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之間不屑也不敢的幼稚口吻、離奇動作,我們在孩子面前,特權(quán)似地,卻可以完全解放,盡情表演。在孩子的真童年里,我們找到了自己的假童年,鄉(xiāng)愁一般再過一次小時候,管它是真是假,是一半還是完全。
聽聽那冷雨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使在夢里,也似乎有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里風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里來的。不過那一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里,被她的裙邊掃一掃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這樣想時,嚴寒里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后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里面是中國嗎?那里面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里嗎?還是香港的謠言里?還是傅聰?shù)暮阪I白鍵馬恩聰?shù)奶瓝芟??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柜內(nèi),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nèi)?,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nèi)f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云霞,駭人的雷電冰雹,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臺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纯矗抢溆?。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yīng)該最富于感性。雨氣空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fā)出草和樹林之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的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吧,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山居住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藍似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第安人的肌膚;云,卻是罕見的白鳥,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云牽霧。一來高,二來干,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里“蕩胸生層云”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落基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巖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里的風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lǐng)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無”的境界,仍須來中國。臺灣濕度很高,最饒云氣氤氳雨意迷離的情調(diào)。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綴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沖著隔夜的寒氣,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郁的水汽從谷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云開的空處,窺見乍現(xiàn)即隱的一峰半塹,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兩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游戲?;氐脚_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問,故作神秘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云絳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紙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親,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臺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于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再籠上一層凄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jīng)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再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三打白頭聽雨的僧廬下,這更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漉漉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于中國。王禹的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jù)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暗,對于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粼粼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wǎng),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跋掠炅恕?,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shù)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暗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里,陰影在戶內(nèi)延長復(fù)加深。然后涼涼的水意彌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里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著灰云。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jié)奏,單調(diào)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里,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蚴窃诮系臐蓢l(xiāng),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嚙于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么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里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聽臺風臺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層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挾,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蝎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里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墻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潮瀉過,秋意便彌濕舊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里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diào)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nèi)樂是室外樂,戶內(nèi)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谷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臺北你怎么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F(xiàn)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墻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jīng)》的韻里找。現(xiàn)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后,三輪車的時代也去了。曾經(jīng)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qū)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纖纖的手。臺灣的雨季這么長,該有人發(fā)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yè)如何發(fā)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檐。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fā)的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qū)Ψ降拇缴项a上嘗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fā)生在法國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數(shù)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F(xiàn)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jié)晶體在無風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xiāng)白雨的祝福,或許發(fā)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jīng)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巖削成還是火成巖?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一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
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我的中學時代在四川的鄉(xiāng)下度過。那時正當抗戰(zhàn),號稱天府之國的四川,一寸鐵軌也沒有。不知道為什么,年幼的我,在千山萬嶺的重圍之中,總愛對著外國地圖,向往去遠方游歷,而且覺得最浪漫的旅行方式,便是坐火車。每次見到月歷上有火車在曠野奔馳,曳著長煙,便心隨煙飄,悠然神往,幻想自己正坐在那一排長窗的某一扇窗口,無窮的風景為我展開,目的地呢,則遠在千里外等我,最好是永不到達,好讓我永不下車。那平行的雙軌一路從天邊疾射而來,像遠方伸來的雙手,要把我接去未知;不可久視,久視便受它催眠。
鄉(xiāng)居的少年那么神往于火車,大概是因為它雄偉而修長,軒昂的車頭一聲高嘯,一節(jié)節(jié)的車廂鏗鏗跟進,那氣派真是懾人。至于輪軌相擊枕木相應(yīng)的節(jié)奏,初則鏗鏘而慷慨,繼則單調(diào)而催眠,也另有一番情韻。過橋時俯瞰深谷,真若下臨無地,躡虛而行,一顆心,也忐忐忑忑待在半空。黑暗迎面撞來,當頭罩下,一點準備也沒有,那是過山洞。驚魂未定,兩壁的回聲轟動不絕,你已經(jīng)愈陷愈深,沖進山岳的盲腸里去了。光明在山的那一頭迎你,先是一片幽昧的微曦,遲疑不決,驀地天光豁然開朗,黑洞把你吐回給白晝。這一連串的經(jīng)驗,從驚到喜,中間還帶著不安和神秘,歷時雖短而印象很深。
坐火車最早的記憶是在十歲。正是抗戰(zhàn)第二年,母親帶我從上海乘船到安南,然后乘火車北上昆明。滇越鐵路與富良江平行,依著橫斷山脈蹲踞的余勢,江水滾滾向南,車輪鏗鏗向北。也不知越過多少橋,穿過多少山洞。我靠在窗口,看了幾百里的桃花映水,真把人看得眼紅、眼花。
入川之后,剛亢的鐵軌只能在山外遠遠喊我了。一直要等勝利還都,進了金陵大學,才有京滬路上疾駛的快意。那是大一的暑假,隨母親回她的故鄉(xiāng)武進,鐵軌無盡,伸入江南溫柔的水鄉(xiāng),柳絲弄晴,輕輕地撫著麥浪??墒前肽旰笤僮返陌嘬嚃|去,卻不再中途下車,而是直達上海。那是最難忘的火車之旅了:紅旗渡江的前夕,我們倉皇離京,還是母子同行,幸好兒子已經(jīng)長大,能夠照顧行李。車廂擠得像滿滿一盒火柴,可是乘客的四肢卻無法像火柴那么排得平整,而是交肱疊股,摩肩錯臂,互補著虛實。母親還有座位。我呢,整個人只有一只腳半踩在茶幾上,另一只則在半空,不是虛懸在空中,而是斜斜地半架半壓在各色人等的各色肢體之間。這么維持著“勢力平衡”,換腿當然不能,如廁更是妄想。到了上海,還要奮力奪窗而出,否則就會被新?lián)砩蟻淼幕爻搪每蛫A在中間,挾回南京去了。
來臺之后,與火車更有緣分。什么快車慢車、山線海線,都有緣在雙軌之上領(lǐng)略,只是從前京滬路上的東西往返,這時,變成了縱貫線上的南北來回。滾滾疾轉(zhuǎn)的風火車輪上,現(xiàn)代哪吒的心情,有時是出發(fā)的興奮,有時是回程的慵懶,有時是午晴的遐思,有時是夜雨的落寞。大玻璃窗招來豪闊的山水,遠近的城村;窗外的光景不斷,窗內(nèi)的思緒不絕,真成了情景交融。尤其是在長途,終站尚遠,兩頭都搭不上現(xiàn)實,這是你一切都被動的過渡時期,可以絕對自由地大想心事,任意識亂流。
餓了,買一盒便當充午餐,雖只一片排骨,幾塊醬瓜,但在快覽風景的高速動感下,卻顯得特別可口。臺中站到了,車頭重重地喘一口氣,頸掛零食拼盤的小販一擁而上。太陽餅、鳳梨酥的誘惑總難以拒絕。照例一盒盒買上車來,也不一定是為了有多美味,而是細嚼之余有一股甜津津的鄉(xiāng)情,以及那許多年來,唉,從年輕時起,在這條線上進站、出站、過站、初旅、重游、揮別,重重疊疊的回憶。
最生動的回憶卻不在這條線上,在阿里山和東海岸。拜阿里山神是在十二年前。朱紅色的窄軌小火車在洪荒的岑寂里盤旋而上,忽進忽退,忽蠕蠕于懸崖,忽隱身于山洞,忽又引吭一呼,回聲在峭壁間來回反彈。萬綠叢中牽曳著這一線媚紅,連高古的山顏也板不起臉來了。
拜東岸的海神卻近在三年以前,是和我一同乘電氣化火車從北回線南下。浩浩的太平洋啊,日月之所出,星斗之所生,畢竟不是海峽所能比。東望,是令人絕望的水藍世界,起伏不休的咸波,在遠方,搖撼著多少個港口多少只船,捫不到邊,探不到底,海神的心事就連長錨千丈也難窺。一路上怪壁礙天,奇巖鎮(zhèn)地,被千古的風浪刻成最丑所以也最美的形貌,羅列在岸邊如百里露天的藝廊,刀痕剛勁,一件件都鑿著時間的簽名,最能滿足狂士的“石癖”。不僅岸邊多石,海中也多島?;疖囘^時,一個個島嶼都不甘寂寞,跟它賽起跑來。畢竟都是海之囚,小的,不過跑三兩分鐘,大的,像龜山島,也只能追逐十幾分鐘,就認輸放棄了。
薩洛揚的小說里,有一個寂寞的野孩子,每逢火車越野而過,總是興奮地在后面追趕。四十年前在四川的山國里,對著世界地圖悠然出神的,也是那樣寂寞的一個孩子,只是在他的門前,連火車也不經(jīng)過。后來遠去外國,越洋過海,坐的卻常是飛機,而非火車。飛機雖可想成莊子的逍遙之游,列子的御風之旅,但是出沒云間,游行虛壁,變化不多,機窗也太狹小,久之并不耐看。哪像火車的長途,催眠的節(jié)奏,多變的風景,從闊窗里看出去,又像是在人間,又像駛出了世外。所以在海外旅行,凡鏗鏗的雙軌能到之處,我總是站在月臺——名副其實的“長亭”——上面,等那陽剛之美的火車轟轟隆隆其勢不斷地踹進站來,來載我去遠方。
在美國的那幾年,坐過好多次火車,在愛荷華城讀書的那一年,常坐火車去芝加哥看劉鎏和孫璐。美國是汽車王國,火車并不考究。去芝加哥的老式火車頗有十九世紀遺風,坐起來實在不大舒服,但沿途的風景卻看之不倦。尤其到了秋天,原野上有一股好聞的淡淡焦味,太陽把一切成熟的東西焙得更成熟,黃透的楓葉雜著赭盡的橡葉,一路艷燒到天邊,誰見過那樣美麗的“火災(zāi)”呢?過密西西比河,鐵橋上敲起空曠的鏗鏘,橋影如網(wǎng),張著抽象美的線條,倏忽已踹過好一片壯闊的煙波。等到暮色在窗,芝城的燈火迎面漸密,那黑人老車掌就喉音重濁地喊出站名:Tanglewood!
有一次,從芝城坐火車回愛荷華城。正是圣誕假后,滿車都是回校的學生,大半還背著、拎著行囊,更顯擁擠。我和好幾個美國學生擠在兩節(jié)車廂之間,等于站在老火車軋軋交掙的關(guān)節(jié)之上,又凍又渴,飲水的紙杯在眾人手上,從廁所一路傳到我們跟前。更嚴重的問題是不能去廁所,因為連那里面也站滿了人。火車原已誤點,我們在呵氣翳窗的芝城總站上早已困立了三四個小時,偏偏隆冬的膀胱最容易注滿。終于“滿載而歸”,一直熬到愛大的宿舍。一瀉之余,頓覺身輕若仙,重心全失。
美國火車經(jīng)常誤點,真是惡名昭彰。我在美國下決心學開汽車,完全是給老爺火車激出來的?;疖囌`點,或是半途停下來等到地老天荒,甚至為了說不清楚的深奧原因向后倒開,都是最不浪漫的事。幾次耽誤,我一怒之下,決定把方向盤握在自己手里,不問山長水遠,都可即時命駕。執(zhí)照一到手,便與火車分道揚鑣,從此我騁我的高速路,它敲它的雙鐵軌。不過在高速路旁,偶見逶迤的列車同一方向疾行,那修長而魁偉的體魄,那穩(wěn)重而剽悍的氣派,尤其是在天高云遠的西部,仍令我怦然心動???cè)滩蛔∫铀偃プ汾s,興奮得像西部片里馬背上的大盜,直到把它追進了山洞。
一九七六年去英國,周榆瑞帶我和彭歌去劍橋一游。我們在維多利亞車站的月臺上候車,匆匆來往的人群,使人想起那許多著名小說里的角色。在這“生之漩渦”里卷進又卷出的神色與心情?;疖嚦龀橇耍宦烽_得不快,看不盡人家后院曬著的衣裳,和紅磚翠籬之間明艷而動人的園藝。那年西歐大旱。耐干的玫瑰卻恣肆著嬌紅。不過是八月底,英國給我的感覺卻是過了成熟焦點的晚秋,盡管是遲暮了,仍不失為美人。到劍橋飄起霏霏的細雨,更為那一幢幢嚴整雅潔的中世紀學院平添了一分迷蒙的柔美。經(jīng)過人文傳統(tǒng)日琢月磨的景物,究竟多一種沉潛的秀逸氣韻,不是鋁光閃閃的新廈可比。在空幻的雨氣里,我們撐著黑傘,踱過劍河上的石洞拱橋,心底回旋的是彌爾頓牧歌中的抑揚名句,不是硤石才子的江南鄉(xiāng)音。紅磚與翠藤可以為證,半部英國文學史不過是這河水的回聲。雨氣終于濃成暮色,我們才揮別了燈暖如橘的劍橋小站。往往,大旅途里最具風味的,是這種一日來回的“便游”(side trip)。
兩年后我去瑞典開會,回程順便一游丹麥與德國,特意把斯德哥爾摩到哥本哈根的機票,換成黃底綠字的美麗火車票。這一程如果在云上直飛,一小時便到了,但是在鐵軌上輪轉(zhuǎn),從上午八點半到下午四點半,卻足足走了八個小時。云上之旅海天一色,美得未免抽象。風火輪上八小時的滾滾滑行,卻帶我深入瑞典南部的四省,越過青青的麥田和黃艷艷的芥菜花田,攀過銀樺蔽天杉柏密矗的山地,渡過北歐之喉的峨瑞升德海峽,在香熟的夕照里駛?cè)氲?。瑞典是森林王國,火車上凡是門窗幾椅之類都用木制,給人的感覺溫厚而可親。車上供應(yīng)的午餐是烘面包夾鮮蝦仁,灌以甘洌的嘉士伯啤酒,最合我的口味。瑞典南端和丹麥北部這一帶,陸上多湖,海中多島,我在詩里曾說這地區(qū)是“屠龍英雄的澤國,佯狂王子的故鄉(xiāng)”,想象中不知有多陰郁,多神秘。其實那時候正是春夏之交,緯度高遠的北歐日長夜短,柔藍的海峽上,遲暮的天色久久不肯落幕。我在延長的黃昏里獨游哥本哈根的夜市,向人魚之港的燈影花香里,尋找疑真疑幻的傳說。德國之旅,從杜塞爾多夫到科隆的一程,我也改乘火車。德國的車廂跟瑞典的相似,也是一邊是狹長的過道,另一邊是方形的隔間,裝飾古拙而親切。令人想起舊世界的電影。乘客稀少,由我獨占一間,皮箱和提袋任意堆在 長椅上。銀灰與橘紅相映的火車沿萊茵河南下,正自縱覽河景,查票員說科隆到了。剛要把行李提上走廊,猛一轉(zhuǎn)身,忽然瞥見蜂房蟻穴的街屋之上峻然拔起兩座黑黝黝的尖峰,瞬間的感覺,極其突兀而可驚。定下神來,火車已經(jīng)駛近那一雙怪物,峭險的尖塔下原來還整齊地繞著許多小塔,鋒芒逼人,拱衛(wèi)成一派森嚴的氣象,那么崇高而神秘,中世紀哥特式的肅然神貌聳在半空,無聞于下界瑣細的市聲。原來是科隆的大教堂,在萊茵河畔頂天立地已七百多歲。火車在轉(zhuǎn)彎。不知道是否因為微側(cè),竟感覺那一對巨塔也巍然傾斜,令人吃驚。不知飛機回降時成何景象,至少火車進城的這一幕十分壯觀。
三年前去里昂參加國際筆會的年會,從巴黎到里昂,當然是乘火車,為了深入法國東部的田園詩里,看各色的牛群,或黃或黑,或白底而花斑,嚼不盡草原緩坡上遠連天涯的芳草萋萋。陌生的城鎮(zhèn),點名一般地換著站牌。小村更一現(xiàn)即逝,總有白楊或青楓排列于鄉(xiāng)道,掩映著粉墻紅頂?shù)拇迳?,襯以教堂的細瘦尖塔,那么秀氣地指著遠天。席思禮(Sisley)、畢沙洛(Pissarro),在初秋的風里吹弄著牧笛嗎?那年法國剛通了東南線的電氣快車,叫作Le TGV(Train à Grande Vitesse),時速三百八十公里,在報上大事宣揚?;爻虝r,法國筆會招待我們坐上這嬌紅的電鰻;由于座位是前后相對,我一路竟倒騎著長鰻進入巴黎。在車上也不覺得怎么“風馳電掣”,頗感不過如此。今年初夏和紀剛、王藍、健昭、楊牧一行,從東京坐子彈車射去京都,也只覺其“穩(wěn)健”而已。車到半途,天色漸昧,正吃著鰻魚佐飯的日本便當,吞著苦澀的札幌啤酒,車廂里忽然起了騷動,驚嘆不絕。在鄰客的探首指點之下,訝見富士山的雪頂白矗晚空,明知其為真實,卻影影綽綽,像一片可怪的幻象。車行極快,不到三五分鐘,那一影淡白早已被近丘所遮。那樣快的變動,敢說浮世繪的畫師,戴笠挎劍的武士,都不曾見過。
臺灣中南部的大學常請臺北的教授前往授課,許多朋友不免每星期南下臺中、臺南或高雄。從前龔定庵奔波于北京與杭州之間,柳亞子說他“北駕南艤到白頭”。這些朋友在島上南北奔波,看樣子也會奔到白頭,不過如今是在雙軌之上,不是駕馬艤舟。我常笑他們是演《雙城記》。其實近十年來,自己在臺北與香港之間,何嘗不是如此?在臺北,三十年來我一直以廈門街為家。現(xiàn)在的汀州街二十年前是一條窄軌鐵路,小火車可通新店。當時年少,我曾在夜里踏著軌旁的碎石,鞋聲軋軋地走回家去,有時索性走在軌道上,把枕木踩成一把平放的長梯。時常在冬日的深宵,詩寫到一半,正獨對天地之悠悠,寒戰(zhàn)的汽笛聲會一路沿著小巷嗚嗚傳來,凄清之中有其溫婉,好像在說:全臺北都睡了,我也要回站去了,你,還要獨撐這傾斜的世界嗎?夜半鐘聲到客船,那是張繼。而我,總還有一聲汽笛。
在香港,我的樓下是山,山下正是九廣鐵路的中途。從黎明到深夜,在陽臺下滾滾碾過的客車、貨車,至少有一百班。初來的時候,幾乎每次聽見車過,都不禁要想起鐵軌另一頭的那一片土地,簡直像十指連心。十年下來,那樣的節(jié)拍也已聽慣,早成大寂靜里的背景音樂,與山風海潮合成渾然一片的天籟了。那輪軌交磨的聲音,遠時哀沉,近時壯烈,清晨將我喚醒,深宵把我搖睡,已經(jīng)潛入了我的脈搏,與我的呼吸相通。將來我回去臺灣,最不慣的恐怕就是少了這金屬的節(jié)奏,那就是真正的寂寞了。也許應(yīng)該把它錄下音來,用最敏感的機器,以備他日懷舊之需。附近有一條鐵路,就似乎把住了人間的動脈,總是有情的。
香港的火車電氣化之后,大家坐在冷靜如冰箱的車廂里,忽然又懷起古來,隱隱覺得從前的黑頭老火車,曳著煤煙而且重重嘆氣的那種,古拙剛愎之中仍不失可親的味道。在從前那種車上,總有小販穿梭于過道,叫賣齋食與“鳳爪”,更少不了的是報販。普通票的車廂里,不分三教九流,男女老幼,都雜雜沓沓地坐在一起,有的默默看報,有的怔怔望海。有的瞌睡,有的啃雞爪,有的閑閑地聊天,有的激昂慷慨地痛論國事,但旁邊的主婦并不理會,只顧得呵斥自己的孩子。
如果你要香港社會的樣品,這里便是。周末的加班車上,更多廣州返來的回鄉(xiāng)客,一根扁擔,就挑盡了大包小籠。此情此景,總令我想起杜米葉(Honoré Daumier)的名畫《三等車上》。只可惜香港沒有產(chǎn)生自己的杜米葉,而電氣化后的明凈車廂里,從前那些汗氣、土氣的乘客,似乎一下子都不見了,小販子們也絕跡于月臺。我深深懷念那個摩肩抵肘的時代。站在今日畫了黃線的整潔月臺上,總覺得少了一點什么,直到記起了從前那一聲汽笛長嘯。
寫火車的詩很多,我自己都寫過不少。我甚至譯過好幾首這樣的詩,卻最喜歡土耳其詩人塔朗吉(Cahit Sitki Taranci)的這首:
去什么地方呢?這么晚了,
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
凄苦是你汽笛的聲音,
令人記起了許多事情。
為什么我不該揮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一九八四年五月
沒有鄰居的都市
1
六年前從香港回來,就一直定居在高雄,無論是醒著夢著,耳中隱隱,都是海峽的濤聲。老朋友不免見怪:為什么我背棄了臺北。我的回答是:并非我背棄了臺北,而是臺北背棄了我。
在南部這些年來,若無必要,我絕不輕易北上。有時情急,甚至斷然說道:“拒絕臺北,是幸福的開端!”因為事無大小,臺北總是坐莊,諸如開會、演講、聚餐、展覽等等,要是臺北一招手就倉皇北上,我在高雄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這么說來,我真像一個無情的人了,簡直是忘恩負義。其實不然。我不去臺北,少去臺北,怕去臺北,絕非因為我忘了臺北,恰恰相反,是因為我忘不了臺北——我的臺北,從前的臺北。那一坳繁華的盆地,那一盆少年的夢,壯年的回憶,盛著我初做丈夫,初做父親,初做作家和講師的情景,甚至更早,盛著我還是學生還有母親的歲月——當時燦爛,而今已成黑白片了的五十年代,我的臺北;無論我是坐“國光號”從西北,或是坐“自強號”從西南,或是坐華航從東北進城,那個臺北是永遠回不去了。
至于從八十年代忽已跨進九十年代的臺北,無論從報上讀到,從電視上看到,或是親身在街頭遇到的,大半都不能令人高興;無論先知或騙子用什么“過渡”“多元”“開放”來詮釋,也不能令人感到親切。你走在忠孝東路上,整個亮麗而囂張的世界就在你肘邊推擠,但一切又似乎離你那么遙遠,什么也抓不著,留不住。像傳說中一覺醒來的獵人,下得山來,闖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你走在臺北的街上。
所謂鄉(xiāng)愁,如果是地理上的,只要一張機票或車票,帶你到熟悉的門口,就可以解決了。如果是時間上的呢,那所有的路都是單行,所有的門都閉上了,沒有一扇能讓你回去。經(jīng)過香港的十年,我成了一個時間的浪子,背著記憶沉重的行囊,回到臺北的門口,卻發(fā)現(xiàn)金鑰匙丟了,我早已把自己反鎖在門外。
驚疑和悵惘之中,即使我叫開了門,里面對立著的,也不過是一張陌生的臉,冷漠而不耐。
“那你為什么去高雄呢?”朋友問道,“高雄就認識你嗎?”
“高雄原不識年輕的我,”我答道,“我也不認識從前的高雄。所以沒有失落什么,一切可以從頭來起。臺北不同,背景太深了,自然有滄桑。臺北盆地是我的回聲谷,無窮的回聲繞著我,轉(zhuǎn)成一個記憶的漩渦?!?/p>
2
那條廈門街的巷子當然還在那里。臺北之變,大半是朝東北的方向,挖土機對城南的蹂躪,規(guī)模小得多了。如果臺北盆地是一個大回聲谷,則廈門街的巷子是一條曲折的小回聲谷,響著我從前的步聲。我的那條“家巷”,一一三巷,巷頭連接廈門街,巷尾通到同安街,當然仍在那里。這條窄長的巷子,頗有文學的歷史。五十年代,《新生報》的宿舍就在巷腰,常見彭歌的蹤影。有一度,潘壘也在巷尾卜居。《文學雜志》的時代,發(fā)行人劉守宜的寓所,亦即雜志的社址,就在巷尾斜對面的同安街另一小巷內(nèi)。所以那一帶的斜巷窄弄,也常聞夏濟安、吳魯芹的咳唾風生,夏濟安因興奮而報赧的臉色,對照著吳魯芹泰然的眸光。王文興家的日式古屋掩映在老樹蔭里,就在同安街尾接水源路的堤下,因此腳程所及,也常在附近出沒。那當然還是《家變》以前的淹遠歲月。后來黃用家也遷去一一三巷,門牌只差我家?guī)滋?,一陣風過,兩家院子里的樹葉都會前后吹動的。
赫拉克萊德司說過:“后浪之來,滾滾不斷。拔足更涉,已非前流?!睍r光流過那條長巷的回聲峽谷,前述的幾人也都散了。只留下我這廈門人氏,長守在廈門街的僻巷,直到八十年代的中葉,才把它,我的無根之根,非產(chǎn)之產(chǎn),交給了晚來的洪范書店和爾雅出版社去看顧。
只要是我的“忠實讀者”,沒有不知道廈門街的。近乎半輩子在其中消磨,母親在其中謝世,四個女兒和十七本書在其中誕生,那一帶若非我的鄉(xiāng)土,至少也算是我的市井、街坊、閭里和故居。若是我患了夢游癥,警察當能在那一帶將我尋獲。
盡管如此,在我清醒的時刻,是不會去重游舊地的。盡管每個月必去臺北,卻沒有勇氣再踏進那條巷子,更不敢去憑吊那棟房子,因為巷子雖已拓寬、拉直,兩旁卻立刻停滿了汽車,反而更顯狹隘。曾經(jīng)是扶桑花、九重葛掩映的矮墻頭,連帶扶疏的樹影全不見了,代之矗起的是層層疊疊的公寓,和另一種枝柯的天線之網(wǎng)。清脆的木屐敲叩著滿巷的寧謐,由遠而近,由近而低沉。清脆的腳踏車鈴在門外叮叮曳過,那是早晨的報販,黃昏放學的學生,還有三輪車夾雜其間。夜深時自有另外的聲音來接班,凄清而幽怨的是按摩女或盲者的笛聲,悠緩地路過,低抑中透出沉洪的,是呼喚晚睡人的“燒肉粽”。那燒肉粽,一掀開籠蓋白氣就騰入夜色,我雖然從未開門去買過,但是聽在耳里,知道巷子里還有人在和我分擔深夜,卻減了我的寂寞。
但這些都消失了,拓寬而變窄的巷子,激蕩著汽車、爆發(fā)著機車的噪音。巷里住進了更多的人,卻失去了鄰居,因為回家后人人都把自己關(guān)進了公寓,出門,又把自己關(guān)進了汽車。走在今日的巷子里,很難聯(lián)想起我寫的《月光曲》:
廈門街的小巷纖細而長
用這樣干凈的麥管吸月光
涼涼的月光,有點薄荷味的
月光。在水底,在湖底
而機器狼群的厲嗥,也掩蓋了我的《木屐懷古組曲》:
踢踢踏
踏踏踢
給我一雙小木屐
讓我把童年敲敲醒
像用笨笨的小樂器
從巷頭
到巷底
踢力趿拉
趿拉踢力
3
五十年代的青年作者要投稿,“中央副刊”是兵家必爭之地。我從香港來臺,插班臺大外文系三年級,立刻認真向“中副”投稿,每投必中。只有一次詩稿被退,我不服氣,把原詩再投一次,竟獲刊出。這在中國的投稿史上,不知有無前例。最早的時候,每首詩的稿酬是五元,已經(jīng)夠我?guī)讶タ匆粓鲭娪?,吃一次館子了。
詩稿每次投去,大約一周之后刊登。算算日子到了,一大清早只要聽到前院吧嗒一聲,那便是報紙從竹籬笆外飛了進來。我就推門而出,拾起大王椰樹下的報紙,就著玫紅的晨曦,輕輕、慢慢地抽出里面的副刊。最先瞥見的總是最后一行詩,只一行就夠了,是自己的。那一剎那,世界多奇妙啊,朝霞是新的,報紙是新的,自己的新作也是簇簇新嶄嶄新。編者又一次肯定了我,世界,又一次向我矚目,真夠人飄飄然的了。
不久稿費通知單就來了,靜靜抵達門口的信箱。當然還有信件、雜志、贈書。世界來敲門,總是騎著腳踏車來的,剎車聲后,更撳動痙攣的電鈴。我要去找世界呢,也是先牽出輕俊而靈敏的赫赳力士(Hercules),左腳點鐙,右腳翻騰而上,曳一串爽脆的鈴聲,便上街而去。腳程帶勁而又順風的話,下面的雙輪踩得出哪吒的氣勢,中山北路女友的家,十八分鐘就到了。
臺大畢業(yè)的那個夏夜,我和蕭堉勝并騎腳踏車直上圓山,躺在草地上怔怔地對著星空。學生時代終于告別了,而未來充滿了變數(shù),不知如何是好。那時候還沒有流行什么“失落的一代”,我們卻真是失落了。幸好人在社會,身不由己。大學生畢業(yè)后受訓(xùn)、服役,從我們那一屆開始。我們是外文系出身,不必去鳳山嚴格受訓(xùn),便留在臺北做起翻譯官來。我先后在“國防部”的聯(lián)絡(luò)局與第三廳服役,竟然出入“總統(tǒng)府”達三年之久。直到1956年,夏濟安因為事忙,不能續(xù)兼東吳的散文課,要我去代課。這是我初登大學講壇的因緣。
住在五十年代的臺北,自覺紅塵十丈,夠繁華的了。其實人口壓力不大,交通也還流暢,有些偏僻街道甚至有點田園的野趣。騎著腳踏車,在和平東路上向東放輪疾駛,翹起的拇指山蠻有性格地一直在望,因為前面沒有高樓,而一過新生南路,便車少人稀,屋宇零落,開始荒了。雙輪向北,從中山北路二段右轉(zhuǎn)上了南京東路,并非今日寬坦的四線大道,啊不是,只是一條粗鋪的水泥彎路,在水田青秧之間蜿蜒而隱。我上臺大的那兩年,雙輪沿羅斯福路向南,右手盡是秧田接秧田,那么純潔無辜的鮮綠,偏偏用童真的白鷺來反喻,怎不令人眼饞,若是久望,真要得“饜綠癥”了。這種幸福的危機,目迷霓虹的新臺北人是不用擔心的。
大四那一年的冬天,一日黃昏,寒流來襲,吳炳鐘老師召我去他家吃火鍋。冒著削面的冰風騎車出門,我先去衡陽街兜了一圈。不過八點的光景,街上不但行人稀少,連汽車、腳踏車也叫不到幾輛,只有陰云壓著低空,風聲搖撼著樹影。五十年代的臺北市,今日回顧起來,只像一個很不起眼的小省城,繁榮或壯麗都說不上,可是空間的感覺似乎很大,因為空曠,至少比起今日來,人稀車少,樹密屋低。四十年后,臺北長高了,顯得天小了,也長大了,可是因為擠,反而顯得縮了。臺北,像裹在所有臺北人身上的一件緊身衣。那緊,不但是對肉體,也是對精神的壓力,不但是空間上,也是時間上的威脅。一根神經(jīng)質(zhì)的秒針,不留情面地追逐著所有的臺北人。長長短短的截止日期,為你設(shè)下了大限小限,令你從夢里驚醒。只要一出門,天羅地網(wǎng)的招牌、噪音、廢氣、資訊,就把你鞭笞成一只無助的陀螺。
何時你才能面對自己呢?
那時的武昌街頭,一位詩人可以靠在小書攤上,君臨他獨坐的王國,與磨鏡自食的斯賓諾薩,以桶為家的戴阿吉尼司遙遙對笑。而牯嶺街的矮樹短墻下,每到夜里,總有一群夢游昔日的書迷,或老或少,或佝僂,或蹲踞,向年代遠的一堆堆一疊疊殘篇零簡、孤本秘籍,各發(fā)其思古之幽情。
那時的臺北,有一種人叫作“鄰居”。在我廈門街巷居的左鄰,有一家人姓程。每天清早,那父親當庭漱口,聲震四方。晚餐之后,全家人合唱圣歌,天倫之樂隨安詳?shù)男娠h過墻來。四十年后,這種人沒有了。舊式的“厝邊人”全絕跡了,換了一批戴面具的“公寓人”。這些人顯然更聰明,更富有,更忙碌,愛拼才會贏,令人佩服,卻難以令人喜歡。
臺北已成沒有鄰居的都市。
使我常?;貞洶l(fā)跡以前的那座古城,它在電視和電腦的背后,傳真機和移動電話的另一面。坐上三輪車我就能回去,如果我找得到一輛三輪車。
——一九九二年一月
日不落家
1
壹圓的舊港幣上有一只雄獅,戴冕控球,姿態(tài)十分威武。但七月一日以后,香港歸還了中國,那頂金冠就要失色,而那只圓球也不能號稱全球了。伊麗莎白二世在位,已經(jīng)四十五年,恰與一世相等。在兩位伊麗莎白之間,大英帝國從起建到瓦解,凡歷四百余年,與漢代相當。方其全盛,這帝國的屬地藩邦、運河軍港,遍布了水陸大球,天下四分,獨占其一,為歷來帝國之所未見,有“日不落國”之稱。
而現(xiàn)在,日落帝國,照艷了香港最后這一片晚霞?!叭詹宦鋰睂⒊蔀闅v史,代之而興的乃是“日不落家”。
冷戰(zhàn)時代過后,國際日趨開放,交流日見頻繁,加以旅游便利,資訊發(fā)達,這世界真要變成地球村了。于是同一家人辭鄉(xiāng)背井,散落到海角天涯,晝夜顛倒,寒暑對照,便成了“日不落家”。今年我們的四個女兒,兩個在北美,兩個在西歐,留下我們二老守在島上。一家而五分,你醒我睡,不可“同日而語”,也成了“日不落家”。
幼女季珊留法五年,先在翁熱修法文,后去巴黎讀廣告設(shè)計,點唇畫眉,似乎沾上了一些高盧風味。我家英語程度不低,但家人的法語發(fā)音,常會遭她糾正。她擅于學人口吻,并佐以滑稽的手勢,常逗得母親和姐姐們開心,輕則解顏,劇則捧腹??梢韵胍?,她的笑話多半取自法國經(jīng)驗,首當其沖的自然是法國男人。馬歇·馬叟是她的偶像,害得她一度想學默劇。不過她的設(shè)計也學得不賴,我譯的王爾德喜劇《理想丈夫》,便是她做的封面?,F(xiàn)在她住在加拿大,一個人孤懸在溫哥華南郊,跟我們的時差是早八小時。
長女珊珊在堪薩斯修完藝術(shù)史后,就一直留在美國,做了長久的紐約客。大都會的藝館畫廊既多,展覽又頻,正可盡情飽賞。珊珊也沒有閑著,遠流版兩巨冊的《現(xiàn)代藝術(shù)理論》就是她公余、廚余的譯績。華人畫家在東岸出畫集,也屢次請她寫序。看來我的“序災(zāi)”她也有份了,成了“家患”,雖然苦些,卻非徒勞。她已經(jīng)做了母親,男孩四歲,女孩未滿兩歲。家教所及:那小男孩一面揮舞恐龍和電動神兵,一面卻隨口叫出梵·高和蒙娜麗莎的名字,把考古、科技、藝術(shù)合而為一,十足一個博聞強記的頑童。四姐妹中珊珊來得最早,在生動的回憶里她是破天荒第一聲嬰啼,一嬰開啼,眾嬰響應(yīng),帶來了日后八根小辮子飛舞的熱鬧與繁華。然而這些年來她離開我們也最久,而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也最不容易回臺,所以只好安于“日不落家”,不便常回“娘家”了,她和幺妹之間隔了一整個美洲大陸,時差,又早了三個小時。
凌越渺渺的大西洋更往東去,五小時的時差,便到了莎士比亞所贊的故鄉(xiāng),“一塊寶石鑲嵌在銀濤之上”。次女幼珊在曼徹斯特大學專攻華茲華斯,正襟危坐,苦讀的是詩翁浩繁的全集,逍遙汗漫,優(yōu)游的也還是詩翁俯仰的湖區(qū)。華茲華斯乃英國浪漫詩派的主峰,幼珊在柏克萊(Berkeley)寫碩士論文,仰攀的是這翠微,十年后徑去華氏故鄉(xiāng),在曼城寫博士論文,登臨的仍是這雪頂,真可謂從一而終。世上最親近華氏的女子,當然是他的妹妹桃樂賽(Dorothy Wordsworth),其次呢,恐怕就輪到我家的二女兒了。
幼珊留英,將滿三年,已經(jīng)是一口不列顛腔。每逢朋友訪英,她義不容辭,總得駕車載客去西北的坎布利亞,一覽湖區(qū)絕色,簡直成了華茲華斯的特勤導(dǎo)游。如此貢獻,只怕桃樂賽也無能為力吧。我常勸幼珊在撰正論之余,把她的英國經(jīng)驗,包括湖區(qū)的唯美之旅,一一分題寫成雜文小品,免得日后“留英”變成“留白”。她卻惜墨如金,始終不曾下筆,正如她的幺妹空將法國歲月藏在心中。
幼珊雖然遠在英國,今年卻不顯得怎么孤單,因為三妹佩珊正在比利時研究,見面不難,沒有時差。我們的三女兒反應(yīng)迅速,興趣廣泛,而且“見異思遷”:她拿的三個學位依次是歷史學士、廣告碩士、行銷博士。所以我叫她作“柳三變”。在香港讀中文大學的時候,她的鋼琴演奏曾經(jīng)考取八級,一度有意去美國主修音樂;后來又任《星島日報》的文教記者。所以在餐桌上我常笑語家人:“記者面前,說話當心。”
回臺以后,佩珊一直在東海的企管系任教,這些年來,更把本行的名著三種譯成中文,在天下、遠流出版。今年她去比利時做市場調(diào)查,范圍兼及荷蘭、英國。據(jù)我這做父親的看來,她對消費的興趣,不但是學術(shù),也是癖好,尤其是對于精品。她的比利時之旅,不但飽覽佛朗德斯名畫,而且遍嘗各種美酒,更遠征土耳其,去清真寺仰聽尖塔上悠揚的呼禱,想必是十分豐盛的經(jīng)驗。
2
世界變成了地球村,這感覺,看電視上的氣象報告最為具體。臺灣太熱,溫差又小,本地的氣象報告不夠生動,所以愛看外地的冷暖,尤其是夠酷的低溫。每次播到大陸各地,我總是尋找沈陽和蘭州?!巴?!零下十二度耶!過癮??!”于是一整幅雪景當面摑來,覺得這世界還是多彩多姿的。
一家既分五地,氣候自然各殊。其實四個女兒都在寒帶,最北的曼徹斯特約當北緯五十三度又半,最南的紐約也還有四十一度,都屬于高緯了??偠灾?,四個女兒緯差雖達十二度,且氣溫大同,只得一個冷字。其中幼珊最為怕冷,偏偏曼徹斯特嚴寒欺人,而讀不完的華茲華斯又必須久坐苦讀,難抵凜冽。對比之下,低緯二十二度半的高雄是暖得多了,即使嚷嚷寒流犯境,也不過等于英國的仲夏之夜,得蓋被窩。
黃昏,是一日最敏感最容易受傷的時辰,氣象報告總是由近而遠,終于播到了北美與西歐,把我們的關(guān)愛帶到高緯,向陌生又親切的都市聚焦。陌生,因為是寒帶。親切,因為是我們的孩子所在。
“溫哥華還在零下。”
“暴風雪襲擊紐約,機場關(guān)閉!”
“倫敦都這么冷了,曼徹斯特更不得了!”
“布魯塞爾呢,也差不多吧?”
坐在熱帶的涼椅上看國外的氣象,我們總這么大驚小怪,并不是因為沒有見識過冰雪,或是孩子們還在稚齡,不知保暖,更不是因為那些國家太簡陋,難以御寒。只因為父母老了,念女情深,在記憶的深處,夢的焦點,在見不得光的潛意識底層,女兒的神情笑貌仍似往昔,永遠珍藏在嬌憨的稚歲,童真的幼齡——所以天冷了,就得為她們加衣,天黑了,就等待她們一一回來,向熱騰騰的晚餐,向餐桌頂上金黃的吊燈報到,才能眾辮聚首,眾瓣圍葩,輻輳成一朵哄鬧的向日葵。每當我眷顧往昔,年輕的幸福感就在這一景停格。
人的一生有一個半童年。一個童年在自己小時候,而半個童年在自己孩子的小時候。童年,是人生的神話時代,將信將疑,一半靠父母的零星口述,很難考古。錯過了自己的童年,還有第二次機會,那便是自己子女的童年。年輕爸爸的幸福感,大概僅次于年輕媽媽了。在廈門街綠蔭深邃的巷子里,我曾是這么一位顧盼自得的年輕爸爸,四個女嬰先后裹著奶香的襁褓,投進我喜悅的懷抱。黑白分明,新造的靈瞳灼灼向我轉(zhuǎn)來,定睛在我臉上,不移也不眨,凝神認真地讀我,似乎有一點困惑。
“好像不是那個(媽媽)呢,這個(男人)。”她用超語言的混沌意識在說我,而我,更逼近她的臉龐,用超語言的笑容向她示意:“我不是別人,是你爸爸,愛你,也許比不上你媽媽那么周到,但不會比她少?!彼贸?jīng)驗的直覺將我的笑容解碼,于是學起我來,忽然也笑了。這是父女間第一次相視而笑,像風吹水綻,自成漣漪,卻不落言詮,不留痕跡。
為了女嬰靈秀可愛,我們笑。受了我們笑容的啟示,笑聲的鼓舞,女嬰也笑了。女嬰一笑,我們以笑回答。女嬰一哭,我們笑得更多。女嬰剛會起立,我們用笑勉勵。她又跌坐在地,我們用笑安撫。四個女嬰馬戲團一般相繼翻筋斗來投我家,然后是帶爬、帶跌、帶搖、帶晃,撲進我們張迎的懷里——她們的童年是我們的“笑季”。
為了逗她們笑,我們做鬼臉。為了教她們牙牙學語,我們自己先兒語牙牙:“這是豆豆,那是餅餅,蟲蟲蟲蟲飛!”成人之間不屑也不敢的幼稚口吻、離奇動作,我們在孩子面前,特權(quán)似的,卻可以完全解放,盡情表演。在孩子的真童年里,我們找到了自己的假童年,鄉(xiāng)愁一般再過一次小時候,管它是真是假,是一半還是完全。
快樂的童年是雙全的互惠:一方面孩子長大了,孺慕兒時的親恩;一方面父母老了,眷念子女的兒時。因為父母與稚兒之間的親情,最原始、最純粹、最強烈,印象最久也最深沉,雖經(jīng)萬劫亦不可磨滅。坐在電視機前,看氣象而念四女,心底浮現(xiàn)的常是她們孩時,仰面伸手,依依求抱的憨態(tài),只因那形象最縈我心。
最縈我心是第一個長夏,珊珊臥在白紗帳里,任我把搖籃搖來搖去,烏眸灼灼仍對我仰視,窗外一巷的蟬嘶;是幼珊從躺床洞孔倒爬了出來,在地上顫顫昂頭像一只小胖獸,令眾人大吃一驚,又哄然失笑;是帶佩珊去看電影,她水亮的眼珠在暗中轉(zhuǎn)動,閃著銀幕的反光,神情那樣緊張而專注,小手微汗在我的手里,是季珊小時候怕打雷和鞭炮,巨響一迸發(fā)就把哭聲埋進婆婆的懷里,嗚咽久之。
不知道她們的母親,記憶中是怎樣為每一個女孩的初貌取景造型。也許是太密太繁了,不一而足,甚至要遠溯到成形以前,不是形象,而是觸覺,是胎里的顛倒蜷伏,手撐腳踢。
當一切追溯到源頭,混沌初開,女嬰的生命起自父精巧遇到母卵,正是所有愛情故事的雛形。從父體出發(fā)長征的;萬頭攢動,是適者得岸的蝌蚪寶寶,只有幸運的一頭被母島接納。于是母女同體的十月因緣奇妙地開始。母親把女嬰安頓在子宮,用胚胎喂她,羊水護她,用臍帶的專線跟她神秘地通話,給她曖昧的超安全感,更賦她心跳、脈搏與血型,直到大頭蝌蚪變成了大頭寶寶,大頭朝下,抱臂交股,蜷成一團,準備向生之窄門擁擠頂撞,破母體而出,而且鼓動肺葉,用尚未吃奶的氣力,嗓音驚天地而動鬼神,又像對母體告別,又像對母親報到,洪亮的一聲啼哭:“我來了!”
3
母親的恩情早在孩子會呼吸以前就開始。所以中國人計算年齡,是從成孕數(shù)起。那原始的十個月,雖然眼睛都還未睜開,已經(jīng)樣樣向母親索取,負欠太多。等到降世那天,同命必須分體,更要斷然破胎、截然開骨,在劇烈加速的陣痛之中,掙扎著,奪門而出。生日蛋糕之甜,燭火之亮,是用母難之血來償付的。但生產(chǎn)之大劫不過是母愛的開始,日后母親的辛勤照顧,從抱到背,從扶到推,從拉拔到提掖,字典上凡是手字部的操勞,哪一樣沒有做過?《蓼莪》篇說:“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逼鋵嵓∧w之親、操勞之勤,母親遠多于父親。所以《蓼莪》又說:“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其中所言,多為母恩?!俺鋈敫刮摇币痪湫稳菽覆浑x子,最為傳神,動物之中恐怕只有袋鼠家庭勝過人倫了。
從前是四個女兒常在身邊,顧之復(fù)之,出入腹之。我存肌膚白皙,四女多得遺傳,所以她們小時我戲呼之為“一窩小白鼠”。在丹佛時,長途旅行,一窩小白鼠全在我家車上,坐滿后排。那情景,又像是所有的雞蛋都放在同一只籃里。我手握駕駛盤,不免倍加小心,但是全家同游,美景共享,卻也心滿意足。在香港的十年,晚餐桌上熱湯蒸騰,燈氛溫馨,四只小白鼠加一只大白鼠加我這大老鼠圍成一桌,一時六口齊張,美肴爭入,妙語爭出,嘰嘰喳喳喧成一片,鼠倫之樂莫過于此。
而現(xiàn)在,一窩小白鼠全散在四方,這樣的盛宴久已不再。剩下二老,只能在清冷的晚餐后,向國外的氣象報告去揣摩四地的冷暖。中國人把見面打招呼叫作寒暄。我們每晚在電視上真的向四個女兒“寒暄”,非但不是客套,而且寓有真情,因為中國人不慣和家人緊抱熱吻,恩情流露,每在淡淡地問暖噓寒,叮囑添衣。
往往在氣象報告之后,做母親的一通長途電話,越洋跨洲,就直接撥到暴風雪的那一端,去“寒暄”一番,并且報告高雄家里的現(xiàn)況,例如父親剛?cè)ツ鞲玳_會,或是下星期要去川大演講,她也要同行。有時她一夜電話,打遍了西歐北美,耳聽四國,把我們這“日不落家”的最新動態(tài)收集匯整。
看著做母親的曳著電線,握著聽筒,跟九千里外的女兒短話長說,那全神貫注的姿態(tài),我頓然領(lǐng)悟,這還是母女連心、一線密語的習慣。不過以前是用臍帶向體內(nèi)腹語,而現(xiàn)在,是用電纜向海外傳音。
而除了臍帶情結(jié)之外,更不斷寫信,并附寄照片或剪稿,有時還寄包裹,把書籍、衣飾、藥品、隱形眼鏡等等,像后勤支援前線一般,源源不絕向海外供應(yīng)。類似的補給從未中止,如同最初,母體用胎盤向新生命送營養(yǎng)和氧氣:綿綿的母愛,源源的母愛,唉,永不告竭。
所謂恩情,是愛加上辛苦再乘以時間,所以是有增無減,且因累積而變得深厚。所以《詩經(jīng)》嘆曰:“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這一切的一切,從珊珊的第一聲啼哭以前就開始了。若要徹底,就得追溯到四十五年前,當四個女嬰的母親初遇父親,神話的封面剛剛揭開,羅曼史正當扉頁。到女嬰來時,便是美麗的插圖了。第一圖是父之囊。第二圖是母之宮。第三圖是育嬰床,在內(nèi)江街的婦產(chǎn)醫(yī)院。第四圖是搖嬰籃,把四個女嬰依次搖啊搖,沒有搖到外婆橋,卻搖成了少女,在廈門街深巷的一棟古屋。以后的插圖就不用我多講了。
這一幅插圖,看哪,爸爸老了,還對著海峽之夜在燈下寫詩。媽媽早入睡了,微聞鼾聲。她也許正夢見從前,有一窩小白鼠跟她捉迷藏,躲到后來就走散了,而她太累,一時也追不回來。
——一九九七年四月
西灣落日圓
1
自從二十二年前應(yīng)李煥校長之召,從香港回臺,來中山大學任教迄今,高雄已經(jīng)是我住得最長的城市,而中山大學也是我教得最久的學府了。半世紀前,我定居臺北,曾經(jīng)南來高雄拜訪痖弦和洛夫。當時若有巫者算出日后我會來長住此城,長達一輩子的四分之一,而我的高雄主人反而會去臺北定居,甚至“終老”于楓旗之國,我一定不肯相信。
而現(xiàn)在,我在此城早已由落腳變成了落戶,而且在草根成性的南部落了草。名義上雖在一九九九年初已經(jīng)退休,但是校方仍留我教課,不但讓我保留了研究室,而且特設(shè)了標出名牌的停車位,令我感動。住了十多年的教授宿舍,退休時也同時退房,搬來城區(qū)的河堤新區(qū)。但是周日我?guī)缀趺刻烊匀婚_車去學校,去吞吐那一片海闊天空,一無所有而無所不有,一無所余而富可傲世。
西子灣背對著高雄而面對著海峽,似乎有點寂寞,其實是相當熱鬧的。壽山橫陳著豪翠的屏風,隔高雄于塵外,但是西子灣的海天頗不寂寞。體魄魁偉的貨柜巨舶,桅挺高柱,舷聳危崖,一艘接一艘入港又出港,高雄曾經(jīng)是世界吞吐貨柜的第三大港。襯托在長堤與旗津的高崖背景上,幾萬噸的貨輪踏波入港,頎長俊美的船身優(yōu)雅又穩(wěn)健,在中山大學的大門外駛過,巍然高出岸邊,像一排整齊的街屋在水面滑行,壯觀至極。另一方面,總有十幾艘甚至二十幾艘大船落錨在港外的海域,最遠的一些幾乎像泊在渺茫的水平線上,與云天相磨。泊得多時,簡直有舳艫相接之盛。海風大時,船頭都頂著風勢,那是風與錨角力所致。出海的船從橫到側(cè),從斜角的側(cè)影到背影,再追尋時,已經(jīng)被煙水所掩了。神秘的水平線是昊天與滄海之間的一條縫,說不出是合是分,簡直像在戲弄眺海的眼神。但是碰巧天氣晴得透徹,南望就赫然可見十里外的小琉球嶼,一脈青紫浮在波上,像海市蜃樓一樣不可置信。
西子灣的天空也不寂寞。晴天的黃昏,落日的告別式是一場絢爛的盛典,自有晚霞的錦旗簇擁著,依依送行。若有亮麗的金星殿后,場面就更壯觀。好像整個宇宙在降旗,送一位英雄落葬,那崇高的悲劇感,就像我詩中說過的,只有意大利歌劇終場時的男高音才能詠嘆,不然就要用瓦格納的高調(diào),來吹奏一整排壯烈的銅號。
但是曾經(jīng)使西子灣的云天生動的,還有飛機。越西而來的多半是香港的班機;而一架接一架,往往只隔幾分鐘,從北天翩翩來降的,則來自臺北,每天恐怕近一百班。一過了西子灣,機翼向左傾斜,就掠過旗津、內(nèi)港、加工區(qū),向小港緩緩下降,直到遠眺的目光放棄為止。如果你是機上客而且坐在左艙的窗位,凌虛俯眺,就會見柴山的蔥蘢之后,峰回路轉(zhuǎn),中山大學的校園,醒目的紅磚樓層依山傍海,一路蟠上坡去。如果是夜航,就只能從點點暖黃的燈光去想象紅樓高下的地勢了。
自從高鐵風行西岸,高雄與臺北之間的空運就日漸縮減,班次降到個位數(shù)目,除了離臺的遠客之外,北飛臺北的乘客已成“稀客”,機場的大廳人影寥寥。西子灣的上空只留下了鳥聲寂寂。至于海上,近年由于上海復(fù)位,深圳崛起,高雄鯨吞貨柜的排名已從第三降到第六,恐怕還會下滑。踏波進出的那些“康泰納”(container)巨舶,也不如我從香港初來時那么旗號繽紛,汽笛相聞了。
人事雖然寂寥一些,造化仍然多情如昔。每年到十一月,西子灣的艷紫荊從不爽約,依然在斜坡的車道旁繁花競發(fā),秾葩襯著密葉,花是紫帶著嫣紅,葉則荷綠更深一層,色調(diào)配得十分典雅,總令我記憶深處回蕩李商隱的情韻,覺得它想提醒我一些什么,也許就是“紫荊情結(jié)”吧?此花正是香港的市花,總難免聯(lián)想到十年的香港歲月。到了它的季節(jié),不但高雄盛開,就連對海的香港和深圳,像約好了一般,也都是錦繡滿樹,令行人看熱了眼。中正大學的校園里,有一條紫荊大道,令人艷羨。六龜附近的荖濃溪旁有一條填高了的堤道,夾道兩排紫荊樹,車行其間,似乎在檢閱瑰麗的儀隊。一開始以為這種驚喜的奇跡,當如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瞬即止,沒想到受寵若驚的凡眼轉(zhuǎn)了好幾瞬,那幻景仍未消失,竟然維持了將近半公里才終于收鏡,讓車中人回過神來。
可惜中山大學的校園里,木棉太少,不成氣候。要享受木棉花烘頰的艷遇,得去高雄市立美術(shù)館,或者開車上高速公路,去楠梓的一段左顧右盼,急色一番。倒是長廊夾峙的中庭,一排四株參天的菩提,綠蔭蔽天,老根盤地,心形的翠葉郁郁交映,心尖迎風飄搖,令樹下人感到造化庇佑的幸福。畢竟佛祖是在其下徹悟了的。周夢蝶也曾來樹下與我論詩,后來他的詩也就裝框安在樹身。每年到了五月,滿樹的叢葉落盡,大約一星期就換上了新衣,綠油油的春意煥發(fā)。電視臺來為我錄像,此景必不錯過。
相思樹并不很多,不如東海大學與中文大學那么茂密。榕樹倒是不少,武陵宿舍后面的坡道上,老榕樹互蔽叢生成林,仰面則不見天日,俯視則滿地蟠根,氣根之密,像是長髯垂胸,整片坡道陰暗得像隧道,靜得可聞巨木的呼吸。
另有一種欖仁樹,坡上或平地都有,在文學院西側(cè)的步道旁有一整排,而教授宿舍后面的坡上也有好幾株,所以無論我在步道或宿舍散步,都會得其嘉蔭遮庇,并訝其生長之快,生意之強。我來西子灣這些年,這些樹顯然長高了許多,有些已齊四樓。到了冬天,繁葉轉(zhuǎn)成深赤,陽光下有點透明,闊大的落葉像是焦干而蜷曲,便有爬山的行人紛來撿拾,據(jù)說可以入藥療肝。宿舍后面的欖仁樹高大而又繁密,濃蔭散布之廣,幾乎不漏天光云影。我認識的樹不多,但此樹早記其名,因為聽來像是“懶人”,而當年在臺大上課,也是文學院外有一株欖仁,樹影就落在我的窗座。
中山的校園,生態(tài)不惡。翠亨宿舍右轉(zhuǎn)上坡,蜿向大學后山出口之處,有一株魁梧的茄苳樹,俯臨在全校上空,不但出類拔萃,翠葉迎風,也可稱“拔翠”。樹干之粗,兩個大漢不能合抱,因此樹上掛牌,說明此樹體魄之偉,為全省茄苳之魁。我每天開車去學校,必定繞樹而轉(zhuǎn),無論怎么仰瞻,都難窺其項背。只恨此身非鳥,不能飛到頂上去看個清楚。在茄苳旁邊還有一株也頗高大的雨豆樹,葉細而密,狀如雨點,頗有詩意。我就把樹下的夜間閱覽室題名為“雨豆屋”。
2
西子灣除了濤聲和風聲之外,還有其他天籟可聽。蟬聲聒噪,《水滸傳》說,連魯智深都受不了。我倒覺得其聲雖然單調(diào),卻少起伏,久之可以充耳不聞,偶爾發(fā)覺,也可以當作夏午的背景音樂,可以催眠,不必追究,也無法禁止。高雄在南回歸線以南,暑炎最長,蟬噪有時會拖到十一月才歇業(yè)。
約在十年以后,一群白鸚鵡侵入西子灣的領(lǐng)空,占據(jù)了最高的樹頂,威脅到所有的羽族。其呼喝刺耳之中透出剽悍,一樹磔磔,眾禽默默。一時白鸚鵡在樹頂起伏不定,像一群“白幫”在護地盤,令人心慌意亂。有一度它們霸住了幼珊窗外的樹梢,擾攘不已。
最可愛的應(yīng)該是綠繡眼了。此鳥俗名叫作“日本白眼”(Japanese White-eye),其實它并非白眼蔑人,而是眼睛周圍有一道白色的眼圈,襯得眼睛分外明顯。絨毛綠中帶黃,身材十分嬌小,只有十厘米長。生性活潑而合群,話多卻清脆,常在我宿舍飯廳窗外的枝頭起落跳縱,像幼兒園上學那樣,又像是一群音符起伏,不愿受五線譜的約束。后來我終于有機會跟它親近,因為有朋友送了我家一只剛生的幼雛,像一個失母的小女嬰。我們喂它,它就依偎在人掌中,慢慢啄食。久之它就把我存當成了媽媽,常愛蜷在她虛握的拳中憩息。所謂“小鳥依人”,并非常見。以前我家養(yǎng)過的小鸚鵡,要它高興才肯來就你,最多是停在你指上,卻不容你從容撫弄它羽毛,更不會投身你掌中。最后,這只綠繡眼無意中被我家的門縫壓死,令全家難過了很久。
西子灣的白頭翁和燕子也不少。燕子在新文學院的屋角筑窩,所以附近常見燕影掠空,多的時候會見到六七只穿梭飛巡,覺得很有詩意。英文成語說:“一燕不成夏”(One swallow does not make a summer),中國的燕子卻是春之使者,又是故園的象征。在我新文學院五樓的研究室外面,常有好幾只燕子來憩在窗臺。我不敢驚動它們,只能在百葉窗后窺探。一只燕子的體長約為十七八厘米,比綠繡眼大一倍,仍然嬌小。翅膀又尖又長,尾部中分如叉;背羽深藍近黑,額頭和咽喉呈棕色,腹部色淺近白。停下來時實在不算好看,古代形容武將,常云“燕頷虎頸”,是威武之相。但是一飛起來,卻輕靈迅捷,瀟灑極了,轉(zhuǎn)彎尤其渾無痕跡,翩舞過處,即興變幻的不規(guī)則橢圓,令幾何學家也只能驚嘆,不能追蹤。里爾克說詩人正如天鵝,在岸上步態(tài)可笑,可是一下水多么優(yōu)雅。燕子不也一樣嗎,一升空就無虛不入,無巧不能,自由得可羨?!端疂G傳》有個好漢叫浪子燕青,名字不是亂取的。
有一次大臺風過后,我踏著滿地的亂葉斷枝去研究室,忽見門楣上面棲著一只小貓頭鷹。我啞然失笑,說現(xiàn)在的咕咕鐘怎么越做越好,竟像真的一樣,說著還向它揮一揮手。不料它毫無表情,卻忽然振翅,向長廊盡頭飛去。我回過神來,開門入室,發(fā)現(xiàn)面海的百葉窗頁上頹然垂下一物。近前再看,其物黝黝,并不是利落地掛在窗下,而是不規(guī)則的多角體,半懸半纏在百葉的吊索上,赫然竟是一具干癟僵硬的蝙蝠尸體。我大為震撼,發(fā)現(xiàn)風災(zāi)的受難者并不只人類。這種事,無論是愛倫·坡或彭斯,大概都會入詩的,當時卻被我錯過了。
西子灣并非全為人而設(shè),除了草木蟲禽,還有較大的動物愛來此地。松鼠身手的矯捷,不下于燕子,但是可遇而不可尋,偶爾現(xiàn)身一瞥,背影立刻沒入樹蔭深處。最常見的是狗與猴。閩南話的“猴”與廣東話的“狗”同音,不知古代是否如此。校園的野狗至少上百只,大半都還好看,有些可能原有主人,卻因故流亡在野。常常三五成群懶散地臥憩在屋后或坡底,不知它們究竟如何維生。
猴子卻沒有這么本分,常常從壽山下來覓食,膽子越來越大,就公然掠食了。女生常遭它們奇襲,奪去手提的食物。就算男生向它們吼叫驅(qū)逐,有時還逡巡不走。走廊上的垃圾箱常被翻倒,狼藉滿地。有時候電梯門開處,一頭悍猴就赫然在門外,老神在在,直著眼睛跟你對視,女生常給嚇得尖叫。有一次我在新文學院三樓上課,一只猴子忽然沖進門來,一躍而上連椅的桌面板,再躍,三躍,就像太平洋戰(zhàn)爭逐島奇襲的登陸部隊。只是那猴子體格較大,可能是壽山的獼猴王吧,完全不畏人群,一番恣縱之后,竟然在后排的連椅桌面坐定,炯炯地熟視著全班。一時女生歇斯底里,男生猶豫不決。我卻火大了。好大膽的臭猢猻!敢來攪我的局,踢我的館!說時遲,那時快:頓悟我手中的麥克風可當武器,便大步向惡客走去,一面湊近麥克風大吼:“滾出去!”憑猴子的智慧,恐怕還識不破我的洪音并非全靠丹田的元氣,還以為此人肺活量如此驚人,不如避之則吉。它果然退了出去,猴頭,猴腦,加猴尾。全班松一口氣,迸出大笑。
3
我的教書生涯幾乎長達半個世紀,如果不計在美國的四年,則包括師范大學十年,政治大學兩年,中文大學十一年,中山大學二十二年,在西子灣的悠長歲月約占其半。但前后我與校園的關(guān)系卻可分為兩段:在臺北時我的住家在校外,跟同事、學生的接觸較少;但是到了香港、高雄,我就整個投入了校園,家人也是第一次住進教授宿舍,先是感到新奇,繼而感到親切。這經(jīng)驗對于吾妻我存,更是深刻。她的性格開朗外向,很快就成了人緣不錯的“余師母”,添了不少新朋友。以前我和同事、學生的關(guān)系,她不過略知一二,而且都是聽我口述,雖覺有趣,卻不夠真切。余家進駐校園之后,她的友誼反而比我廣闊,見聞也比我的更“生活化”,因此她生動的“野史”頗能補充我冠冕的“正傳”,兩者并在一起,不少同事就變得立體而且具體了。
來中山的前六年,除教兩門課外,還有雙重的行政工作,所以中午就不回宿舍吃飯。同時因為兼管外文研究所,為了接近碩士班的研究生,就常會到所里的大閱覽室,跟學生一同午餐,吃的是最簡單的便當。久之便成了所里的傳統(tǒng):要見余老師,只需自備便當,十二點以后去閱覽室的小圓桌旁等待便可。
最早我是在院長室里午餐,由文姐購買便當,有時幼珊也會買來陪我同吃。后來發(fā)現(xiàn)獨食無聊,而父女相對吃一樣的便當,也不太有趣,漸漸就發(fā)展到師生同桌的場面。
師生同桌之趣要形成傳統(tǒng),不能靠生硬的制度,得靠緣分。做老師的,尤其是身為所長,不能無緣無故地忽然找?guī)讉€“愛徒”來陪自己吃飯,那太不自然了。反過來,學生來找老師,卻是天經(jīng)地義。午餐桌永遠在那里,老師準時會出現(xiàn),想要就教或聽“講古”的學生,只要帶一盒便當去,就可以從容親炙了。另一方面,做老師的也有自己的經(jīng)驗與感想,或者趣事與近聞,或者無傷大雅的笑話,或者剛剛遠游歸來,想與寶貝學生同樂,而在課堂上不便發(fā)揮,免得亂蓋誤了正課,但在同桌進食之際,卻大可天馬行空,水銀瀉地。
在導(dǎo)師制度之外,這種不落痕跡、自然形成的師生共餐,意不在饕餮,言不必及義,話題進展如滾雪球,笑聲猝發(fā)如打噴嚏,乃正課以外師生之緣的至高境界。雖然“食不言”乃夫子養(yǎng)生之戒,而一張嘴一面要進食一面又要吐話,忙得像進出口的碼頭,似乎有礙健康,但是說者語妙天下,聽者笑得開心,獨樂樂何如眾樂樂,不但可以促進師生情誼,也有助于校園文化。
初來中山的十年,我常出國參加國際筆會,帶回各國的紀念品,也常在午餐桌上與研究生共賞或共嘗。她們舔著鹽,淺淺嘗一口墨西哥帶回來的龍舌蘭酒,又苦著臉勉強咀嚼又咸又腥的芬蘭鹿肉干。馬來的杧果干頗受歡迎,榴梿只有膽大的人敢試。捷克的提線傀儡,俄國的套層木偶,都引發(fā)她們的童心。那時候臺灣旅客的足跡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普遍,所以我夸張的天方夜譚她們聽得十分出神,好像真隨我去看了西班牙的斗牛,開普敦的桌山,伊瓜蘇的瀑布。
圍著白色的小圓桌與我共餐的,多為女生。倒不是我排拒男生,而是外文系所甚至整個文學院的學生,都是女多于男,比例約為三比一。希臘神話里,掌管詩歌,亦即廣義文學的,雖為阿波羅,但古典詩人尋求靈感時祈禱的神明,卻是女神九繆斯(the Nine Muses)。時至今日,不但保佑文藝的是女神,就連讀者甚至粉絲也大半是女性了。所以一位老教授兼老作家的磁場能吸來眾多女弟子,也不足為奇了。當年袁枚的四周不也如此嗎?我家雖有四個女兒,但晚年守在老爸身邊的只有幼珊;佩珊任教東海,也不常見面。所以有幾個女弟子繽紛于側(cè),容我大發(fā)議論,小發(fā)牢騷,偶泄隱衷,甚至言不及義,淪為意識亂流,以博村姑們咯咯傻笑,而補女兒們天各一方的空虛,也不失為晚年一慰吧。
是的,后來師徒更熟,拘束漸解,我就泛稱她們?yōu)椤按骞谩保猩鷣韰⒓訒r,也就叫“村童”。這稱呼自然是來自英文古典詩中的shepherd與shepherdess。她們覺得有趣,也就接受了。與我共餐的村姑前后至少上百人,她們有時也會帶校外的朋友或家人一齊來,那就更難勝數(shù)。其中出席率最高的村姑,該是陳亞貝。我和村姑們接觸漸頻,至于嘻哈程度,就是從她那一班開始,也是在她那一屆臻于高潮。其中的“造化”(chemistry)很難分析,大概跟她尊師的熱忱和人脈的廣闊有關(guān)。午間我的便當本來都由所里的文姐負責,但亞貝出現(xiàn)后,就往往自告奮勇,把采購之勞攬了過去,另外還加上合我味蕾的甜點,而對我的盼望不過是多講些旅游經(jīng),或是文壇學府的掌故逸聞,就算是我提供的甜點吧。
有一次在那小圓桌邊,一位村姑提起,聽說我上星期曾去臺灣“清華大學”的畢業(yè)典禮上致辭。我問她們知道我跟沈君山校長的故事嗎,她們搖頭。我便告訴她們:四十多年前沈君山是年輕的海歸學人,在臺灣“清華大學”客座,邀我去他學校演講。那時他不過二十七八歲,我也才三十出頭。我的演講不外是鼓吹現(xiàn)代文學,并朗誦自己的新作為例。前兩排的聽眾有不少理工科的教授,其中一位聽我念出什么“也想乘一枝超光速的火箭/去探大宇宙的邊陲”,忍不住指出,沒有飛行器能夠超越光速。等到我念完《敲打樂》,另有一位王教授又指責我此詩侮辱了中國。我沉不住氣,便應(yīng)以“不懂詩就不要亂說!”場面頓時僵住,他的太太還上臺來向我致歉。當晚沈君山夫婦陪我坐火車回臺北,我對他們戲言:“你們‘清華大學’真是文化的沙漠,瘋子的樂園!”事隔那么多年,沈君山在“清大”校長任滿,即將退休,又再請我去他的學校演講。他在介紹我時忍不住提到當年的一幕,笑問我對“清大”的訓(xùn)詞是否不變。我答以今日的“清大”校譽日隆,當然早非“文化的沙漠”。沈君山立刻接口:“不過還是瘋子的樂園!”一招逆轉(zhuǎn)的自嘲,激起滿堂大笑。
4
不久也就輪到亞貝這一屆畢業(yè)了,也就是說,她們就得揮別西子灣了,而這一段師生緣也就要告一段落。村姑與村童一走出連接西子灣與鹽埕區(qū)的那條隧道,海緣也要告終,去投入茫茫的人海了。以后當然還可以回來,不過不是天長地久,而是做匆匆的過客了。與亞貝同班的陳淑莉、唐慧容,經(jīng)常同進同出,儼然三位一體。她們往往結(jié)伙來敲我的房門,并帶來“小王子”(Le petit prince)的巧克力蛋糕,共享一頓下午茶點。但是走出西子灣后,村姑們也都自奔前程。十多年后,亞貝早已做了兩個女兒的母親,教過兩家高中。淑莉遠去西雅圖的華大,曾回西子灣來;我去華大講學,也曾由她開車,載我和季珊登山看雪?;廴菰诟咝劢踢^書,后來去了英國,近兩年來,像淑莉一樣,已失去聯(lián)絡(luò)。
二十二年來,在西子灣上過我課的本科生與研究生,將近千人,至于來旁聽的流動人口,則更難計算。其中也有緣分特長而仍多聯(lián)系的,例如胡志祥和湯惠媛,兩人都在外文系畢業(yè)后續(xù)讀外文所,而終于結(jié)成夫妻。母校給了他們雙重學位與美好姻緣,收他們做了西灣兒女。
另一組三位一體的碩士生,是黃寶儀、賴錦儀、陳宛玲。寶儀畢業(yè)后去英國攻文化評論,很快取得博士學位,已經(jīng)在臺大外文系任教。希望她們?nèi)粵]有那么快散掉,至少去年她們還回西子灣來參加年終的“校友團圓”。其他的金童玉女,啊不,村童村姑,如果不依數(shù)據(jù),僅憑印象,這些年來向那張不朽的小圓桌時常報到,頻率較高的,至少還包括林為正、曾建綱、陳耿雄、高統(tǒng)位、余慧珠、呂盷珊、何瑞蓮、張禮文、呂淑女、林嘉瑩……再寫下去就太長了,又不是點名單。還有一位外院常來的村童,叫陳敬勛,是化學系的博士生,報到之頻,投入之深,久之村姑們已不“見外”了。雖是理科的高班生,敬勛外表斯文清秀,常識豐富而略帶羞澀。我見他笑得臉紅,便假裝問他:“你的臉色有必要這么紅潤嗎?”村姑們大笑。迄今我都分辨不出:他來得這么殷勤,究竟是為了老教授,還是為了村姑。
休要小看那張著魔的白漆小圓桌,二十年來圍它而坐的食客,人去人來,也不盡是我最后的愛徒,有些還是我早年的及門弟子,今日都各自學有所成,早成了我的同事。鐘玲、蘇其康、王儀君、黃心雅、羅庭瑤、張錦忠,有的在臺大,有的在政大,有的在師大,甚至就在中山,先后都修過我的課;前三位依次還擔任過中山的文學院長。他們還不是我最早的高足,卻是非常資深的村姑村童了。這么說來,小圓桌閱人多矣:今日它仍然守在外文系的教師休息室里,為我悠久而溫馨的師生緣默默見證。
有一次我對村姑們說:“想念西子灣就回來看看。不要以為老師就沒有用了,售后服務(wù)還多著呢!”村姑們笑問什么叫“售后服務(wù)”,我說:“項目繁多,譬如寫推薦信啦,證婚啦,為小孩子取名字啦!”村姑們一陣傻笑,可是沒等幾年,果然就寄來了緋紅的喜柬。每次我去證婚,都會帶一本自己翻譯的王爾德喜劇《理想丈夫》(An Ideal Husband),上臺致辭之后就轉(zhuǎn)身面向一對幸福的新人,亮出這本絕妙好書,獻給婚紗如霧紅顏若花的新娘,引起滿堂笑聲、掌聲。
5
每隔兩年我都會在外文所講授上下兩學期的“浪漫詩歌”,選修的研究生頗多。浪漫詩當然滿有趣,卻未必好讀,你要是以為都像徐志摩、戴望舒的詩那么淺易,入口便化,就錯了。認真讀起原文來,文法這一關(guān)就很難過:主詞出現(xiàn)了,動詞在何處?代名詞一大堆,所代的名詞能還原嗎?倒裝的句法,理得順嗎?穿插的割裂句,斷處如何承接?平凡的字匯,在古語中作何解?微妙的典故,復(fù)雜的比喻,非英語國家專有名詞的發(fā)音,這一切,都不容浮光掠影地蒙混過關(guān)。如果不能過關(guān)斬將,而要奢求該詩的妙悟真情,那就永遠休想登堂入室。所以三小時的長課,會把師生都累倒。但如果真能解惑脫困,嘗到甜頭,也會像胡桃挑仁,螃蟹剝殼,苦盡甘來,還是值得的。學期結(jié)束時,我就寫了一首諧詩,發(fā)給學生共娛,并出一口怨氣,詩曰:
William Blake is a bore,
Wordsworth is little more.
Coleridge is a freak.
Shelley is humourlessly Greek.
Keats is hopelessly sick.
What's in a Romantic
Except panic and frantic.
And,what's worse,Byronic?
去年外文系新編折頁簡介,要我題幾行詩。西子灣朝西,外文系所學不外向西方取經(jīng)。我就用這聯(lián)想謅了幾句如下:
You ask me why we're so carefree.
Because our neighbor is the sea;
Our windows open to the west,
And our minds open to the quest
of what's in Western Muse is best.
去年的碩士班畢業(yè)前夕,王文德、許世展請我題言贈別。我想起唐人五絕的名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又想外文系既向西方取經(jīng),則所習之歷程也可稱《西游記》,便寫了下面這首小品,讓他們拿去燒在紀念的馬克杯上,和村童村姑的合影并列:
日日西子灣
堂堂西游記
西灣無限好
西游長堪憶
思臺北,念臺北
隱地從臺北寄來他的新書《歐游隨筆》,并在扉頁上寫道:“爾雅也在廈門街一一三巷,每天,我走您走過的腳步?!币痪湓?,撩起我多少鄉(xiāng)愁。龍尾蛇頭,接到多少張圣誕卡賀年片,沒有一句話更撼動我的心弦。
如果腳步是秋天的落葉,年復(fù)一年,季復(fù)一季,則最下面的一層該都是我的履印與足音,然后一層層,重重疊疊,舊印之上覆蓋著新印,千層下,少年的屐跡車轍,只能在仿佛之間去翻尋。每次回到臺北,重踏那條深長的巷子,隱隱,總踏起滿巷的回音,那是舊足音醒來,在響應(yīng)新的足音?廈門街、水源路那一帶的彎街斜巷,拭也拭不盡的,是我的腳印和指紋。每一條窄弄都通向記憶,深深的廈門街,是我的回聲谷。也無怪隱地走過,難逃我的聯(lián)想。
那一帶的市井街坊,已成為我的“背景”甚至“腹地”。去年夏天在西雅圖,和葉珊談起臺灣詩選之濫,令人窮于應(yīng)付,成了“選災(zāi)”。葉珊笑說,這么發(fā)展下去,總有一天我該編一本《古亭詩選》,他呢,則要編一本《大安詩選》。其實葉珊在大安區(qū)的腳印,寥落可數(shù),他的鄉(xiāng)井當然在水之湄,在花蓮。他只能算是“半山”的鄉(xiāng)下詩人,我,才是城里的詩人。十年一覺揚州夢,醒來時,我已是一位臺北人。
當然不止十年了。清明尾,端午頭,中秋月后又重九,春去秋來,遠方盆地里那一座島城,算起來,竟已住了二十六年了。這期間,就算減去旅美的五年,來港的兩年,也有十九年之久。北起淡水,南迄烏來,半輩子的歲月便在那里邊攘攘度過,一任紅塵困我,車聲震我,限時信、電話和門鈴催我促我,一任杜鵑媚我于暮春,蓮塘迷我于仲夏,雨季霉我,溽暑蒸我,地震和臺風撼我搖我。四分之一的世紀,我眼見臺北長高又長大,腳踏車三輪車把大街小巷讓給了電單車計程車,半田園風的小省城變成了國際化的現(xiàn)代立體大都市。鏡頭一轉(zhuǎn),前文提要一樣的跳速,臺北也驚見我,如何從一個寂寞而迷惘的流亡少年變成大四的學生,少尉編譯官,新郎,父親,然后是留學生,新來的講師,老去的教授,毀譽交加的詩人,左頰掌聲右頰是噓聲。二十六年后,臺北恐已不識我,霜發(fā)的中年人,正如我也有點近鄉(xiāng)情怯,機翼斜斜,海關(guān)擾擾,出得松山,迎面那一叢叢陌生的樓影。
曾在那島上,淺淺的淡水河邊,遙聽嘉陵江滔滔的水聲,曾在芝加哥的樓影下,沒遮沒攔的密歇根湖岸,念江南的草長鶯飛,花發(fā)蝶忙。鄉(xiāng)愁一縷,恒與揚子江東流水競長。前半生,早如斷了的風箏落在海峽的對面,手里兀自牽一縷舊線。每次填表,“永久地址”那一欄總教人臨表踟躕,好生為難。一若四海之大,天地之寬,竟有一處是穩(wěn)如磐石,固如根柢,世世代代歸于自己,生命深深植于其中,海嘯山崩都休想將它拔走似的。面對著天災(zāi)人禍,世局無常,竟要填表人肯定說出自己的“永久地址”,真是一大幽默,帶一點智力測驗的意味。盡管如此,表卻不能不填。二十世紀原是填表的時代,從出生紙到死亡證書,一個人一輩子要填的表,疊起來不會薄于一部大字典。除非你住在烏托邦,表是非填不可的。于是“永久地址”欄下,我暫且填上“臺北市廈門街一一三巷八號”。這一暫且,就暫且了二十多年,比起許多永久來,還永久得多。
正如路是人走出來的,地址,也是人住出來的。生而為閩南人,南京人,也曾經(jīng)自命為半個江南人,四川人,現(xiàn)在,有誰稱我為臺北人,我一定欣然接受,引以為榮。有那么一座城,多少熟悉的面孔,由你的朋友,你的同學、同事、學生所組成,你的粉筆灰成雨,落濕了多少講臺,你的藍墨水成渠,灌溉了多少畝報紙雜志。四個女孩都生在那城里,母親的慈骨埋在近郊,父親和岳母皆成了常青的喬木,植物一般植根在那條巷里。有那么一座城,錦盒一般珍藏著你半生的腳印和指紋,光榮和憤怒,溫柔和傷心,珍藏著你一顆顆一粒粒不朽的記憶。家,便是那么一座城。
把一座陌生的城住成了家,把一個臨時地址擁抱成永久地址,我成了想家的臺北人,在和中國母體土接壤連的一角小半島上,隔著南海的青煙藍水,竟然轉(zhuǎn)頭東望,思念的,是二十多年來餐我以蓬萊的蓬萊島城。我的陽臺向北,當然,也盡多北望的黃昏。奈何公無渡河,從對河來客的口中,聽到的種種切切,陌生的,嚴厲的,迷惑的,傷感的,幾已難認后土的慈顏,哎,久已難認。正如賈島的七絕所言:
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
如果十霜已足成故鄉(xiāng),則我的二十霜啊多情又何遜唐朝一孤僧?
未回臺北,忽焉又一年有半了。一小時的飛程,隔水原同比鄰,但一道海關(guān)多重表格橫在中間,便感煙波之闊了。愿臺北長大長壯但不要長得太快,愿我記憶中的島城開路機鏟土機的挺進下保留一角半隅的舊區(qū)讓我循那些曲折而玄秘的窄弄幽巷步入六十年代五十年代。下次見面時,愿相看嫵媚如昔,城如此,哎,人亦如此。
祖籍閩南,說來也巧,偌大一座臺北城,二十多年來只住過兩條閩南風味的小街:同安街和廈門街。同安街只住了兩年半,后來的二十四年就一直在廈門街。如果臺北是我的“家城”(英文有這種說法),廈門街就是我的“家街”了。這家,是住出來的,也是寫出來的。八千多個日子,二十幾番夏至和秋分,即使是一片沙漠,也早已住成家了。多少篇詩和散文,多少部書,都是在臨巷的那個窗口,披一身重重疊疊深深淺淺的綠蔭,吟哦而成。我的作品既在那一帶的巷閭孕化而成,那條小街,那些曲巷也不時浮現(xiàn)在我的字里行間,成為現(xiàn)代文學里的一個地理名詞。螢塘里、網(wǎng)溪里,久已育我以靈感,希望掌管那一帶的地靈土仙能知曉,我的靈感也榮耀過他們。廈門街的名字,在我的香港讀者之間,也不算陌生。
有意無意之間,在臺北,總覺得自己是“城南人”,不但住在城南,工作也在城南。島內(nèi)最具規(guī)模的三座學府全在城南,甚至南郊;北起麗水街,南迄指南山麓,我的金黃歲月都揮霍在其中。思潮文風,在杜鵑花簇的迷錦炫繡間起伏回蕩。當時年少,曾饜過多少稚美的青睞青眼,西去取經(jīng),分不清,身是堂吉訶德或唐僧。對我而言,古亭區(qū)該是中國文化最高的地區(qū),記憶也最密。即連那“家巷”的左鄰右舍,前翁后媼,也在植物一般悠久而遲緩的默契里,相習而相忘,相近相親。出得巷去,左手是裁縫鋪子、理發(fā)店、豆?jié){店然后是電料行,右手是西藥行、雜貨店、花店、照相館……閉著眼睛,我可以一家家數(shù)過去,夢游一般直數(shù)到汀州街口。前年夏天從香港回臺北,一天晚上,去巷口那家藥行買藥。胖胖的老板娘在柜臺后面招呼我,還是二十年來那一口潮州普通話。不見老板,我問她老板可好。“過身了——今年春天。”說著她眼睛一陣濕,便流下了淚來。我也為之黯然神傷,一時之間,不知怎么安慰才好,默默相對了片刻,也就走開了。回家的路上,我很是感動,心里滿溢著溫暖的鄉(xiāng)情,一問一答之間,那婦人激動的表情,顯示她已經(jīng)把我當成了親人。二十年來,我是她店里的???,和她丈夫當然也是稔熟的。我更想起十八年前母親去世,那時是她問我答,流淚的是我,囁嚅相慰的是她。久鄰為親,那一切一切,城南人怎會忘記?
對我面言,城北是商業(yè)區(qū),新社區(qū),無論它有多繁華,我的臺北仍舊在城南。臺北是愈長愈高了,長得好快,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在城的東北,在松山機場那一帶喊他。未來在召喚,好多城南人禁不起那誘惑,像何凡、林海音那一家,便遷去了城北,一窩蜂一窩鳥似的,住在高高的大公寓里,和下面的世界來往,完全靠按鈕。等到高速公路打通,桃園的國際機場建好,大臺北無阻的步伐,該又向西方邁進了。
該來的,什么也擋不住。已去的,也無處可招魂。當最后一位按摩女的笛聲隱隱,那一夜在巷底消逝,有一個時代便隨她去了。留下的是古色的月光,情人、詩人的月光,仍祟著城南那一帶的灰瓦屋,矮圍墻,彎彎繞繞的斜街窄巷。以南方為名的那些街道——晉江街、韶安街、金華街、云和街、泉州街、潮州街、溫州街、青田街,當然,還有廈門街——全都有小巷縱橫,奇徑暗通,而門牌之紛亂,編號排次之無軌可循,使人逡巡其間,迷路時惶惑如智窮的白鼠,豁然時又自得如天才的偵探。幾乎家家都有圍墻,很少巷子能一目了然,巷頭固然望不見巷腰,到了巷腰,也往往看不出巷底要通往何處。那一盤盤交纏錯綜的羊腸迷宮,當時陷身其中,固曾苦于尋尋覓覓,但風晨雨夜,或是奇幻的月光婆娑的樹影下走過,也賦給了我多少靈感。于今隔海想來,那些巷子在奧秘中寓有親切,原是最耐人咀嚼的。黃昏的長巷里,家家圍墻飄出的飯香,吟一首民謠在召歸途的行人:有什么,比這更令人低回的呢?
最耐人尋味的小巷,是同安街東北行,穿過南昌街后,通向羅斯福路的那一段。長只五六十碼,狹處只容兩輛腳踏車蠕行相交。上面晾著未干的衣裳,兩旁總排著一些腳踏車手推車,曬些家常腌味,最擠處還有些小孩子在嬉游。磚墻石壁半已剝蝕,頹敗的紋理伸手可觸。近羅斯福路出口處還有個小小的土地祠,簡陋可笑的裝飾也無損其香火不絕,供果常青。那恐怕是世界上最短最窄的一條陋巷了。從師大回家的途中,不記得已蜿穿過幾千次了,對于我,那是世界上最滑稽最迷人最市井風的一段街景。電視天線接管了日窄的天空,古臺北正在退縮。撼地壓來的開路機啊,能繞道而行放過這幾座歷史的殘堡嗎?
在《蒲公英的歲月》里,曾說過喜歡的是那島,不是那城。臺北啊我怎能那樣說,對你那樣不公平?隔著南中國海的煙波,向香港的電視幕上,收看鄰區(qū)都市的氣象,首爾和東京之后總是臺北,是陰是晴是變冷是轉(zhuǎn)熱是風前或雨后,都令我特別關(guān)心。臺風自海上來,將掠臺灣而西,撲向廈門和汕頭,那氣象報告員說,不然便是寒流凜凜自華中南下,氣溫要普遍下降,明天莫忘多加衣。只有在那一剎那,才幻覺這一切風云雨霧原本是一體,拆也拆不開的。
香港有一種常綠的樹,黃花長葉,屬刺槐族,據(jù)說是移植自臺灣,叫“臺灣相思”。那樣美的名字,似乎是為我而取。
——一九七七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