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我與她,
像一前一后走在迷霧山中,
我即將知道:她什么也沒看到,
只是為了后面的人,
才跌跌撞撞地走。
選擇
夏至前后,我易于想起逝者,不知道這真和氣候有什么關(guān)系沒有。由節(jié)氣說,這一天是陽氣轉(zhuǎn)陰,花事早盡了,后面屬于果實和下一番寒暑。大表哥病篤時,對我母親說:“三舅媽,我現(xiàn)在的心愿,只想能在池塘邊坐上一下午,看看水。”他是大夫,知道不可能,就咧嘴笑了笑。及至易簀,不再顯露刺激別人的聲色,見到報紙,仍認(rèn)真地舉起來看看。他年長我二十七歲,和我父母才算是一代。我家的那一代,多呈嚴(yán)肅拘謹(jǐn),沉默地容忍人世艱難,也都早早放下自己的向往,依本分和名分,去結(jié)果實。這心力交瘁的一輩,常以自己的信條,強子女所難,年輕人一憤怒,就故意朝相反的方向去了。他們的寄托,還有刻薄自己為后代積蓄,并沒有什么“三年不改”或“五十年不變”的德業(yè),只是覺得“不易”,襄助兒女在沒有自己的將來能解脫一點兒。固然說不上高尚,兒女也總想不起來這兩類事情是同樣的。兩代人之間不習(xí)慣表白,“把我的那一份活出來”是日本小說里才有的話。如果代代皆如此,自己的那一份又在哪里了?“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去和來的都不得已,居于其間,也是不得已。“以疏”之后,我于他們的生命里,感到平淡遍及的哀傷和貴重。引人駐足的故事,大多要超乎體驗之外,或有特立獨行,而他們只是專注地過活,和這塊土地上的許多人和事一樣不傳,也無從傳,心意雖不深奧仍不為人知,終歸隱入世俗儀式,逐漸隨紙灰燭淚飄散。這一點感慨,總是回到我這里來,深入不得,也化解不得。情緒要想獲得深沉安寧,須從懷疑出發(fā),最后投入信仰懷抱,絕大多數(shù)世人無法孤獨抵達,結(jié)伴,呼之為教,立目標(biāo),視之為神祇。我在公墓看到“安息主懷”的字樣,就感慨和羨慕他們的有“懷”,但我愿意放下傲慢,也無機緣,這勉強不得。應(yīng)該是我喜愛盛夏的長日和茂盛,才暗暗想到他們并不真能通過誰的眼睛來看到這些。
嫁到縣另一端的姑姑,究竟有多漂亮,能從大表哥那里見到痕跡:五官不是挺拔,是秀媚,睫毛密而長,個兒高而瘦弱,形容姿態(tài),只好說窈窕。他妹妹我大表姐正相反,雖然眉眼肖似,但具英氣,像她的娘舅們——我父親兄弟們都偏愛女孩,何況這外甥女不僅長得像,脾氣也像,沾火就著,刺啦一聲。大表哥的脾氣柔韌綿密,大爺家的大哥說,大表哥把所有人都裝在心里,但有點兒像老姑父的,不大氣。大哥比大表哥小幾個月,說自幼事事不如他,相貌平平,沒他伶俐,又不聽話,爺爺喜歡外孫,不喜歡長孫,他服氣慣了。表兄弟間最要好,作為各自家里的長子,兩家的煩心事總一處商量,表哥善于謀劃,少有遺策,他敢決斷,見事做事。四叔身后,兒子失了管束,不上學(xué)也不做工,終日與人結(jié)伴在街頭游逛,為幾句好話就替人出頭打架,自以為任俠。大表哥回鄉(xiāng),要給他介紹工作,他說有工作了,在某某廠,大表哥也不是不信也不是信,只說那你領(lǐng)我去,我和你們廠長談?wù)劊湫χ嗡I(lǐng)著自己在縣城里亂轉(zhuǎn)到傍晚,終究體力不濟,見他一股黃煙跑了時,也追不動,坐在路邊撥電話給大哥:“一會兒去他家。我揍不動他,我?guī)湍惆粗阕?。”揍罷,主意也大體拿定,托在北京空軍的族叔,送到部隊去。他在世時,大哥到他那里總要住宿,兩人在小屋里作竟夜之談,我旁聽過一次,不過家長里短,話越說越快,逐漸聽不懂了。所以大哥的哀痛,除了失去自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的弟兄,另有一層:沒有了真正說話的人。他在墓前端著聽啤酒說你這輩子沒嗜好,就喜歡喝青島啤酒,還不敢多喝,現(xiàn)在喝一杯吧。仰脖向喉中倒了一口,剩下的澆進土里。
大表哥的心思沉重,一半是天性,一半是經(jīng)驗,從鄉(xiāng)村出去求學(xué),在城市里安身,舉步維艱下,選擇了對形勢亦步亦趨,瞻前顧后。各種無巨細(xì)的事情,都胡亂堆在他心上,于是慢條斯理地一件件做,總皺著眉頭。他剛上班時,見推廣種植蘋果,自己照著書學(xué)捉蟲灑農(nóng)藥,雇車?yán)宋迨脴涿缃o姑父種。姑父的心思在續(xù)弦上,剛埋進地里,半夜就丟了一半,他聞訊回來,去附近的園子轉(zhuǎn),一棵一棵,全都找了回來,連偷的人都費解:這也能認(rèn)得出來么?大姐家兒子考學(xué),想學(xué)醫(yī),問他,他查了幾天,指定了所黑龍江的學(xué)校,“你這是專科的成績,學(xué)檢驗,將來能進縣醫(yī)院。學(xué)醫(yī),倒找不到工作了”。后事正如他所言。他心里比較沉重的事兒在體內(nèi)。他的肝病是從我奶奶那里來的,姑姑去世后,他懂得了來歷和厲害。我見過他年輕時寫給我父親的一封信,詳細(xì)討論二人該怎樣預(yù)防和保養(yǎng),從肝炎的類型和原理講起,畫了圖,又介紹國內(nèi)外的治療方法和藥,字很工整,信有七八頁長。隨信還有和大表嫂新拍的結(jié)婚照。大表嫂是本市人家的女兒,在中學(xué)教英語,清秀沉靜,肯嫁給個家在農(nóng)村的小大夫,按當(dāng)年的市民價值觀,雖不算不般配,也說不上多理想。
論專業(yè)水平,他不如二大爺家的三哥,后者九幾年回國講學(xué),他去省會觀摩,回來很激動,說:“可惜可惜,他在外國不能做手術(shù),真是厲害啊,有思想,手也真快!”手術(shù)里如何呈現(xiàn)思想,外行是不懂的。他覺得自己手笨,投考就學(xué)的兒科,業(yè)務(wù)上只是較真和耐煩。老家來人找他看病,他領(lǐng)到各科,詳細(xì)托付,但囑咐一定得交診查和檢驗費,如果是長輩或者家貧的,便自己先墊上。
那時從東北回鄉(xiāng),路線是先坐一夜火車到大連,再坐凌晨的渡輪,他在碼頭接,引到家里去住一兩日,再換長途去縣里?;厝ヒ淮?,總在他那里盤桓兩遍,臨走,他又送到碼頭,拿些花生油和粉絲,說給哈爾濱的姥姥、姥爺嘗嘗。我記得,隔幾年,他就搬一次家,大概是醫(yī)院在按級別調(diào)換宿舍。起初是極小的一間平房,地面是用于起居活動,功能復(fù)雜,睡覺在吊鋪上,接出來個廚房,上大院的茅房;他生兒子時,換進了合廚筒子樓;然后搬進單元樓,有兩個房間,終于可以在墻上找到個地方,把那張放大的結(jié)婚照掛出來。這時他已經(jīng)是全市最大醫(yī)院的科主任,因為幾乎不出疏漏,積累了高超之外的名譽,結(jié)識了很多本地名流。
他到哈爾濱來,我只記得一次,是為了動員我父親去上海手術(shù)。我父親去世后,母親在悲哀的泥沼里將憤怒作為漂浮物,有一段和他少有往來,不講理地認(rèn)為若沒有那弟兄幾個,自己可以在世上少孤獨一年半載。其實是父親決意速戰(zhàn)速決,大意是盡力積極治,治不好趕緊死,不要拖累人,不要過低質(zhì)量的生活。她心緒平穩(wěn)后,九九年帶著癡肥的我過海探望爺爺,大表哥推著自行車去碼頭上接,說了幾句家常,終于訕訕地說:“怨我?!?/p>
“你是為你三舅好。再說,根本就不怨你們,我知道。”
回來時,他代買了船票,我母親推辭,他說:“舅媽,我現(xiàn)在條件好了?!彼卸?,問他究竟這幾年賺了多少錢。他眨巴著眼睛,一樣樣地算,二級市場上的股票市值約千萬,另外有些原始股,價值還不好說。那些年,他的那些在國企或私企的老總朋友,逢到改制或醞釀上市,都要他拿錢來換原始股。大表嫂奇怪于這么謹(jǐn)慎小心的人,也不和她商量,就把家里的存款都押了上去,還大膽地動員老家的弟弟妹妹和自己的娘家人。那幾年,他像個沾染惡習(xí)的人,把每一小筆進項都存進了交易所的柜上。夜里不睡,捧著本書和打印的材料,在邊上記密密麻麻的小字。到中午,就騎著自行車去大廳,仰著脖子憐愛地看他那幾支已經(jīng)翻了數(shù)十倍的股票。那個市場上,暴富的人往往無善終,他卻是難得的守財性格。山東有本地企業(yè)股權(quán)交易平臺,他在賬戶上鎖住底倉,就去那里挑選新興企業(yè),撒胡椒鹽一樣廣種,隔幾年,就有支上市的。他給大表姐買的股票,市值到了一百萬時,大表姐忙不迭地兌了出來,五十萬買所縣城最大的樓房,五十萬借給親戚朋友,敝之而無憾。
再見,他搬進市中心的高層公寓,單位集資建的,室內(nèi)也沒什么值錢陳設(shè),只是小康之家的模樣。因為生活和觀念早入了軌道,仍極其儉省,自奉菲薄,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協(xié)調(diào)。只是言談間增添了自信,“我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wù)是養(yǎng)好身體了,別的也就這樣了”。他發(fā)明了個飲食守則,是午餐只吃一個蘋果兩片面包,因為該有的營養(yǎng)都具備,不含其他為臟器增添負(fù)擔(dān)的物質(zhì)。再就是查閱國際期刊,找昂貴的進口藥,自行制定了一套綜合護肝方案。大哥喝白酒,吃豬頭肉,笑他沒病找病。幾年后的肝損傷,也實在不知是預(yù)防無效,還是真自尋來的。他對待治療的精神一以貫之,方案是換肝。費用早已不成問題,聯(lián)系了供體,去天津換上,回來時紅光滿面,幾十年來第一次發(fā)胖了。他說很可能原來的供體愛吃肉,他現(xiàn)在也想吃肉了。
不到半年,就出了問題,需要每天藥物維持,他不去醫(yī)院,用不著。自己在家處理自己,和我說話時,眼睛盯著身體上幾出幾入的管子,自己從引流袋抽出管體液,舉起來看看成色,又向哪里注射進一管藥,看它慢慢并入輸液管線,笑著說:“我這個病,一天一個金戒指?!彼缫咽萘嘶厝ィ瑴喩矶际屈S綠。神氣卻很自如,堅信這是痊愈前的一個過程。到不得不換第二個肝時,我親見了些器官移植的事情,除了恐怖,知道這個世界的不見光處與文明的廣袤距離,也體會出其間的矛盾。天津那家醫(yī)院,有從阿聯(lián)酋來做移植的富豪,恐怕不是為省錢,而是看中了這里的方便,停車場里奧迪奔馳一類的車據(jù)說是主刀大夫們的。他死在一個低級事故上,醫(yī)院免去了所有費用。無論大表哥多么理性警醒,也不曾從金錢的力量中獲得過愉悅。以反人性的冷眼看,這近乎嘲諷。
母親臨終時勸大表嫂,說你可別學(xué)我啊,我把自己弄成這樣,多沒意思。大表嫂慘然一笑,她們是相同的人,看上去溫順,在感情上則取逆,相信不獨自苦熬下去就對不起自己。大表嫂房里有架古琴,她說從小就會,現(xiàn)在撿起來,晚上練練。我想起來大哥說過,大表哥的笛子吹得極好,全縣比賽得第一。他們或許就是那樣相識的。我以前沒見過,是他們沒心情。
在長故事《野棕櫚》里,福克納展現(xiàn)了棕熊般優(yōu)雅凌厲的一擊:威爾伯恩在夏洛蒂流產(chǎn)失敗死后面臨沒有盡頭的刑期,活著對他毫無意義,他打消自殺念頭的理由是“記憶要是存在于肉體之外就不再是記憶,因為它不知道自己記住的是什么;因此,當(dāng)她不在了,一半的記憶也就喪失,而要是我也不在了,整個記憶都得終止。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與不存在之間,我選擇悲痛的存在”。他們那些逆旅中的趕路人啊,一再選擇悲痛的存在。
(2014)
難老
我姑姑放到哪里,都是頭等的雍容漂亮。母親居然在鄉(xiāng)下見到這等人物,覺得探親假像是做夢。姑姑的三弟,我父親,念過大學(xué)、做了工程師和車間主任,在姐姐跟前,還是土頭土腦、磕磕絆絆;她大哥慣于發(fā)號施令,也要耐著性子把她的話聽完。她在娘家存著只粗瓷白碗,能盛四兩地瓜酒,喝一口,說一件事,曲起的幾只指頭都伸平了,酒碗正好見底,神色如常,只面上添些粉紅,眼里含著兩汪山東風(fēng)景所沒有的水汽。事情經(jīng)她剖析,件件大刀切白菜,弟兄們隨后再嘰嘰喳喳一番,沒有更高明的見解。
“爹,你說呢?”
爺爺在炕里,只是吧嗒著煙袋微笑,最后說了句:“他媽的!”不知道是對事情本不該如此卻非如此不可的自嘲,還是覺得某個細(xì)節(jié)有趣。他對事情的表態(tài)方式大多這樣,既含糊又清晰地影響著家庭。遇到溝坎,默默地尋一個辛苦而妥帖的法子。
父親一直羞于提及,家族的小小發(fā)跡,始自爺爺上輩從地里挖出來兩筐銅錢?;ǖ暨@些錢的過程像是等待情人般甜蜜漫長,家中的男人在集上和騾馬販子們爭得面紅耳赤,牽回好年紀(jì)的牲口,如一匹匹行走的綢緞。他們?nèi)硕噱伌螅B連生出兒子。爺爺直到老去,仍能一點不落地憶起幾十年前村中的土地交易,那些耕地如榫卯一樣咬合成起落地勢。他把它們湊起收攏,又在土改中失去,對大哥說:“俺留下的這十幾畝,零零散散,可都是好地。那些人懶,分給他們也守不住?!奔抑胸斘镆脖幌?shù)搬走了,眼看要冷,他領(lǐng)著女人孩子日日上山割草,挑到集上換錢,似乎是要給人看,他可以讓兒孫們重新穿起棉衣。待他用一卷卷零票子再次拼湊起幾十畝良田時,時興的是萬元戶了,不太有人能領(lǐng)略他的榮耀。他向我講這些,我聽不大懂,只記得最后嘆息:“俺那些地,真好啊?!贝蠼銉鹤哟蠼d我去看他最后開的菜地,現(xiàn)在是個蘋果園,里面有半個土丘被挖平,像個考古遺跡,“這都是俺太姥爺一個人兒干的”。如果他能見到東北的大片黑土,會如善知識見到智慧一般歡喜歆羨,覺得把這地犁開、播種,是天賜福分。
他七十歲上,第一次離開村莊,走到哈爾濱住過半年。見我父母房只一間,第二天弄了把小鋸和幾塊板子,挨著門口,給自己隔出個能容身的間壁。“你爺爺可是個好老頭兒,走了怪招人惦記的?!蔽依牙颜f,她和姥爺比爺爺年輕二十歲,看他是個老頭,“沒有他那么明白的人。”他幫著送完我哥上托兒所,掃過院子,就不慌不忙地背著手去街上溜達,看商店里出入的人和銀行里出入的錢,飯桌上呵呵一笑,說,現(xiàn)在才知道錢是怎么變成東西又變回錢的了,原來會越轉(zhuǎn)越多的。他不怕城市,對照著日頭,沒走丟過,從誰都沒聽過的街里找到個大雜院,全是招遠、掖縣、黃縣人(掖縣為今萊州,黃縣為今龍口,同屬煙臺市),尋獲了小塊的老家。
大哥三杯酒下咽喉,就犯地域歧視,左手一指埋汰我的生養(yǎng)地塞北粗野而不講信義,右手一指數(shù)落他的生意伙伴江南奸狡而不講信義?!霸蹅冞@里是禮儀之邦,規(guī)矩大”,他坐主陪的十二點方向,和他兒子一邊兒大的生意搭檔坐副陪,端起杯來,天地君親師個個敬到。我看過地圖,我們村實則在齊國,要一變才能至魯,至了魯,也就快要被人滅掉了。
《大雅·既醉》記“昭明有融,高朗令終,令終有俶,公尸嘉告”,追求長生,相信永錫難老的是我們齊人。周得太公望于渭濱,得八百年江山。山東先是鳥夷,封太公于齊,后得征伐為大國,定都營丘。周之后是羌人,太公與姬姓同體,是從西面來的周人,人民多歸,太公的子孫們,自得于腳下是禮樂的淵藪,又鼓吹倫常禮法、自傲驕矜。求田問舍,有了積攢,財富和權(quán)力一道向宗族的老人手里集中,對孝道的要求就具體而微;游牧民族的老者,不能再騎馬放牧,就讓出權(quán)力,尋帳篷的一個角落,對逐水草過活的人而言,是理當(dāng)如此?!陡窳蟹鹩斡洝穼懗蓵r要鬧工業(yè)革命,里面對永生者的描述是:永生者不能死卻一直變老,所以國家定出到一定年齡就剝奪他們財產(chǎn)的對策。早一百年,斯威夫特未必想到這細(xì)節(jié),晚二百年,會發(fā)現(xiàn)永生者當(dāng)上了獨夫,把自己的塑像和照片立得到處都是。
依照爺爺他爹的盤算,已給家譜列下八字,自他而始,沿著臍帶,向下四散,直至遍布各個鎮(zhèn)縣,遠達東部海灣。他決意把所有子孫都打上烙印,在為整個家族的記憶建立一個起點的同時,也抹平了之前的過去。他知道后輩要在石碑前、供桌上、灶臺旁的墻龕里、烙刻著前世今生的面相掌紋之中世世輩輩供奉他,屏息凝神地平胸舉起三炷香,獻上瞪著兩只紅眼睛的面魚,繪著花紋的餑餑,久煮不爛的綠豆粉,即墨出產(chǎn)的黃酒,一個接一個頭磕進塵土。在燒化的黃表紙里,在雪地上炸開的通紅的二踢腳碎屑里,他知道他永遠位于那個散發(fā)著酒香肉香煙燭火氣叫作“年”的日子的開端。他知道他的子孫,那些相貌相近的弟兄和他們各自的女人,要被拴在同一塊土地里勞作,默默地積攢家道,聰明優(yōu)異的去讀書進學(xué),揚顯祖宗;他們還在一片相連的屋檐底下吃和睡,若有哪個外姓人冒犯了其中的一個,都要引起他們?nèi)w的仇恨,若是哪個做下見不得人的丑事,使全族蒙羞,就摒棄于祖墳之外;他們誰都無法撕裂、斷絕這糾結(jié)的血脈和榮辱,福祚磨難與共,生來就要領(lǐng)受名字中間的那個字。誰料,那一行范字,到我父親那兒就隨意棄置了,再沒有重新拾起。
爺爺只是家計的具體執(zhí)行者,還要偶爾和兒媳直接吵嘴,互相賭些傷感情的咒,四兒一女,翅膀硬起來了一個,就走出去一個。他沒機會享受他父親的定制,去做個“尊翁”甚至封翁,只能以耐勞溫順的老者面目,一日甚于一日地接連老下去,留給他拾取的,總是等待和疼痛。
母親那次回家,在畢郭下車,見爺爺已袖手蹲在車站墻根下,身邊排列著全家的孩子和媳婦,互相拖拽,每人抱著半個燒餅在啃,這是他能調(diào)動的全部人馬。站外的人都拍手,說你們可算到了,這老爺子天天領(lǐng)孩兒們來,一等就一天。在家時,父親出門拜客,爺爺總要跟著,起初是上炕落座后捻山羊胡子微笑,到快要走的幾天,偷偷抹眼角。母親說,遠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咱們不在跟前,裝幾天相,并沒盡過什么孝,老人反倒說好。父親想得開,說從古至今,哪家不是這樣。
父親愛講《鞭打蘆花》,他看的是草臺班子演的呂劇,以為說的是鄰縣的事。奶奶過世時,父親十二歲,四叔八歲。爺爺正盛年,卻回絕了所有的續(xù)弦提議,意思是家里如今窮了,少娶張嘴,留著讓這倆小的穿棉花吧。他帶不了孩子,兩個孩子各隨嫂嫂度日,只專心種地,媳婦們送什么就吃什么,夾眼前的一點點兒菜吃,舀鍋底存的水喝,刷完鍋碗,就和衣倒在炕上。
他首先失去的是次子。二大爺那年二十七八,任教員,吹拉彈唱俱精,二大娘也是巧人,兩人都生得標(biāo)致,又有對白胖兒女,過的是眼前花的光景。一九六一年的醫(yī)學(xué)也罩在躍進余暉里,縣醫(yī)院外科發(fā)明出摘除脾臟更有益健康的理論和操作,有人蠱惑他也去摘,都無端地輕信沒有問題。爺爺沒正面回憶過這事兒,只說,那天出門打草,一路都有個小旋風(fēng)像條狗似的跟著他。天是晴的,但他聽那風(fēng)聲極清楚,左一摟,剛攏起的草堆就被風(fēng)卷走了,右一摟,又被卷走了,這報的是個兇信兒。事后,他主張二大娘盡快再走一步,找個能干的好人,自己會極力地看顧那對兒女。
姑姑和大爺都活到了五六十上下,不算夭壽。我對他們沒留下印象,母親第一次見大爺,是來哈爾濱接爺爺回去。她說,只見個大一號的你爸站在小屋里大聲喊,他從家穿來件你大姐的綠毛背心,說屋里的東西擺得都不是地方,正指揮你爸挪呢,然后就倒頭連睡了一個晝夜,叫也叫不醒,你爺爺和你爸都說他就是這樣——那大概就是大爺?shù)牟≌鳌?/p>
四叔是家里出過的最聰明的人。他年輕時被稱為“偢四”,因為別人看他讀書讀呆了。同學(xué)間打鬧,扔石子擦著了他口袋里的火柴,他就直愣愣地盯著胸前那團火焰,琢磨燃燒的原理。老師都說,數(shù)理化卷子上有多少分,他就能拿多少分,肯定是全縣頭一個考上清華北大的。到了他那年,高考取消了,他不說話,連著一個月去水庫邊上來回地轉(zhuǎn),琢磨這背后的原理。爺爺?shù)闹饕馐腔鹚僬f房媳婦,比他大幾歲才好,沒有文化也不怕,丑妻近地家中寶。四叔去世時四十幾歲,從覺出胸口疼到心臟停跳,只有片刻。爺爺削了個外圓內(nèi)方的木頭戳子,安上把,快到清明和七月十五時,在一沓沓的黃紙上叮叮叮地敲出印,燒給自己的小兒子。母親與大哥對坐時嘆道:你們四叔不光是聰明,還很浪漫。大哥也嘆氣:俺爺爺這輩子,就做了那一件糊涂事。四叔過世,父親帶著我們兄弟去接爺爺,回程時鐵青著臉,船到大連,才開口說話。四嬸堅決不肯,以之為奪志,這需要尊重,爺爺不置可否,暗示不愿再動,或許有更深的疑慮,視自己為不祥。
沒人敢告訴他我父親的消息,拖了幾年,直等到他自己問:“老三早沒了吧?什么時候沒的,你說給我,好叫我安心?!彼B(yǎng)育了五個子女,所欲求的,是如應(yīng)節(jié)當(dāng)令的親親順序,既苦作過,該有權(quán)求分內(nèi)的收獲。他的收獲,是兒孫圍坐炕桌前,媳婦們在灶間忙碌,笑聲中夾雜著幾句閑話拌嘴,而不敢高聲,怕驚動了他,窗外院中有成群的孩童嬉鬧,大門上新貼了春聯(lián)福字。須臾間,竟化作不可追的碎影。幾十年里,他不斷求其次,還是落得如地里的枯莖,這一生服侍后土,僅得到苦澀的長壽而已。尼俄柏喪子之際,劇烈悲哀,祈求,化身為石像,是因與神的激烈對峙。他面對的只有虛空,所做的向來是順從,事情既然不照心目中的那個次序來,要他額外悲慟幾場,也只得默默吞咽,無從哀告不平。父親離家求學(xué)時,爺爺問他,記不記得自己曾打過他,父親說只有一次,和四叔互相推搡到他跟前,被他一人一腳踢散了。這樣的事情,他都記得且許久不安,要活下去,只能把心中的一盞盞燈盡數(shù)熄滅,壯烈的不活,是希臘人才能做的事情。那之后,他的臉上很少有表情,每天揣著電匣子,到路邊看人下棋打撲克。我們回家看他,他問車船票要多少錢,飛機票得多少錢,估算得挺準(zhǔn),說話只說眼前的事。
我讀過首詩,大意是:一個趕車的老者說,我少年時候第一次趕車,覺得要一輩子這么活真是怕人,現(xiàn)在,我真的干了這活一輩子。我當(dāng)時正在少年,看到以后悲恐交加。炫耀年輕,是生猛世界的時尚,因為只能顧眼下,好的壞的,都要跑著去躲去搶,老人和弱者落在最后。秦國生猛,男人們自己背著糧食,以頭顱為爵位,敢賭敢干,咬牙切齒地把六王畢了,兩眼通紅地把四海一了,辦成了很多以后一千年里都覺得奇怪的事。那種年頭里,禮儀和經(jīng)驗最不值錢,齊國人看不上也看不懂始皇帝做的事,覺得他就差活埋老人了,于是在民間傳聞里給他補上。這謠造得挺好,始皇帝重明確的秩序,卻對隱性而堅韌的秩序估算不足。爺爺從來沒炫耀過經(jīng)驗,一來兒女們雖奉敬他,但并不對他唯命是從,二來,隔些年,他就趕上次生猛年代,舊的那套一再淪為笑柄。他從地上知道的,就是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人再輕狂,也沒法子欺哄天地。
父親和家里通話,盡力用山東口音,可他沒什么語言天賦,說的只是招遠普通話,只在夢里還有鄉(xiāng)音。爺爺耿耿于懷沒給他置房子,就把他寄的錢攢下,在全家都快搬出村里時買了鄰居的三間房,默默盼我們能回去住上一夜。四叔的浪漫,也許是源自于此——應(yīng)該說并非浪漫,是執(zhí)行他的職守,要為子孫留下基業(yè),即便是幾塊瓦片的象征。這信念,任何革命大局均不可動搖,他的一生一世,全在這小小的村莊里,完成之后可以向上告慰祖宗,向下對得住兒孫,黃泉之下坦然面對為他養(yǎng)兒育女的妻子。不如此,就不知道自己是誰,如此了,即便無濟于事,或在眼前失去,他仍有空虛的心安,足以把四嬸家里那間小屋里的火炕燒熱,沉沉睡去。
我沒有學(xué)前教育,兒時見聞也都是從電匣子里來,里頭說社會主義優(yōu)越,美國是“兒童的天堂,老年人的地獄”,一邊玩泥巴一邊想,此天堂現(xiàn)在肯定去不了,等能去了,也老了,趕上了地獄的一部分,屆時還是留在這邊好,這邊語言是通的,想吃炸油餅買得到。那時,沒幾個人見過美國,寫這宣教的材料員也是學(xué)舌,說養(yǎng)老院吸干了美國老人的血,孤獨寂寞,只有溫飽而已。這自信也有道理,爺爺所珍重的,均被砸得徹底,也建了新體制,宗旨是人人從生到死要依附公家。他從村中領(lǐng)過一段時間的錢,都交給了二大娘家,二大爺留給他的第三個孫子是讀書種子。他講一件事,土改前村里最大的財主,是個善心人,家里常備兩個草垛,門外拴著一頭好騾子,兩個草垛給家里沒燒的人取用,騾子白借出去??h里經(jīng)研究,覺得從大局出發(fā),還是槍斃為好,有人念這財主為人不錯,放他跑了。他在外做了多年泥瓦匠,回村后,見誰家房子該修,就端著盆去抹墻批灰,分文不敢取,除此外就成天醉酒,不事生產(chǎn)。那人像瘋子一樣把全村砌得平平展展,只有自己還住著間破房。爺爺?shù)囊馑?,是不大羨慕五保戶,不很在意那些月錢。
大哥善觀機會,辭掉公職自己辦廠時,連城里都還沒有“私營”的概念,在長輩的指責(zé)還不絕于耳之際就發(fā)了財,買了好幾塊咯噔咯噔響的金表,挨個送,父親邊嘀咕他這樣以后能行么邊把表仔細(xì)地戴上。大爺有兩個兒子,他的二弟六七歲時感染了大腦炎,半邊身子永久癲癇,智力也留在那時。那是次縱橫關(guān)中的瘟疫,鄉(xiāng)村中有無數(shù)孩子感染,陸續(xù)死掉了。大哥說,也是我命犯孤星“上蹬下踹”才連累了他,他沒得那病,會比我出息得多。九幾年,他聽說市福利院急著買桑塔納,缺兩三萬,去提議說:這錢我贊助,換院里把我弟弟收下,符合政府收養(yǎng)條件,反正是國家撥款嘛。照當(dāng)時物價,那筆錢似乎夠在農(nóng)村養(yǎng)個人,都笑他多此一舉。十年后,他每次去看弟弟,院長都拉著他喝茶,笑說還是你老板精,可把我們虧死了,兩萬現(xiàn)在夠干甚的。我二哥覺得自己在福利院是上班,住二人間,吃穿不盡,終日背手閑逛,國家還發(fā)零花錢。爺爺對大哥說,你這事比我看得遠,那你再做一件事兒,你弟弟是后天的病,生孩子沒事兒,你們每支上都要有后。大哥也應(yīng)承下,慢慢地尋訪,母親聽了大驚,責(zé)怪說怎么這么荒唐。大哥說三嬸你不明白,這是要做的,成了就是又一家人家。母親看到了孩子,是個很好的孩子。
爺爺?shù)奈迤?,墓前只剩下孫輩,也不齊全。四鄰的嬸子大嫂來幫疊紙錢,個個鼓鼓溜溜,秀氣得像她們包的餃子,不像我疊的又大又丑。山東的葬儀比我們東北多了許多煙火氣,獻祭用的是自家鍋里做的飯食,車上還裝了兩只活公雞,不宰殺,要它倆在燒紙時叫幾聲。從村里趕來兩位叔輩,嚴(yán)肅地彼此作證,把一張按了許多紅手印的收據(jù)和七百元錢給我,告訴我韓家村的房子早就比人多了,求著都沒人去住,光你們家就空著三十三間,倒了的還不算,好不容易才賣出了當(dāng)年的價錢。
(2012,2016改)
吃棗的老虎
對我姥姥來說,活著是無始無終的溪流,過去既不值得記憶,也不值得自豪或羞恥。她的童年在盛產(chǎn)暴民和香油的河北鄉(xiāng)下,慘烈蒼涼,孤注一擲,旱時黃土板結(jié),澇時顆粒無收,春季沒種的,冬季沒燒的,只有棗子還中吃。她照看家中幾代的孩子,給他們在睡前翻來覆去地講同一個故事:一頭虎如何慢條斯理地從腳趾開始吃掉一個婦人,還用婦人的嗓音與那家女兒說話。中風(fēng)以后,她認(rèn)不出我們了,可眼睛還是亮的,整天盯著窗臺上的君子蘭。我六七歲時,她用出奇的嚴(yán)肅對我說:“你記著,你姥姥的小名叫小梅?!弊鳛樘厥獾膶檺酆托刨?,她把通向少女時代的唯一咒語傳給了我。隔壁那間屋子里,枯坐著那個跟她過了七十六年的男人,他倆都忘了彼此還活著。
一
我姥爺民國十五年生在哈爾濱,坐穿城而過的有軌摩電,看道外園子里的電影,吃俄羅斯列巴和烏克蘭紅腸,腸里摻了一半牛肉一半豬肉,經(jīng)過熏煮,大蒜味兒刺鼻,上癮以后,一輩子都想,又和日本鄰居學(xué)會了喝味噌湯。在他跨在車沿子上,被沙塵拍打著一路向獻縣西城鄉(xiāng)張花村走時,只見越走越窮困稀落,“滿洲國”有三江匯聚的黑土原,這里更平,望過去黃漠漫漫,連樹都沒幾棵。他爹在中東鐵路上做技工,會好幾種老毛子的土話,掙出來在“關(guān)里家”(他們這么叫故鄉(xiāng))看很大的一筆錢。日本子打退了老毛子,溥儀“登基”,新死了媳婦,幾件事湊在一起,他爹決定歸根了。這個高人一頭的漢子,鞋賽兩條旱船,性子卻軟,從來不生孤憤的怨氣,不理睬他的氣惱,正滿意地看著前程。
姥爺眼里,他爺爺是條漢子,他回鄉(xiāng)那年爺爺正當(dāng)花甲,話在胸膛里回音,嗡嗡地響,張飛似的斑白胡子。他爺爺和他爹是同一張臉,一個用刀刻,一個使面捏。在哈爾濱時,他爹竟沒說過,他爺爺是義和拳的師兄,起過神壇,帶四鄉(xiāng)拳民攻占過教堂,拆過鐵路,拔過電線桿。二毛子跑得快,女人和孩子跑得慢,他爺爺分不清教堂的尖頂圓頂和上頭的鬼子架,直憋屈:一路上沒見洋人,沒剁到幾個人,一把推開手軟的徒弟,把女人和孩子搡進坑去。坑下,小孩兒哭叫說娘啊俺的眼迷了,他娘閉眼答道,兒你忍忍,忍忍就上天國了。再向前,他們和敗下來的隊伍匯合,說已被殺慘了,血流成河,家去吧。他回到家,把還沒錛口的環(huán)刀掛進祠堂,等著再一次去活埋那媽了個巴子的天國。我姥爺聽完這些直打寒戰(zhàn),帶著落草入伙的快意。那刀把末端的紅綢子飄蕩于他的少年。
他一直覺得自己的生日很可驕傲,二月初二,丙寅年屬虎。他弟弟生在中原大戰(zhàn)里,像個孤兒一樣亡其生辰八字。他念過兩年私塾,這兩年夠他日后跳過詩詞看《紅樓夢》的大意,坐在辦公室里起草通知告示,畫鐵路貨運表,寫秀氣的毛筆字。他以為失學(xué)是弟妹的過錯,倒提著妹妹往墻上摔,連自己的死活也不在乎。他妹妹、我的姑姥姥,一輩子提起他都不由得發(fā)抖,除了年節(jié)和他的生日,很少上門。他樂于規(guī)劃自己的生日,六十和七十那兩次,都活活過了三天。他活到九十二歲那年的二月二十二,忌日和清明挨得近,可以少上一次墳,像他的做事:萬事不求人。白事“先生”說,我查了,你們家連開車的,三桌半吧,三桌也能坐下。
姥姥的爺爺是縣內(nèi)名士,在鎮(zhèn)上的生意只剩了家點心鋪,只能在年根兒底下發(fā)給姑娘們一包石子兒似的爐果核桃酥,后來,連管賬的都懶得敷衍這空殼一樣的東家。她家的男人,連她妹妹,就剩下當(dāng)游擊隊這條路,因為同村的仇家已投靠了另一頭。那幾間破瓦寒窯的屋子,耗子在房梁上熱鬧地打架,偶爾有條吃得肥胖的蛇吧嗒一聲掉下來,迷迷糊糊地趴在地上半天不動。蛇是神物,只能等它自己爬開,得罪了它,它會翻過來逼你數(shù)它肚子上的腳。她親眼看過蛇是有腳的,比蜈蚣還多。她還要防備陰險的蝎子,它們悄悄順著背陰處鉆到炕上來,蜇得人哭爹喊娘,有的能毒死一條壯漢。入了冬,天還沒黑,她們被餓著肚子趕到炕上硬睡,炕洞里冰涼,身上搭著薄薄一層夾棉,朦朧中數(shù)著在房頂上跑來跑去的八路和遠處稀稀落落的槍聲。她見過日本兵,八路走了,他們準(zhǔn)來,由漢奸引著進村,翻不到糧食,漢奸就教他們到磨盤壓著的干井下去找,他們蹲在灶臺上往鍋里拉屎,用壓箱底的新褲子擦屁股。日本人走了,八路又回來。有柴燒的冬夜和沒柴燒的冬夜交替,直到她長過十七,被兩只嗩吶和幾顆眼淚送著,翻過崗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