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白石老人

近百年來之中國畫家，我最佩服二人：一為早年逝世的陳師曾先生，一為現(xiàn)困居于北平之八旬老人白石山翁。論者或謂吳蒼碩在現(xiàn)代國畫中不能不居于重要的一席，但我認為呂老最大的成就是書法，而非繪畫。他的繪畫雖亦為時人所重，然其價值又當別論。他以寫篆隸之筆法而寫畫，當然有他獨到之處，但終因此老系半路出家，對于書法中的“像形”似嫌沒有做到，無論他寫花或寫果，很少做到像形，雖他運筆用墨都別有奇趣。

繪畫畢竟是一種形象的藝術。古人所謂“六法”，而“像形”居于重要地位。有人說中國的“寫意畫”其目的僅在表達作者之情意，而不應拘于形象，這是大錯。

白石老人雖然也是宗于昌老這一派，但他因從工筆到寫意，所以他的作品與昌老的不同。比如老人的草蟲、翎毛、魚蝦均為超越古人之杰作；花卉之著色運墨，其神韻又還在吳昌老之上。中國畫傳到白石老人已至登峰造極之境。老人的作品已為全世界所珍惜，豈僅中國之國寶而已？

老人不但為今日之國畫圣手，且精于篆刻，晚年并常以寫詩自娛。其篆刻以刀法取勝，但古典派者每譏之粗野，甚至謂某字曾刻錯。老人之詩也別具一格，據于右任先生云，亦為近代不可多得之作。

老人治藝極勤，晨起不畫即刻，終年無間斷，四十年來如一日。老人每畫必成杰作，從無廢紙，足見其技術之精練，惟不喜無謂之交際應酬，從不受人饋贈，亦不輕易將其作品送人，非至交不能無酬而得其片紙只字。故嫉者每謂：“齊白石少一文不畫，短一文不刻?！逼叫亩?，一個藝術家以其作品換取生活之必需品乃極合理之事，世人每喜向畫家索畫而不愿付以相當代價，此種“揩油”風氣實有糾正必要。賣畫為生，亦正如吾人賣文一樣，自食其力，毫無不高尚之處，友人中常以“齊白石死愛錢”譏諷老人，我必為之辯。友人徐悲鴻雖自己為一畫家，但從不揩其他畫家之“油”，他極愛白石之畫，每得必照潤致酬。此種風氣今后吾人應該提倡，否則一般藝人將何以為生？

老人雖“愛錢”，但對于“顧客”極有信用，限期取件，從不誤期，亦從不敷衍塞責，以惡劣作品而騙取他人之金錢。故畫家王夢白先生則不然，無酬固不畫，但常有致酬數(shù)月而不交件之事，倘催之過急，彼則敷衍幾筆了事。其畫雖亦為時人所重，惜其疏懶成習，無人敢問津，故晚年窮困故都而死。享年僅五十余，時人惜之。

老人治藝極嚴，自奉則甚苦，終年布衣素食，從不輕易烹雞煮肉，七十以后余常以營養(yǎng)相勸，乃偶以雞蛋與牛肉汁佐食。但其身體極健旺，行步如飛，聲音洪亮；七十歲曾生一子，當時傳為佳話。家中從不雇用仆役，雖極瑣細之事物，例如油鹽柴米，亦必自己經手。老人賣畫所得雖已達數(shù)十萬元之巨，但生活仍極刻苦。從不請客吃飯，亦從不吃人之飯。不輕易花現(xiàn)錢買東西，往往以作品一畫一換取門口小販之食物，例如油鹽醬醋之類。先，小販不識其人，不肯要其作品，老人乃向其保證說：“我叫齊白石，你拿這張畫去賣，若賣不到四十塊線，你退回給我，我再付你現(xiàn)款！”果然小販因有利可圖，故常至齊宅以油鹽換畫。由此，足見先生之作品如何為民間所重視！

慕先生之名而求見者甚伙，國際聞人而往瞻仰豐采者亦復不少，先生每以應接為苦。故門禁極嚴。近年來，倘無至交介紹，不預先函約時間者，絕不易入先生之門。即應約按時趨訪，亦必叩門半小時之久，始見老人由內院而出，隔門窺視來者是否應約之人。倘未約而往求見，老人必隔門曰：“齊白石不在家！”倘仍不肯去而再三麻煩，彼則以幽默之口吻說：“齊白石已經死了！”

家中陳設簡單而富奇趣，最能表現(xiàn)其性格者即其畫室。走廊下停著一具黑漆漆的棺材，屋里面放著三兩把舊式竹椅，壁上懸著一幅漢碑之墨拓。最引人注意者即其寬大之畫案，琳瑯滿目之畫具與圖章。在圖章盒上寫有：“諸君莫再偷”等字樣。

老人待客極謙恭。喜以家鄉(xiāng)之湖南茶款待?？驮疲骸跋壬媽嵲谔昧?！”他必以“畫得不好”為對，決無時下新派畫家傲慢自得之狂妄。其實老人乃一木匠出身，四十以后始開始習畫，彼在藝術上之貢獻及成名決非偶然，乃四十年來刻苦自勵之結果，堪為我輩后生模范。

老人今已八十矣，七七事變后余離平前曾往訪話別，先生談及國事則不勝慨嘆，對我輩后生勉勵備至，并表示今后決不賣畫給日本鬼子，蓋在九一八前敵人往往以重金購得老人片紙為榮！

五年來未與老人通函問候，不知老人近況何如？不勝系念之至。我認為老人為中國文化之寶！現(xiàn)尚因居于敵人鐵蹄下，甚為不安，日前與精通繪事之老友王羽儀兄談及此事，彼云應速設法派人至北平將老人迎出，最好能在其家鄉(xiāng)湖南辟一風景幽靜之區(qū)為其建筑寓所，使老人可以安心畫畫，息影殘年，為國家民族多留下幾件寶物。余甚贊同王君之議，幸希政府諸公及愛好藝術之社會碩彥促其實現(xiàn)。

【人物介紹】

熊佛西(1900-1965)，戲劇教育家、劇作家。江西省豐城市人。1919年考入燕京大學，學習教育和文學，課余積極從事戲劇活動，是中國話劇的拓荒者和奠基人之一。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27部多幕劇和16部獨幕劇，有7種戲劇集出版：《佛西戲劇集》(4冊)、《佛西抗戰(zhàn)戲劇集》、《賽金花》、《上海灘的春天》；并著有長篇小說《鐵苗》、《鐵花》；戲劇專著《寫劇原理》、《過渡及其演出》、《佛西論劇》、《戲劇大眾化的實驗》；散文集《山水人的印象記》等。

背景掃描　齊白石及其畫作

齊白石(1864-1957)，湖南湘潭人。二十世紀十大畫家之一，世界文化名人。1877年，跟隨叔祖父學過木匠，次年改學雕花木工，從民間畫工入手，曾習古人真跡，摹《芥子園畫傳》并據以作雕花新樣。于1888年起始學畫，1890年轉從蕭薌陔、文少可學畫像，二十七歲始從胡沁園、陳少蕃習詩文書畫。三十七歲拜碩儒王闿運為師，并先后與王仲言、黎松庵、楊度等結為師友。自四十歲起，離鄉(xiāng)出游，五出五歸，遍歷陜、豫、京、冀、鄂、贛、滬、蘇及兩廣等地，飽覽名山大川，廣結當世名人，樊樊山、夏午詒、郭葆蓀等皆為摯友。畫風由工轉寫，書法由何紹基體轉學魏碑，篆刻由丁、黃一路改學趙之謙體。五十五歲避亂北上，兩年后定居北京。時與陳師曾、徐悲鴻、羅廮公、林風眠等過從甚密。

他將中國畫的精神與時代的精神統(tǒng)一得完美無瑕，使中國畫得到國際的重視；他樸實謙虛、自信自強的精神，使他的作品剛柔兼濟，工書俱佳。在他的筆下，大凡花鳥蟲魚、山水、人物無一不精，無一不新，為現(xiàn)代中國繪畫史創(chuàng)造了一個質樸清新的藝術世界。他成功的以經典的筆墨意趣傳達了中國畫的現(xiàn)代藝術精神，深深得益于經典樣式而又善于出新，故而他的畫能夠直接的感動人心，向天下眾生傳達生命的智慧和生活的哲理。他的山水畫表達他對自己藝術創(chuàng)新的自信與深刻體悟，他的人物畫長于傳神達情，他的書法簡約大方，雄健渾厚的筆意融入人物畫中，完善了人物內在的神情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