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敬啟者:
讀的人和寫的人,像兩個沉默相遇的旅伴,互相打量過,總要有個先說話。古代的旅程漫長艱險,個個暗藏戒心,有“一人不入廟,雙人不看井”這樣婉轉(zhuǎn)而恐怖的口訣。開口說話,似乎是吃著虧呢,而我卻等不及了。我到世上來,仿佛就帶了雙眼睛似的,好吃懶做,只管東張西望,沒有承受和創(chuàng)造過什么。我看人總是偷偷摸摸的,找個角落,躲開對方的目光,常不慎窺到別人不愿被見到的。
我預(yù)備從切近的人說起,并沒有什么故事要講,只是眼見他們各自背負命運,小心翼翼地活成生活,有的最終交付了出去,有的仍然打碎了,使我不得不莊嚴。到他們離去時,我仍沒有細聽到他們的心事,估計是見我沒出息,懶得對我說。世道上的模范和傳奇,大半與人的本來或常理相悖,且附帶了許多乖戾守則,被用于教訓(xùn)人和改造人,使我郁郁而忿然。認真活過一世,該有獨立于他人的自尊和記憶,不該被指手畫腳,或當磚頭瓦塊搬來移去,或被輕賤地視作一根釘子。愛筑高臺豎紀念碑的國家,臺下碑下,皆是面孔莫辨的人群與亂葬崗,說見者有份,總不能真信。我無能為力,只能想到一點就和你說起一點,所要表達的意思,無非是他們都活過,不是虛構(gòu)的精神伴侶,而是我的來歷與去處,仰仗他們在人世騰出空隙,才許我容身。他們和那臺上碑上的比,至少同樣貴重。要是你聽我說完,點頭說我家里人也正是這樣的,以后再講給你聽吧,便是我的快樂。
人看家鄉(xiāng)如看自己,走出去的都說“只能思念,但不能真回去”,也是對昔日自己的態(tài)度,這是選擇,沒有對錯。我們這塊大陸,被命運的激流所車裂,彼此間的距離從沒這么遠過,相遇也從沒這么容易過,一日里由南而北,由都會而城市,再回到村鎮(zhèn)鄉(xiāng)下,瞬間就閃回許多年頭和人世,只有堅強的人還敢繼續(xù)做判斷。黑龍江過去即是、現(xiàn)在又重新開始像塊流放之地,年輕人在逃離,老年人在湊錢買海南島上的房子。阿克梅詩人阿赫瑪托娃有首詩題為《故土》:
……
我們在它上面默默地受罪、遭難,
我們甚至從來沒有想起它的存在。
……直到我們躺入其中,與它融為一體,
由此,我們才可以從容地宣稱:“自己的塵土?!?/p>
人有許多虛弱時刻,欲放棄理智,卸下摔打出的一身本領(lǐng),走到毫無罪過的故土面前,索要一份安慰。你問我那里如今怎樣了,我就講給你聽,這里是許多故事的背景,不只是一片冬日風(fēng)景,我沒資格說它好還是不好。聽完了,你就回去,明日還要起早上路?!叭绻闶菞l船,漂泊就是你的命運,可別靠岸。”(北島)
此外的話,就全是牢騷了。
書籍面臨著漂流命運,由紙張印成的會消失,完全難辨的虛擬世界也即將發(fā)明出來,總算是輪到我們的精神習(xí)慣也要被綁到馬背上車裂了。我過去一直在網(wǎng)上寫,我和我寫過的東西,都連個正經(jīng)的名字都沒有,然而名根一點,實難化去,用如此浪費的方式把它遞到你的面前,只因為一點虛榮。請接受我的歉意。
能有這本不成樣子的小冊子,我感謝許多心中感激的人。愿它也是一小塊泥土,落回到地上。
賈行家
2016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