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土
蔥
我對蔥有感情。
“一國之政觀于酒,一家之政觀于齏?!痹谌兆幼罡F困的少時,記憶中也有蔥、韭、蒜吃,而蔥尤為常見。
通常說蔥、韭、薤、蒜——薤是什么,今天的老家人多沒見過,見了也不認識。
沒有麥面饃,干硬的谷面、糜子面饃,要是能夾上一筷子蔥花,也是美味。
有一年在自留地種了很多蔥,老家把挖蔥叫出蔥、起蔥,我在已經(jīng)起過蔥的地里,還挖出了許多斷蔥。
看過一張動人的照片:風雪中,一位中年男子頭頂著棉被,懷里護著孩子,雙目焦灼地在市場賣蔥。我一直忘不了這個畫面,這就是我小時候每年冬天都能在集市上看到的情景。
老家的蔥,多是大蔥。冬天買一捆,拆開晾曬,再靠墻擺放,隨吃隨取,或者用干土埋住蔥根,能長時間保持新鮮。還有一種割蔥,是大約在春末夏初,從根部以上像割韭菜一樣割下來的小蔥,別處我沒見過。
舊籍上說有一種格蔥,又名隔蔥、鹿耳蔥,野生,久食益膽氣、強志。我沒有見過。
生蔥不可與蜂蜜同食。一般人大概不會有這種怪異的嗜好,把這兩樣東西一起食用。又說燒蔥若與蜂蜜同食,會擁氣而死。對中醫(yī)的這種說法如何理解?你不能說你試過,將兩樣東西一起吃了,沒死,你就不信。中醫(yī)說的是食物之性,借藥性說理,沒有說劑量,為的是讓人知之,并不是說這樣可以殺人。中醫(yī)有六不治,“驕恣不論于理,一不治”,我看這第一條就能刷下去當今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F(xiàn)在的人,普遍“但務卑近而已”,就是自己現(xiàn)在的水平能接受的,就認為是對的;超出自己現(xiàn)有認知水平的,全都是錯的,且不應該存在。
秦腔《殺狗勸妻》:曹莊的妻子焦氏在家虐待婆婆,曹莊打柴回來,強壓怒火,呼喚焦氏出來問話。焦氏出場,邊走邊咬著饃,一手舉著一根大蔥——陜西人說掂著一根生蔥,出場念白:“哎呀呀,這是從何說起,今天打了那個老害貨,把我打得有些饑了,拿了個饃正吃呢,這誰可叫呢?”——生蔥就饃,是陜西人的一種普遍吃法,跟山東人煎餅卷大蔥一樣。有人喜歡將蔥切碎,放醋鹽醬油,用以佐粥就饃。
可能是天氣的原因,在老家吃生蔥,之后嘴里沒味兒。在南方就不行,吃了生蔥,嘴里會有味兒,比吃生蒜略好一些。
老家吃蔥,除了炒蔥花,做別的也喜歡放蔥,蔥不只是一種蔬菜,更是一種調料。以至于以蔥花命名,炒別的用于吃飯、面條,也叫蔥花。在陜西,把外地人說的澆頭、鹵子,統(tǒng)稱蔥花。
種蔥,老家稱栽蔥。見人栽種大蔥,想起教育晚輩、教導生徒之事——有人說:你怎么老說這不好那不好,明明他們已經(jīng)很好了……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人只要有父兄、師父、尊長在,你做事在他們嘴里永遠就沒好過,很難得到長輩的夸贊。
想想,你每見師尊、見高僧,與之傾談,事后一回味:我怎么又錯了!是不是?
對你誠意、對你負責、希望你更好的人,都這么說話。
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
說實話,季康子“殺無道,以就有道”,已經(jīng)很好很好了,但夫子若稱贊他,就是不指望他再上進了。所以,他已經(jīng)很好了,可他一旦自己也認為自己已經(jīng)很好了,那些希望他更好的人,就應該給他提更高的要求。
王安石變法,蘇氏父子反對,蘇洵寫《辨奸論》刺之、蘇軾寫《商君論》斥之,得罪了王安石。及王安石敗,司馬光執(zhí)政,悉廢新法復舊法,蘇軾又言王安石之法未必盡惡,當擇其善而用之,又得罪了司馬光……東坡,真?zhèn)ト艘玻”种杏?,誠所謂“一肚子不合時宜”,不惜以功名前程作抵押。
就是這樣,真儒者永遠是“一肚子不合時宜”。
世道常闕,非倚則偏,概天下無無流弊之政、無無流弊之事,故善為之者,糾偏除弊而已矣。糾偏必就于正,正者可道也,亦非常道也,故持中庸者,恒不合時宜矣。
見過農村人種大蔥嗎?挖溝栽蔥,蔥白每長出一截,就用土將其掩埋,叫圍(也叫淤)土,一遍一遍地圍上去,原先的深溝變成壟丘,最后蔥白會越長越高。
而不圍土的蔥,產(chǎn)量低且易死棵腐爛。
世人多悅人諂媚,不喜諫諍指教。俗話說: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世上所有的贊美,背后不是有著生意,就是藏著算計。清宮太監(jiān)吳良輔對某親王說:我手里要不捏著點銀票兒,往后哪個畜牲肯上趕著沖我搖尾巴呀!
世事人心,非倚則偏,今人卻常指責秉持中正者為偏;偷私盈腔、昏昧怯懦者,卻常常指責直言切諫者為激。
一聲嘆息。
2018年11月22日
柰
我給幾位朋友的孩子用郵件的方式講解《千字文》,講到“果珍李柰,菜重芥姜”這一句,我說這句話的意思不是說一切水果中最好的是李子柰子、菜蔬中最好的是芥菜生姜,用現(xiàn)代人動不動稱王稱霸的思維理解它,就錯了。編撰《千字文》的周興嗣老師受制于一千個不重復的散字,只取其中的這四個字,代表了地上所生產(chǎn)的所有果蔬,并無評比和取舍的意思。我們應當理解為像柰、姜這樣的果菜是上天給人的恩賜,這句話是人對上天、大自然的感恩與贊美——這樣解釋可以嗎?在這里誠摯地向方家求教。
柰,音“耐”。是一種小蘋果,也叫沙果。我老家叫林檎。但是元代人賈銘把我搞糊涂了。他在《飲食須知》中把柰和林檎區(qū)分開來:“柰子味苦甘酸澀,性寒、微毒。多食令人肺寒臚脹,凡病人食之尤甚?!薄傲珠瘴陡仕幔詼?,俗名花紅,多食令人百脈弱?!?/p>
不過賈銘的文字有個作用,就是能證明柰子不是水果中最好的,所以“果珍李柰”不是說一切水果中最好的是李子柰子。
我們那里人不喜歡吃李子,也很少見。嫁接在梅子樹上的李子叫梅李,這種東西更不能多吃。有句話:“桃飽杏傷人,梅子樹下埋死人?!本褪钦f梅李子不能多吃。桃飽——桃子可以多吃、吃飽。每當桃子熟了的季節(jié),去看望老年人,最好的禮物是幾斤桃。我四姨種了幾畝桃,我外婆去世后的那年,桃子結得很好,有一棵樹上結的桃子尤其大而甜,我四姨留了幾個大桃舍不得摘,最后不得不摘的時候,她流淚了,哽咽著對四姨父說:“唉!要是我媽在……”
林檎,小時候見集市上有賣的,現(xiàn)在倒很少見了。偶爾在北方遇到,都酸澀得不得了。我小時候吃過這種東西,買回來放在井水里拔涼,脆甜。也會挑一兩個顏色形狀特別好看的,用紅繩子拴了,掛在脖子上。
在呼和浩特、包頭,見水果攤上有很多林檎,當?shù)厝税堰@叫“小果果”。買了點兒嘗嘗,味道也不脆甜。
林檎也叫沙果兒。沙果樹的小葉子摘下來曬干,是可以當茶喝的。我沒有喝過。秦腔丑角戲《看女》,王輔生老先生扮演的任柳氏對親家說:“親家,你這兒喝的是香片,俺們那里喝的是沙果葉子!”——想象大約這種東西能敗火。當然是民間、普通人家喝的野茶。我這么一說,您可別見了沙果葉子就采,以為很“綠色”呢。其實果樹上用農藥比茶樹上多。
廣州、深圳這種地方,似乎沒有見過柰。柰應該是小品種水果,即水果中的少數(shù)、弱勢?,F(xiàn)在的水果生產(chǎn),追求產(chǎn)量,使得品種趨向單一,什么好吃種什么,什么賣錢賣什么,慢慢地就品種單一了——逐利時代把什么都搞得不安全。應當從保護生物多樣性的角度,給類似柰這種弱勢水果以保護性種植。
指不定哪天,人又發(fā)現(xiàn)了柰的不可替代的好處呢!
2010年1月16日
茄子
茄子、辣椒、西紅柿是老家最常見的夏秋蔬菜,家家戶戶種,不稀罕。
茄子,多數(shù)是紫色橢圓形的,長茄子是在南方才見到的,至今不明白為什么南方把茄子叫茄瓜。北京人做燒茄子的大圓茄子,我們這兒少見。
廣東人吃茄子,以茄子煲為主,我剛到廣州上學,云亮師兄請我吃的第一頓飯,是在大學校園正門口對面的一家大排檔,砂鍋咸魚茄子煲是第一次吃到的粵菜。除此之外,沒見過粵菜怎樣做茄子。近年來才見蒜茸蒸茄子這道菜,純粹的粵菜做法。可見,食材的使用是不斷變化和豐富的,但做法卻是有宗旨的。所以我認為,所謂菜系,是一種宗旨或者說精神。
多年前在北京大興的鈞天坊學古琴,每天吃住在那里,伙食很好,印象最深的菜是炒茄絲,茄子切細絲,簡單炒熟,油多一些,味道非常好。
我老家一般炒茄丁,不是那種太小的丁,是稍大的那種,加蔥粒兒炒。做一鍋熱湯旗花面,將炒熟的茄丁調入湯面鍋,加鹽、醬、醋,非常美味。我跟南方人介紹這種做法,許多人第一次聽說。
茄子切細絲,再改刀切成丁,用手使勁兒擠出水分,讓茄丁呈干散狀最好,再加小蔥粒兒、花椒粉、生油,包素餃子。包前才加鹽,以免早加鹽使茄丁出水,包法講究包成一個餡兒圓而大的形狀,像圓形帶花邊的疙瘩,又叫茄子疙瘩——我估計讀者看到這兒,那些吃過這個東西的人,會跟我一樣咽一下口水?,F(xiàn)在,蒲城縣專門有店鋪賣這種素食。我很奇怪,那些城市里的素食店,怎么不學著這樣做素食。
我老家用茄子做包子餡兒,不放肉,非常軟和好吃。如果能吃辣椒,加很辣的辣椒碎,味道就更好了。我家做這種素餡兒包子,深圳電視臺的主持人王海東知道了,口水流得老長,專程開車到我樓下拿包子。
《紅樓夢》里,劉姥姥在賈府吃了一道茄鲞,一點茄子味兒都沒有,鳳姐兒一介紹做法,把劉姥姥嚇了一大跳:就這么個茄子,倒要十幾只雞來配!真是夠奢侈的。不過也說明賈府的菜,不是講究原汁原味的粵菜,賈府基本上不知道茄子是什么味道。
我家常做的是蒸茄子:茄子切成麻將大的塊,上敷蔥片,加指天椒絲、鹽、油,隔水蒸熟,軟爛如泥,非常好。
茄子氣性大——無論是炒茄子還是蒸茄子,中途不能?;?,蒸茄子不熟不能揭開鍋蓋,否則,茄子就“氣死”了,再也炒不熟了。
前日在陜西澄城縣看堯頭窯遺址,晚上吃飯,有一道涼菜:涼拌茄干,茄子去皮曬干儲存,食用前用水發(fā)泡,再蒸熟涼拌,味道非常好。酒樓經(jīng)理介紹說,我們縣領導特別叮囑了:就要這樣保持咱們的地方飲食,別小看這一道小菜,不要輕易丟棄咱們的特色,這就是咱們的飲食文化,別處沒有,在外地工作的老鄉(xiāng),一回來吃到這個菜,能一下子喚醒記憶,比你說多少話都管用。
我覺得這個縣的領導做得好,關注這簡單普通的地方小菜,其實是大事,不是小事。西漢丞相吉丙,外出視察工作,穿過長安城,見街道上流氓斗毆打死人,不過問;到鄉(xiāng)下見老牛喘氣,急忙下車,很關切地詢問,因為老牛喘氣,關系到氣候,氣候關系到一年的農業(yè)收成,這是大事;而流氓斗毆打死人,自有長安地方負責治安的官員去管,這是小事兒。所謂宰相不親小事?,F(xiàn)在的人,多數(shù)分不清大小,常常棄大抓小。
2016年11月9日
苦菜
節(jié)氣至小滿,夏天的感覺更加強烈了?!靶M之日苦菜秀”,苦菜此時長得是最茂盛的,因此,小滿吃苦菜??嗖瞬粏沃敢环N,諸多味道苦的菜都算,如苦苣、蒲公英,連莧菜掐斷,其味道也是苦苦的,所以莧菜也是應節(jié)氣的蔬菜。
關中的苦菜,多是苦苣、蒲公英和莧菜。莧菜常常吃,其次是蒲公英。蒲公英可以生吃,尤其是開花的薹兒。但苦苣在老家沒有吃過??赡苁亲銎饋硖M事,要洗凈、開水焯,去苦味,再加油鹽、蒜泥、香醋等,像劉姥姥感嘆大觀園里的茄子:“倒要十幾只雞來伺候它?!痹僬f,到了小滿這個季節(jié),田地里各種菜多得根本吃不完,你到任何一家門口,見小菜畦,說要什么菜,主人必然躍然而起,欣然為你挖割拔取,生怕你拿得少了,你吃他家的菜,仿佛為他家減負一樣,他簡直要感謝你了。我的同學朱建斌,生性恬淡,當中學教師,最喜歡假日回關中老家居住,快到做飯時,起身到門口地里轉悠一會兒,各種青菜就抓一把,再到后院雞窩收幾個雞蛋,一頓飯就夠了。每每說起這個,就認為這才是正常的生活。為此,我給他誦讀歐陽修的《歸田園四時樂春夏二首(其二)》:“田家此樂知者誰,我獨知之歸不早。乞身當及強健時,顧我蹉跎已衰老。”
“采苦采苦,首陽之下。”(《詩經(jīng)》)苦菜以其味道苦,不被人所喜,所以長得隨處可見,只有在饑荒時,才會受重視,所謂“春風吹,苦菜長,漫山遍野是糧倉”。但是,饑荒年月,苦菜的吃法就只能是本色原味了,不可能有那么講究的侍弄。饑荒一過,苦菜就自然又被人輕視了。人對飲食,往往就是這樣忘恩負義式的、趨炎附勢,對那些稀罕不常見的東西,倒捧為佳妙。記得唐德剛記胡適說,西洋參以前在北美是用來喂豬的,只有華人漸漸將其捧到了參的地位。
“麥稍黃,女看娘。”小滿剛過,關中已婚婦女,會到娘家走一次,買點禮物,從前缺少糧食的時候,將一年來積攢的陳麥磨面,蒸幾個白面饃,給娘家父母送去,是為看麥熟。因為接下來就要忙著收麥子了,同時也需要給娘家打招呼,看彼此需要不需要幫忙。等收了麥子,再用新麥磨面蒸更大的白面饃饃,給娘家送去,讓娘家人嘗嘗新麥子的味道,是為送忙罷,也叫看麥罷。而娘家也會在端午節(jié)送粽子給女兒家。十里不同俗,我們村五里以南,不送粽子,送燒餅坨坨,就是用新麥磨面,烙的很厚的鍋盔,大得像打麥場上用來叉麥秸的木車轱轆一樣,因此也叫“秸叉轱轆”。這在過去,都是很受歡迎的好東西。現(xiàn)在,不吃香了,人不稀罕了,風俗禮儀自然也就淡薄了?,F(xiàn)在的人,多圖省事,太務實,于風俗禮儀,以為迂闊,多輕慢荒疏,日子過得很沒有意思,少了許多滋味。這樣的日子過久了,物質再豐富,人與人終日相處交談,言不及義,會導致風俗日益惡薄,凡是越務實的地方,人情越會變得涼薄。
我認為一個社會和一個家庭,就像人的身體,能七八成飽是最佳狀態(tài),切不可十分飽脹,應該留下兩三分空間,讓人有所不滿,滿也是小滿,而非大滿,這樣,人就有需要“掙巴”的勁兒,也就是上進的勁兒。正如糧食稍微緊張一點,人就不至于見了饑荒年月曾經(jīng)救命的苦菜昂然無視,對大自然的饋贈少了敬畏與感恩。
2016年5月18日
茵陳
鄉(xiāng)諺:“正月的茵陳二月的蒿,三月割下當柴燒?!币痍愒谡吕锇l(fā)芽,嫩芽灰白色,此時采下來曬干,色尤白,所以也叫白蒿。清明時候茵陳長得都有點嫌高了,這東西很能長,一切野菜野草都很能瘋長。跟莊稼相比,野草像出身貧賤的小子,對生存的機會特別敏感、抓得特別緊,不揀環(huán)境條件地拼命生長。茵陳全國各地都有,歷來認為陜西產(chǎn)的茵陳質量最好,藥力最強,所以在茵陳里又有一樣“西茵陳”,就專指陜西產(chǎn)的茵陳。茵陳很便宜,你要是現(xiàn)在去藥鋪買一錢茵陳,你都沒辦法付錢。為啥?因為一錢干茵陳能抓一把呢,僅賣兩三分錢!
茵陳是治療黃疸肝炎的好藥,所以用茵陳做的菜就應該算是藥膳。我們那里用茵陳做麥飯——將茵陳葉子洗干凈,拌面粉蒸熟,吃時根據(jù)自己的口味調味即可;也用茵陳搓面條,做法如菠菜面。有的地方炒著吃、做菜團子吃、做湯等,一般野菜的吃法大多可以用來做茵陳吃。茵陳生長得很快,能吃也就幾天的工夫,一般人家勤快的,也就吃兩三次而已。茵陳生長在崖崖畔畔這種不長莊稼的閑地、溝坎渠梁上,也不好找。上天造物真是有德啊——茵陳吃多了,會中毒,照樣對肝不好,所以上面所說的茵陳的生長狀態(tài),使不識字的田夫野老,也不可能多食,您說奇妙吧?一家人,一年吃上一兩次茵陳做的麥飯、茵陳面、菜團子,沒什么特別的意外,也就夠這一年護肝養(yǎng)肝的功效了。人千百年來生生不息,仔細想想,不能不贊嘆造物之偉大。
茵陳長大了,枝葉茂盛地抱根生長,所以又稱“抱娘蒿”,《詩經(jīng)?小雅》有《蓼莪》篇,莪就是抱娘蒿,就是剛冒出嫩芽的所謂茵陳。這首詩有人說是諷刺周幽王的暴政,使人民過分地服勞役,勞役者怨恨的抒發(fā),同時表達對父母的無限孝思。有的說不是,就是表達純粹的孝思,表達孝子對自己不能報答父母養(yǎng)育之恩的悲嘆。我覺得兩者都有意思,都不影響對其中表達的孝思的理解。我們那里,老人去世,“五服”中孝最重的孝子穿的斬衣上,前面書寫“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只根據(jù)逝者的身份將“父母”二字改為慈父或慈母,若父母已先后亡故,則寫原句);后面書寫“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這是《蓼莪》的精華,被關中人作為一個表達孝思的文化程式,數(shù)千年沿用至今。我的堂弟問過:怎么誰家老了人,都這么寫?我說:這是固定的格式,是規(guī)矩。過去服勞役的人,遠在外地,路途遙遠,音信隔絕,看見一叢抱娘蒿,觸動情感:父母生自己,原本是希望生子如茵陳這樣美好的香菜一樣,或者像后來的顏真卿贊美自己的侄兒如庭中香草一樣,結果無奈自己遠在外地服勞役,不能見父母,關山萬里,不知道父母的身體好不好,甚至不知道還活在人世上沒有,自己這么沒用、無奈,辜負了父母對自己的期望——“匪莪伊蒿”,所以內心極其哀痛無奈。很多人的這種同樣的情感,最后形成了一首詩歌——《蓼莪》。林語堂說《詩經(jīng)》就是當時的時政評論,就是這個意思。
2010年3月19日
春草
春天到了,草醒來了。
在我們家鄉(xiāng)許老莊,把春天莊稼和草長起來了叫“醒來了”。草在我老家的土地里是慢慢地醒來的——過年的時候,天氣還很冷,地上甚至有積雪,輕輕扒開雪和松淺的土,就能看到極細嫩的草芽,乳黃的草芽蜷曲著身子,仿佛正在伸懶腰——它要醒來了。
麥子也醒來了,慢慢地長起來,麥子要到清明節(jié)的時候長得像一只老鴉落在地里,看不見,當?shù)孛裰V:“清明苫老鴉?!辈莘路鹗躯溩拥男值?,春天麥地里的草,大多是能吃的野菜:面條兒、小刺薊、咪蒿、薺菜、油勺兒、黑眼窩……我在涇陽縣吃過一種小蒜,我們那里把這些統(tǒng)稱“地兒菜”。春天的麥地里,到處都是劁地兒菜的人,跟玩兒一樣,散漫地走著、聊著,看見地兒菜,彎腰下去劁了放到籃子里。劁地兒菜,人來回踩踏,對麥子生長有好處,麥子此時是需要人這么踏一踏的,有利于分蘗,再長高了就不能踏了。劁地兒菜,也叫剜地兒菜,用小鏟子輕輕地向根部斜著戳下去,就能把野菜的根劁斷,這是小孩子們愛做的事情,孩子們劁地兒菜,感覺自己是在做一件“大事”。但“剜”似乎用勁過大,不如“劁”來得輕巧。劁地兒菜用不著那么大力氣,也用不著鐮刀,再說,用鐮刀不留神會傷了麥子的根。劁的動作能上舞臺——眉戶劇有個代表作《梁秋燕》,現(xiàn)代戲,女主角梁秋燕就是在歡快的、春天的音樂里,邊唱邊舞地上來的:“陽春兒天,秋燕去田間(哎),慰勞軍屬把呀把菜剜,樣樣事我要走在前邊……”實際上她是劁地兒菜——“手提著竹籃籃,又拿著鐵鏟鏟”,小鐵鏟怎么能剜呢?這么唱,一是押韻,二是可能編劇覺得“劁”字太土,且不好發(fā)音,不如“剜”字響亮。
用地兒菜慰勞軍屬,還唱得那么歡快,可見地兒菜在當?shù)厝诵哪恐惺呛脰|西。地兒菜確實好吃,劁地兒菜的人在麥地里轉悠了大半晌,劁回小半筐,回來將地兒菜擇干凈,菜根兒、老葉兒喂羊,人吃的是肥壯鮮嫩的葉子,炒、焯、下面條鍋、包餃子,都極好吃——“菜葉兒搓綠面,小蒜兒卷芝卷,油勺兒吃起香又甜?!保ā读呵镅唷罚┯械娜思仪诳?,地兒菜能吃個把月。地兒菜是吸收了一個冬天土地精華的春草,濃縮生命綠汁和養(yǎng)分,飽滿地涵養(yǎng)在小小的葉子里,沒法兒不好吃啊!地兒菜是吃時月的,過期不能吃,也不能曬干儲藏,太嫩,不經(jīng)曬。也正因如此,春天劁地兒菜,人可以隨便走,走到誰家的地里都可以盡情地劁。我總在想:地兒菜是上天給人的恩賜,不分在誰的田里,任何人都可以隨意劁地兒菜吃。上天將這一古樸的采集形式和分配細節(jié)延續(xù)保留了下來,使它在春天里,變得神圣如儀。
在許老莊人的心里,對春天的草似乎天生有愛惜之意。春天,叫“劁草”,輕輕地、巧妙地劁,連刀子都不用。夏天、秋天,叫“潑草”,即割草,動作幅度就大多了,用的工具也厲害:彎鐮。彎鐮猶如蒙古人和西藏人身上的刀子,有多種用途:砍、削、剜、割、剁,都行。潑草,用許老莊人的話說出來,聽上去霍霍地有刀子割斷草根草莖的聲音。許老莊人對春草有一種愛惜甚至養(yǎng)護的意識,讓它長;而對夏草、秋草,有一種收獲的沖動和理所當然的占有。
“春草”確實是個美好的詞語,這兩個字,沒人不喜歡的。
我曾經(jīng)夸口:在許老莊甚至關中地區(qū),沒有我不認識的草木。這是真的。我很喜歡春草的氣味。春天,我回老家探親,寧愿多停留幾天,多吃幾天地兒菜,最好是到地里散步、劁地兒菜去。
前兩天,我媽打電話回去問我的弟媳婦:“刺薊下來了沒有?”
“下來了么!地里多的是?!?/p>
“沒事兒的話,多劁上些,壓成刺薊面,回頭讓人給捎過來?!?/p>
刺薊,學名小薊。許老莊人把它叫“刺薊”,到了縣城,風味小館里水牌上寫著“刺角”。將剛劁回來的刺薊擇去根,葉邊緣有小刺,故刺兒過老的刺薊做成的面會扎喉,亦不能用。洗凈葉子,放入鍋中用熱水焯熟,將幾近糊狀的葉子撈起,放涼,和面,不加水。面要多揉,揉得精光筋道,要醒上一個多小時后,再搟。刺薊面要和得硬,搟出來的面條水煮不軟不爛。搟薄切細的刺薊面,煮熟后撈起,過兩開水,控干水,拌熟油、蔥花、鹽、醋、油潑辣子。一般人吃刺薊面,飯量能增加一倍!在許老莊,有的人家用刺薊面上墳,以饗祖先。
沒法兒不好吃??!——磚瓦窯起土,挖土挖成的土崖一丈多高,從崖底看見草根,一直長到上面的地里去了,這中間就有刺薊的根,這么長的根,能吸取土地深處的營養(yǎng)精華,能不好吃嗎?劁刺薊,可以說簡直就是許老莊人春天的集體抒情活動。上學的小學生,最后一節(jié)課,想起回家可以吃刺薊面,喉嚨里就不住地蠕動,口水老是咽不干凈,心,早就飛了。
在我媽的感覺里,今年沒有吃地兒菜、沒有吃刺薊面,就仿佛這個春天沒過好、少了什么似的。
【附】
●韓美林先生曾對我說,他從監(jiān)獄里釋放出來,走到監(jiān)獄大門外,地上還有積雪,他趴在地上,用手扒開積雪和土,看到土里的春草芽兒,哭了。
●每年春茶熟時,陳廣琳兄就會收到老家九華山寄來的春茶,分我一包。想起寇丹先生說的:真正的茶人每得好茶,最樂意與朋友分享,而恥于獨吞。于是又分贈其他友人。九華山綠茶,兼有龍井與碧螺春的香,略薄而已,有青草味兒,這青草味兒正是我喜歡的。聞這味兒,讓我驟然想起家鄉(xiāng)春天的草、地兒菜。
●我不能忘記“尹似村”這三個字——清?袁枚《隨園詩話?卷二》載:“尹似村《小園》絕句云:‘春草自來芟不盡,與花無礙不妨多?!畹盟抉R溫公所云:‘草非礙足不芟’包容氣象?!币驗檫@兩句詩,尹似村在我的印象中可以說是不朽的。這兩句話不僅有包容氣象,甚至比司馬光的“草非礙足不芟”還要博大,樸實淺近而有宏偉的氣勢,包含著對自然的接受、順從、敬重和歡欣,意味無窮。我?guī)状慰串嫾遗笥炎鳟?,題款時,舉筆詞窮,我就自作聰明推薦寫這兩句,均被在場人士稱好,無一次例外。
“再不到武家坡前去把那菜來剜!”
西安大雁塔東南寒窯,方圓數(shù)里,田野肥沃,傳說至今不長野菜——唐代以前長,唐代以后就不長了,因王寶釧居住寒窯18年,把周圍的野菜都挖干凈了,挖得太徹底,致使這一帶不長野菜。
寒窯在曲江邊上,是西漢時訓練水軍的地方,可見水大。隋文帝嫌曲字不正,改名芙蓉池,在這里修建皇家園林,名芙蓉園。唐代又恢復了曲江的地名,也是唐朝皇家的游玩勝地。自唐亡以后水就干了,空余地名。現(xiàn)在西安曲江搞了個人造旅游景點叫“大唐芙蓉園”,驢唇終于對上了馬嘴。
唐朝皇家在寒窯邊上的曲江游玩飲宴,宴會很豪華,豪華到什么地步?比如有幾道很變態(tài)的菜:“水煉犢”——就是清燉整只小牛犢,“雪嬰兒”——將剝皮的田雞裹上精豆粉煎熟;“鳳凰胎”——殺正生蛋的母雞取其將下未下的蛋胎與雪白的魚肉蓉同蒸……估計武則天的男寵用鐵箱子烤活驢也是在這兒干的。您說這變態(tài)不變態(tài)?
皇家宴會,有時候也請高官或高官家屬參加。想象一下:如果王寶釧聽她爹丞相王允的話,嫁給狀元,也會有機會吃這些變態(tài)的大餐的。可是,這傻妞鉆了牛角尖,偏偏看中了一個街邊流浪漢、唐代的“犀利哥”薛平貴!這樣,她就注定要自己挖野菜吃了,一吃就吃了18年。
王寶釧是丞相王允的三女兒,丞相的女兒愛上了“犀利哥”,全京城都炸窩了。王丞相動員了許多人勸女兒改變主意,這傻妞的腦袋就像麻繩打結浸了水一樣,越擰越緊不好解。父女兩人最后PK,根據(jù)秦腔的唱詞,王寶釧這樣教訓他爹:“姜子牙釣魚渭河上、孔夫子在陳曾絕糧、韓信討食拜了將、百里奚給人放過羊!把這些名人名將名儒名相一個一個人夸獎,他哪一個中過狀元郎?老爹爹莫把窮人太小量,多少寒門出棟梁!”戲唱到這兒,臺下必掌聲雷動,這話說得盡管很大,但它猶如火捅條,將看戲者人心封埋的爐子狠狠地捅了一下,希望的火苗騰地就升起來了。
王寶釧跟他爹三擊掌,發(fā)誓不再回相府,連京城都不回了,跟著薛平貴住到城外的寒窯即一個破舊廢棄的土窯洞里去了。不久“犀利哥”薛平貴降伏了在曲江一帶作亂的一匹野馬,此馬就是紅鬃烈馬,不但亂跑亂踏,還吃人,攪和得皇家貴胄的宴會常常搞不成。后來西涼叛亂,薛平貴就騎這匹紅鬃烈馬打仗去了。唐朝真不夠意思,連王寶釧這樣的軍屬都不照管,讓她在寒窯住著,逢年過節(jié)也沒有人給她送溫暖啥的。她的母親,就是丞相夫人曾經(jīng)偷偷來給她送過糧食,可這倔強的王寶釧把糧食口袋給扔出去了。她就天天挖野菜吃,嚴重營養(yǎng)不良,以至于薛平貴得勝回來,偷偷去看王寶釧,王寶釧眼睛發(fā)綠都沒認出來,還遭到薛平貴的調戲,差點去死。
薛平貴平西涼有功,回來當了大干部,還帶了個西涼國玳戰(zhàn)公主。丈夫高官,王寶釧成了朝廷命婦,鳳冠霞帔地去參加皇家的慶祝宴。根據(jù)河北梆子《大登殿》的唱詞:“……原來是平郎丈夫打坐在駕前!這才是蒼天爺爺睜開了龍眼,再不到五家坡前去把那菜來剜!”
王寶釧過了18天好日子,就死了。
2010年4月17日
柏
《四民月令》載:農歷元旦即正月初一早上,人應該喝一碗花椒與柏樹枝同煮的酒,可以祛病、延緩衰老。
柏之可食者,柏籽、柏籽殼前者提取油,藥用或給食物增香,比如烤面包,如果滴兩滴柏籽油,味道會很不同,不過這樣的東西,一般面包店和烘焙房,不會給你加,成本太高;后者泡酒,亦屬藥用。
關中的田地里,如今很不容易見到老柏樹了,從前村子周圍的地里,總是零星地散落著幾棵柏樹,那些柏樹一直靜默地以各種姿態(tài)和形狀莊嚴地佇立著,仿佛不長似的,多年都不變樣兒,不見它長大。人從外地回來,遠遠地看見野地里熟悉的柏樹,就感覺快到家了。
柏樹因為多種植在墳墓四周,是一種護墳樹,所以,人多忌諱,不將其種在陽宅,因此一般村里沒有這種樹。但是,在公共場合,比如學校、機關大院等,為了綠化,一年四季能看到綠色,卻種了很多柏樹。人們認為,凡是機關大院、學校之類,人多,陽氣壯足,所以什么也不怕。老家的公共建筑,以前不講什么風水,后來不知道有人給說了個什么風水,就把端直的道路故意改彎了,所謂帶壞風氣就是這樣。
我上過的中學院子里,有很多柏樹,形狀像一個大缸,即大甕,因此叫甕甕柏樹,我在樹旁邊復習,動不動摘一兩片柏樹葉子,用手指捻捻,湊到鼻子附近聞香?!镀殉强h志》中錄有一副前人的對聯(lián):“焚柏籽香讀周易,滴荷花露寫唐詩。”不知道誰撰的,是一副書房聯(lián)。
我只在一個村里見到過一棵至少上百年的柏樹,像極了黑白抗戰(zhàn)影片《地道戰(zhàn)》里的那棵樹。小時候步行去火車站看電影,仿佛路很遠,但走到能看到這棵樹了,就感覺快到了。這棵樹據(jù)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人折磨死了那棵樹應該最早是長在村外路邊的,后來人口增多,村子變大,將它圍在村中了。我小時候步行去火車站看電影,那時候它還不在村中,只在村外的路邊,后來村子擴大,它就成了一戶人家門前的樹了,人嫌它是棵柏樹,又不敢挖伐,一般村子里的老樹,都不隨便砍伐,認為老樹有靈性。后來那棵樹就死了。我至今記得它的樣子。
柏樹是北方的常見樹種,木質堅硬,氣味芳香。關中人用它做棺材,認為是上等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關中人形容誰家日子富裕,有這幾個標準:“柏木板、磚瓦房,飛鴿車子、山東羊?!贝u瓦房好理解;家里有飛鴿牌自行車,相當于現(xiàn)在家里有高檔汽車;山東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大約是從山東買來的羊種,家里養(yǎng)羊,副業(yè)搞得好;柏木板,就是指家里給老年人預備了柏木的棺材板。
做棺材,講究在農歷有閏月的那一年,閏者,多也,這一年做的棺材即壽材,能給老人添壽。做棺材,請木匠,子侄媳婦要給匠人做飯,無論工期有多長,做飯講究不能吃重樣的飯,做成還要隆重擺酒請客,謝匠人,親友也會攜帶禮物來看匠人,匠人也從不敢因此矜驕,反而更謙遜認真,做活恭敬細致。主客彼此尊重誠敬,都很珍惜顧忌自己的名聲。
現(xiàn)在,柏木少了,松木繼之,但用松木做棺材,仍講究前后兩個擋板用柏木。中國人在墳墓周圍種植柏樹,用柏木做棺材,除了木質好以外,還有一個信仰:從秦穆公開始,陵墓四周種植松柏就成為禮俗。一是信仰松柏常青,是神性的植物;二是《風俗通》記載:九泉之下的陰間,有一種怪物,名叫魍象,專門吃死者的肝臟和腦髓?!恫┪镏尽飞险f,魍象的樣子像一只長相怪異的羊,無論怎么都殺不死它,只有用柏樹朝東南方向的枝,插在它頭上,這怪物才會死。
關中人將魍象形容和理解為穿山甲,樣子太怪、太丑,所以關中人不會吃穿山甲這種野味。據(jù)說魍象最怕兩樣東西,一是老虎,二是柏木。所以,自古人多于陵墓四周種植松柏,又于墳前雕刻石像生,少不了老虎,也有在墳墓內部的墓門、四壁的石頭、磚上刻石虎以避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