。珊珊十二歲的那年,有一次,未滿九歲的佩珊忽然對來訪的客人說:“喂,告訴你,我姐姐是一個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來。

曾幾何時,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時光的魔杖下,點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個“少男”正偷偷襲來,雖然躡手躡腳,屏聲止息,我卻感到背后有四雙眼睛,像所有的壞男孩那樣,目光灼灼,心存不軌,只等時機一到,便會站到亮處,裝出偽善的笑容,叫我岳父。我當然不會應他。哪有這么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里立了多年,風霜雨露,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累累,不勝負荷。而你,偶爾過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跤!

而最可惱的,卻是樹上的果子,竟有自動落入行人手中的樣子。樹怪行人不該擅自來摘果子,行人卻說是果子剛好掉下來,給他接著罷了。這種事,總是里應外合才成功的。當初我自己結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開門揖盜嗎?“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破”,說得真是不錯。不過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同一個人,過街時討厭汽車,開車時卻討厭行人。現(xiàn)在是輪到我來開車。

好多年來,我已經(jīng)習于和五個女人為伍,浴室里彌漫著香皂和香水氣味,沙發(fā)上散置皮包和發(fā)卷,餐桌上沒有人和我爭酒,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戲稱吾廬為“女生宿舍”,也已經(jīng)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監(jiān),自然不歡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別有用心的一類。但是自己轄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穩(wěn)”的現(xiàn)象,卻令我想起葉慈的一句詩:

一切已崩潰,失去重心。

我的四個假想敵,不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學醫(yī)還是學文,遲早會從我疑懼的迷霧里顯出原形,一一走上前來,或迂回曲折,囁嚅其詞,或開門見山,大言不慚,總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對不起,從此領去。無形的敵人最可怕。何況我在亮處,他在暗里,又有我家的“內(nèi)奸”接應,真是防不勝防。只怪當初沒有把四個女兒及時冷藏,使時間不能拐騙,社會也無由污染?,F(xiàn)在她們都已大了,回不了頭;我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豐滿,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們了。先下手為強,這件事,該乘那四個假想敵還在襁褓的時候,就予以解決的。至少美國詩人納許(Ogden Nash,1902-1971)勸我們?nèi)绱?。他在一首妙詩《由女嬰之父來唱的歌》(Song to Be 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dren)之中,說他生了女兒吉兒之后,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么地方正有個男嬰也在長大,現(xiàn)在雖然還渾渾噩噩,口吐白沫,卻注定將來會搶走他的吉兒。于是做父親的每次在公園里看見嬰兒車中的男嬰,都不由神色一變,暗暗想道:“會不會是這家伙?”想著想著,他“殺機陡萌”(My dreams,I fear,are infanticide),便要解開那男嬰身上的別針,朝他的爽身粉里撒胡椒粉,把鹽撒進他的奶瓶,把沙撒進他的菠菜汁,再扔頭優(yōu)游的鱷魚到他的嬰兒車里陪他游戲。逼他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而去,去娶別人的女兒。足見詩人以未來的女婿為假想敵,早已有了前例。

不過一切都太遲了。當初沒有當機立斷,采取非常措施,像納許詩中所說的那樣,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書上常見的話,已經(jīng)是“寇入深矣!”女兒的墻上和書桌的玻璃墊下,以前的海報和剪報之類,還是披頭士、拜絲、大衛(wèi)·凱西弟的形象,現(xiàn)在紛紛都換上男友了。至少,灘頭陣地已經(jīng)被入侵的軍隊占領了去,這一仗是必敗的了。記得我們小時,這一類的照片仍被列為機密要件,不是藏在枕頭套里,貼著夢境,便是夾在書堆深處,偶爾翻出來神往一番,哪有這么二十四小時眼前供奉的?

這一批形跡可疑的假想敵,究竟是哪年哪月開始入侵廈門街余宅的,已經(jīng)不可考了。只記得六年前遷港之后,攻城的將士便換了一批口操粵語的少年來接手。至于交戰(zhàn)的細節(jié),就得問名義上是守城的那幾個女將,我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敵方的炮火,起先是瞄準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筆跡,久了也能猜個七分;繼而是集中在我家的電話,“落彈點”就在我書桌的背后,我的文苑就是他們的沙場,一夜之間,總有十幾次腦震蕩。那些粵音平上去入,有九聲之多,也令我難以研判敵情?,F(xiàn)在我?guī)в咨夯亓藦B門街,那頭的廣東部隊輪到我太太去抵擋,我在這頭。只要留意臺灣健兒,任務就輕松多了。

信箱被襲,只如戰(zhàn)爭的默片,還不打緊。其實我寧可多情的少年勤寫情書,那樣至少可以練習作文,不致在視聽教育的時代荒廢了中文。可怕的還是電話中彈,那一串串警告的鈴聲,把戰(zhàn)場從門外的信箱擴至書房的腹地,默片變成了身歷聲,假想敵在實彈射擊了。更可怕的,卻是假想敵真的闖進了城來,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敵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軍事演習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來了一樣。真敵人是看得出來的。在某一女兒的接應之下,他占領了沙發(fā)的一角,從此兩人呢喃細語,囁嚅密談,即使脈脈相對的時候,那氣氛也濃得化不開,窒得全家人都透不過氣來。這時幾個姐妹早已回避得遠遠的了。任誰都看得出情況有異。萬一敵人留下來吃飯,那空氣就更為緊張,好像擺好姿勢,面對照相機一般。平時鴨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這時像在演啞劇,連筷子和調(diào)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來。明知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誰曉得寶貝女兒現(xiàn)在是十八變中的第幾變呢?)心里卻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敵意。也明知女兒正如將熟之瓜,終有一天會蒂落而去,卻希望不是隨眼前這自負的小子。

當然,四個女兒也自有不乖的時候,在惱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個假想敵趕快出現(xiàn),把她們統(tǒng)統(tǒng)帶走。但是那一天真要來到時,我一定又會懊悔不已。我能夠想象,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終于也結婚之后。宋淇有一天對我說:“真羨慕你的女兒全在身邊!”真的嗎?至少目前我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可羨之處。也許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著假想敵度蜜月去了,才會和我存并坐在空空的長沙發(fā)上,翻閱她們小時的相簿,追憶從前,六人一車長途壯游的盛況,或是晚餐桌上,熱氣蒸騰,大家共享的燦爛燈光。人生有許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紋,總要過后才覺得美的。這樣一想,又希望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生手笨腳的小伙子,還是多吃幾口閉門羹,慢一點出現(xiàn)吧。

袁枚寫詩,把生女兒說成“情疑中副車”;這書袋掉得很有意思,卻也流露了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照袁枚的說法,我是連中了四次副車,命中率夠高的了。余宅的四個小女孩現(xiàn)在變成了四個小婦人,在假想敵環(huán)伺之下,若問我擇婿有何條件,一時倒恐怕答不上來。沉吟半晌,我也許會說:“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譜,誰也不能篡改,包括韋固,下有兩個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憑什么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間?何況終身大事,神秘莫測,事先無法推理,事后不能悔棋,就算交給二十一世紀的電腦,恐怕也算不出什么或然率來。倒不如故示慷慨,偽作輕松,博一個開明父親的美名,到時候帶顆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p>

問的人笑了起來,指著我說:“什么叫作‘偽作輕松’?可見你心里并不輕松?!?/p>

我當然不很輕松,否則就不是她們的父親了。例如人種的問題,就很令人煩惱。萬一女兒發(fā)癡,愛上一個聳肩攤手口香糖嚼個不停的小怪人,該怎么辦呢?在理性上,我愿意“有婿無類”,做一個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還沒有大方到讓一個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兒抱過門檻?,F(xiàn)在當然不再是“嚴夷夏之防”的時代,但是一任單純的家庭擴充成一個小型的聯(lián)合國,也大可不必。

問的人又笑了,問我可曾聽說混血兒的聰明超乎常人。我說:“聽過,但是我不稀罕抱一個天才的‘混血孫’。我不要一個天才兒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眴柕娜瞬豢狭T休:“那么省籍呢?”

“省籍無所謂,”我說,“我就是蘇閩聯(lián)姻的結果,還不壞吧?當初我母親從福建寫信回武進,說當?shù)赜腥讼蛩蠡?。娘家大驚小怪,說:‘那么遠!怎么就嫁給南蠻!’后來娘家發(fā)現(xiàn),除了言語不通之外,這位閩南姑爺并無可疑之處。這幾年,廣東男孩鍥而不舍,對我家的壓力很大,有一天閩粵結成了秦晉,我也不會感到意外。如果有個臺灣少年特別巴結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談文論詩,我也不會怎么為難他的。至于其他各省,從黑龍江直到云南,口操各種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兒不嫌他,我自然也歡迎?!?/p>

“那么學識呢?”

“學什么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學者,學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點:中文必須精通。中文不通,將禍延吾孫!”

客又笑了?!跋嗝仓夭恢匾俊彼賳?。

“你真是迂闊之至!”這次輪到我發(fā)笑了,“這種事,我女兒自己會注意。怎么會要我來操心?”

笨客還想問下去,忽然門鈴響起。我起身去開大門,發(fā)現(xiàn)長發(fā)亂處,又一個假想敵來掠余宅。

——一九八〇年九月于臺北

開你的大頭會

世界上最無趣的事情莫過于開會了。大好的日子,一大堆人被迫放下手頭的急事、要事、趣事,濟濟一堂,只為聽三五個人逞其舌鋒,爭辯一件議而不決、決而不行、行而不通的事情,真是集體浪費時間的最佳方式。僅僅消磨光陰倒也罷了,更可惜的是平白掃興,糟蹋了美好的心情。會場雖非戰(zhàn)場,卻有肅靜之氣,進得場來,無論是上智或下愚,君子或小人,都會一改常態(tài),人人臉上戴著面具,肚里懷著鬼胎,對著冗贅的草案、苛細的條文,莫不咬文嚼字,反復推敲,務求措辭嚴密而周詳,滴水不漏,一勞永逸,把一切可鉆之隙、可乘之機統(tǒng)統(tǒng)堵絕。

開會的心情所以好不了,正因為會場的氣氛只能夠印證性惡的哲學。濟濟多士埋首研討三小時,只為了防范冥冥中一個假想敵,免得他日后利用漏洞,占了大家的,包括你的,便宜。開會,正是民主時代的必要之惡。名義上它標榜尊重他人,其實是在懷疑他人,并且強調(diào)服從多數(shù),其實往往受少數(shù)左右,至少是攪局。

除非是終于付諸表決,否則爭議之聲總不絕于耳。你要閉目養(yǎng)神,或游心物外,或思索比較有趣的問題,并不可能。因為萬籟之中人聲最令人分心,如果那人聲竟是在辯論,甚或指摘,那就更令人不安了。在王爾德的名劇《不可兒戲》里,脾氣古怪的巴夫人就說:“什么樣的辯論我都不喜歡。辯來辯去,總令我覺得很俗氣,又往往覺得有道理?!?/p>

意志薄弱的你,聽誰的說辭都覺得不無道理,尤其是正在侃侃的這位總似乎勝過了上面的一位。于是像一只小甲蟲落入了雄辯的蛛網(wǎng),你放棄了掙扎,一路聽了下去。若是舌鋒相當,場面火爆而高潮迭起,效果必然提神。可惜討論往往陷于膠著,或失之瑣碎,為了“三分之二以上”或“講師以上”要不要加一個“含”字,或是垃圾的問題要不要另組一個委員會來討論,而新的委員該如何產(chǎn)生才具有“充分的代表性”等等,節(jié)外生枝,又可以爭議半小時。

如此反復斟酌,分發(fā)(hair-splitting)細究,一個草案終于通過,簡直等于在集體修改作文??上С删偷闹皇且黄鏌o表情更無文采的平庸之作,絕無漏洞,也絕無看頭。所以沒有人會欣然去看第二遍。也所以這樣的會開完之后,你若是幽默家,必然笑不出來;若是英雄,必然氣短;若是詩人,必然興盡。

開會的前幾天,一片陰影就已壓上我的心頭,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煩。開會的當天,我赴會的步伐總帶一點從容就義??傊昂竽菐滋煳医^對激不起詩的靈感。其實我的詩興頗旺,并不是那樣經(jīng)不起驚嚇。我曾經(jīng)在監(jiān)考的講臺上得句;也曾在越洋的747經(jīng)濟客艙里成詩,周圍的人群擠得更緊密,靠得也更逼近。不過在陌生的人群里“心遠地自偏”,盡多美感的距離,而排排坐在會議席上,摩肩接肘,咳唾相聞,盡是多年的同事、同人,論關系則錯綜復雜,論語音則閉目可辨,一舉一動都令人分心,怎么容得你悠然覓句?葉慈說得好:“與他人爭辯,乃有修辭;與自我爭辯,乃有詩。”修辭是客套的對話,而詩,是靈魂的獨白。會場上流行的既然是修辭,當然就容不得詩。

所以我最佩服的,便是那些喜歡開會、擅于開會的人。他們在會場上總是意氣風發(fā),雄辯滔滔,甚至獨攬話題,一再舉手發(fā)言,有時更單挑主席纏斗不休,陷議事于瓶頸,置眾人于不顧,像唱針在溝紋里不斷反復,轉(zhuǎn)不過去。

而我,出于潛意識的抗拒,常會忘記開會的日期,惹來電話鈴一迭連聲催逼,有時去了,卻忘記帶厚重幾近電話簿的議案資料。但是開會的煩惱還不止這些。

其一便是抽煙了。不是我自己抽,而是鄰座的同事在抽,我只是就近受其熏陶,所以準確一點,該說聞煙,甚至嗆煙。一個人對于鄰居,往往既感覺親切又苦于糾纏,十分矛盾。同事也是一種鄰居,也由不得你挑選,偏偏開會時就貼在你隔壁,卻無壁可隔,而有煙共吞。你一面嗆咳,一面痛感“遠親不如近鄰”之謬,應該倒過來說“近鄰不如遠親”。萬一幾個近鄰同時抽吸起來,你就深陷硝煙火網(wǎng),嗆咳成一個傷兵了。好在近幾年來,社會雖然日益沉淪,交通、治安每下愈況,公共場所禁煙卻大有進步,總算除了開會一害。

另一件事是喝茶。當然是各喝各的,不受鄰居波及。不過會場奉茶,照例不是上品,同時在冷氣房中迅趨溫吞,更談不上什么品茗,只成灌茶而已。經(jīng)不起工友一遍遍來壺添,就更淪為牛飲了。其后果當然是去“造水”,樂得走動一下。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會場外面也很熱鬧,討論的正是場內(nèi)的事情。

其實場內(nèi)的枯坐久撐,也不是全然不可排遣的。萬物靜觀,皆成妙趣,觀人若能入妙,更饒奇趣。我終于發(fā)現(xiàn),那位主席對自己的袖子有一種,應該是不自覺的,緊張心結,總覺得那袖口妨礙了他,所以每隔十分鐘左右,會忍不住突兀地把雙臂朝前猛一伸直,使手腕暫解長袖之束。那動作突發(fā)突收,敢說同事們都視而不見。我把這獨得之秘傳授給一位近鄰,兩人便興奮地等待,看究竟幾分鐘之后會再發(fā)作一次。那近鄰觀出了癮來,精神陡增,以后竟然迫不及待,只等下一次開會快來。

不久我又發(fā)現(xiàn),坐在主席左邊的第三位主管也有個怪招。他一定是對自己的領子有什么不滿,想必是妨礙了他的自由,所以每隔一陣子,最短時似乎不到十分鐘,總情不自禁要突抽頸筋,迅轉(zhuǎn)下巴,來一個“推畸”(twitch)或“推死它”(twist),把衣領調(diào)整一下。這獨家奇觀我就舍不得再與人分享了,也因為那近鄰對主席的“推手式”已經(jīng)興奮莫名,只怕再加上這“推畸”之扭他負擔不了,萬一神經(jīng)質(zhì)地爆笑起來,就不堪設想了。

當然,遣煩解悶的秘方,不止這兩樣。例如耳朵跟鼻子人人都有,天天可見,習以為常竟然視而不見了。但在眾人危坐開會之際,你若留神一張臉接一張臉巡視過去,就會見其千奇百怪,愈比愈可觀,正如對著同一個字凝神注視,竟會有不識的幻覺一樣。

會議開到末項的“臨時動議”了。這時最為危險,只怕有妄人意猶未盡,會無中生有,活部轉(zhuǎn)敗,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什么新案來。

幸好沒有。于是會議到了最好的部分:散會。于是又可以偏安半個月了,直到下一次開會。

——一九九七年四月于西子灣

饒了我的耳朵吧,音樂

聲樂家席慕德女士有一次搭計程車,車上正大放流行曲。她請司機調(diào)低一點,司機說:“你不喜歡音樂嗎?”席慕德說:“是啊,我不喜歡音樂?!?/p>

一位音樂家面對這樣的問題,真可謂啼笑皆非了。首先,音樂的種類很多,在臺灣的社會最具惡勢力的一種,雖然也叫作音樂,卻非顧曲周郎所愿聆聽。其次,音樂之美并不取決于音量之高低。有些人聽“音響”,其實是在玩機器,而非聽音樂。計程車內(nèi)的空間,閉塞而小,哪用如此鑼鼓喧天?再次,音樂并非空氣,不像呼吸那樣分秒必需。難道每坐一次計程車,都要給強迫聽一次音樂嗎?其實,終日弦樂不輟的人,未必真正愛好音樂。

在臺灣的社會,到處都是“音樂”,到處都是“愛好音樂”的人;我最同情的,便是音樂界的朋友了。像波德萊爾一樣,我不懂樂理,卻愛音樂,并且自信有兩只敏感的耳朵,對于不夠格的音樂,說得上“疾惡如仇”。在臺灣,每出一次門——有時甚至不必出門——耳朵都要受一次罪。久而久之,幾乎對一切音樂都心存恐怖。噪音在臺灣,宛如天羅地網(wǎng),其中不少更以音樂為名。上帝造人,在自衛(wèi)系統(tǒng)上頗不平衡:遇到不想看的東西,只要閉上眼睛,但是遇到不想聽的東西呢,卻無法有效地塞耳。像我這種徒慕音樂的外行,都已覺得五音亂耳,無所逃遁,音樂家自己怎么還活得下去,真是奇跡。

凡我去過的地區(qū),要數(shù)臺灣的計程車最熱鬧了,兩只音響喇叭,偏偏對準后座的乘客,真正是近在咫尺。以前我還強自忍住,心想又不在車上一輩子,算了。最近,受了拒吸二手煙運動的鼓勵,我也推行起拒聽二手曲運動,干脆請司機關掉音樂。二手曲令人煩躁,分心,不能休息,而且妨礙乘客之間的對話與乘客對司機的吩咐,也有拒聽的必要。

在歐美與日本,計程車上例皆不放音樂。火車上也是如此,只有西班牙是例外。我乘火車旅行過的國家,包括瑞典、丹麥、西德、法國、英國、美國、加拿大、日本,火車上的擴音器只用來播報站名,卻與音樂無關。不知道什么緣故,臺灣的火車上總愛供應音樂。論品質(zhì),則時而國樂,時而西方的輕音樂,時而臺灣特產(chǎn)的流行曲,像是一杯劣質(zhì)的雞尾酒。論音量,雖然不算喧吵,卻也不讓人耳根清凈,無法安心睡覺或思考。

聽說有一次夏志清和無名氏在自強號上交談,夏志清嫌音樂擾人,請車掌小姐調(diào)低,她正忙于他事,未加理會。夏志清受不了,就地朝她一跪,再次申請。音樂終于調(diào)低,兩位作家欣然重拾論題。但是不久音樂嘈嘈再起,夏志清對無名氏說:“這次輪到你去跪了。”

夏氏素來奇行妙論,但是有沒有奇到為音樂下跪,卻值得懷疑。前述也許只是夸大之辭,也許當時他只對車掌小姐威脅說“你再不關音樂,我就要向你下跪了”。不過音樂逼人之急,可以想見。其事未必可信,其情未必無稽。臺灣的火車上,一方面播請乘客約束自己的孩子,勿任喧嘩,另一方面卻又不斷自播音樂,實在矛盾。我在火車上總是盡量容忍,用軟紙塞起耳朵,但是也只能使音量稍低,不能杜絕。最近忍無可忍,也在拒吸二手煙的精神下,向列車長送上請求的字條。字條是這樣寫的:

列車長先生:從高雄到嘉義,車上一直在播音樂,令我無法入夢或思考。不知能否將音量調(diào)低,讓乘客的耳朵有機會休息?

三分鐘后,音樂整個關掉了,我得以享受安靜的幸福,直到臺北。我那字條是署了名的,也不知道那一班自強號關掉音樂,究竟是由于我的名字,還是由于列車長有納言的精神。感激之余,我仍希望鐵路局能考慮廢掉車上的播樂,免得每次把這件事個別處理。要是有人以為火車的乘客少不了音樂,那么為什么長途飛行的乘客,關在機艙內(nèi)十幾個小時,并不要求播放音樂呢?

要是有人以為我討厭音樂,就大大誤會了。相反地,我是音樂的信徒,對音樂不但具有熱情,更具有信仰與虔敬。國樂的清雅,西方古典的宏富,民謠的純真,搖滾樂的奔放,爵士的即興自如,南歐的熱烈,中東和印度的迷幻,都能夠令我感發(fā)興起或輾轉(zhuǎn)低回。唯其如此,我才主張要么不聽音樂,要聽,必須有一點誠意、敬意。要是在不當?shù)膱龊蠟E用音樂,那不但對音樂是不敬,對不想聽的人也是一種無禮。我覺得,如果是好音樂,無論是器樂或是聲樂,都值得放下別的事情來,聚精會神地聆聽。音樂有它本身的價值,對我們的心境、性情、品格能起正面的作用。但是今日社會的風氣,卻把音樂當作排遣無聊的玩物,其作用不會超過口香糖,不然便是把它當作烘托氣氛點綴熱鬧的裝飾,其作用只像是霓虹燈。

音樂的反義詞不是寂靜,是噪音。敏銳的心靈欣賞音樂,更欣賞寂靜。其實一個人要是不能享受寂靜,恐怕也就享受不了音樂。我相信,凡是偉大的音樂,莫不令人感到無上的寧靜,所以在《2001太空漫游》里,太空人在星際所聽的音樂,正是巴赫。

寂靜,是一切智慧的來源。達摩面壁,面對的正是寂靜的空無。一個人在寂靜之際,其實面對的是自己,他不得不跟自己對話。那種絕境太可怕了,非普通的心靈所能承擔,因此他需要一點聲響來解除困絕。但是另一方面,聆聽高妙或宏大的音樂,其實是面對一個偉大的靈魂,這境地同樣不是普通人所能承擔。因此他被迫在寂靜與音樂之外另謀出路:那出路也叫作“音樂”,其實是一種介于音樂與噪音之間的東西,一種散漫而軟弱的“時間”。

托馬斯·曼在《魔山》里曾說:“音樂不但鼓動了時間,更鼓動我們以最精妙的方式去享受時間?!边@當然是指精妙的音樂,因為精妙的音樂才能把時間安排得恰到好處,讓我們恰如其分地去欣賞時間,時間形成的旋律與節(jié)奏。相反地,軟弱的音樂——就算它是音樂吧——不但懈怠了時間,也令我們懈怠了對時間的敏感。我是指臺灣特產(chǎn)的一種流行歌曲,其為“音樂”,例皆主題淺薄,詞句幼稚,曲調(diào)平庸而輕率,形式上既無發(fā)展,也無所謂高潮,只有得來現(xiàn)成的結論。這種歌曲好比用成語串成的文學作品,作者的想象力全省掉了,而更糟的是,那些成語往往還用得不對。

這樣的歌曲竟然主宰了臺灣社會的通俗文化生活,從三臺電視的綜藝節(jié)目到歌廳酒館的卡拉OK,提供了大眾所謂的音樂,實在令人沮喪。俄國作曲家格林卡(Mikhail Glinka)說得好:“創(chuàng)造音樂的是整個民族,作曲家不過譜出來而已?!笔裁礃拥拿褡鍎?chuàng)造什么樣的音樂,果真如此,我們這民族早該痛切反省了。

將近兩千四百年前,柏拉圖早就在擔心了。他說:“音樂與節(jié)拍使心靈與軀體優(yōu)美而健康;不過呢,太多的音樂正如太多的運動,也有其危害。只做一位運動員,可能淪為蠻人;只做一位樂師呢,也會‘軟化得一無好處’?!彼@番話未必全對,但是太多的音樂會造成危害,這一點卻值得我們警惕。

在臺灣,音樂之被濫用,正如空氣之受污染,其害已經(jīng)太深,太久了。這些年來,我在這社會被迫入耳的音樂,已經(jīng)夠我聽幾十輩子了,但是明天我還得再聽。

明天我如果去餐館赴宴,無論是與大眾濟濟一堂,或是與知己另辟一室,大半都逃不了播放的音樂。嚴重的時候,眾弦嘈雜,金鼓齊鳴,賓主也只好提高自己的嗓子慷慨叫陣,一頓飯下來,沒有誰不聲嘶力竭。有些餐廳或咖啡館,還有電子琴現(xiàn)場演奏,其聲嗚嗚然,起伏無定,回旋反復,沒有棱角的一串串顫音,維持著一種廉價的塑膠音樂。若是不巧碰上喜宴,更有歌星之類在油嘴滑舌的司儀介紹之下,登臺獻唱。

走到街上呢,往往半條街都被私宅的婚宴或喪事所侵占,人聲擾攘之上,免不了又是響徹鄰里的音樂。有時在夜里,那音樂忽然破空而裂,方圓半里內(nèi)的街坊市井便淹沒于海嘯一般的聲浪,鬼哭神號之中,各路音樂扭斗在一起,一會兒是流行曲,一會兒是布袋戲,一會兒又是西洋的輕音樂,似乎這都市已經(jīng)到了世界末日,忽然墮入了噪音的地獄。如果你天真得竟然向警察去投訴,一定是沒有結果。所謂禮樂之邦,果真墮落到這地步了嗎?

當你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幾盒廉價的錄音帶在作怪,外加一架擴音器助紂為虐,那恐怖的暴音地獄,只需神棍或樂匠的手指輕輕一扭就招來,你怎么不憤怒呢?最原始的迷信有了最進步的科技來推廣,惡勢力當然加倍擴張。如果我跟朋友們覓得一個處女島,創(chuàng)立一個理想國,憲法的第一條必定把擴音器列為頭號違禁品,不許入境。違者交付化學處理,把他縮成一只老鼠,終身囚在喇叭箱中。

第二條便是:錄音機之類不許帶進風景區(qū)。從前的雅士曾把花間喝道、月下掌燈的行徑斥為惡習。在愛迪生以前的世界,至少沒有人會背著錄音機去郊游吧。這些“愛好音樂”的青年似乎一刻也離不開那盒子了,深恐一入了大自然,便會“絕糧”。其實,如果你拋不下機器的文明,又不能在寂靜里欣賞“山水有清音”的天籟,那又何苦離開都市呢?在那么僻遠的地方,還要強迫無辜的耳朵聽你的二手曲嗎?

回到家里,打開電視,無論是正式節(jié)目或廣告,幾乎也都無休無止地配上音樂。至于有獎比賽的場合,上起古稀的翁嫗,下至學齡的孩童,更是人手一管麥克風,以夜總會的動作,學歌星的濫調(diào),扭唱其詞句不通的流行歌曲。夜夜如此,舉國效顰,正是柏拉圖所擔心的音樂泛濫,民風靡軟,孔子所擔心的鄭衛(wèi)之音。

連續(xù)劇的配樂既響且密,往往失之多余,或是點題太過淺露,反令觀眾耳煩心亂。古裝的武俠片往往大配其西方的浪漫弦樂,卻很少使用簫笛與琴箏。目前正演著的一臺武俠連續(xù)劇,看來雖然有趣,主題歌卻軟弱萎靡,毫無俠骨,跟旁邊兩臺的時裝言情片并無兩樣。天啊,我們的音樂真的墮落到這種地步了嗎?許多電影也是如此,導演在想象力不足的時候,就依賴既強又頻的配樂來說明劇情,突出主題,不知讓寂靜的含蓄或懸宕來接手,也不肯讓自然的天籟來營造氣氛。從頭到尾,配樂喋喋不休,令人緊張而疲勞。寂靜之于音樂,正如留白之于繪畫。配樂冗長而蕪亂的電影,正如畫面涂滿色彩的繪畫,同為笨手的拙作。

我們的生活里真需要這么多“音樂”嗎?終日在這一片泛濫無際的音波里載浮載沉,就能夠證明我們是音樂普及的社會了嗎?在一切藝術形式之中,音樂是最能主宰“此刻”最富侵略性的一種。不喜歡文學的人可以躲開書本,討厭繪畫的人可以背對畫框,戲劇也不會攔住你的門口,逼你觀看。唯獨音樂什么也擋不住,像跨欄高手一樣,能越過一切障礙來襲擊、狙擊你的耳朵,攪亂你的心神。現(xiàn)代都市的人煙已經(jīng)這么密集,如果大家不約束自己手里的發(fā)音機器,減低弦歌不輟的音量和頻率,將無異縱虎于市。

這樣下去,至少有兩個后果。其一是多少噪音、半噪音、準噪音會把我們的耳朵磨鈍,害我們既聽不見寂靜,也聽不見真正的音樂。其二就更嚴重了。寂靜使我們思考,真正的音樂使我們對時間的感覺加倍敏銳,但是整天在輕率而散漫的音波里浮沉,呼吸與脈搏受制于蕪亂的節(jié)奏,人就不能好好地思想。不能思想,不肯思想,不敢思想,正是我們文化生活的病根。

饒了我無辜的耳朵吧,音樂。

——一九八六年九月十五日

失帽記

二〇〇八年的世界有不少重大的變化,其間有得有失。這一年我自己年屆八十,其間也得失互見:得者不少,難以細表,失者不多,卻有一件難過至今。我失去了一頂帽子。

去年十二月中旬,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為我八秩慶生,舉辦了書刊手稿展覽,并邀我重回沙田去簽書、演講?,F(xiàn)場相當熱鬧,用媒體流行的說法,就是所謂人氣頗旺。聯(lián)合書院更編印了一冊精美的場刊,圖文并茂地呈現(xiàn)我香港時期的十一年,在學府與文壇的各種活動,題名《香港相思——余光中的文學生命》,在現(xiàn)場送給觀眾。典禮由黃國彬教授代表文學院致辭,除了聯(lián)合書院馮國培院長、圖書館潘明珠副館長、中文系陳雄根主任等主辦人之外,與會者更包括了昔日的同事盧瑋鑾、張雙慶、楊鍾基等,令我深感溫馨。放眼臺下,昔日的高足如黃坤堯、黃秀蓮、樊善標、何杏楓等,如今也已做了老師,各有成就,令人欣慰。

演講的聽眾多為學生,由中學老師帶領而來。講畢照例要簽書,為了促使長龍蠕動得較快,簽名也必須加速。不過今日的“粉絲”不比往年,索簽的要求高得多了:不但要你簽書、簽筆記本、簽便條、簽書包、簽學生證,還要題上他的名字、他女友的名字,或者一句贈言,當然,日期也不能少。那些名字往往由索簽人即興口述,偏偏中文同音字最多?!笆裁椿??恩惠的惠嗎?”“不是的,是智慧的慧?!薄耙膊皇?,是恩惠的惠加草字頭?!眮y軍之中,常常被這么亂喊口令。不僅如此,一粉絲在桌前索簽,另一粉絲卻在你椅后催你抬頭、停筆,對準眾多相機里的某一鏡頭,與他合影。笑容尚未收起,而夾縫之中又有第三只手伸來,要你放下一切,跟他“交手”。

這時你必須全神貫注,以免出錯。你的手上,忽然是握著自己的筆,忽然是他人遞過來的,所以常會掉筆。你想喝茶,卻鞭長莫及。你想脫衣,卻勻不出手。你內(nèi)急已久,早應泄洪,卻不容你抽身疾退。這時,你真難身外分身,來護筆、護表、護稿、扶杯。主辦人焦待于漩渦之外,不知該縱容或呵止炒熱了的“粉絲”。

去年底在中文大學演講的那一次,聽眾的盛況不能算怎么擁擠,但也足以令我窮于應付,心神難專。等到曲終人散,又急于趕赴晚宴,不遑檢視手提包及背袋,代提的主人又川流不息,始終無法定神查看。餐后走到戶外,準備上車,天寒風起,需要戴帽,連忙逐袋尋找。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帽子不見了。

事后幾位主人回去現(xiàn)場,又向接送的車中尋找,都不見帽子蹤影。我存和我,夫妻倆像偵探,合力苦思,最后確見那帽子是在何時、何地,所以應該排除在某地、某時失去的可能,諸如此類過程。機場話別時,我仍不死心,還諄諄囑咐潘明珠、樊善標,如果尋獲,務必寄回高雄給我。半個月后,他們把我因“積重難返”而留下的獎牌、贈書、禮品等等寄到臺灣。包裹層層解開,真相揭曉,那頂可憐的帽子,終于是丟定了。

僅僅為了一頂帽子,無論有多貴或是多罕見,本來也不會令我如此大驚小怪。但是那頂帽子不是我買來的,也不是他人送的,而是我身為人子繼承得來的。那是我父親生前戴過的,后來成了他身后的遺物。我存整理時所發(fā)現(xiàn),不忍徑棄,就說動我且戴起來。果然正合我頭,而且款式瀟灑,毛色可親,就一直戴下去了。

那頂帽子呈扁楔形,前低后高,戴在頭上,由后腦斜壓在前額,有優(yōu)雅的緩緩坡度,大致上可稱貝瑞軟帽(beret),常覆在法國人頭頂。至于毛色,則圓頂部分呈淺陶土色,看來溫暖體貼。四周部分則前窄后寬,織成細密的十字花紋,為淡米黃色。戴在我的頭上,倜儻,有歐洲名士的超逸,不止一次贏得研究所女弟子的青睞。

但帽內(nèi)的乾坤,只有我自知冷暖,天氣越寒,尤其風大,帽內(nèi)就越加溫暖,仿佛父親的手掌正護在我頭上,掌心對著腦門。畢竟,同樣的這一頂溫暖曾經(jīng)覆蓋著父親,如今移愛到我的頭上,恩佑兩代,不愧是父子相傳的忠厚家臣。

回顧自己的前半生,有幸集雙親之愛,才有今日之我。當年父親愛我,應該不遜于母親。但小時我不常在他身邊,始終呵護著我庇佑著我的,甚至在抗戰(zhàn)淪陷區(qū)逃難,生死同命的,是母親。肌膚之親,操作之勞,用心之苦,凡她力之所及,哪一件沒有為我做過?反之,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打過我,甚至也從未對我疾言厲色,所以絕非什么嚴父。

不過父子之間始終也不親熱。小時他倒是常對我講論圣賢之道,勉勵我要立志立功。

長夏的蟬聲里,倒是有好幾次父子倆坐在一起看書:他靠在躺椅上看《綱鑒易知錄》,我坐在小竹凳上看《三國演義》。冬夜的桐油燈下,他更多次為我啟蒙,苦口婆心引領我進入古文的世界,點醒了我的漢魄唐魂。張良啦,魏徵啦,太史公啦,韓愈啦,都是他介紹我初識的。

后來做父親的漸漸老了,做兒子的長大了,各忙各的。他宦游在外,或是長期出差數(shù)下南洋,或擔任同鄉(xiāng)會理事長,投入鄉(xiāng)情僑務;我則學府文壇,燭燒兩頭,不但三度旅美,而且十年居港,父子交集不多。

自中年起他就因關節(jié)病苦于腳痛,時發(fā)時歇,晚年更因青光眼近于失明。廿三年前,我接中山大學之聘,由香港來高雄定居。

我存即毅然賣掉臺北的故居,把我的父親、她的母親一起接來高雄安頓。

許多年來,父親的病情與日常起居,幸有我存悉心照顧,并得我岳母操勞陪伴。身為他親生的獨子,我卻未能經(jīng)常省視侍疾,想到五十年前在臺大醫(yī)院的加護病房,母親臨終時的淚眼,諄諄叮囑:“爸爸你要好好照顧”,實在愧疚無已。父親和母親鶼鰈情深,是我前半生的幸福所賴。

只記得他們大吵過一次,卻幾乎不曾小吵。母親逝于五十三歲,長他十歲的父親,盡管親友屢來勸婚,卻終不再娶,鰥夫的寂寞守了三十四年,享年,還是忍年,九十七歲。

可憐的老人,以風燭之年獨承失明與痛風之苦,又不能看報看電視以遣憂,只有一架古董收音機喋喋為伴。暗淡的孤寂中,他能想些什么呢?除了亡妻和歷歷的或是渺渺的往事。除了獨子為什么不常在身邊。

而即使在身邊時,也從未陪他久聊一會兒,更從未握他的手或緊緊擁抱他的病軀。更別提四個可愛的孫女,都長大了吧,但除了幼珊之外,又能聽得見誰的聲音?長壽的代價,是滄桑。

所以在遺物之中竟還保有他長戴的帽子,無異于繼承了最重要的遺產(chǎn)。父親在世,我對他愛得不夠,而孺慕耿耿也始終未能充分表達。想必他深心一定感到遺憾,而自他去后,我遺憾更多。幸而還留下這么一頂帽子,未隨碑石俱冷,尚有余溫,讓我戴上,幻覺未盡的父子之情,并未告終。

幻覺依靠這靈媒之介,猶可貫通陰陽,串聯(lián)兩代,一時還不至徑將上一個戴帽人完全淡忘。這一份與父共戴帽的心情,說得高些,是感恩,說得重些,是贖罪。不幸,連最后的一點憑借竟也都失去,令人悔恨。

寒流來時,風勢助威,我站在歲末的風中,倍加畏冷。對不起,父親。對不起,母親。

另有離愁

學者作家之流,在今日所謂的學府文壇,已經(jīng)不可能像古人那樣“目不窺園、足不出戶”了。先是長途電話越洋跨洲,繼而傳真信函即發(fā)即至,鞭長無所不及,令人難逃于天地之間。在截止日期的陰影下,惶惶然、惴惴然,你果然寢食難安,寫起論文來了,一面寫著或是按著,一面期待喜獲知音的快意,其實在虛榮的深處,盡是被人挑剔,甚至慘遭圍剿的隱憂,恐怖之狀常在夢里停格。

截止日期終于到了,甚至過了。你的論文奇跡一般,竟然也寄了出去,跟許多不相干的信件一起,在空中飛著。不久你也在空中飛著,跟許多不相干的旅客擠在一起。

機場、巴士、旅館、鑰匙、餐券、請?zhí)憬K于到了。接著你發(fā)現(xiàn)自己握著一杯雞尾酒或果汁,游牧民族一般在歡迎酒會的大廳上“逐水草而——立”。其實,人潮如水,你只是一片浮萍,跟其他的“貴賓”萍水相逢而已。你飄搖在推擠之間,擔心撞潑了人或被人撞潑。一只手得緊握酒杯,另一只手得在餐盤與“友誼之手”之間不斷應變。還要掏名片,就需要第三只手了。人影交錯、時差恍惚之際,你瞥見有一片美麗的萍在遠處浮現(xiàn),正待撥開亂藻追過去,說時遲、那時快,一只“友誼之手”無端伸來,把你截下,劫下。于是互道久仰,交換名片,保證聯(lián)絡,甚至把身邊湊巧或不湊巧的諸友都逐一隆而重之地介紹遍了。再回頭時,那人早已不在燈火闌珊處。這種盛況,王勃早已有言:“十旬休假,勝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滿座?!痹谥鼐奂嫘陆坏臍g樂氣氛中,論文的辛苦,長途的折磨,甚至行李下落不明,都似乎變得不太重要,連學界的二三宿敵也顯得有點親切了。

真正開起會來,不少學者雖然大名鼎鼎,卻是開口不如聞名。學術界常有的現(xiàn)象,是想得妙的未必寫得妙,寫得妙的未必講得妙。古人有“錦心繡口”之說,其實應該三段而論,就是“錦心”未必“采筆”,“采筆”未必“繡口”。所以論文而要宣讀,如果那學者咬字不準,句讀不明,鄉(xiāng)音不改,四聲不分;或者是說得太慢,拖泥帶水,欲吐還吞;或者是說得太急,一口滔滔,眾耳難隨,那錦心不免就大打折扣,而采筆也就減色了。

大型的研討會之類,其實也是一種群眾場合,再深刻的論文,再隆重的宣讀,也不妨多舉實例,偶用比方,或故作驚人之語,或穿插一二笑話,來點“喜劇的發(fā)散”。如果一味宣讀下去,則除了沉悶之外,還會有這么幾個惡果。反應慢的聽眾會把尊論翻來掀去,苦苦追尋你究竟讀到了哪里。反應快的,早已一目十行超過了你,不久已經(jīng)讀完,不必再聽你曉曉了。剩下的一些只覺心煩意亂,索性把論文推開,在時差或失眠的恍惚之中,尋夢去了。有一位朋友就說過:研討會上,正是補覺的好去處。而且,他補充一句,臺上一人自言自語,正好為了臺下眾人催眠。這缺德話令人想起王爾德消遣同行皮內(nèi)羅的某劇,說是教他“從頭睡到尾的最佳劇本”(the best play I've ever slept through)。

除此之外,會場上還有兩樣東西令人不安:一樣是催魂的計時鈴,另一樣是摧耳的麥克風。計時鈴是由一位少女的纖指輕輕點按,其聲叮嚀悅耳,但是傳到當事人的耳里,卻驚天動地,變成時間老人的警鐘,警告他大限到了。這是截止日期的化身,截止的不是悠悠的日期,而是匆匆的分秒,可以稱為dead-minute。叮嚀一響,時間好像猛一抽筋。機警的當事人當機立斷,懸崖勒馬。差一點大勢已去,無心戀戰(zhàn),沒幾個回合,也就落荒而逃了。碰到麻木的或是霸道的,對一迭連聲的警鈴根本充耳不聞,對時光的催租討債完全無動于衷,簡直要不朽了。這時,主席早已扭頸歪頭,對他虎視眈眈。臺下的眾人更是坐立不安,只差大吼叫他下臺?!笆澜缟嫌羞@么不識相的人!”下一位講者在心里咒著,也轉(zhuǎn)頭向獨夫怒目。過了一個世紀,獨夫終于停了。從永恒的煎熬中解脫,大眾已經(jīng)無力憤怒,只有感激。

麥克風更是全場成敗的關鍵。一架好麥克風,遇弱則弱,遇強則強,其實是無辜的??上鷿嗍?,竟有一大半不知道如何待它,不是把它冷落在一旁,只顧自言自語,害得所有的耳朵都豎直如警犬,便是過分重用,放在嘴邊,像在舔甜筒,更像在吹警世的號角,害得所有的耳朵迅雷難避。美國人把麥克風前的怯場叫作mike fright。重用麥克風的講者卻相反,只顧對著它殺伐嘶喊,喊得全場的聽眾刺耳摧魂,六神無主。麥克風變成了麥克瘋,摧人欲瘋。好不容易那麥克狂風終于停了,宇宙頓然恢復了安寧。聽眾也才恢復了自己呼吸的節(jié)奏。

計時鈴叮叮,麥克風隆隆,不覺研討會已經(jīng)“圓滿閉幕”。滿座高朋就將風流云散,離愁頓生。大型國際會議的“離愁”別有所指,不是指沉重的別情,而是指沉重的書。原來行裝初整,論文稿件之外,總不免帶些書來,無非是自己的新著,好與學友文朋交換一番。每次都天真地自我安慰:“等送完了,回程就輕松了?!辈涣蠠崆榈呐笥阉蜁?,加上二三十份論文,不知有多少公斤。眼看著又要提得肩酸手痛,想起家里書齋的書災,還得把這一批書帶回去,變本加厲,心情只有更沉,哪有什么“滿載而歸”的喜悅?

這一大堆沉甸甸的巨著,帶回家去是不智,不帶回去是不仁。就這么丟在旅館里揚長而去嗎?太絕情了吧?丟人書者,人亦丟之。想想看,你自己送給別人的嘔心之作,忍令流落在異國的垃圾箱底嗎,別提什么心靈的結晶了,即以形而下觀之,當初造紙犧牲了多少美麗的樹啊。既然提得起,就不該放下。于是滿載而歸。

——一九九四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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