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我與她,
像一前一后走在迷霧山中,
我即將知道:她什么也沒看到,
只是為了后面的人,
才跌跌撞撞地走。
選擇
夏至前后,我易于想起逝者,不知道這真和氣候有什么關(guān)系沒有。由節(jié)氣說,這一天是陽氣轉(zhuǎn)陰,花事早盡了,后面屬于果實和下一番寒暑。大表哥病篤時,對我母親說:“三舅媽,我現(xiàn)在的心愿,只想能在池塘邊坐上一下午,看看水?!彼谴蠓?,知道不可能,就咧嘴笑了笑。及至易簀,不再顯露刺激別人的聲色,見到報紙,仍認(rèn)真地舉起來看看。他年長我二十七歲,和我父母才算是一代。我家的那一代,多呈嚴(yán)肅拘謹(jǐn),沉默地容忍人世艱難,也都早早放下自己的向往,依本分和名分,去結(jié)果實。這心力交瘁的一輩,常以自己的信條,強子女所難,年輕人一憤怒,就故意朝相反的方向去了。他們的寄托,還有刻薄自己為后代積蓄,并沒有什么“三年不改”或“五十年不變”的德業(yè),只是覺得“不易”,襄助兒女在沒有自己的將來能解脫一點兒。固然說不上高尚,兒女也總想不起來這兩類事情是同樣的。兩代人之間不習(xí)慣表白,“把我的那一份活出來”是日本小說里才有的話。如果代代皆如此,自己的那一份又在哪里了?“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去和來的都不得已,居于其間,也是不得已?!耙允琛敝?,我于他們的生命里,感到平淡遍及的哀傷和貴重。引人駐足的故事,大多要超乎體驗之外,或有特立獨行,而他們只是專注地過活,和這塊土地上的許多人和事一樣不傳,也無從傳,心意雖不深奧仍不為人知,終歸隱入世俗儀式,逐漸隨紙灰燭淚飄散。這一點感慨,總是回到我這里來,深入不得,也化解不得。情緒要想獲得深沉安寧,須從懷疑出發(fā),最后投入信仰懷抱,絕大多數(shù)世人無法孤獨抵達(dá),結(jié)伴,呼之為教,立目標(biāo),視之為神祇。我在公墓看到“安息主懷”的字樣,就感慨和羨慕他們的有“懷”,但我愿意放下傲慢,也無機緣,這勉強不得。應(yīng)該是我喜愛盛夏的長日和茂盛,才暗暗想到他們并不真能通過誰的眼睛來看到這些。
嫁到縣另一端的姑姑,究竟有多漂亮,能從大表哥那里見到痕跡:五官不是挺拔,是秀媚,睫毛密而長,個兒高而瘦弱,形容姿態(tài),只好說窈窕。他妹妹我大表姐正相反,雖然眉眼肖似,但具英氣,像她的娘舅們——我父親兄弟們都偏愛女孩,何況這外甥女不僅長得像,脾氣也像,沾火就著,刺啦一聲。大表哥的脾氣柔韌綿密,大爺家的大哥說,大表哥把所有人都裝在心里,但有點兒像老姑父的,不大氣。大哥比大表哥小幾個月,說自幼事事不如他,相貌平平,沒他伶俐,又不聽話,爺爺喜歡外孫,不喜歡長孫,他服氣慣了。表兄弟間最要好,作為各自家里的長子,兩家的煩心事總一處商量,表哥善于謀劃,少有遺策,他敢決斷,見事做事。四叔身后,兒子失了管束,不上學(xué)也不做工,終日與人結(jié)伴在街頭游逛,為幾句好話就替人出頭打架,自以為任俠。大表哥回鄉(xiāng),要給他介紹工作,他說有工作了,在某某廠,大表哥也不是不信也不是信,只說那你領(lǐng)我去,我和你們廠長談?wù)?,冷笑著任他領(lǐng)著自己在縣城里亂轉(zhuǎn)到傍晚,終究體力不濟,見他一股黃煙跑了時,也追不動,坐在路邊撥電話給大哥:“一會兒去他家。我揍不動他,我?guī)湍惆粗?,你揍?!弊崃T,主意也大體拿定,托在北京空軍的族叔,送到部隊去。他在世時,大哥到他那里總要住宿,兩人在小屋里作竟夜之談,我旁聽過一次,不過家長里短,話越說越快,逐漸聽不懂了。所以大哥的哀痛,除了失去自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的弟兄,另有一層:沒有了真正說話的人。他在墓前端著聽啤酒說你這輩子沒嗜好,就喜歡喝青島啤酒,還不敢多喝,現(xiàn)在喝一杯吧。仰脖向喉中倒了一口,剩下的澆進(jìn)土里。
大表哥的心思沉重,一半是天性,一半是經(jīng)驗,從鄉(xiāng)村出去求學(xué),在城市里安身,舉步維艱下,選擇了對形勢亦步亦趨,瞻前顧后。各種無巨細(xì)的事情,都胡亂堆在他心上,于是慢條斯理地一件件做,總皺著眉頭。他剛上班時,見推廣種植蘋果,自己照著書學(xué)捉蟲灑農(nóng)藥,雇車?yán)宋迨脴涿缃o姑父種。姑父的心思在續(xù)弦上,剛埋進(jìn)地里,半夜就丟了一半,他聞訊回來,去附近的園子轉(zhuǎn),一棵一棵,全都找了回來,連偷的人都費解:這也能認(rèn)得出來么?大姐家兒子考學(xué),想學(xué)醫(yī),問他,他查了幾天,指定了所黑龍江的學(xué)校,“你這是??频某煽儯瑢W(xué)檢驗,將來能進(jìn)縣醫(yī)院。學(xué)醫(yī),倒找不到工作了”。后事正如他所言。他心里比較沉重的事兒在體內(nèi)。他的肝病是從我奶奶那里來的,姑姑去世后,他懂得了來歷和厲害。我見過他年輕時寫給我父親的一封信,詳細(xì)討論二人該怎樣預(yù)防和保養(yǎng),從肝炎的類型和原理講起,畫了圖,又介紹國內(nèi)外的治療方法和藥,字很工整,信有七八頁長。隨信還有和大表嫂新拍的結(jié)婚照。大表嫂是本市人家的女兒,在中學(xué)教英語,清秀沉靜,肯嫁給個家在農(nóng)村的小大夫,按當(dāng)年的市民價值觀,雖不算不般配,也說不上多理想。
論專業(yè)水平,他不如二大爺家的三哥,后者九幾年回國講學(xué),他去省會觀摩,回來很激動,說:“可惜可惜,他在外國不能做手術(shù),真是厲害啊,有思想,手也真快!”手術(shù)里如何呈現(xiàn)思想,外行是不懂的。他覺得自己手笨,投考就學(xué)的兒科,業(yè)務(wù)上只是較真和耐煩。老家來人找他看病,他領(lǐng)到各科,詳細(xì)托付,但囑咐一定得交診查和檢驗費,如果是長輩或者家貧的,便自己先墊上。
那時從東北回鄉(xiāng),路線是先坐一夜火車到大連,再坐凌晨的渡輪,他在碼頭接,引到家里去住一兩日,再換長途去縣里?;厝ヒ淮?,總在他那里盤桓兩遍,臨走,他又送到碼頭,拿些花生油和粉絲,說給哈爾濱的姥姥、姥爺嘗嘗。我記得,隔幾年,他就搬一次家,大概是醫(yī)院在按級別調(diào)換宿舍。起初是極小的一間平房,地面是用于起居活動,功能復(fù)雜,睡覺在吊鋪上,接出來個廚房,上大院的茅房;他生兒子時,換進(jìn)了合廚筒子樓;然后搬進(jìn)單元樓,有兩個房間,終于可以在墻上找到個地方,把那張放大的結(jié)婚照掛出來。這時他已經(jīng)是全市最大醫(yī)院的科主任,因為幾乎不出疏漏,積累了高超之外的名譽,結(jié)識了很多本地名流。
他到哈爾濱來,我只記得一次,是為了動員我父親去上海手術(shù)。我父親去世后,母親在悲哀的泥沼里將憤怒作為漂浮物,有一段和他少有往來,不講理地認(rèn)為若沒有那弟兄幾個,自己可以在世上少孤獨一年半載。其實是父親決意速戰(zhàn)速決,大意是盡力積極治,治不好趕緊死,不要拖累人,不要過低質(zhì)量的生活。她心緒平穩(wěn)后,九九年帶著癡肥的我過海探望爺爺,大表哥推著自行車去碼頭上接,說了幾句家常,終于訕訕地說:“怨我?!?/p>
“你是為你三舅好。再說,根本就不怨你們,我知道?!?/p>
回來時,他代買了船票,我母親推辭,他說:“舅媽,我現(xiàn)在條件好了?!彼卸劊瑔査烤惯@幾年賺了多少錢。他眨巴著眼睛,一樣樣地算,二級市場上的股票市值約千萬,另外有些原始股,價值還不好說。那些年,他的那些在國企或私企的老總朋友,逢到改制或醞釀上市,都要他拿錢來換原始股。大表嫂奇怪于這么謹(jǐn)慎小心的人,也不和她商量,就把家里的存款都押了上去,還大膽地動員老家的弟弟妹妹和自己的娘家人。那幾年,他像個沾染惡習(xí)的人,把每一小筆進(jìn)項都存進(jìn)了交易所的柜上。夜里不睡,捧著本書和打印的材料,在邊上記密密麻麻的小字。到中午,就騎著自行車去大廳,仰著脖子憐愛地看他那幾支已經(jīng)翻了數(shù)十倍的股票。那個市場上,暴富的人往往無善終,他卻是難得的守財性格。山東有本地企業(yè)股權(quán)交易平臺,他在賬戶上鎖住底倉,就去那里挑選新興企業(yè),撒胡椒鹽一樣廣種,隔幾年,就有支上市的。他給大表姐買的股票,市值到了一百萬時,大表姐忙不迭地兌了出來,五十萬買所縣城最大的樓房,五十萬借給親戚朋友,敝之而無憾。
再見,他搬進(jìn)市中心的高層公寓,單位集資建的,室內(nèi)也沒什么值錢陳設(shè),只是小康之家的模樣。因為生活和觀念早入了軌道,仍極其儉省,自奉菲薄,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協(xié)調(diào)。只是言談間增添了自信,“我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wù)是養(yǎng)好身體了,別的也就這樣了”。他發(fā)明了個飲食守則,是午餐只吃一個蘋果兩片面包,因為該有的營養(yǎng)都具備,不含其他為臟器增添負(fù)擔(dān)的物質(zhì)。再就是查閱國際期刊,找昂貴的進(jìn)口藥,自行制定了一套綜合護肝方案。大哥喝白酒,吃豬頭肉,笑他沒病找病。幾年后的肝損傷,也實在不知是預(yù)防無效,還是真自尋來的。他對待治療的精神一以貫之,方案是換肝。費用早已不成問題,聯(lián)系了供體,去天津換上,回來時紅光滿面,幾十年來第一次發(fā)胖了。他說很可能原來的供體愛吃肉,他現(xiàn)在也想吃肉了。
不到半年,就出了問題,需要每天藥物維持,他不去醫(yī)院,用不著。自己在家處理自己,和我說話時,眼睛盯著身體上幾出幾入的管子,自己從引流袋抽出管體液,舉起來看看成色,又向哪里注射進(jìn)一管藥,看它慢慢并入輸液管線,笑著說:“我這個病,一天一個金戒指?!彼缫咽萘嘶厝?,渾身都是黃綠。神氣卻很自如,堅信這是痊愈前的一個過程。到不得不換第二個肝時,我親見了些器官移植的事情,除了恐怖,知道這個世界的不見光處與文明的廣袤距離,也體會出其間的矛盾。天津那家醫(yī)院,有從阿聯(lián)酋來做移植的富豪,恐怕不是為省錢,而是看中了這里的方便,停車場里奧迪奔馳一類的車據(jù)說是主刀大夫們的。他死在一個低級事故上,醫(yī)院免去了所有費用。無論大表哥多么理性警醒,也不曾從金錢的力量中獲得過愉悅。以反人性的冷眼看,這近乎嘲諷。
母親臨終時勸大表嫂,說你可別學(xué)我啊,我把自己弄成這樣,多沒意思。大表嫂慘然一笑,她們是相同的人,看上去溫順,在感情上則取逆,相信不獨自苦熬下去就對不起自己。大表嫂房里有架古琴,她說從小就會,現(xiàn)在撿起來,晚上練練。我想起來大哥說過,大表哥的笛子吹得極好,全縣比賽得第一。他們或許就是那樣相識的。我以前沒見過,是他們沒心情。
在長故事《野棕櫚》里,??思{展現(xiàn)了棕熊般優(yōu)雅凌厲的一擊:威爾伯恩在夏洛蒂流產(chǎn)失敗死后面臨沒有盡頭的刑期,活著對他毫無意義,他打消自殺念頭的理由是“記憶要是存在于肉體之外就不再是記憶,因為它不知道自己記住的是什么;因此,當(dāng)她不在了,一半的記憶也就喪失,而要是我也不在了,整個記憶都得終止。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與不存在之間,我選擇悲痛的存在”。他們那些逆旅中的趕路人啊,一再選擇悲痛的存在。
(2014)
難老
我姑姑放到哪里,都是頭等的雍容漂亮。母親居然在鄉(xiāng)下見到這等人物,覺得探親假像是做夢。姑姑的三弟,我父親,念過大學(xué)、做了工程師和車間主任,在姐姐跟前,還是土頭土腦、磕磕絆絆;她大哥慣于發(fā)號施令,也要耐著性子把她的話聽完。她在娘家存著只粗瓷白碗,能盛四兩地瓜酒,喝一口,說一件事,曲起的幾只指頭都伸平了,酒碗正好見底,神色如常,只面上添些粉紅,眼里含著兩汪山東風(fēng)景所沒有的水汽。事情經(jīng)她剖析,件件大刀切白菜,弟兄們隨后再嘰嘰喳喳一番,沒有更高明的見解。
“爹,你說呢?”
爺爺在炕里,只是吧嗒著煙袋微笑,最后說了句:“他媽的!”不知道是對事情本不該如此卻非如此不可的自嘲,還是覺得某個細(xì)節(jié)有趣。他對事情的表態(tài)方式大多這樣,既含糊又清晰地影響著家庭。遇到溝坎,默默地尋一個辛苦而妥帖的法子。
父親一直羞于提及,家族的小小發(fā)跡,始自爺爺上輩從地里挖出來兩筐銅錢?;ǖ暨@些錢的過程像是等待情人般甜蜜漫長,家中的男人在集上和騾馬販子們爭得面紅耳赤,牽回好年紀(jì)的牲口,如一匹匹行走的綢緞。他們?nèi)硕噱伌?,連連生出兒子。爺爺直到老去,仍能一點不落地憶起幾十年前村中的土地交易,那些耕地如榫卯一樣咬合成起落地勢。他把它們湊起收攏,又在土改中失去,對大哥說:“俺留下的這十幾畝,零零散散,可都是好地。那些人懶,分給他們也守不住?!奔抑胸斘镆脖幌?shù)搬走了,眼看要冷,他領(lǐng)著女人孩子日日上山割草,挑到集上換錢,似乎是要給人看,他可以讓兒孫們重新穿起棉衣。待他用一卷卷零票子再次拼湊起幾十畝良田時,時興的是萬元戶了,不太有人能領(lǐng)略他的榮耀。他向我講這些,我聽不大懂,只記得最后嘆息:“俺那些地,真好啊?!贝蠼銉鹤哟蠼d我去看他最后開的菜地,現(xiàn)在是個蘋果園,里面有半個土丘被挖平,像個考古遺跡,“這都是俺太姥爺一個人兒干的”。如果他能見到東北的大片黑土,會如善知識見到智慧一般歡喜歆羨,覺得把這地犁開、播種,是天賜福分。
他七十歲上,第一次離開村莊,走到哈爾濱住過半年。見我父母房只一間,第二天弄了把小鋸和幾塊板子,挨著門口,給自己隔出個能容身的間壁?!澳銧敔斂墒莻€好老頭兒,走了怪招人惦記的。”我姥姥說,她和姥爺比爺爺年輕二十歲,看他是個老頭,“沒有他那么明白的人?!彼麕椭屯晡腋缟贤袃核?,掃過院子,就不慌不忙地背著手去街上溜達(dá),看商店里出入的人和銀行里出入的錢,飯桌上呵呵一笑,說,現(xiàn)在才知道錢是怎么變成東西又變回錢的了,原來會越轉(zhuǎn)越多的。他不怕城市,對照著日頭,沒走丟過,從誰都沒聽過的街里找到個大雜院,全是招遠(yuǎn)、掖縣、黃縣人(掖縣為今萊州,黃縣為今龍口,同屬煙臺市),尋獲了小塊的老家。
大哥三杯酒下咽喉,就犯地域歧視,左手一指埋汰我的生養(yǎng)地塞北粗野而不講信義,右手一指數(shù)落他的生意伙伴江南奸狡而不講信義?!霸蹅冞@里是禮儀之邦,規(guī)矩大”,他坐主陪的十二點方向,和他兒子一邊兒大的生意搭檔坐副陪,端起杯來,天地君親師個個敬到。我看過地圖,我們村實則在齊國,要一變才能至魯,至了魯,也就快要被人滅掉了。
《大雅·既醉》記“昭明有融,高朗令終,令終有俶,公尸嘉告”,追求長生,相信永錫難老的是我們齊人。周得太公望于渭濱,得八百年江山。山東先是鳥夷,封太公于齊,后得征伐為大國,定都營丘。周之后是羌人,太公與姬姓同體,是從西面來的周人,人民多歸,太公的子孫們,自得于腳下是禮樂的淵藪,又鼓吹倫常禮法、自傲驕矜。求田問舍,有了積攢,財富和權(quán)力一道向宗族的老人手里集中,對孝道的要求就具體而微;游牧民族的老者,不能再騎馬放牧,就讓出權(quán)力,尋帳篷的一個角落,對逐水草過活的人而言,是理當(dāng)如此?!陡窳蟹鹩斡洝穼懗蓵r要鬧工業(yè)革命,里面對永生者的描述是:永生者不能死卻一直變老,所以國家定出到一定年齡就剝奪他們財產(chǎn)的對策。早一百年,斯威夫特未必想到這細(xì)節(jié),晚二百年,會發(fā)現(xiàn)永生者當(dāng)上了獨夫,把自己的塑像和照片立得到處都是。
依照爺爺他爹的盤算,已給家譜列下八字,自他而始,沿著臍帶,向下四散,直至遍布各個鎮(zhèn)縣,遠(yuǎn)達(dá)東部海灣。他決意把所有子孫都打上烙印,在為整個家族的記憶建立一個起點的同時,也抹平了之前的過去。他知道后輩要在石碑前、供桌上、灶臺旁的墻龕里、烙刻著前世今生的面相掌紋之中世世輩輩供奉他,屏息凝神地平胸舉起三炷香,獻(xiàn)上瞪著兩只紅眼睛的面魚,繪著花紋的餑餑,久煮不爛的綠豆粉,即墨出產(chǎn)的黃酒,一個接一個頭磕進(jìn)塵土。在燒化的黃表紙里,在雪地上炸開的通紅的二踢腳碎屑里,他知道他永遠(yuǎn)位于那個散發(fā)著酒香肉香煙燭火氣叫作“年”的日子的開端。他知道他的子孫,那些相貌相近的弟兄和他們各自的女人,要被拴在同一塊土地里勞作,默默地積攢家道,聰明優(yōu)異的去讀書進(jìn)學(xué),揚顯祖宗;他們還在一片相連的屋檐底下吃和睡,若有哪個外姓人冒犯了其中的一個,都要引起他們?nèi)w的仇恨,若是哪個做下見不得人的丑事,使全族蒙羞,就摒棄于祖墳之外;他們誰都無法撕裂、斷絕這糾結(jié)的血脈和榮辱,福祚磨難與共,生來就要領(lǐng)受名字中間的那個字。誰料,那一行范字,到我父親那兒就隨意棄置了,再沒有重新拾起。
爺爺只是家計的具體執(zhí)行者,還要偶爾和兒媳直接吵嘴,互相賭些傷感情的咒,四兒一女,翅膀硬起來了一個,就走出去一個。他沒機會享受他父親的定制,去做個“尊翁”甚至封翁,只能以耐勞溫順的老者面目,一日甚于一日地接連老下去,留給他拾取的,總是等待和疼痛。
母親那次回家,在畢郭下車,見爺爺已袖手蹲在車站墻根下,身邊排列著全家的孩子和媳婦,互相拖拽,每人抱著半個燒餅在啃,這是他能調(diào)動的全部人馬。站外的人都拍手,說你們可算到了,這老爺子天天領(lǐng)孩兒們來,一等就一天。在家時,父親出門拜客,爺爺總要跟著,起初是上炕落座后捻山羊胡子微笑,到快要走的幾天,偷偷抹眼角。母親說,遠(yuǎn)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咱們不在跟前,裝幾天相,并沒盡過什么孝,老人反倒說好。父親想得開,說從古至今,哪家不是這樣。
父親愛講《鞭打蘆花》,他看的是草臺班子演的呂劇,以為說的是鄰縣的事。奶奶過世時,父親十二歲,四叔八歲。爺爺正盛年,卻回絕了所有的續(xù)弦提議,意思是家里如今窮了,少娶張嘴,留著讓這倆小的穿棉花吧。他帶不了孩子,兩個孩子各隨嫂嫂度日,只專心種地,媳婦們送什么就吃什么,夾眼前的一點點兒菜吃,舀鍋底存的水喝,刷完鍋碗,就和衣倒在炕上。
他首先失去的是次子。二大爺那年二十七八,任教員,吹拉彈唱俱精,二大娘也是巧人,兩人都生得標(biāo)致,又有對白胖兒女,過的是眼前花的光景。一九六一年的醫(yī)學(xué)也罩在躍進(jìn)余暉里,縣醫(yī)院外科發(fā)明出摘除脾臟更有益健康的理論和操作,有人蠱惑他也去摘,都無端地輕信沒有問題。爺爺沒正面回憶過這事兒,只說,那天出門打草,一路都有個小旋風(fēng)像條狗似的跟著他。天是晴的,但他聽那風(fēng)聲極清楚,左一摟,剛攏起的草堆就被風(fēng)卷走了,右一摟,又被卷走了,這報的是個兇信兒。事后,他主張二大娘盡快再走一步,找個能干的好人,自己會極力地看顧那對兒女。
姑姑和大爺都活到了五六十上下,不算夭壽。我對他們沒留下印象,母親第一次見大爺,是來哈爾濱接爺爺回去。她說,只見個大一號的你爸站在小屋里大聲喊,他從家穿來件你大姐的綠毛背心,說屋里的東西擺得都不是地方,正指揮你爸挪呢,然后就倒頭連睡了一個晝夜,叫也叫不醒,你爺爺和你爸都說他就是這樣——那大概就是大爺?shù)牟≌鳌?/p>
四叔是家里出過的最聰明的人。他年輕時被稱為“偢四”,因為別人看他讀書讀呆了。同學(xué)間打鬧,扔石子擦著了他口袋里的火柴,他就直愣愣地盯著胸前那團火焰,琢磨燃燒的原理。老師都說,數(shù)理化卷子上有多少分,他就能拿多少分,肯定是全縣頭一個考上清華北大的。到了他那年,高考取消了,他不說話,連著一個月去水庫邊上來回地轉(zhuǎn),琢磨這背后的原理。爺爺?shù)闹饕馐腔鹚僬f房媳婦,比他大幾歲才好,沒有文化也不怕,丑妻近地家中寶。四叔去世時四十幾歲,從覺出胸口疼到心臟停跳,只有片刻。爺爺削了個外圓內(nèi)方的木頭戳子,安上把,快到清明和七月十五時,在一沓沓的黃紙上叮叮叮地敲出印,燒給自己的小兒子。母親與大哥對坐時嘆道:你們四叔不光是聰明,還很浪漫。大哥也嘆氣:俺爺爺這輩子,就做了那一件糊涂事。四叔過世,父親帶著我們兄弟去接爺爺,回程時鐵青著臉,船到大連,才開口說話。四嬸堅決不肯,以之為奪志,這需要尊重,爺爺不置可否,暗示不愿再動,或許有更深的疑慮,視自己為不祥。
沒人敢告訴他我父親的消息,拖了幾年,直等到他自己問:“老三早沒了吧?什么時候沒的,你說給我,好叫我安心?!彼B(yǎng)育了五個子女,所欲求的,是如應(yīng)節(jié)當(dāng)令的親親順序,既苦作過,該有權(quán)求分內(nèi)的收獲。他的收獲,是兒孫圍坐炕桌前,媳婦們在灶間忙碌,笑聲中夾雜著幾句閑話拌嘴,而不敢高聲,怕驚動了他,窗外院中有成群的孩童嬉鬧,大門上新貼了春聯(lián)福字。須臾間,竟化作不可追的碎影。幾十年里,他不斷求其次,還是落得如地里的枯莖,這一生服侍后土,僅得到苦澀的長壽而已。尼俄柏喪子之際,劇烈悲哀,祈求,化身為石像,是因與神的激烈對峙。他面對的只有虛空,所做的向來是順從,事情既然不照心目中的那個次序來,要他額外悲慟幾場,也只得默默吞咽,無從哀告不平。父親離家求學(xué)時,爺爺問他,記不記得自己曾打過他,父親說只有一次,和四叔互相推搡到他跟前,被他一人一腳踢散了。這樣的事情,他都記得且許久不安,要活下去,只能把心中的一盞盞燈盡數(shù)熄滅,壯烈的不活,是希臘人才能做的事情。那之后,他的臉上很少有表情,每天揣著電匣子,到路邊看人下棋打撲克。我們回家看他,他問車船票要多少錢,飛機票得多少錢,估算得挺準(zhǔn),說話只說眼前的事。
我讀過首詩,大意是:一個趕車的老者說,我少年時候第一次趕車,覺得要一輩子這么活真是怕人,現(xiàn)在,我真的干了這活一輩子。我當(dāng)時正在少年,看到以后悲恐交加。炫耀年輕,是生猛世界的時尚,因為只能顧眼下,好的壞的,都要跑著去躲去搶,老人和弱者落在最后。秦國生猛,男人們自己背著糧食,以頭顱為爵位,敢賭敢干,咬牙切齒地把六王畢了,兩眼通紅地把四海一了,辦成了很多以后一千年里都覺得奇怪的事。那種年頭里,禮儀和經(jīng)驗最不值錢,齊國人看不上也看不懂始皇帝做的事,覺得他就差活埋老人了,于是在民間傳聞里給他補上。這謠造得挺好,始皇帝重明確的秩序,卻對隱性而堅韌的秩序估算不足。爺爺從來沒炫耀過經(jīng)驗,一來兒女們雖奉敬他,但并不對他唯命是從,二來,隔些年,他就趕上次生猛年代,舊的那套一再淪為笑柄。他從地上知道的,就是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人再輕狂,也沒法子欺哄天地。
父親和家里通話,盡力用山東口音,可他沒什么語言天賦,說的只是招遠(yuǎn)普通話,只在夢里還有鄉(xiāng)音。爺爺耿耿于懷沒給他置房子,就把他寄的錢攢下,在全家都快搬出村里時買了鄰居的三間房,默默盼我們能回去住上一夜。四叔的浪漫,也許是源自于此——應(yīng)該說并非浪漫,是執(zhí)行他的職守,要為子孫留下基業(yè),即便是幾塊瓦片的象征。這信念,任何革命大局均不可動搖,他的一生一世,全在這小小的村莊里,完成之后可以向上告慰祖宗,向下對得住兒孫,黃泉之下坦然面對為他養(yǎng)兒育女的妻子。不如此,就不知道自己是誰,如此了,即便無濟于事,或在眼前失去,他仍有空虛的心安,足以把四嬸家里那間小屋里的火炕燒熱,沉沉睡去。
我沒有學(xué)前教育,兒時見聞也都是從電匣子里來,里頭說社會主義優(yōu)越,美國是“兒童的天堂,老年人的地獄”,一邊玩泥巴一邊想,此天堂現(xiàn)在肯定去不了,等能去了,也老了,趕上了地獄的一部分,屆時還是留在這邊好,這邊語言是通的,想吃炸油餅買得到。那時,沒幾個人見過美國,寫這宣教的材料員也是學(xué)舌,說養(yǎng)老院吸干了美國老人的血,孤獨寂寞,只有溫飽而已。這自信也有道理,爺爺所珍重的,均被砸得徹底,也建了新體制,宗旨是人人從生到死要依附公家。他從村中領(lǐng)過一段時間的錢,都交給了二大娘家,二大爺留給他的第三個孫子是讀書種子。他講一件事,土改前村里最大的財主,是個善心人,家里常備兩個草垛,門外拴著一頭好騾子,兩個草垛給家里沒燒的人取用,騾子白借出去??h里經(jīng)研究,覺得從大局出發(fā),還是槍斃為好,有人念這財主為人不錯,放他跑了。他在外做了多年泥瓦匠,回村后,見誰家房子該修,就端著盆去抹墻批灰,分文不敢取,除此外就成天醉酒,不事生產(chǎn)。那人像瘋子一樣把全村砌得平平展展,只有自己還住著間破房。爺爺?shù)囊馑迹遣淮罅w慕五保戶,不很在意那些月錢。
大哥善觀機會,辭掉公職自己辦廠時,連城里都還沒有“私營”的概念,在長輩的指責(zé)還不絕于耳之際就發(fā)了財,買了好幾塊咯噔咯噔響的金表,挨個送,父親邊嘀咕他這樣以后能行么邊把表仔細(xì)地戴上。大爺有兩個兒子,他的二弟六七歲時感染了大腦炎,半邊身子永久癲癇,智力也留在那時。那是次縱橫關(guān)中的瘟疫,鄉(xiāng)村中有無數(shù)孩子感染,陸續(xù)死掉了。大哥說,也是我命犯孤星“上蹬下踹”才連累了他,他沒得那病,會比我出息得多。九幾年,他聽說市福利院急著買桑塔納,缺兩三萬,去提議說:這錢我贊助,換院里把我弟弟收下,符合政府收養(yǎng)條件,反正是國家撥款嘛。照當(dāng)時物價,那筆錢似乎夠在農(nóng)村養(yǎng)個人,都笑他多此一舉。十年后,他每次去看弟弟,院長都拉著他喝茶,笑說還是你老板精,可把我們虧死了,兩萬現(xiàn)在夠干甚的。我二哥覺得自己在福利院是上班,住二人間,吃穿不盡,終日背手閑逛,國家還發(fā)零花錢。爺爺對大哥說,你這事比我看得遠(yuǎn),那你再做一件事兒,你弟弟是后天的病,生孩子沒事兒,你們每支上都要有后。大哥也應(yīng)承下,慢慢地尋訪,母親聽了大驚,責(zé)怪說怎么這么荒唐。大哥說三嬸你不明白,這是要做的,成了就是又一家人家。母親看到了孩子,是個很好的孩子。
爺爺?shù)奈迤撸骨爸皇O聦O輩,也不齊全。四鄰的嬸子大嫂來幫疊紙錢,個個鼓鼓溜溜,秀氣得像她們包的餃子,不像我疊的又大又丑。山東的葬儀比我們東北多了許多煙火氣,獻(xiàn)祭用的是自家鍋里做的飯食,車上還裝了兩只活公雞,不宰殺,要它倆在燒紙時叫幾聲。從村里趕來兩位叔輩,嚴(yán)肅地彼此作證,把一張按了許多紅手印的收據(jù)和七百元錢給我,告訴我韓家村的房子早就比人多了,求著都沒人去住,光你們家就空著三十三間,倒了的還不算,好不容易才賣出了當(dāng)年的價錢。
(2012,2016改)
吃棗的老虎
對我姥姥來說,活著是無始無終的溪流,過去既不值得記憶,也不值得自豪或羞恥。她的童年在盛產(chǎn)暴民和香油的河北鄉(xiāng)下,慘烈蒼涼,孤注一擲,旱時黃土板結(jié),澇時顆粒無收,春季沒種的,冬季沒燒的,只有棗子還中吃。她照看家中幾代的孩子,給他們在睡前翻來覆去地講同一個故事:一頭虎如何慢條斯理地從腳趾開始吃掉一個婦人,還用婦人的嗓音與那家女兒說話。中風(fēng)以后,她認(rèn)不出我們了,可眼睛還是亮的,整天盯著窗臺上的君子蘭。我六七歲時,她用出奇的嚴(yán)肅對我說:“你記著,你姥姥的小名叫小梅?!弊鳛樘厥獾膶檺酆托刨?,她把通向少女時代的唯一咒語傳給了我。隔壁那間屋子里,枯坐著那個跟她過了七十六年的男人,他倆都忘了彼此還活著。
一
我姥爺民國十五年生在哈爾濱,坐穿城而過的有軌摩電,看道外園子里的電影,吃俄羅斯列巴和烏克蘭紅腸,腸里摻了一半牛肉一半豬肉,經(jīng)過熏煮,大蒜味兒刺鼻,上癮以后,一輩子都想,又和日本鄰居學(xué)會了喝味噌湯。在他跨在車沿子上,被沙塵拍打著一路向獻(xiàn)縣西城鄉(xiāng)張花村走時,只見越走越窮困稀落,“滿洲國”有三江匯聚的黑土原,這里更平,望過去黃漠漫漫,連樹都沒幾棵。他爹在中東鐵路上做技工,會好幾種老毛子的土話,掙出來在“關(guān)里家”(他們這么叫故鄉(xiāng))看很大的一筆錢。日本子打退了老毛子,溥儀“登基”,新死了媳婦,幾件事湊在一起,他爹決定歸根了。這個高人一頭的漢子,鞋賽兩條旱船,性子卻軟,從來不生孤憤的怨氣,不理睬他的氣惱,正滿意地看著前程。
姥爺眼里,他爺爺是條漢子,他回鄉(xiāng)那年爺爺正當(dāng)花甲,話在胸膛里回音,嗡嗡地響,張飛似的斑白胡子。他爺爺和他爹是同一張臉,一個用刀刻,一個使面捏。在哈爾濱時,他爹竟沒說過,他爺爺是義和拳的師兄,起過神壇,帶四鄉(xiāng)拳民攻占過教堂,拆過鐵路,拔過電線桿。二毛子跑得快,女人和孩子跑得慢,他爺爺分不清教堂的尖頂圓頂和上頭的鬼子架,直憋屈:一路上沒見洋人,沒剁到幾個人,一把推開手軟的徒弟,把女人和孩子搡進(jìn)坑去??酉拢『嚎藿姓f娘啊俺的眼迷了,他娘閉眼答道,兒你忍忍,忍忍就上天國了。再向前,他們和敗下來的隊伍匯合,說已被殺慘了,血流成河,家去吧。他回到家,把還沒錛口的環(huán)刀掛進(jìn)祠堂,等著再一次去活埋那媽了個巴子的天國。我姥爺聽完這些直打寒戰(zhàn),帶著落草入伙的快意。那刀把末端的紅綢子飄蕩于他的少年。
他一直覺得自己的生日很可驕傲,二月初二,丙寅年屬虎。他弟弟生在中原大戰(zhàn)里,像個孤兒一樣亡其生辰八字。他念過兩年私塾,這兩年夠他日后跳過詩詞看《紅樓夢》的大意,坐在辦公室里起草通知告示,畫鐵路貨運表,寫秀氣的毛筆字。他以為失學(xué)是弟妹的過錯,倒提著妹妹往墻上摔,連自己的死活也不在乎。他妹妹、我的姑姥姥,一輩子提起他都不由得發(fā)抖,除了年節(jié)和他的生日,很少上門。他樂于規(guī)劃自己的生日,六十和七十那兩次,都活活過了三天。他活到九十二歲那年的二月二十二,忌日和清明挨得近,可以少上一次墳,像他的做事:萬事不求人。白事“先生”說,我查了,你們家連開車的,三桌半吧,三桌也能坐下。
姥姥的爺爺是縣內(nèi)名士,在鎮(zhèn)上的生意只剩了家點心鋪,只能在年根兒底下發(fā)給姑娘們一包石子兒似的爐果核桃酥,后來,連管賬的都懶得敷衍這空殼一樣的東家。她家的男人,連她妹妹,就剩下當(dāng)游擊隊這條路,因為同村的仇家已投靠了另一頭。那幾間破瓦寒窯的屋子,耗子在房梁上熱鬧地打架,偶爾有條吃得肥胖的蛇吧嗒一聲掉下來,迷迷糊糊地趴在地上半天不動。蛇是神物,只能等它自己爬開,得罪了它,它會翻過來逼你數(shù)它肚子上的腳。她親眼看過蛇是有腳的,比蜈蚣還多。她還要防備陰險的蝎子,它們悄悄順著背陰處鉆到炕上來,蜇得人哭爹喊娘,有的能毒死一條壯漢。入了冬,天還沒黑,她們被餓著肚子趕到炕上硬睡,炕洞里冰涼,身上搭著薄薄一層夾棉,朦朧中數(shù)著在房頂上跑來跑去的八路和遠(yuǎn)處稀稀落落的槍聲。她見過日本兵,八路走了,他們準(zhǔn)來,由漢奸引著進(jìn)村,翻不到糧食,漢奸就教他們到磨盤壓著的干井下去找,他們蹲在灶臺上往鍋里拉屎,用壓箱底的新褲子擦屁股。日本人走了,八路又回來。有柴燒的冬夜和沒柴燒的冬夜交替,直到她長過十七,被兩只嗩吶和幾顆眼淚送著,翻過崗子去。
二
在姥姥聽來,她丈夫所向往的均是噩夢:那地方的道是石頭鋪的,道上跑著不用牛馬拉的車,女人穿露大腿的裙子或大開衩的旗袍,和洋人一起滿街走,有幾十個喇嘛臺,還有“皇上”。最怕人的是,日本兵都在那頭。可不由分說,她就被這個十五歲的男人帶了去。
哈爾濱沿江勢而建,不順南北,沒有中軸,被鐵路切作三段,成個“品”字?;疖囘M(jìn)城最先到“三棵樹”,沿途泥草房和墳地不絕,其間有熱鬧的市集和妓院煙館,五方雜處,因為操賤業(yè)的多,悲劇慘禍多,最為生動,這鐵道以外之地即是“地獄”。姥爺六歲那年,松花江水決口,半個城市為澤國,洼處的房頂冒幾個泡就陷進(jìn)旋渦,房頂?shù)暮艉奥暠阆г诎谉熇?,上街要劃船,只有南面高崗一帶安然無恙,避難崗遂有了“天堂”之稱。南崗是日光城,在夏天的白夜里光怪陸離,流亡白俄最后的高貴,猶太人的聰慧,均傾注其間。崗上有馳名遠(yuǎn)東的商場、教堂和戲院,崗上街巷蜿蜒,便道上排著石頭花壇、木頭長椅、帶彩色玻璃罩的路燈,每個拐彎上都有八面玲瓏的洋樓,木柵欄障子抵著馬路內(nèi)側(cè),柵欄后是盛怒的花,均被日本人占據(jù)?!捌贰弊稚项^的那個“口”是道里的埠頭北至江沿兒,姥爺五歲那年,省主席馬占山在此處的鐵路橋頭與日本人絕望血戰(zhàn),斃敵二百,傷敵一千,為自己贏下美名。此地因為既轄有中國大街和江堤柳岸,又有叫作“地包”的貧民區(qū),成為苦笑著的人間——他們投奔的就是這里。地包沿火車道一鋪十幾里,住的都是窮人,最闊的是拉車的、扛大包的,吃得起烙餅卷豬頭肉。住戶大多是山東和直隸人,也有窮俄國人。房子,矮的是他倆住的窩棚,一半修在地下,叫地窨子,地面上半人多高,到了冬天省柴火;高的是關(guān)里家式樣的帶脊瓦房,最闊的是房東那種紅磚灰瓦的三合院,房東正是西城鄉(xiāng)人,他們認(rèn)作叔。姥姥到這里,看著雞籠一樣的棚戶心里既發(fā)滿,聽到全是鄉(xiāng)音又踏實,雖然擔(dān)心著火,也不想再踏出去一步了。
姥爺體格沒長成,也不肯賣苦力。他當(dāng)年本可不回老家,他爹在盟兄弟的礦上給他找了個記賬的活兒,他一直指責(zé)他爹為回關(guān)里娶娘們,欲把前房兒子送下煤井以絕后患。他去電車上搖鈴賣票,電車從南崗秋林商場下來,繞過制高點大轉(zhuǎn)盤上的木頭教堂,穿過首飾匣子般秀氣的火車站,從地段街進(jìn)到道里的富人區(qū)里——他過去就在那兒住,看見不由得傷感——隔一站是花叢密密匝匝的公園,隔一站是褐色石頭的銀行大樓,一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刈叩浇贤O拢{(diào)換個方向,用推著的車頭來拉,向回開,一路的景觀和乘客皆很體面。他早起換上制服和帽子,斜挎著皮兜子和票夾,跨過地包的陽溝、垃圾山,聽到車輪子碾著鐵軌,利索地在腳蹬板上跳上跳下,來來回回于這些景致之間,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他是這條線上最漂亮干練的小伙子,報站的聲音像是唱歌。
他帶回家的錢沒準(zhǔn)數(shù),姥姥要憂郁地盤算開銷,在家時她沒管過家,一到哈爾濱,馬上學(xué)會了經(jīng)營窮日子。他倆的衣服干干凈凈,補丁都藏在暗處。對她而言,最好的局勢是月月剩下五毛,有這五毛,就像窗戶上糊的那一層高麗紙,擋不了寒氣,但落個寬慰。姥爺貼補家用的辦法是偷。鄰居大多是鄉(xiāng)親投奔鄉(xiāng)親,重血脈和名聲,看不上偷雞摸狗的閑人,可拿日本軍列上的東西,不算道德有虧。他本來就賊大膽,和另外幾個接應(yīng)著,爬上靠站的火車偷大米和煤,撅樹杈做彈弓,打日本人的軍鴿吃。她看著膽戰(zhàn)心驚,他只覺得是游戲。在懷我大舅時,姥爺終于讓日本人抓去了。
起初以為他心浮愛俏,跟個女人跑了。地包這地方,年輕男人成年累月熬著見不到頭的窮日子,易于扔下幾張嘴,跟個萍水相逢的女人去圖一時快活。有的幾年后悶聲悶氣地回來,對著已經(jīng)挺大的兒女和老了許多的女人,哭鬧一場,接著過下去,旁人還說是好事,好比薛平貴王寶釧。有的漂泊到自己都不知身在何處,突然染一場暴病,在荒村野店里躺幾天,連餓帶凍,像荷葉上的蛤蟆撲騰一下翻進(jìn)水里,就在世上永久消失了。得到他是被抓進(jìn)憲兵隊的信兒,姥姥不再瞎猜,又想來那年的火車跑得是何其快,那么快的火車從老家跑到這里也要三天兩宿。送信人又說,并不是為了什么正經(jīng)事兒,有幾個人在電車上照相,他跟著湊熱鬧,沒承想里頭有一個共產(chǎn)黨。到她下地有點兒吃力的時候,他自己回來了,又白又瘦,原來根根直立的濃密頭發(fā)成了斑禿,她上下仔細(xì)看了幾遍,冒出一句:“你在里頭吃得咋樣啊?”我大舅生下來只有四斤,被隨便取個小名叫“小崽兒”。
“八一五”降服,滿街都是日本人擺的地攤。這些日本人當(dāng)初打算移民,對四鄰的中國人謙遜有禮,像沉默的蛇一樣難以捉摸。他們落力地生孩子,如今丟得到處都是。此時我母親剛剛出生,姥姥也想去撿一個,姥爺那幾天和他那伙偷大米的朋友滿街橫行,像摔跤的一樣敞胸露懷,“養(yǎng)日本人?你去撿,我把他摔死!”他們看準(zhǔn)哪個日本人的攤上的瓶罐多,過去圍住,幾腳搗個稀巴爛。
三
生我母親那年,姥爺不到二十歲,日子雖不輕松,但不耽誤學(xué)會各種各樣的嗜好。先是學(xué)抽煙,鐵路福利不錯,貨運段給會抽的每月發(fā)兩條,不抽白不抽,他也憋著咳嗽叼著棵煙人前人后地晃,很快就落實了兩條煙的待遇,但煙癮很快突破了定額。還愛跳舞,下班回家,先卸下姥姥給續(xù)的厚棉褲,挖一指頭雪花膏細(xì)細(xì)地抹臉,買不起毛褲,數(shù)九寒天套兩條單褲,蹬上供在桌子底下的單皮鞋,往江上俱樂部去趕第一支曲子,姥姥只能小聲嘟囔“凍死你個兔羔子”。高興時,領(lǐng)著全家坐出租馬車去看戲、照相。他有過一宿輸光一個月工資的光榮,之后訕不搭個三五天,姥姥就晝夜縫活兒、編麻繩、鉸鞋墊兒,好歹撐到手里重新結(jié)余五毛錢。輸過了那次,他不再打撲克了——改玩麻將,關(guān)里家?guī)|南西北風(fēng)數(shù)番的玩法,他鄙視東北的“窮和”,牌風(fēng)很順,打得也小,他正積極入黨,認(rèn)為黨員不該玩得太大。我姥姥就感謝黨,若沒有黨,他不定作出什么禍來。
姥爺在鐵路上浸透了浪漫,鐵軌通向任何一個方向,呼嘯過田野、小城鎮(zhèn)、許多困守?zé)o望的生活,可以肆意地看,略不停留。他去哪兒都不用查時刻表,坐在家里等到別人在檢票口排起長隊時,才不緊不慢地放下杯子出門,從火車站黃色的圍墻上找到個小門,打個招呼進(jìn)去,在車輪快要動起來時才上車,好像早到片刻,就會褻瀆與鐵道的默契。
他在段上年年看到因下月臺被碾成幾截的尸體,雖然告誡家里人不許在車站上亂鉆,但他們這些男人總愛賣弄危險,在汽笛響時橫跨鐵軌,站在編組的車頭前面賣單兒。他也說不清那次怎么一個沒把住,就從車頭前的擋板上出溜下去的,怎么就居然沒軋死他。一瞬間,四十節(jié)車廂的陰影壓在他的頭頂和背后。幸好他整個身子都完整地落在兩道鐵軌之間,他總算熟悉車底構(gòu)造,本能地偏著頭使勁貼緊地面,手臂夾緊體側(cè),腦子里過著白茫茫的念頭。他一輩子沒服過誰,貼著后腦勺的轟隆聲終于給了他教訓(xùn)?;疖囘^去,他緩慢地逐個活動手腳尖,都沒事兒,爬起來看看四周,臊眉耷眼地出了站。他去肉鋪割了一斤前槽,回家包餃子,祭奠一下在車底下嚇丟了的半條小命兒。這件事,事隔多年,他才好意思講。
后來他迷上了釣魚,釣魚是好事兒。那時的松花江魚極多,江輪上常見一人高的狗魚棒子在水面倒立。他周六下班背上皮兜子就走,禮拜天半夜,帶著一身腥味開門進(jìn)來,把皮兜子蹾到地上,抹完手臉,鉆進(jìn)已鋪好的被褥睡覺,留姥姥和我母親收拾。她們逐漸盼望那皮兜子能輕一點兒,回回少說十來斤,多的時候上百條,鲇魚、草根、鯽魚、鰱子,最討厭的是二三寸來長的嘎牙子和板黃,扎手,困勁兒上來了,不知道是還在收拾魚還是夢見收拾魚。再捅開爐子,把成案板的魚推進(jìn)鐵鍋,一直咕嘟到連湯帶天都發(fā)白。這一大鍋,上頓下頓,連左鄰右舍,一起吃到禮拜三。
春夏釣魚,秋冬射獵。他那桿雙筒獵槍是東歐進(jìn)口的,棗紅木托沉重油亮,兩側(cè)鑲著漂亮的白銅雕花,像童話里的。平日槍托套著皮套鎖在大衣柜里,槍管和罐頭瓶里的鐵砂子、炒過的火藥放在床下。這槍當(dāng)年比一輛永久貴,是全家?guī)啄甑姆e蓄,姥姥那么軟和的性子也暴怒了,磨叨了一年,此時,姥爺像聾了一樣,溫柔地擦槍。他隨意跳上列北去或西去的慢車,去打大興安嶺的野兔、狍子,三江平原的野鴨子,還獵過小野豬——長出獠牙的家豬?!澳憷褷斠惠呑釉闾A四敲炊嘈悦趺礇]遭什么報應(yīng)。”我姥姥說,她晾曬過成百上千張兔子皮、狍子皮,并沒派過什么用場。斬獲多時,我媽領(lǐng)著成群的朋友回家吃熏兔子。他打獵打到六十幾歲,眼睛被雪晃得落下毛病。年三十晚上,裝上空彈,背上子彈帶,向著星空放幾槍。九〇年,某人物到哈爾濱視察,派出所把他的槍“暫時保管”了,留下張收條,他從此就老了一截。
此外,各種正經(jīng)活計,他也一看就會,沒拜師學(xué)過木匠,借來錛鑿斧鋸,就打了一屋子的家具。他在外是個嚴(yán)肅本分、信譽很好的人,毛病是不卑而亢,對弱者慷慨無度,總被聰明人的幾句奉承話支使。他自信憑著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地掙得和守住這輩子所需的一切,他從地包搬到崗上的磚房用了六年,驢車上拉著四口人和一冬天的煤,那是俄國人造的有壁爐和水龍頭的房子,有兩層籬笆墻的院子。他從平房搬到樓房又用了六年,那是全哈爾濱最早的宿舍樓,在二十年里都招人妒忌。造反派要他騰出一間時,他提著菜刀站在門檻上,指點當(dāng)先一個:“來來,你進(jìn)來一步來說話。”他不買權(quán)勢的賬,也看不起生意人,只崇敬讀書有學(xué)問的,一心一意地奉行自己理解中的文明:講理,不說臟話,不干事,自豪于他這樣的脾氣一輩子沒打過老婆。姥姥只是撇嘴“他也就是沒打唄”。他八十幾歲時,我問他是否那天覺悟到真要殺人,他的臉色再度發(fā)白,點了一下頭。
他青壯時最看不上老年人,嘲笑他爹尿頻、邋遢和老朽的氣味兒。姥姥給他洗成盆的襯褲,“如今你一樣沒落下,還不如他”,他就把目光、聽力和注意一切都朝向電視,“老虎沒牙了”。這樣的衰老之后,又經(jīng)過十年的更加衰老,在無法維系自理時,終于連自尊也卸下,忘凈了一切人事,別人聽到他的年紀(jì),都用贊美的語氣說“這個歲數(shù),可是什么都經(jīng)歷過了”。
如果向七十年前的那個小伙兒描述他日后如何整天垂著頭坐在沙發(fā)里打瞌睡,靠著運氣和一根塑料管子尿尿,他一定會憤慨地賭咒決不活成這個樣子。所以我至此閉嘴,把他送回他的好日子里去。
(2016)
桃園,地瓜
廢名小說選本近年逐漸面市,他真如一注地下的溪水流回到地面上來了。選本中都有《桃園》,且多放在開篇,甚至作書名,因為情節(jié)脈絡(luò)還可以懂,能感受到世間的凄涼,不像后面的故事羚羊掛角,臨去秋波,連感慨也不易發(fā)。我要以自己重濁乏味的話概述幾句梗概,因為直接引廢名的文字合在我的這一篇里,實在是褻瀆。
《桃園》四千個字,是說:縣衙殺場近鄰一個桃園,桃園里只父女二人,愛喝酒的王老大和十三歲的阿毛。阿毛生了?。偨o人不久于人世的預(yù)感),王老大出來進(jìn)去,暗暗憂心這個女兒。阿毛看天上的月亮,心里空空的,有時掠過山外母親的墳、來年種幾株橘樹、曾路過桃園的尼姑。臨睡前,王老大預(yù)備過兩天去問一問菩薩,振作了一些似的問阿毛想什么吃,她隨口說:“桃子好吃?!边@時,故事的語句一轉(zhuǎn),“阿毛并不是說話說給爸爸聽,但這是一聲霹靂,爸爸的眼睛簡直呆住了,突然一張,——上是屋頂”。次日的事情雖然奇絕,但是語言使用的是下坡路上的慣性:現(xiàn)在不是結(jié)桃子的季節(jié),王老大在街上失魂落魄地用酒瓶子換了三個玻璃做的桃子,預(yù)備捧回去給阿毛看看,結(jié)果被路遇圍觀的孩子撞碎了。
讀這故事能有所觸動,多半在那句“桃子好吃”上,阿毛為什么說“桃子好吃”,王老大為什么覺得是一聲霹靂——于文中也是一響有閃光的霹靂——各有各的解法,從阿毛這邊,從王老大那邊?;蛘邿o所謂:這是兩個存在過也沒什么痕跡的人,“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那是個關(guān)注強者和大勢的年代,也只有廢名這類悖時、莫須有的人才會念念不忘。
我放下這件桃子的事,從頭另說件我家里地瓜的事。
東北是路途末梢,我小時候沒什么商業(yè),也沒人干從山東販地瓜的事。東北地瓜難吃,個頭傻大,白瓤、無油,只帶點兒很淡的甜味兒,土腥味兒重,嚼一嚼,很委屈。埋進(jìn)爐灰里烤的都是淺黃薄皮的小麻子土豆或苞米。烤地瓜是小姐身子丫頭命,聞起來倒香。入冬以后,三輪車上推著大圓爐子,下面烘著煤炭,里頭像馕坑一樣煨著地瓜,我們兄弟見到就吵著要買。父親說有什么好吃的,連看了幾家,遠(yuǎn)遠(yuǎn)指著一塊,“就那塊是黃瓤的,買那塊去吧”。掰開,深黃,幾乎像西瓜一樣起沙,蜜似的糖汁沾了滿手。賣地瓜的搭訕說:“這塊打算做幌子的,讓你挑去了。”我打那就記得,他會認(rèn)地瓜,但是不吃。
幾年以后領(lǐng)我們回老家,他自己承認(rèn)了。在大娘家吃飯,他和陪坐在門口的大娘說話——山東老家里,女人是不上桌和男人吃飯的,沒人覺得有什么尷尬,女人上桌才是尷尬。“大嫂,這咸菜我天天想,地瓜我可一輩子也不想。”我們一塊接一塊地往嘴里填地瓜,皮煮得一碰就掉,瓤是通紅的。桌上的大哥也隨聲附和,他比他三叔小八歲,此時接班頂替大爺,到縣里工廠上班了。大娘見我們愛吃,說倆孩兒愛吃,這有的是,留點肚子待會兒吃花生么。確實有的是,倉房里堆了十幾口袋結(jié)白霜的地瓜干,也好吃(如今超市里十幾塊錢一小袋),過了十幾天吃膩了,就學(xué)四叔兒子的樣子,拿地瓜干打豬圈里的豬玩,豬聞聞,搖搖頭走開了。
父親從記事起,吃了一十七年地瓜,實在醋心時,撿塊鹽水泡的蘿卜咸菜嚼嚼,吃得哀哀欲絕,背地里發(fā)過無數(shù)毒誓,除了在噩夢里,再也不見地瓜了。到考上高中,每月領(lǐng)到了十五斤棒子面。他高考前合計:工不可能,不是城市戶口;兵不可能,成分不好。旁路還剩兩條,農(nóng)的一條,回家跟爺爺種地,打糧食換地瓜,他心高,認(rèn)不下;商的一條,就是背著袋子去煙臺街上賣烤地瓜。后來自己說,如果考不上大學(xué),留在縣里,能做到高中校長。他對自己的估量向來像算數(shù)學(xué)題,有甚說甚,也不謙虛??h高中校長很是個人物了,我大爺是個小學(xué)校長便沖州撞府受人敬仰,昂著頭,背著手,口袋里插一根鋼筆,總隨時預(yù)備下一套教訓(xùn)人的話等著別人到跟前來領(lǐng)取,對大娘倒法外施仁:“老娘們家,懂什么?”父親的小學(xué)是跟著他大哥在四鄉(xiāng)里游走念完的,有年過年,家長請大爺去席上坐主客,喝加梅子的黃酒,使勺子挖整雞熬的凍子吃。父親和那家孩子一人領(lǐng)到一個大饅頭、一碗肉絲炒白菜,他平生第一次吃到花生油炒的菜,詫異于世上有如此神異的東西,一輩子念念不忘。
大娘年輕時白凈高挑,家境不錯,陪嫁也頗豐,分田地定成分時都是罪過。老了隨大哥住在青島,教我妻子說:妮兒啊你買地瓜揀大的,大的甜。八十幾歲上腦出血了一次,后又奇跡似的能重新下地干活。在醫(yī)院時,有半邊身子不肯這么干躺著,想這想那,說我陽臺上還晾著盆地瓜呢,你們誰再來時給我?guī)讐K啊。大哥打個唉聲,娘你吃那東西干嘛。大娘以贊美祝福的聲音含糊地說:“地瓜好吃。”
她們于世上的活著,從做小姑娘到垂垂老矣,懷抱著秘訣般的忍耐。男人們尚有希望走出去,或自己把夢踩碎做幾件癲狂的事情來消遣,帶著莫不飲恨而吞聲的神情,盼著有人來問問自己,女人們只是安靜地從旁看著,別人從不問她們,問也不說。日本影視劇里的舊時代,多是這種男女,像很值得審美的獨特氣質(zhì)。在近似的嚴(yán)苛中,人的沉靜似乎都差不多,否則能怎么樣?當(dāng)然也有異稟,猶太人好像就總不放棄絕望中的希望,二戰(zhàn)時他們中間的一個笑話:刑場上的槍決改為絞刑,捆在柱子上的說,“看,他們沒子彈了”。我們編不出。佛教進(jìn)入中國而盛行,淺顯的現(xiàn)象,是提供了好解釋,窮苦人信了之后更加安靜和分散。至于“中國人是壓不垮的”還是早已貼在地表無從再壓,我分辨不出來,也實在不知道該不該為之自豪,起碼,出現(xiàn)在一個人身上或一個民族身上時,是不同的。何況,剛獲得一點兒哀傷之際,就優(yōu)哉游哉地玩味起來了。
(2013)
渡河入林
“過河入林”是美國內(nèi)戰(zhàn)時一位南軍將領(lǐng)的遺言,剛知道時歡喜贊嘆,覺得是很好的瀕死體驗,后來一想或許錯了,那是對部隊的命令。跳出語境,這四個字渾然天成,能聯(lián)想到人和自然界的關(guān)系——太簡慢了,應(yīng)該是人在自然中的處境。
我父親曾希望老了以后和我母親回老家去,收拾幾間屋子,種點兒花生蘋果,養(yǎng)兩條黃狗。有諸多不可行:我母親生長在城市,對農(nóng)村的恐懼大于他對城市的抵觸;他自幼負(fù)笈游學(xué),沒務(wù)過農(nóng);他們倆,也都沒能等到那一天。但他是當(dāng)真,他的思維并不簡單,是我見過的胸懷氣象最大的人之一。他青年時立志對身上的一些東西不做改變,表現(xiàn)為一些癡氣:工廠里分房子,為我們上學(xué)近便,我們家離廠區(qū)很遠(yuǎn),他就把房子退了,“用不上”;下雨,找不到手電筒,就點了盞過年時的紙燈籠,領(lǐng)著我去給我母親送傘,他工科出身,完全是從邏輯出發(fā),我在路上覺得丟人,現(xiàn)在回想,那是很感人的畫面。于公的一面,我母親多年后講,我們幼年時,他在家中拒過一次賄,而且極度氣憤,我母親說你不要就算了,何必追著個女人在街上吵,他深恨這幫新冒出來的人太看不起他及共產(chǎn)黨。那筆錢的數(shù)目,因為我覺得大到不可思議而不便寫出,當(dāng)時萬元戶就不好想象了。我反復(fù)問你記錯了沒有,然后念叨說要我我肯定要啊,讓我殺人都可以考慮啊——我也奇怪楊震那么低調(diào),“四知”這樣的隱秘對話是怎么傳出來的。除了有一年頂替為車間安全生產(chǎn)先進(jìn)個人,他沒當(dāng)過模范,所獲得的最接近于“政治堅定”的考評是“年輕而老古板”。廠里給配的車,他只下班太晚才坐,平時都趕通勤,市區(qū)到平房區(qū)要一兩個小時,通勤車的規(guī)矩是先上車的有坐,不論級別。分給他的那半棟小二樓,既然他不要,也就不硬給。他很喜歡工廠里的這種清爽,不喜歡“地方上”(他們這么稱呼當(dāng)?shù)卣┨鹉伒臒o恥。他以那數(shù)萬人的大廠為榮,造飛機,大型的是他們的夢,中型的質(zhì)量還可以,不經(jīng)常往下掉,小的更成熟,能灑農(nóng)藥,非洲小國還采購了當(dāng)轟炸機。最廣為外界所知的是簡易面包車,原裝發(fā)動機。還有煤氣罐,在煤氣站,懂行的會要求給挑個他們廠的煤氣罐,夸獎?wù)f不愧是軍工大廠。我家最沾他光之處,是比別人家多了一只煤氣罐。他沒看到,后來工廠先是分裂為兩家,造飛機的那一邊,正常情況下連年虧損,最好的時候毛利百分之五,造汽車的這一邊,鬧到庫管員可以整車偷出去私賣,終于被人吞并了。說回到他的那個愿望,如果在今天,不知道會不會也換成到三亞過冬,我想,他至少要回他的村莊上試試。
今日夏至,我覺得哈爾濱夏季比別處的天長出許多,晚上七八時以后才開始昏暗,凌晨三點多,就重新放亮起來,對睡眠淺的人很仁慈。因為幾乎沒有春季,夏天又短,我覺得這里的夏天極美好,所得的越少,越容易充滿感激。
我總苦惱于如何安放虛無的東西。今年這最短的這一夜,我用來看一束信,是父親三十幾年前從初識到婚前寫給母親的。出人意料,七十年代郵政系統(tǒng)曾發(fā)行過很精致的信封和郵票。出于對時間的不同態(tài)度,她寫的信并沒被保存下來,這就是通信的荒謬之處:珍惜記憶的人,反倒先被遺忘。
父親對感情問題,像設(shè)計機組一樣求簡明——從目標(biāo)出發(fā),設(shè)定否決條件,否決不了就繼續(xù)推導(dǎo),得出的結(jié)論是:應(yīng)該自即日起將一切交付我母親。他們通信時比我現(xiàn)在年輕,卻成熟得多,至于人格更是懸殊,我差不多就是父親在信中用不屑的口吻談?wù)摰哪欠N人。他從一開始就確立了方向,欲嚴(yán)肅、忠實地走完這條長短未知的道路。我大哥也不信他能種地,說三叔手最笨,連獨輪車都推不好。母親講,剛有我哥那年,他們回鄉(xiāng),從鎮(zhèn)里借了輛獨輪車,沒走幾步就翻到路邊。父親挪了行李,讓母親抱著我哥坐另一頭,以取得物理平衡,推起來時說:“現(xiàn)在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刻。”
至今,我也沒有走近過他的形象,十八年里,我沒有機會與他對視。和他相處的最后幾年,他透過簡潔的洞察力,對我的將來憂憤交加,我也只好依逆子的本分,抱以冷漠的自閉。他知道得清楚,打背起行李離開夜里閃著黃豆粒燈光的村子起,就與他爹視作性命的土地隔斷了。他存下了祖輩的一些守則,然后干凈利落地抹去了家族理想中的精明譫妄,過濾掉與所受教育相悖的傳說,照著他們這一代技術(shù)官僚的體系,在新的年代里建成了新的譫妄,并不覺得自己是無根的人,即便陷入絕望,仍不接受模棱兩可的經(jīng)驗。我很少講述他,因為我在講述一個陌生人。
我們那個村的男子多半是叔侄弟兄,他另一個走出去的族兄弟,我也叫叔的,因為母親高壽不肯移居,總要回村里。他的家在北京,日常駐扎香港,前一日在世界中心,后一天就掉回了饑餓童年。他說,你爸是孩子頭,大孩子都聽他的,家里一聽是跟他走的,就算去打群架也樂意。拍著大腿嘆氣:“改革開放,改革開放,可把咱老家給落下了?!?/p>
讀過一篇報道:根據(jù)對急救的統(tǒng)計,在山野里長大的人更易于蘇醒過來,大概是他們在幻覺里會回到那些景物中去,激起生命力云云。我對這個說法有點兒相信。城市給予人的是便利,并非安全感。進(jìn)山的人要準(zhǔn)備食水,計算路上的水源、在哪里歇腳。城市生活里,商店里刷卡、彼此提供各路服務(wù),是各得其所的方便,但只要拉掉電閘或一場暴雨,身為小動物的無助就回來了。我是很怕自然界的,山上的植物不認(rèn)識,哪種蘑菇能吃不知道,身后冒出個怪物叫我的名字不知道是回答好還是不回答好。
自然界里長大的人易喚起,還因為保持著拔腿就跑的原始敏感。藝術(shù)點兒說,因為生與美好都不易獲得。亂翻《紅樓夢》,賈母在中秋夜宴上叫人來吹笛子,吩咐怎樣吹才對得起這月亮,園的另一處,兩個在作詩的姑娘也悄悄聽見這笛子,同時覺得若有所失。這是無透視的水墨畫中的場景。那時可以經(jīng)??丛铝粒崖暡蝗菀子龅剑龅搅?,蓄積的情緒就得以細(xì)細(xì)密密地翻涌上來,披衣起來開窗牖或站在樹下靜聽,想鄰家的女兒或自己就是那個女兒?,F(xiàn)在簡單,打開手機,稀里嘩啦地響一氣,“怎樣愛你都不嫌多”,把流動情緒火速吸收一下就睡了。遇上危難,他腦海里彌留著童年簫管,你腦海里是臭大街的筷子兄弟,這就是分別。
前段時間,去個著名景區(qū)隨喜,不知道是幾A級名勝,大概統(tǒng)共有幾個A就是幾A,太著名了,以至于全國人民都到這里來體會世外桃源。桃源里的純凈水五塊錢一瓶,電瓶車和廁所前排數(shù)圈長隊,大家全都在導(dǎo)游的領(lǐng)導(dǎo)下在游客中心一帶晃,不隨便往深處去,走丟了怎么辦?每個人都惡狠狠地打算盡快忘記假期那頭的世俗生活。有個店主褲襠里夾著個手鼓賣旅游紀(jì)念品,用一張打印紙介紹自己說“來這里敲了三年鼓、發(fā)了三年呆”,生意很不錯,毛利高,客流量大。這真是個辦法。
“隱士”是奇怪的詞,受過特殊教育、有規(guī)則地侍奉主上為士,隱去的話就是出了問題、和天職相悖的士,和“叛徒”正好對仗。這詞兒也極準(zhǔn)確,我們沒有浪人的說法和觀念,即便隱去,也始終以士自命。武士轉(zhuǎn)為文士之后,所侍奉的東西日益抽象,漢族明君多是在士階層的選擇下形成的,如劉邦曹操——曹操自己也是士中一員,也許真不想稱帝。中學(xué)課本上,范仲淹與滕年兄借著修樓堂館所發(fā)牢騷辯誣分說兼互勉時都有公職,忠公體國是兩人的本分(后世多數(shù)時候引用錯了),真沿著被踩得滑不溜丟的終南捷徑歸隱的,起碼也變本分為樂趣,改不了看《新聞聯(lián)播》,還要彼此競爭一下誰才是本時代最著名的隱士、魯豫采訪你沒有呢。江湖之遠(yuǎn)上,誰輕聲地罵他一句,必定聽得很清楚,于山中托人傳話出來:“我早已不問世事……”
可能是因為崇洋媚外,我總覺得古代外國人的幽居簡單一點兒,沒有學(xué)點兒知識就覺得誰都欠自己的或自己欠誰的,能在閉門寫回憶錄之外干點正經(jīng)事兒,發(fā)明蒸汽機或者永動機。明朝時的法國人蒙田,在上流社會出入時進(jìn)退得體,厭倦了就把官位賣掉,去鄉(xiāng)下蓋間大屋子住進(jìn)去,向內(nèi)尋找最大的誠實態(tài)度,默想人類和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兒。國王找他,他就去一趟巴黎,草草表示完敬意就數(shù)著日子趕緊回來,像看望丈母娘。
好萊塢電影里,主角主要是和變異了的前同類進(jìn)行戰(zhàn)斗。譏笑隱士的也幾乎都是在職的士?;噬夏苋菁{不召之臣,很多臣下則覺得他們思想活躍、心懷鬼胎,不殺不足以平士憤??婆e的一大功德就是替他們找回了面子:“有幾分歪才便只會說嘴,無非只就考不中而已,啦啦啦……”
我的意思是:隱是無所謂真假的。一日為士,且生在中國認(rèn)得三五個字,且這字是從背四書五經(jīng)得來的,走進(jìn)它還是反對它,“士”都是扯不掉的概念,農(nóng)工商及賤民都沒有“隱”的概念,本身就沒人去看。人人都愛陶淵明,感謝他把詩傳了下來,像保住了個5A級景點,容自己需要吸收情緒的時候進(jìn)去作踐一番。把他和一千年后的詩人狄金森比較,就覺得他還是負(fù)擔(dān)沉重,后者遺愿把自己寫著玩的詩都燒掉,只是淘氣而已。隱士走在山里像和尚把自己封進(jìn)洞中,是強制性追求精進(jìn)。要忘掉的事情,除了身份,以知識為首要。立“順帝之則”的誓相對容易,“不知不識”就“改也難”了,那豈不是要混同于一般村氓?“性本愛丘山”的“性”自然不是天命之謂性,這個概念體系也是他們計劃忘掉的,但他們要建立什么呢?旁人對“悠然見南山”這個姿態(tài)覺得有所會心,認(rèn)為悠然之間,那一定是因為想起山外來了。我也覺得,或許是想到山外了。
我從山里走出到山外的父親,沒聽過這些胡言亂語。我那時是見到他就溜,他在病榻上嘆息:“以后不那么管他了?!比绻F(xiàn)在聽到,照樣會怒不可遏,他連見到我哥在襁褓里蜷著只拳頭,都高興地聯(lián)想向黨旗起誓,總是己所欲就大力推廣,見到別人身上有他所不欲,就想盡辦法幫人拔除??吹揭埖?,讓人等著,走很遠(yuǎn)的路回家找衣服鞋襪和包子送去,弄得乞丐大失所望。他中年時,最快樂的時光是在黨校里學(xué)習(xí),住一桌一椅一柜一床榻的單人宿舍,每天晚上看部武打片,帶回來一尺多高的筆記和論文,覺得還是做學(xué)生舒坦。他不愿見到世上還有我這等口是心非之輩,而且不巧竟是他的兒子,要反對什么就該真的去反對,無所用心,飽食終日,浪費自己和別人的生命沒有意思。恍惚間,我仿佛又看到他英俊的眉眼不快地逼視我,于是才又扯了上面的很多淡出來,情非得已,并非曲意地藏著什么觀點,請不要上當(dāng)。
(2013)
憤怒閑談
我有兩次陷于憤怒不肯自拔,從身外看都是乏味瑣碎的,現(xiàn)在回憶起來——到我終于能回憶時,覺得無可名狀,又覺得只好如此。
一件是作家余地的死。我那時年輕,肯等待不合情理的事情,正猶豫著是否要認(rèn)真地去學(xué)著做小說,像做木工一樣地做。我明白我沒有持續(xù)充盈的激動才能,萬一有,則是過頭的,會過上《荒原狼》里的哈勒爾或者《大師和瑪格麗特》里大師的狼狽生活,卻沒有配得上的才能。我那時年輕,輕信自己能耐受折磨——對這類癡心妄想,余地從來不嘲笑,肯認(rèn)真地聽,認(rèn)真地建議,一副有把握的樣子。他的死帶給我的狂怒,是所謂最后通牒中的“放棄幻想,認(rèn)清現(xiàn)實”之類的絕望:那個破破爛爛的夢早就不堪再做下去了。我不想弄清楚這憤怒中有多少羞愧的成分,畢竟憤怒要體面一些。好在沒人在乎,那是個十一假期,人人都忙著去旅游。
另一件是我母親的死。她病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垂危持續(xù)了四五十日,這讓她有時間對身后的每件事作出安排,直到她的同事送了份感人的悼詞來,請她看是否滿意,她望著那昔日的小伙子苦笑:“你覺得我堅強,也不該給我看這個啊?!倍及才磐琢?,就問我“是不是你們猜的時間都過去了”,我說早都過了,她就竭盡全力地盯著我的臉,想要記住它,但是想起來并沒地方記住我,就去看別處,她的朋友、同學(xué)和同事常送花來。這樣的事情,再加上恐懼,讓我終日怒氣沖沖。我和她像一前一后走在迷霧山中,過去,我能踏實地望著她的背影,沒想過她看到了什么,那時我即將知道她其實什么都看不到,只是為了后面的人,才跌跌撞撞地走。還比如我們根本無力討論馬上就要發(fā)生的事情,只能每天談些家里的舊事,她盡力把記憶控制在她喜歡的年頭里,這些談話,加上疼痛,使她筋疲力盡。她又問我,你以前整天瞎寫,你在寫什么?我突然難過起來,因為沒寫出值得拿給她看的東西,也只好打印了一摞給她,她翻了兩天之后,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大概是慶幸我沒當(dāng)真動過要當(dāng)作家的念頭。
那時的一些人一些事,并不是我憤怒的原因。以長者之言,各人有各人的難處?;蛘哒f,人對感情做出的回應(yīng),各有估量,即是對自己的估量,最好不預(yù)期,也不設(shè)標(biāo)準(zhǔn),更不能揣測動機。
說兩個無關(guān)緊要的。一個是最后那家醫(yī)院。當(dāng)我仍不肯松開幻想時,為了位善造瘺的專家,擠在大醫(yī)院的舊病區(qū)。母親極堅韌,可有天晚上,突然委屈地哭了起來,說她從沒怕死過,只是不能是在這么個地方,在條擠滿了尿騷、剩飯和藥水味兒的走廊里,任何人都不該死在這么個地方。第二天,那位專家找我去,說早就進(jìn)了終末期,能手術(shù)的位置也不利,起不到緩解痛苦作用,還是不要做了。他說話結(jié)巴,就在黑板上興致勃勃地畫了半小時,使我至今記得整個消化系統(tǒng)的工作原理。我們托人轉(zhuǎn)去了干部病房,那病房是給局級以上官員保健用的。干部病房在新樓,都是單間,裝潢同賓館差不多,氣氛是悠閑的?;叵胛覀儊淼牡胤?,登時明白了諸多因為所以。到了這里,實際便是放棄,而母親的情緒卻好起來,她只在乎自己的尊嚴(yán),要我趁人少時,扶著她在貼著壁紙的走廊里走了一圈,趴在我耳邊上說:“我能在這兒走,挺好的。他們愿意來看我的,就叫他們來吧。”
我們住進(jìn)去時也是個十一假日,相貌堂堂的科主任節(jié)后來上班,便要我立即搬出去。理由很體統(tǒng):這不是我們該來的地方。我最怕看這種臉色,此時卻只能苦苦求他網(wǎng)開一面,按照社會上的禮儀向他供奉諛態(tài),只記得他說:“你們家不要占著醫(yī)療資源,別耽誤我的時間,我還要去給首長看病。”我問一位醫(yī)生朋友,他究竟是嫌沒什么藥可用,還是怕我將來鬧事,該送多少錢才合適。朋友說你就硬住,他也沒辦法的,又不指著他,一個看老年病的。我封了個幾千塊的信封給他,他讓護士退了回來。第三天在電梯口碰到,并排站著,并不看我,說你這人對老人根本不盡孝心,現(xiàn)在要是去北京的話,可能會有救。同情心向來不是義務(wù),也不算醫(yī)德的一部分,所以直到這回他說出有違醫(yī)學(xué)事實的話來騙我,我才有點兒恨他。
現(xiàn)在能心平氣靜,就要承認(rèn)他看管著等級門檻,是依照職守行事,我們確實是給他添了麻煩。在那種等級里待久了,即便是好人,也難免促狹猥瑣,不太留意平常人如何度日。我那時已窘迫到無力講道理,所謂憤怒,不過是填補喪失的自尊心而已。他對我的損害,是如今回憶起那一段,只記得要羞憤交加地躲避白眼和質(zhì)詢,而想不起母親對我說的許多話。
另一個是我母親的舊同事,幾年前說她弟弟患病,來借過幾萬塊錢,并沒有利息,母親病重以后,這位同事不僅沒來過,而且找不到了。到夜深人靜,她常想這個人,覺得人世間還留了件耿耿于懷的鬧心事,就嘆氣:“她怎么不來和我說一聲呢?還不上,也應(yīng)該來說一聲的啊?!蔽液髞斫?jīng)過輾轉(zhuǎn),找到那人,還錢的事,由三個月而半年,由一年而二年,每次給她打電話,她家總有個人正病得要死,我若硬討,就等于是謀害那人。妻子忍不住,給她打電話,說了個到法院聽傳的日期,她才湊齊了,笑著說要是你阿姨我有錢的話,還該給你們點兒利息的……后面的話沒聽清,我已經(jīng)知道她用錢是投入個叫“無限極”的傳銷,只想著盡快從她眼前消失而已。
那兩次歷時較長的憤怒,表面看,只能算閱世膚淺,因不理解而生褊狹:勢利等級和欠錢不還,都是……起碼現(xiàn)在是人之常情。這確實很像小孩子見到下雨阻擋了出門玩耍時的氣憤,成人不氣憤,不是因為拿雨有辦法,而是接受了沒辦法。有本領(lǐng)或心胸的人,就算高舉振六翮,但天是沒有邊際的,恐怕總逃不脫落入憤怒,因為我們的世道上,有那么多的人之常情:比如那個令科主任自豪的首長,幾年后,僅僅因為件韻事就在京丟了官,而且還連人帶床笫被抬到網(wǎng)上示眾和奚落,他本是學(xué)人出身(研究的是馬列主義),恐怕也要不解和惱怒。漫畫電影《復(fù)仇者聯(lián)盟》里,危急時需要班納博士立即變身綠巨人,條件是觸發(fā)憤怒。班納博士說這容易,你們不知道,我其實一直很憤怒。讓世路上的健兒說,則是對自己無能的不滿。世路健兒處理憤怒,要趕上前去,或者說翻身過去,錙銖必較,加倍奉還,不僅精神頑強,頭腦與手段強健,記性也很好。而我連記仇的本領(lǐng)都沒有,剛講過那兩個人,一個只記得姓,一個忘了長相。
那以后至今,我被詐騙過、被勒索過,因為生活在哈爾濱,遇到的以野蠻無恥為社交戰(zhàn)妝的男女尤其的多,時常要面臨勢利的漠視鄙視或勢利的討好奉承,還長期被不認(rèn)得的人代表,但憤怒越來越短小。大概偽飾久了,分不清他們詐騙勒索漠視辱罵的那人還算不算是我。何況,他們只是需要去詐騙勒索,對象湊巧是我,如果我只為自己憤怒,而對“一個相當(dāng)長的……階段”里的其他都情緒穩(wěn)定,還不如情緒一律穩(wěn)定的好,也公平些。那兩次歷時較長的憤怒,或許是我由一個人變成一個典型中國人的過程吧。
此外想來,還有些后怕。在那兩次憤怒里,我似乎有過不顧一切將怒氣傳染出去的欲望,說不好是打算毀壞公物還是傷害不甚相干的人,起碼不太在乎,真做出來,也會有自以為充足的理由,那些理由,是標(biāo)準(zhǔn)的歹徒似的理由。文明人待在野蠻的世界里痛苦憤怒,然而,野蠻人待在文明的時代里也很憤怒。
(2014)
無罪無罰
我們家這五六代人里,沒出過英特邁往的英雄,也沒有叛逆、天才或瘋子,搜檢上百年里各支上的記憶,無兇殺、無孽情、無橫禍,都是些可勾銷的瑣碎恩怨,子弟們出外考學(xué),到鄉(xiāng)派出所政審,只發(fā)現(xiàn)某位姑老爺涉嫌破壞軍婚,還是抗美援朝時的事,叫愛聽故事的人看,實在一籌莫展。我的先人在亂世里不甘沉淪,苦熬中仍有堅持和盼望,才守住看似風(fēng)平浪靜的福祚。如今流行的話題,是飽暖之后思罷淫欲而談?wù)撔叛觯巳硕记榫w激昂,像自己被誰耽誤了似的。按說,他們不約而同地取嚴(yán)肅拘謹(jǐn)?shù)剡^活,也應(yīng)有所信奉,但據(jù)我所知,好像并沒有。
我老爺爺(爺爺?shù)母赣H)是唯一從事過相關(guān)行業(yè)的,他已無科場可赴,就在村里做起了風(fēng)水先生,也算回復(fù)儒的本業(yè)。這行業(yè),妙在模棱兩可,自孔子起就沒有說破,治禮作樂是色勃如也、足躩如也的體面天命,而堪輿之類法術(shù),是“可說呢”或“你說呢”,正好朦朧地掩護禮樂所不及,撐起來莫名畏懼和低微希望,也留下了陽儒陰道的含混里子?!盀殛幍卣撸妩S相乘,五氣凝結(jié),負(fù)載江海山林屋宇”,不知道他充任溝通神秘職責(zé)的口碑如何,鄉(xiāng)下人營造陰陽宅,并不真挑揀,也沒多少選擇,他的工作或許是以象征性為主。他六十歲上得了重孫子,長房大哥還記得幼年跟老爺爺去相地,據(jù)他說,儀式很繁復(fù),畢竟是山東人,老爺爺?shù)纳駪B(tài)相當(dāng)鄭重,雖然此時已建國,我花開過百花殺,均不可成精。他親手選定了自他而始的祖墳,還請同道來交換意見,均勘察出這地穴雖有幾般不是,但最出息念書人了。又牽著我大哥的手說你別往心里去,你的命雖重,不是念書的料。
我爺爺講,他二大爺活著進(jìn)過鬼門關(guān)。已經(jīng)沒氣了,停了半宿又緩醒過來,說到了那頭堂上,判官一見,和另一個同名同姓的弄混了,著小鬼押了回來。鄰村確有個同名同姓的,是出五服的本家,確在那晚暴亡了?!读凝S》的許多回目,就出在我們老家,爺爺只講過這件親眼所見的。講過這事兒,他問我大哥:“文君兒,你信不信人死了要到陰間去?”他此時胃里有東西越長越大,市醫(yī)院的醫(yī)生是大表哥的同事,說別給咱姥爺動手術(shù)了吧,下不來臺的,張羅了一箱子杜冷丁,說這歲數(shù)擴散很慢,到疼時再打。大哥把他接到青島家里,每日抱上抱下,越來越輕,爺爺不好意思地微笑,“還是咱爺倆好啊”。他一輩子只看住地上的事情,他爹識文斷字,他不認(rèn)字,他的子孫又都出外念書上班,便整整做了七十年四輩子人的莊稼活,比別人多活了這幾十年,也只是多耐了幾十年的辛勞。此時此際,知其不可奈何,又無事可做,天上面地下頭,更分外與他無關(guān)聯(lián)。大哥每日擺兩桌子飯,抱著肩膀看爺爺努力地吃,搖頭說我心情不好時做飯就難吃?,F(xiàn)在回想,我到長輩家串門,都是只見祖宗牌位神碼,連個供灶王爺?shù)亩紱]有。大哥說,咱家沒有拜神仙菩薩的,只拜祖先。
我聽人講一位大人物,進(jìn)了廟雙手合十,沖金像朗聲道“我信仰馬克思主義,你信仰佛教,咱們相互尊重”。好倒是好,但好不過壓根不進(jìn)去,有如下象棋,大人物和大人物,既代理不同的道,又沒有多么融洽的關(guān)系,也沒有必須談判的糾紛,是不朝面的。
我進(jìn)廟拜過佛。五六年前,母親的一位老同事給我打電話,問我是否打算到廟里為我父母做法事。她曾幫母親聯(lián)系過一次,行話大概叫“超拔”,為眾生舉念,拔出苦海,含義是很動人的。母親講,那次同做的還有個極哀痛的女人,同事說她那個難,不像你家,她丈夫是車禍橫死的,很不好超脫,要在下面受好久的罪。母親就默念父親的名字,說你在那頭那么多年,要是有能力,就幫幫這女人的丈夫,這么年輕,太可憐了。我記得,她講這事兒時,因為找到個可以當(dāng)人和父親說話的地方,很是興奮。于是,我就回答我去。
母親的這位同事,應(yīng)該算居士,個子很矮,斜挎著舊書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是什么,說話走路都快,領(lǐng)我從角門進(jìn)了尼姑庵。這庵名字也叫寺,在座寺旁。那寺是名剎,在南崗東端上風(fēng)頭,都說此地是龍脈,當(dāng)年,為抵制洋人在龍脈上建教堂破壞哈爾濱的風(fēng)水,修了這寺來抬杠。這傳說很愛國,雖然愛國愛出龍脈來了,但是愛國是很容易愛出龍脈來的。幾年前,市政府在兩百米外又建了條十幾米高的鋼鐵黑龍,該龍破土而出,獰厲森然,一臉拒賄的正義,這也是模棱兩可的巧妙,究竟何意,是振興老東北工業(yè)基地還是別的什么,怎么偏偏修在此處,“你說呢?”網(wǎng)上關(guān)于這座寺,還有不大好的傳聞,附有“文革”時批斗老方丈的圖,老和尚項戴“什么佛經(jīng),盡放狗屁”的牌子。據(jù)稱,旁邊穿干部服的和尚是個造反派,便是他引紅衛(wèi)兵抄了寺毀了像燒了經(jīng),改革以后,又是他來出任新方丈。女居士說:“寺里的和尚不行,吃喝嫖賭,什么都干,做法不靈。”雖然我認(rèn)得位開同性戀酒吧的和尚,但不好說人家嫖賭,吃喝是準(zhǔn)的,寺在市中心,和尚們的夜生活,附近居民樓上看得一清二楚?!岸疫€貴”,這也是準(zhǔn)的。寺里有座金佛,信士弟子捐了千八百萬,質(zhì)量極糙,法相有點兒像相聲演員劉流,洗這佛那天,香火和花露水味彌空,維持治安的警察指著最前排的觀禮席位說:“五萬一個,得造多少孽的來買這個?”那時寺外的樓房還只賣一千二一平。她領(lǐng)我到庵后一間屋里登記繳費,尼姑面有菜色,將(大概是)一百八十塊錢上冊,檢查過我?guī)У墓┕?,囑咐了幾句。居士抻脖子看簿子,說今天真好,只有你家一份,又說,有多少份都是一樣的,佛光普照,阿彌陀佛。
我們被一位小尼姑引著,從木樓梯上了佛堂二樓,開間近兩百平米,三面龕里供了大小佛像,燒著許多香燭,地上有數(shù)排蒲團。小尼姑把我報過父母名諱的牌位立在正面三座佛像前,碼上供,留一塊掰開預(yù)備施食,焚了香進(jìn)爐里,又給我三支長的舉著,命我一直跟著她,她拜便拜,她起便起,她行便行,叫上香時再上香。我悄悄問居士其他尼姑吃飯去了么,居士說不吃晚飯的,一會兒就都上來。一會兒上來時,嚇我一跳,陸續(xù)有三十多人,皆盛裝袈裟。于是唱誦之聲不絕于耳,給我一冊,要我也跟著念,我看,是曾當(dāng)詩讀過的:“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祗樹給孤獨園……”一部接一部,在她們的女聲唱詠里,香燭煙霧,一起一伏的背影,遠(yuǎn)處就顯現(xiàn)出黃金墁地的園,七重行樹,大放綠真珠光和珊瑚琥珀光,被琉璃折射出億萬日光的城,有個詞叫陶醉,就是眼前光景。這一場下來,約有八九十分鐘,對尼姑們所持的端正莊嚴(yán),只得答以唯命是從。前面的尼姑,二十許年紀(jì),圓圓的后腦泛著一層淺青,耳鬢和細(xì)頸仍是女兒家。除了領(lǐng)頭的幾個中年尼姑,大多是在她的年紀(jì),都是清瘦而面色蠟黃,還有幾個背不下來,要悄悄看袖子里的經(jīng)——黑龍江農(nóng)村大多不缺吃的,這種臉色,很久沒見了。我欲感慨,但連忙想這感慨太冒昧愚蠢,我既能理解隔壁油光滿面行世間法的和尚,也該敬重過午不食的舊時女兒家,雖然仍是不能去信。又一聲響,銅的回音未散盡,她們已列隊下樓去了。此時只覺得頭皮發(fā)麻,通體如被燭光洗過一遍,仿佛經(jīng)歷了大事,無處道謝,樓上又只剩我和居士了。她領(lǐng)我從來路出去,帶上門,道一聲珍重,就向著龍脈的反向去了。
此事我當(dāng)隱私。抄經(jīng)之類,帶信不信,也該是隱私,可既然在朋友圈里散布鼓吹,想必已是時尚。時尚是民意所呈的強權(quán)嘴臉,還是遵從好。呂緯甫說遷虛無的墳不過是足夠騙騙他母親,我則干脆抵賴說是我母親假借我做的,委托我騙一騙她或我自己,那樓上的燈燭,圣潔到魅惑,但我仍未覺得能促成與神異的溝通。祥林嫂捐過一條門檻后就欣然了,使人覺得,類似儀式對世人有慈悲,但寬慰人的那后一半和威脅把人鋸開的那前一半,俱為一體——我這是愚蠢和傲慢,不勞有信仰者指出。
我舅媽娘家祖?zhèn)餍呕浇?,在她彌留之際,教中姊妹到病房外禱告,預(yù)備升天堂的姊妹跪在病房左面默誦,將來要下地獄的教外家屬坐在病房右面嘆氣。教友里有位大學(xué)教師,拉住我母親說:按說我不應(yīng)該這樣講話,可你嫂子嘴上信,到現(xiàn)在了,卻還在埋怨別人,你如果信主,會比她的境界高。給她留了個電話號,弄得她很尷尬,覺得有哪里對不起舅媽。舅媽和幾年后大舅的葬禮,均由唱詩班主持,家屬沒有機會哀哭,孝子沒有盆可摔,準(zhǔn)備講話的單位領(lǐng)導(dǎo),好不容易才暈頭轉(zhuǎn)向地擠進(jìn)去致了個悼詞,猶猶豫豫地叫了聲同志,旋即覺察不大得勁?;浇涕T里的儀式和感人處,與佛家將無同,沉浸其中,也會有被洗過的痛快。我回老家的村里,當(dāng)年除夕放電影的禮堂,不等人拆,就和前朝遺址一樣,只剩了二尺高的基座。沒人住的房子,塌了一面山墻,把灶臺水缸都扣在里面,像不再等待什么了,也才相隔了二十年而已。只有教堂是新瓦房,院門口掛著紅黑字木牌,仿佛一級有關(guān)部門。有人很憂患地和我形容基督教在農(nóng)村的發(fā)展:誰家一死人,他們就去落忙,還幫著干農(nóng)活,慢慢地,村里人都親近他們,這很危險。我也沒好意思問危險具體指的是什么,你這么憂患,怎么不也去幫著收苞米,群眾自然也會和你親近。
母親病中,拗不過另一個同事,被拉去農(nóng)村見一個陰人。那老婆子家在城郊,母親也跟著叫她“大姐”。接過幾百元,大姐置辦了桌雞魚俱全的農(nóng)家席,給裝了兩大布兜瓜子干菜,舉著大煙袋說,今晚就做夢去那頭,探看探看你要緊不要緊,下次你來,好好給你破破。在她們那行,這叫“頭道杵”,后面會由幾百而幾千上萬。她那同事,十年前因丈夫外遇結(jié)識了這老婆子,后來破鏡重圓(破鏡,是再圓上也是個破的),認(rèn)為是老婆子作法所致,為這老婆子連房都賣掉了。王林法術(shù)拙劣,而那些聰明人都去結(jié)交,因他據(jù)有權(quán)錢運行的交點,去見他的,誰是為看抓蛇?可又不能不看,坐下直接談事,太不尊重規(guī)矩,看完抓蛇,合過影或磕完頭,權(quán)錢經(jīng)居間而過手,事情悄悄辦成了。王大師此番敗走,有點兒悲秋,強人們感受過動蕩,沒準(zhǔn)會真的唯心起來。至于那老婆子,頂多認(rèn)識個副縣長,于治病無益,當(dāng)晚的夢沒什么起色,被我母親識破,前后只得幾百元,收益還不如個農(nóng)家樂。
“有不是騙人的”,母親訕訕地說,她指我大姨的娘。我大姨是和她自少女起的朋友,那年,她們倆在奮斗路的教堂院里玩了一天,晚上在大姨家過夜,炕上排列著大姨的四五個弟妹。忽然,老太太從床上直直地彈坐起來,用并不是自己的聲音數(shù)落說,這倆小丫頭白天去了老毛子的喇嘛臺,帶回來不干凈的東西啦。母親嚇得真魂出竅,大姨疲倦地示意她別作聲,一會兒就鬧騰完。我不知道她家的大仙是黃是白,也問不得,已知大仙傳了兩代,不知如今在誰身上。我見他們老姐弟幾位家中都有供神主的暗艙,初一十五,都各自焚香燒紙。大仙的優(yōu)點是起效快,易于理解,像憨厚的貪官,“給錢就辦事”。那時黑龍江都是流民,沒有寺廟,關(guān)里來的苦人只得求諸野外生靈,大姨的母親要養(yǎng)許多幼小的嘴,只有“頂”個仙換來大餅子,子女燒香敬奉的,也有一份是母親。
這類事,沒人敢跟我姥爺提,即便只是“寧可信其有”,他也要破口大罵。姥爺上了八十歲,威風(fēng)略減,舅媽才敢去教堂做禮拜。少有像他那么單純的無神論,并沒有論證求索,也無任何組織撐腰和利益矛盾,就是惡狠狠地不信,也沒聽說他上過墳,姥姥每年到十字路口上燒紙,要靠他睜一眼閉一眼。到給他辦白事時,議論該按什么程序,原則是從眾兼從簡,從他的意志來說,也不會太在乎,會囑咐那頓飯菜要好,不許愧對親友。對這些事,說來說去,緣起個“怕”字,一輩子的功夫都下在活著的這邊,對彼岸關(guān)注太少,像個小學(xué)生玩了一學(xué)期之后怕期末的考試。而他天生不知害怕,起碼沒有流露過,誰拿他都沒辦法。
親身經(jīng)歷和感官所得,經(jīng)常是判斷標(biāo)準(zhǔn),但又最不可靠,抓蛇這種下流的且不說,“五餅二魚”之類,日后的宗教改革家努力重建可以思議的場面,說是那奉獻(xiàn)精神感染了隊伍,都拿了私藏的食物出來,于是就都飽了。話雖如此,可信神不是長征,求的是個確定預(yù)期,怎么還要自己帶餅?zāi)兀?/p>
超級體驗,現(xiàn)在最易得,吸入點兒化學(xué)制劑,戴個VR頭盔,由內(nèi)至外的感覺、思想和行為,連帶價值體系跟著全變了。再說回我們老家,前年還是去年,幾個過路的瘋子,在麥當(dāng)勞理直氣壯地當(dāng)眾打死了人。老家人,常鼓吹山東人是漢人德行的標(biāo)桿,從GDP到文明禮貌逐項地笑話我們東北,如今出了這件不光彩事,我不免立即打電話回去騷擾?!罢媸?,真是……你說現(xiàn)在這人呢……唉,他們是哪里過來的來著?你那兒挺冷了吧?下雪了么……”他們在電話里期期艾艾。
幾個瘋子信的,所謂邪教,意思是有相對不邪的正教。正教者何,世間經(jīng)驗不能論證根本,尋找些從屬性的特征,一是教義高明,二是少作孽兼不殺人,三是,嗯,勢力已經(jīng)很大,既滅不掉,只好承認(rèn),世界這么大,誰都獨吞不下。要說殺人,正教也有亂殺人的歷史(我說亂殺是我不信,信的要說殺得有理),還有正在亂殺的,也有人抖手說那不是母(我)們教的,真正的母(我)們教熱愛和平,如何如何,視殺人狂為臨時工,和中醫(yī)愛好者的腔調(diào)相仿。要說教義,更是杳渺,能流布不是因為玄妙,還要靠足夠直接易懂,搔到了時代和民眾的癢處。至于勢力,都有個可以燎原的過程,只要近在麥當(dāng)勞鄰座上,就惹不起。
我們這兒相對邪教沒那么多,真的不算多,按咱們的精神狀態(tài)和天地不仁的程度而言,教徒本該像糖尿病人一樣多,這也算是我花開過百花殺的好處吧??孔儜蚍ńo人新體驗,靠儀式的光怪陸離,靠提成分銷手段,大吹大擂地把捷徑塞到人胸前,總之,凡借助人的軟弱和盲目起家的,都有點邪。至簡的道理,比如說,就我老爺爺?shù)男袠I(yè)來說,自己家選墳地也只能挑個差強人意的,哪有那么多種上死人就能長出皇上娘娘來的?“這地這么好,你給別人相干嘛,回家把你爸爸掐死埋里頭不完了么?”(王玥波語)
所謂終極問題,我家里人或許都沒有嚴(yán)肅思索過,似乎也無能力。我所見到的,是他們大多敬惜德行,不因力微而放棄,面對無常,各自鎮(zhèn)定坦然,我以他們并不完整的精神生活為榮,便是為此。
(2016)
死者儀仗
我母親六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了她姑。她站在她大哥(我姥爺)家昏黃的燈泡底下,費力地打量著屋里的一切,猶豫再三,終于把手伸進(jìn)棉褲褲襠,掏了個蟈蟈籠子出來。那只綠油油的蟈蟈經(jīng)過一晝夜火車的顛簸,初次見到光亮,沒頭沒腦地叫了起來。母親對這個魔術(shù)場面念念不忘,五十六年之后,她錯過了與姑見最后一面,姑姥心臟病發(fā)時是獨自在家。
我的曾外祖父是俄國鐵路上的工人,經(jīng)常到境外修路,能說一口海參崴話。日本人霸了東北之后,他舉家遷回了獻(xiàn)縣老家。姥姥的村子和姥爺?shù)拇遄酉嗳ゲ贿h(yuǎn),過門后,對曾外祖父家中描述為“死人,結(jié)婚。結(jié)婚,死人”,那兄弟倆屢屢斷弦,總共討了五房媳婦。姑姥和姥爺、二姥爺都是最初的原配所生。姑姥的乳名叫“小仙兒”,打小有一只眼害了病,蒙著塊翳,看東西常歪著頭,神情迷茫。她跟爹、后娘和帶著娃娃的二嫂過活,其時二哥已到哈爾濱去投奔大哥,二嫂是后娘的親外甥女。于是,十八歲時,她就嫌剩下的日子總沒有頭。
姥姥那次的任務(wù)原本是接二姥爺?shù)募揖欤褷斠苍阼F路上班,所以她倒不怵坐火車。雖然是媳婦,但遠(yuǎn)來是客,她在婆家,妯娌間不用說是有點兒感激的,公婆也各有各的心思,都是一團和氣。只有小姑子默不作聲地跟著打點行裝,二嫂抱孩子一走,只剩她一個姑娘家守著倆老人過活。姥姥把姑姥拉到一旁,小聲說,你也收拾你的東西,俺來的時候,你大哥說了,叫把你也接上哈爾濱去。其實是她自作主張。小仙兒的臉上,才流過一絲喜色。
她隨著兩個嫂嫂,第一次出門就坐了火車。到哈爾濱以后,二哥慢騰騰地把家小搬走了,剩下她在大哥家住著。我母親印象里,姑那時候大概找了份保姆之類的活兒,早上出門去,傍晚才回來,她家離省委很近,大干部家里常要用小阿姨。姑姥后來尋的婆家是轉(zhuǎn)業(yè)軍人,比她大十幾歲,在亞麻廠工作,掙得不低。姑姥爺個子高大,憨厚和氣,姑姥一輩子雖沒享過福分,婚姻不算憋屈。姑姥嫁人后住在近郊,先頭生的是一對兒雙胞胎女孩,沒養(yǎng)活,后面又連生三個小子。她還在工廠車隊干過一陣“大集體”,車隊不是汽車隊,是排子車隊。母親在展覽館的陡坡上見過她拉車,瘦小的身子裹在棉襖和棉帽子里,在結(jié)冰的路面小跑著抻著車把,把輛堆滿了貨的推車往坡下面送。展覽館離工廠還有十幾里路。虧了那些年拉車,她才有了后來每個月幾百塊的勞保。姑姥識字,一生從不示弱,不哀嘆家境拮據(jù),手里有什么就過什么的日子。自頂門立戶起,她的家計始終沒什么結(jié)余。大兒子和三兒子還在那廠子上班,廠子說倒閉不倒閉,每年總要放幾個月長假,剩下的時節(jié)只開得出幾百元來。家里最大的收入來自姑姥爺,因為是離休,每月有一千多塊。姑姥爺雙目失明以后,多少年都沒有出過家門。
我姥姥總同情姑姥有那么個老二。她家老二在東北話里叫“酒魔子”,酒魔子是放棄生活或者被生活放棄的一種人,他喝大酒起先喝跑了媳婦,然后把爹媽攢的房子也賣掉了,索性搬到吉林一帶的農(nóng)村去了。親戚們只有在他回城借錢時見過他,老二怕他大舅我姥爺?shù)钠?,只敢去找大舅媽,姥姥塞給他一點兒錢,囑咐他既然回來了怎么也該去看看他爹媽。姥姥扒著窗戶看著這個家伙剛出樓門就晃晃蕩蕩地鉆進(jìn)了出租車,替苦命的小姑子嘆了一口氣。姑姥臨終前一段惦記的心事是該給這個老二辦上低保,給他置上一個歸處,但是至今沒有人見到他。跟在她身邊過的是老三,老三性子好,在工廠那次載入史冊的大爆炸里落下了精神刺激。這些年,他所受的刺激越來越深,發(fā)病的時候把家里砸得更加破爛,不發(fā)病的時候就加倍地愧疚和沉默,所幸的是媳婦少有的賢惠。
姑姥心臟病去年曾發(fā)作過一次,“三根血管堵了兩根半”,醫(yī)院要她支架,家里連住監(jiān)護室的錢都拿不出,正躊躇間,姑姥說我剛七十二,怎么著也還能再對付活一年,回家。今年過完春節(jié),姑姥爺先她死了,姑姥坐在簡陋干凈的屋子里,歪著頭看著老頭子的遺像,像他臉色有什么。送殯的在路上人們都說,這“重喪”怕是免不了了。果然到初冬姑姥死的時候,相距不過九個月。
老三面色平靜地說,我每天回家,我媽都要在屋里喊一聲:“三兒,你回來了”。昨天晚上回家,黑著燈,沒人應(yīng)聲,我知道壞了,進(jìn)屋看我媽躺在炕上,叫她她不應(yīng),用手一摸,涼了。要不是三舅突然凄厲地笑了一下,我還真以為他的病好利索了。
親屬見到姑姥是在殯儀館的外頭,準(zhǔn)備裝車送去火化。城市的葬禮通脫,一般從簡,但怎么也該告別一下,可這事兒大家都沒有挑剔,告別廳租一次要千八百塊,親友卻不過二三十人。二姥姥家的兒女是她在河北帶著長大的,感情要更深一些,她的兄嫂都是八十往上的年紀(jì)了,沒人敢通知。姑姥臉上撲了一層厚粉,像她也不像她,花四百塊錢雇來的陰陽先生大聲喝道,孝子孝婦留神,眼淚不能灑落亡人身上。開光,鉸開系在兩腳間的線,紙棺材蓋子便合上了,從此,就要在另一條艱澀如青果的路上了。
姑姥和姑姥爺寄存骨灰的地方在城郊一個鄉(xiāng)的村民公墓,一年租費只要一百來塊。這個公墓是一座磚瓦窯似的樓房,里面是成排沒有柜門的架子,樓前有一大塊開闊地。送殯隊伍到達(dá)時,兩三個掖著嗩吶和笙的吹鼓手正守著一攤灰燼取暖,看到陰陽先生給童男童女開光,吹鼓手湊過來,把手?jǐn)n在棉套袖里吹了一個悲調(diào),這調(diào)門熟練極了,和著紙人紙牛躥起來的火苗子,把眾人的心吹得一開一闔。在城里,人情份往已經(jīng)簡化到了最極端:婚禮和葬禮?;槎Y,什么時間,到哪個飯店,隨禮,吃飯;葬禮稍有不同,什么時間,到哪個殯儀館,隨禮,告別,一般關(guān)系并不參加吃飯。說是“蓋棺論定”,其實一把灰抓到匣子里去,大家就已經(jīng)開始淡忘了,“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死亡的公平和冷漠真讓人無話可說。
姑姥第一次發(fā)病剛緩過來的時候,給我母親講道:她在昏迷之際,真真兒地瞅見自己的爹穿著干凈的青布棉襖,臉上紅撲撲的,笑著喚她:“仙兒,別在這兒遭罪了,跟爹走吧”。她聽那稱呼親切,仿佛回到了獻(xiàn)縣家里,真想要便跟著去了。可是她馬上又聽到娘(她的繼母)的聲音:“仙兒,別聽你爹胡說,這是什么地方?你還不到時候,趕緊回去?!彼判盐蜻^來,又還了陽世。她想起兒時放風(fēng)箏的那個下午,線突然被風(fēng)刮斷了,那白紙扎的鳥兒“呼”的一下躥到更高的地方,然后便側(cè)歪著膀子向西飄,也不知是自己愿意,還是硬被風(fēng)裹了去。
(2007)
欣欣姐
住大雜院時,我的記憶還連不成線。我上了半年學(xué)才會寫名字,在那以前,我和后院野地上的婆婆丁、黑星星一起,按季節(jié)發(fā)育,與院落中的一切同時開放和委頓,常常覺得世上只有我一個人。后來,識字為我建立了記憶,也改變了保存記憶的形式。
我家所在的那片房子,原來是所小學(xué),我家和姜姨家是同一間教室,居中砌一面墻,我家在這面的墻底下放了一張桌子,在釘子上掛了一幅畫,姜姨家在那頭的墻底下放了鑄鐵床。我們這邊刷成淡綠色,姜姨家刷成淡粉色,在離屋頂一尺的地方用滾子溜了一圈花紋。姜姨家比我家要好看。到了冬天,家家封窗戶,在兩扇玻璃窗之間填層鋸末子,到了開春時候,鋸末子上落一層灰。她家的鋸末子上鋪了彩色皺紋紙,紙上均勻地擺著幾只塑料鴨子,當(dāng)外層窗玻璃結(jié)了一層冰凌時,看著像萬花筒。初冬的中午,我午睡前要轉(zhuǎn)到她家窗外,用指頭不停地對著幾只塑料鴨子敲,一直到欣欣姐聽見,從窗戶里沖我擺著手笑。
欣欣姐比我大八九歲,那時上中學(xué)了,在我眼里接近成人,連我哥都敬畏地稱她為“欣欣姐”。我只記得她溫和、安靜,常常把她的長相和畫上的張海迪搞混。
大院的居民都沒有電視,套在皮套里的電匣子每天除了“小喇叭”和重復(fù)兩遍的評書《三國演義》,沒有我能聽懂的東西。父母們的消遣是串門和串門之后關(guān)起門互相議論,我隱約能聽懂他們的話時,時常聽到他們說起欣欣姐,“就欣欣不知道”。
“能不知道么,全家都知道,連小胖都知道,能瞞住她一個人兒?”
她家是在全院拆遷之前搬走的,姜姨家的姨夫是空軍,轉(zhuǎn)業(yè)安置在青島。于是她家的事情就可以公開說了。欣欣是姜姨姐姐的孩子,姜姨兩口子不生養(yǎng),她姐姐家連著生了四個女兒,就把最小的欣欣抱來。姜姨的姐姐也是我們的鄰居,我們都跟著欣欣姐叫大姨。除了對欣欣姐而言,兩家離得只有十幾步遠(yuǎn)。
“糊涂?!蔽夷赣H說。
幾年以后,我母親到青島姜姨家做客。講起姜姨家的姨夫脾氣不好,經(jīng)常在飯桌上呵斥欣欣姐,她就一邊掉淚一邊吃飯。姜姨說你哭完了再吃,這么不把胃吃壞了么。欣欣姐說我不吃他以為我和他賭氣呢。這時候,關(guān)于她的事兒已經(jīng)不瞞她了。
又過了幾年,聽說她上了師范學(xué)院,在一所重點中學(xué)教英語。
又過了幾年,她和同校的一名男老師結(jié)婚了。姜姨也是暴烈的脾氣,微笑的時候像一座安靜的石頭獅子,提起這個姑爺,扁著嘴搖搖頭:“我說她,她不聽啊。”
又過了幾年,聽說欣欣姐死了,得的是婦科癌癥。她生過個男孩兒,病是在孩子三四歲大時查出來的,丈夫和她離婚離得很直爽,因為她的病,也領(lǐng)走了孩子。她前夫和再婚的妻子早就認(rèn)識,或許和這病互為因果。那癌像一顆靠著陰郁蔓延的種子,從小就埋在她靜悄悄的身體里,跟著她一起發(fā)育,青年女人的體格健壯,惡化也就更快。她臨走前很想看看孩子,但是誰都聯(lián)系不上前夫。
還是只剩下了姜姨夫婦兩個,他們原本希望撫養(yǎng)一個孩子來抵御衰老,卻在衰老到來之前就把空虛和失去的滋味都嘗過了。他們想將外孫子當(dāng)作念想,據(jù)說那個孩子已經(jīng)不大認(rèn)識他們了,到過年時登一次門,拿到厚厚的壓歲錢就站起來走了。在人前,他們盡量保持體面,在小小的陽臺上種滿花。他們和哈爾濱的大姨一家走動得勤了一些,誰都不提起欣欣,像是坐在一個陰天里。
我不敢再明白過去以為自己明白的事兒。人無論是付之一炬還是化為泥土,不過是相同的重量,在變換著方式,該脫掉的脫掉,有些東西散進(jìn)空氣,被不同的人呼吸,他們訴說的方式變了,期待有人為他們再落一次淚也好。哪里又是已經(jīng)被一切人淡忘的欣欣姐?
我時常覺得無地自容。
(2011)
隔壁
鄰居是比較韌的關(guān)系,熱絡(luò)也方便,陌路也自然。我剛才想起來妻子娘家隔壁住過個老漢,她從小叫爺爺?shù)?,前些年死了,問她怎么死的,她就告訴我是怎么死的。
起初隔壁住著老兩口,老漢姓韋。那單元樓是回遷房,層層戶數(shù)不同,戶型(當(dāng)時叫格式)千奇百怪,有迎面是影壁一樣的廁所,需側(cè)身繞進(jìn)走廊才是廳堂的,有三間斗室葫蘆一樣串起來的,簡而言之,用住戶的評價,“這他媽就不是人設(shè)計的”。老兩口家還算規(guī)整,進(jìn)門一個沒窗戶的小屋,一左一右廚房廁所,里面連著臥室,術(shù)語叫“一室半”,兩口人好住,再多一口不方便。老兩口有一兒一女,早結(jié)婚了,不住一起。沒怎么來過,老韋頭的老伴死了之后,更不來了。
妻子那時是個小姑娘,總不記得帶鑰匙,放學(xué)就敲韋爺爺家的門,他永遠(yuǎn)在家。她發(fā)現(xiàn)他頓頓吃煎餅卷大蔥,就一碗已經(jīng)烏黑了的醬,吃到碗邊兒上結(jié)了一層柳絮。她也討半張煎餅咬著玩兒,脆的。聽見走廊鑰匙響,就把作業(yè)收起來,喊一聲“爺爺再見”,邁門回家。鄰居們說老光棍兒也不像個過的,鍋里燉點兒什么時,就端一碗送過去。老韋頭也到她家里來過,借電話使。那時安電話先交兩千四,然后去電話局,給師傅送煙,商量吉日,師傅才斜挎著皮兜子到家里來,前后十分鐘的活兒,嘴里哼哼著“悠悠歲月,欲說當(dāng)年好困惑”。我們當(dāng)玩具瞎撥著玩,根本不知道一分鐘是一根雪糕。老韋頭當(dāng)然不安,沒人給他打電話,他連條魚都不養(yǎng),能和他說兩句話的,除了鄰居就是個老工友,差不多年紀(jì),又瘦又小,每半個月來看看他。
他是給個老太太打電話。老韋頭掛上電話回家,從門縫里張望到第十幾次,老太太躡手躡腳地上樓來了。是個挺齊整的老太太,哪里和死了的老韋太太連相似的。大人說小孩兒少看,寫作業(yè)去。有幾次,老太太晚上沒走。妻子的房間和老韋頭家大屋隔道墻,她耳朵靈,幾乎要聽到牽??椗?,但那頭也沒有動靜。
老韋頭再打電話,老太太來,接著,他那個姑娘就來了。四十幾歲,胖,先踩著門檻氣急敗壞地喘,用眼睛瞪完這個瞪那個,然后罵,樓下的大院里都聽得到。涼亭里的人搖著扇子,仰頭覷看。妻子放學(xué)回家時,在市場里迎面看見老太太半走半跑,老韋頭的姑娘在后頭追,追幾步,大概又不愿意就追上,彎腰在地上撿起個石頭,朝老太太的方向扔。她嘴里罵的話,妻子聽了覺得丟人——有些女人罵街是這樣,她覺得很風(fēng)光,旁人倒害臊。罵走了老太太,關(guān)起門來細(xì)細(xì)地罵老韋頭。
老太太再也不來了。老韋頭的姑娘時常來,空著手,前后遠(yuǎn)近地巡邏一圈。兒子仍然見不到,十年了,沒見過兒子。準(zhǔn)是不缺房。
老韋頭成宿成宿地咳嗽,嘶嘶響。他姑娘放心了,不用來了。那個又瘦又小的老頭來得很勤,看不過眼了,就住下。妻子隔墻聽見他倆晚上嘮嗑。
“去醫(yī)院吧,開點兒睡覺的藥也行?!?/p>
“沒用。疼啊。滿腔子都疼。你摸摸!你摸摸!”
“我不用摸?!?/p>
……
“那我明天陪你下樓溜達(dá)溜達(dá)去,明天暖和。”
“不下樓了。過幾天就死了,還有什么可看的?就這么著吧?!?/p>
她那年正高考,聽了之后,想到人的一輩子原來是這樣,就抽抽搭搭地哭了。
過了幾天,隔壁有人出出入入,老韋頭總算是死了。他姑娘兩口子搬進(jìn)來得很快,幾乎有“哧溜”的一聲,她也有一兒一女,兒子等他倆身子底下的房子亦等得很急。和這家半新不舊的鄰居彼此不打招呼,并沒什么不自然。
再嘮叨幾句:人不如意,容易看誰都欠自己的,至少會習(xí)慣原諒自己,滿眼怨毒,覺得誰都該讓自己幾分。這與得意時喜歡刺激和賞玩他人的嫉妒為樂的人很般配。而兩種人,經(jīng)常是一種人的遇時和未遇時?,F(xiàn)在的許多事,不外乎是這原本是一種人的兩種人撞在了一起。
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讓許多好像有意義的道理施展不開。事非經(jīng)過,一定有許多事兒別人不知道,但從隔壁的片面觀察來總結(jié),兩個子女,就體驗而言,一個是零,一個是負(fù)數(shù),加起來是負(fù)數(shù)。當(dāng)然也有相反的故事,父慈子孝夫義妻賢,守著個病人,耗盡家財,都過得不人不鬼,電視上看見,眼圈泛紅,偏過頭看看剛吵完架的蓬頭老婆都順眼了幾分。智識過人乃至超逸絕塵的人鬧家務(wù),常遭人嗤笑,好像什么都是假的。實際上,哪有人敢說“吾有何患”呢。
(2014)
升平街
老城里的貧民聚處,是塵世氣息最熾烈頑強的地方。“老道外”沒多大,入夜看,是燈火里黑掉了的一小塊。之前二十年造城造得太蠢,只有這里沒被開發(fā)商相中過,如今被日益神話,成為城市精神。這里物價實在,小飯鋪均歷史悠揚,經(jīng)濟衰敗久了,人人都不著急。
終于還是要拆遷,做生意的不愿意挪窩,怕破了風(fēng)水,這一次由不得誰。按照征收辦的說法,還“負(fù)隅頑抗”的老鋪面,門掉了半扇、窗戶上少塊玻璃,也不修補了,能撐一天算一天,說不定哪天晚上,就被伙人扒掉了。也好扒,推土機已經(jīng)在隔壁響了數(shù)月,墻早酥了,一推就倒。
我視北三菜市場為道外的精神旗幟。市場幾百步,每個攤子都有點兒來頭,從南頭進(jìn)來,左面賣瓜子干果,右面賣煎餅,向前是幾家塑鋼窗圍成的流動車,賣海產(chǎn)和蠶蛹。有家溫州人開的菜店,葉菜都叫不出名字,也不懂得吃法,主顧本來也都是溫州人,他們在這些本地人賺不出錢的街區(qū)里賺走了許多錢。還有專做天津果仁的,現(xiàn)殺活雞鴨的,做槽子糕的,賣牛羊肉和下水的,炸魚烀狗的,切面鋪,熏醬店,澡堂子……擠得中間只容兩三人并排,冬季下水井口結(jié)了很高的冰,走起來更慢。近來,每到北三一次,都發(fā)現(xiàn)攤子少了幾個,記憶也跟著就被抖落了一些。前幾年在一個業(yè)余畫展上看到幅油畫,畫的就是冬季里的北三市場,很想買下來,但找不到畫家。(以上2016年補記)
我的朋友李晚黎一輩子足不出戶,待在他市場盡頭上的家里,他生于一九七四年,死時二十五歲。我是世間少數(shù)幾個記得他的人。升平街垂直于北三,他家在街上一座灰平板居民樓的三樓,打開房門,是條狹窄的走廊,不對稱地分布著四個小房間和廚房,走廊盡頭是廁所,廁所右手是他的房間。這在當(dāng)年是套很大然而并不讓人羨慕的單元住宅。
我們——我和鼓手,愛去他家的原因是:李晚黎永遠(yuǎn)在家。
如果是夏天,他就有力氣親自來開門,如果是冬天,他姥姥會來開門。他姥姥同他面貌近似,他的父母彼此也驚人地像。這家人和那個街區(qū)的許多家庭不同,出奇的安靜,從不爭吵,甚至很少交談。我認(rèn)識他那么多年,卻幾乎沒見過他哥,他哥的名字也好聽,叫晚旭,那時正忙著準(zhǔn)備結(jié)婚,他的嫂子將要搬進(jìn)來住。在他死后,我進(jìn)到他的房間,出于慣性,還能清楚地看到他坐在雙層鐵床下鋪上喘氣,微笑的眼神像兩塊玻璃,同時,他在這個房間里也消失得比從沒來過還要干凈。
李晚黎兩歲時被一口熱湯毀掉了整個呼吸道,當(dāng)時,一個垂死的嬰兒,仍不足以從醫(yī)院獲得一支青霉素。挺過來以后,他的肺只有五分之一還活著,呼吸的強烈震顫慢慢頂開了胸前和背后的骨頭,形成兩個鼓包,總覺得像有什么東西要破土而出。他的胸前有個不愈合的創(chuàng)口,到了秋天,要插一根管子進(jìn)去,他終生只能朝一個方向側(cè)著身子睡覺。他曾自嘲地撩起背心展示他三十公斤的體重,濃密的頭發(fā)貢獻(xiàn)了大部分。
他是我哥的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按照規(guī)矩,我要到十六七歲才有資格和大我五六歲的人來往,雖然他長得比實際年齡幼稚許多。當(dāng)時,他已度過了生命力僅存的年紀(jì),體能正每況愈下。即使在我上了城市另一頭一所糟糕大學(xué)以后,我們還是每個禮拜都在他那里聚會,因為我格外喜歡道外,還常常單獨去。他姥姥總說起我一頓就吃光了他們?nèi)翌A(yù)備吃一個禮拜的炸丸子。有一回,我在花鳥魚市場花二十塊錢買了一只幼貓,裝在車筐里騎到他家,打了盆水把貓身上的屎洗干凈,貓溫順地站在盆里,說明已經(jīng)是病貓,于是第二天就死了,被裝進(jìn)盒子里,扔到樓下的垃圾堆上。
我想要說明一下,我們幾個都明白他病得越來越重,但并沒有同情之類的情緒,也并沒因此珍惜過自己的健全,否則,一個像他那樣的人,是不可能沒有察覺的,彼此間也就不會那么自在。他用一個比方來概括自己的一生:“像連續(xù)喝了四大杯白開水。”
我哥講,李晚黎是他們班上最淘的幾個男生之一,因為不能跑跳,淘氣的方式是制作鐵絲槍、水槍和摔炮玩兒。到了三四年級,不能再走路上學(xué)了,他所講的外界,也截止到那時候。
我第一次去,應(yīng)該是為看一支電吉他,上海產(chǎn)的“美聲牌”。那個年代,中國還沒有代工廠,都是照著廣告圖片按自己的理解做電吉他,有像凳子的,有像琵琶長牙的,但上海人總有上海的腔調(diào),更細(xì)膩些。那支吉他一千塊錢,他也是借的。他在自己的木吉他上裝了個拾音器,做了個音箱,照著雜志上的圖焊了個失真裝置,裝在木頭盒子里,至于延遲一類周邊效果,對他來說有點兒復(fù)雜。他爸是個電氣工程師,對求他修電器的,因為懶,總叫來人把他家的拉走用,那時家家的電器都相同,拉走的就不再送回來了,他家到處是電子元件和壞掉的家電。他修我的吉他時,翻過來看看,說下面的那個線圈斷了,繞起來太麻煩,干脆掐掉,只連剩下的那個,就算修好了。
還有就是他有一臺電腦,現(xiàn)在回憶,這說明家里人對他挺好,我們在上面輪流玩《大富翁2》和《DOOM》。他不大看電視,不能久坐,喜歡捧著收音機聽中央臺國際廣播和音樂臺。我?guī)А兑粝袷澜纭方o他看,上面報道R.E.M.和涅槃,他說早就在廣播里聽過。他也彈吉他和寫歌,和我寫的交換了看,誰都不好意思說什么。我從個樂器店只用了電子節(jié)拍器的價錢買了臺插五寸軟盤的機器,給他看,他說這叫音序器,和電腦連上能做MIDI,就送了給他,他說這玩意能玩一段時間,可以晚些再死。我沒留意他的話。
我見過一次他被搶救時的樣子,他的臉呈現(xiàn)出一種死人的灰色,他爸木然而麻利地把氧氣插到他的鼻子里,在他身上動了一些我看不懂的手腳。半個小時以后,他又重新坐起來和我閑聊。那年,“十一”期間就下了雪,雪又厚又黏,半個小時之內(nèi)化成黑色的積水。我正在家里鑲一塊玻璃,鼓手打電話給我,他在電話里憤怒地喊叫:“他媽的,李晚黎死了?!蔽一叵肫饋硭?jīng)一再談?wù)撍劳?,?dāng)然早就開始積攢安眠藥片了,我知道有些決定要死的人和你談?wù)撟詺⑹窍M銊褡杷?,有些人則不是。在路上,鼓手不停地咒罵,說他就那么在家躺了兩天,我做了手勢,表示一切我都明白。
下雪前是他身體最虛弱的時候,他的遺書分好幾天才完成,他的字寫得不錯,練過,他感謝我們讓他去死,并且客氣地要我們盡可能地在遺物中挑選自己喜歡的東西。我拿了他所有的手稿和日記,猶豫再三,那把吉他太破了,其余的一切會被丟掉。
那之后的幾年,我和鼓手,跟一些不固定的搭檔,組成了許多失敗而不知名的樂隊,扛著樂器箱子追趕無軌公共汽車,在大學(xué)校園和工廠文化宮尋找演出的機會,給別人的夜生活做背景聲音。在我看來,他寫的歌詞實在沒法譜成曲子,我把那些本子塞到床底下,和與某個女孩的通信捆成一卷。
第二年冬天,我騎車回學(xué)校,突然明白在我虛胖的青年時代里,從來沒有體會過愛情,甚至無從想象,這是我們之間的又一共同點。突然間,便難過得無法抑制,立刻跑回宿舍寫了這首簡陋的歌:
他一直嘲笑
我拙劣的詩篇
愛就是胸前
綴滿鮮花;
死亡(可)真奇怪啊
像完美的琴弦
無數(shù)披散游牧
相繼而來;
紅檸檬冬天
最后看一眼秋千
愛正從胸前
開出鮮花
……
(2007)
崗下景物
哈爾濱的地勢,南高北低。每隔幾十年,松花江江水豐沛,嫩江、“二松”(“第二松花江”,即松花江吉林段)也一起往上漲,平時的瘦水蒼蒼泱泱,終于成災(zāi),大城就有化作半個孤島的危險。
老市民所說的道外區(qū),大多是指承德廣場以北、景陽街以南的靖宇大街商業(yè)中心。民國、偽滿洲國時候,是聞名關(guān)外的樂園,是名伶?zhèn)冏詈笠粋€碼頭,是名妓暗娼的葬身之地,熱鬧得使人惆悵。有一家挨一家的魯菜和清真飯館、澡堂和電影院子,布棚子里日夜響著什樣雜耍,還有一架旋轉(zhuǎn)木馬。關(guān)里出來,還要往北去做夢的漢子,在這海市蜃樓里勾留一番,山盟海誓,胡說八道,次日清晨,踩著一地紙屑跌跌撞撞地上路了。山上、礦下、野地里回來的,也來此混個醉飽,不知東南西北,通體舒泰,染一身臟病,甚至丟了險中求來的富貴和性命。賣苦力的、小商販、外地逃荒來的流民混居在電氣燈光以外,稱呼道外為“地獄”,也有此一說。哈爾濱為人傳頌的,是洋人的文化和建筑,既無法傳遞,又無力保護,只有道外才是這座城市的真正發(fā)源和歸宿。新中國之后,“天堂”“地獄”俱為一體。人心里還是隔閡,在鄙視的鏈條里尋找安慰,道外區(qū)和太平區(qū)合并,依舊例統(tǒng)稱為道外區(qū),居民還是喜歡分開說道外和太平,并不遵從行政區(qū)劃。
靖宇大街為脊,兩旁小街巷,分南北從頭道街排到二十道街開外,以二三層的舊樓居多,沒有整飭和規(guī)劃,一樓的商鋪時而開張、時而倒閉。這里的很多地名,圈里、桃花巷、薈芳里,聲張著暗示;樓院的格局,伸到院子當(dāng)中的是一對樓梯,接著二樓上的一圈長廊,叫“圈樓”,平房肚大巷口窄,核心是公廁和自來水管,居民自己就管它叫“王八大院”,現(xiàn)在都拆得差不多了,以至于開始仿建。大院里的居民依據(jù)各自的想象力,建小廚房,搭吊鋪,只留一條夠自行車出入的狹長過道通院外,遇上火災(zāi),消防車在街上干瞪眼,圍觀的行人能看到一股股黑煙,“云深不知處”。相隔十年,陸續(xù)著了兩場聞名全國的大火,不是意外,是遲早要來的。過去的幾家大商店,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同濟、向陽和百貨大樓,一個接一個關(guān)閉了,剩下的臨街門市批發(fā)勞保用品、醫(yī)療耗材、機電設(shè)備,日落而息,行人就少,連路燈都沒了。在這個沒有交通路網(wǎng)的城市,一條昔日干道竟連車都不堵了。老街坊站在胡同口透氣兒,相顧著說:“你看,靖宇街上的人,和逛中央大街的就是不一樣,走路姿勢都不一樣,眼神都不一樣?!?/p>
老道外還有拉腳的三輪,車廂是鐵皮和塑料布圍起來的,小的單排座,大的對排座,也有帶個發(fā)動機的,駕車人可以把腳蹺到車把上,還有帶煤爐子和煙道的。十字街口,花鳥魚市場兩頭兒,幾輛車湊成一個個“個”字。
“十二道街?!?/p>
“遠(yuǎn)呢,五塊?!?/p>
“三塊吧,都是三塊?!?/p>
“也行。”
除非下雨,講價是象征性的,允許這種車跑的地方,都在三塊錢的半徑里。說好價格,蹬起來,無視任何信號、限行和交通路況,取點對點的直線,斜跨過馬路殺將而去。
道外最有名的,是各種各樣的小飯鋪。從靖宇頭道街起,每道街都有幾家名店,遠(yuǎn)遠(yuǎn)看,東倒西歪的臟亂門面,里面則站的地方都滿了。這些店都很小,歷經(jīng)十幾、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也有,和城市歷史一般長,依舊守著自己的手藝和“老臥子”。想要單純地、不帶任何引申意義地吃一場口滑心順,就得去這樣的店。小飯鋪都有一兩樣拿手招牌,或者自創(chuàng)發(fā)明,或者是用料精細(xì)、調(diào)理獨到。小吃是相對選料和技術(shù)苛刻、不計成本的大菜而言,有誠心,有個琢磨勁兒,兼不松懈,都能做得不錯,但也因此,真想與眾不同,脫穎而出,也不大容易。按照俊義的說法,道外不住大干部和大款,下館子掏的是干干凈凈的血汗錢,嘴刁,不好糊弄。就說排骨包子吧,頭道街頭橫著條幾十步長、兩庹來寬的小巷,叫“張包鋪巷”,就得名自包子鋪。價格比狗不理的還貴,只賣半天,憑票供應(yīng)。這包子,說難,難么?也不難。選帶脆骨的排骨,切小塊兒,下醬、蔥和餡,比正常多找點兒油和咸口,樣子上不求多少個褶,里面有排骨誰還管你外面多少個褶兒?但是這簡單的拌餡、火候上,就有竅門和講究,哈爾濱多少家排骨包子、灌湯包、小籠包,都沒站住。在煙廠大上坡拉一上午煤,才橫下心來吃這幾個包子。當(dāng)然那是他十年前的話,后來包子鋪迅速擴張,開了幾家氣派的分店,一是不需要再排隊候座,二是包子里的排骨竟有了臭氣,一位廚師說,普通飯店都承受不了鮮排骨,能弄得你吃不出來就是本領(lǐng),看來這包子鋪懶得堅守這本領(lǐng)了。這也是為什么許多飯店不能做大的理由之一。另一個道理,就是東北人常說的:多少是多???再如景陽街、靖宇街的紅光餛飩,我認(rèn)得好多發(fā)自內(nèi)心擁護的人,可東北物產(chǎn)有限,沒有機會理解鮮蝦、蝦子這類材料的用法,說餛飩不錯,也只能說是相對不錯。他家可以副盛名的是棋子火燒和酒味干腸。我最后一次去時,已經(jīng)是準(zhǔn)備拆遷了,后灶比前臉大,幾排架子和灶眼,極幽深,里頭殺個人外面都聽不出來。以北三市場命名的“北山酒樓”覺事很早,對面剛修建了巴洛克步行街,就搬了進(jìn)去,飯口上很省心,賣得全是熏燒冷葷,擺在玻璃櫥窗里,手指、過秤、切,拎一箱子啤酒回座位上等著。變成大飯店以后,除了一次制松仁小肚忘記放香油,沒發(fā)現(xiàn)大的失誤。
俊義開著家沒有名號也不掛幌的餃子館,從江沿走到長春街,打聽“不掛幌的三鮮餃子”,都知道是他家。哈爾濱人愛吃餃子,也可以說是很會吃,南方提到哈爾濱,就說“哈爾濱餃子”,好像成了一個流派。也許,當(dāng)初山東、河北人把各自家鄉(xiāng)的竅門帶到這里,山東的豬肉大蔥蝦仁三鮮、沈陽的豬肉酸菜、河北的茴香韭菜、回民的牛肉大蔥和羊肉胡蘿卜,又發(fā)展出若干本地做法。他家的餃子不便宜,比以價廉為號召的餃子館貴一半,一個簡陋的小飯鋪,賣餃子更貴,俊義有點兒自豪。
他的三鮮餡兒秘方不是自創(chuàng),來自“解放前”的名店“范記永”,和“獨一處”原本一脈??×x媳婦當(dāng)年在公私合營的飯店面案上,在官是共青團員,在私算勤行子弟。那個年月,多少家業(yè)都一個屁崩沒了,誰還寶貴這點兒紙上的豬肉蝦仁韭菜,獻(xiàn)給國家算了,她學(xué)會了這原本傳男不傳女、傳兒媳不傳姑奶奶的方子。國家改革,飯店“黃”了,俊義媳婦帶著兩手手藝和腦子里的半頁方子回家。六七年間,俊義在老娘留下的臨街舊房子里支幾張桌子,居然一直到盤下相鄰的幾間鋪面。道外的幾十樣名吃里,有他一家。
他家的餃子只賣三鮮這一種餡兒,配幾個涼菜和冷葷。還擅做干腸,一拃來長,一根切一小盤,比秋林的干腸粗,因為現(xiàn)灌現(xiàn)吃,水分也大一些,有嚼頭且不費腮幫子。灌肉是和剁餡一起進(jìn)的,新鮮,賣肉的鼓吹排酸法,他去看,原來就是稍微凍了一下而已。肉好,用不著猛料重鹽,不需要加承德調(diào)料市場里的增香劑,勾出香氣壓住腥味即可。切一盤腸,拍黃瓜,蒜,兩瓶不涼的啤酒,人多再加個干豆腐和手掰肝,一人一盤半斤三十個餃子,沒醉沒飽。
冬天,接受提前預(yù)訂的速凍餃子。在窗戶夾層里貼一張紙:“三鮮餡凍餃子”,全家包得哈欠連天。他回絕了分店和增加花色的建議。分店,開到別的地方,特別是離了道外,縱然是這個味兒也不對;其他的餡兒,沒有多少年下來的方子,兩碼事兒,何況人家就是奔著你家這一口來的,不一定圖新鮮。一次不對,反倒拐帶著三鮮人家也不吃。范家無傳人,這方子和來歷也非他獨有,所以他的餃子館就沒名字,只有一種味道。有家資本大的飯店將“范記永”掛了出來,別人和他說,他笑笑,他家好吃么?好吃你咋又來了?
道外的街巷,頭道街到二十道街,長春街至太古街,仿佛俊義掌心里的紋路。
他上面的五個姐姐都是六十往上的人了,老娘只在晚年生了他這一個男孩兒。他那會兒,“慣”孩子的人家少,從小什么活兒都干過,早晨打發(fā)出去,餓了就自己回來。一天的大子粥都在鍋里,一盆土豆絲在桌上,誰吃就去缸里扯張煎餅,挖一勺子醬就著吃。要是貼大餅子燉江魚,全家都早早回來等著??×x守著鍋臺,埋著頭,肩膀一聳一聳地,把鍋吃進(jìn)去寸許深,碗一丟,“娘,我走了啊”。晚上回來,從大炕上搬下滿床的衣服,里間屋是娘和姐姐們,他和爹睡外面。有時候出來進(jìn)去,家里幾天只看炕下有鞋,沒見他的人。
他十四歲上長成了猛人一頭的漢子,我姥爺家的菜窖就是他幫著挖的,我大舅結(jié)婚的家具,也是他給打的。他手腳極大,嘴也大,笑起來是真正的長嘯,于寂靜中也悅耳,讓人覺著像是道士的修煉。沒事兒的時候他愛白話,“我小時候嗓子可好了,音也準(zhǔn),文工團的老師讓我去考專業(yè)學(xué)校”。這事兒確實有,他四姐當(dāng)年就在團里唱小生,很紅。后來呢?沒有后來。后來他進(jìn)了工廠,后來工廠黃了。
俊義媳婦家也在道外,就在靖宇街上住,娘家人口碑不錯,院里有戶治跌打的街坊,姓陳,從流放地偷偷跑回城里,用的是她家的購糧本?,F(xiàn)在陳郎中是有名的骨科老專家,常送秘制的膏藥過來,“這個和我醫(yī)院產(chǎn)的不一樣,里邊兒真是虎骨”。俊義娘看姑娘手腳結(jié)實,相貌樸實,和自己兒子連相,行。
生丫頭那年,“計劃生育”最緊。他是單傳,頂著挺大的壓力。孩子是在家生的,收生婆也是街坊,認(rèn)識,比醫(yī)院放心。前前后后一共花了十二塊錢,和一大盆雞蛋,俊義咧開大嘴笑了一氣。姑娘也好,眼睛大,手長腳長,將來是大個兒,也高興。只是還得接著生兒子,他超生兒子時不知道受的是什么處理。家家的日子過得都差不多,誰也不跟誰顯擺富和哭窮,能吃上飯已經(jīng)比以前強多了??×x有使不盡的力氣,一雙巧手從修理自行車到縫襪子,都可以。他看門外壩下的江水流得不緊不慢,前幾年偶爾看看,近些年一坐半晌,他想這江水如果看自己,又是在什么時候流過去的,是在哪一段兒上呢?一晃,再一晃,竟然二十幾年出去了。
工廠既然黃了,他去找工商局上班的鄰居打聽過,他這算再上崗,能減免費用,再不掛牌子,簡直什么錢都不交。只是開飯館,得有間房吧?姐姐們知道他要供兒子上學(xué)、娶媳婦,不和他攀,然而這么一個里外兩間的小房,已經(jīng)住了四口,還能開飯館?
俊義家住的這樓,起碼有五六十年,優(yōu)點是墻厚,舉架也高,有三米八九。他出來進(jìn)去地看了幾天,在紙上劃拉來劃拉去。他的辦法不新鮮:搭吊鋪。道外的住戶,甚至小飯館,幾乎都搭吊鋪。房子不大,孩子越來越多,沒有旁的辦法。吊鋪一般沿承重墻架一塊板子,板子下面用三角鐵支住,有點兒像火車上的硬臥,再準(zhǔn)備一架梯子,白天在底下起居,晚上爬上去睡覺。
俊義的吊鋪有點兒復(fù)雜,他要把一層房子變成兩層。這老樓沒有地下室,他把地向下挖了一尺,修了臺階。朋友給他送來幾根板材市場上踅摸不到的粗方子,用方子做柱,頂起一層人能站直的臥室。老房子窗高,上頭還有小半截的窗戶通風(fēng)透光。原來的廁所、手盆、馬桶,也都被他“舉”到了上面。改上下水路、電路,木工、瓦匠,都是他一個人,除了背沙子、倒殘土,俊義一個工也沒雇過。逢人來參觀,他總讓人猜猜樓上的樓梯在哪兒。然后大笑著拉開大衣柜的一扇門,里面露出一截窄而陡的樓梯。他這吊鋪是聞名遠(yuǎn)近的名著,誰家破土動工,都來向他取經(jīng),他顧問了好幾個類似的項目。
房子雖然盡量擴大,來吃飯的還是要排號。姑娘出嫁了,飯館里手忙腳亂,忙得覺不夠睡,添了幾個人手,地方又不夠。這時候的門市房價格已經(jīng)一天一個樣,辦法還是得在家門口想。鄰居見是他買房,要了個公道價格。這一次搭吊鋪,俊義又下了很多心思,根據(jù)經(jīng)驗做了不少改進(jìn)。
小店上了“軌道”之后,肉菜面、干鮮蝦仁乃至調(diào)料,都有固定的供應(yīng),兒子可以獨當(dāng)一面。也學(xué)他,先生了女兒,后生了兒子,壓根沒有單位,帝力于我何有,罰幾個錢就是了。兩個孩子滿地跑,買了很大的學(xué)區(qū)房??×x突然閑下來了,站在飯館的當(dāng)間兒,他那魁偉的身子礙事了。他出門向西,去花鳥魚市場,每個地攤都認(rèn)識他。他看看地攤上的表幾點了,再看看有沒有民族唱法的歌碟——這年月,道外市場里還有人賣VCD和磁帶。沒有,都是賣黃片兒的,一堆已經(jīng)過了歲數(shù)的老頭子圍著看封面。他不用走近,從他們的頭頂掃了一眼,有點兒不屑,于是去看星期六來買魚食花土的人。拐來拐去,又上了江堤,江水瘦了。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