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九六二年七月十日,史各莊公社又增加了兩名新社員,兩個高中畢業(yè)生在豆橋生產(chǎn)隊落戶了。雖然這里受了點旱災(zāi),物質(zhì)條件較貧乏,可是干部和社員對待她們的熱情卻極為豐盛。大家都覺得這件事挺新鮮,挺有意思,也挺特別。冀東老百姓的胸懷永遠為革命者敞開著,當年怎樣地接待老八路,今天還是怎樣地接待支援農(nóng)業(yè)的新兵。大家跑來七手八腳地幫助她們糊頂棚,油窗戶,你搭冷灶,我架鍋,東鄰送瓢,西鄰借鏟。隊長媳婦剛給送碗甜醬,書記閨女又提了串咸菜疙瘩,生產(chǎn)隊還搬來口大水缸。“嘁里咔嚓”地就把個家安置好了。
年輕的姑娘呀,盡管她們自己以為是大人了,設(shè)想考慮得很周到,思想準備得很充足了。可是在生活面前,她們到底還是個孩子。人生、困難、斗爭和整個的世界在她們,也才不過是像偎在母親懷里數(shù)著夜空的星星,或是和小伙伴滾在青草地上,仰看變幻的彩霞。而生活的實際,卻似莽莽風云,滔滔激流滾滾涌來。第一戰(zhàn)役,冀東平原上大大咧咧沒半點含蓄的七月驕陽,算跟這兩個才從課堂里走出來的學生較上勁兒啦。烈日毫不客氣地把姑娘的皮膚曬糊了。姑娘大汗小汗溜溜地淌,農(nóng)業(yè)活兒,也不像是在學校里每周兩小時的勞動鍛煉那么簡單愉快,就說耪地吧,掄起鋤來不知怎么邁步,使出全身的勁兒,還是耪不深。明明跟人家一齊動的手,可總是被人家拉得很遠,這下,可算形象地了解了“落后”二字的解釋了,田垅變得好像無限長,老也到不了頭。侯雋發(fā)狠地說:“你瞧,咱們立志當新農(nóng)民,地里的活兒都干不好,算什么農(nóng)民呢?”兩人一商量,決定加緊練,趕上老農(nóng)。于是早晨雞才叫,星星剛退,她們已經(jīng)在田里練了,耪地時候練耪,開苗的時候練開苗……腰酸腿疼還在地里干,手上磨起一個個血泡還是干。在農(nóng)民看來是輕而易舉小拇指撥拉撥拉就成了的事,她們都得拼出半條命來。光是下地勞動不算,一天還得做三頓飯,在那火籠一般的西曬的小廂屋里,兩個人糊鼓揪瞎糊弄,夾生過火、鹽大堿小好歹地算填了肚子了。再加上,這一年,夏秋之交,又澇得厲害,莊稼被淹了,春旱秋澇,災(zāi)上加災(zāi),眼看是要減產(chǎn),口糧上雖然隊里對她們還是照顧的,可是她們半點存底兒也沒有,所以“吃口”挺緊,也不敢敞開吃飽了。寶坻一帶,洼地多,葦塘多,大花蚊子,“小”蚊子,也來向姑娘獻殷勤了。兩個姑娘只侯雋帶來一頂單人小帳子,你推我讓地,侯雋不肯把帳子掛起來,她們的腿被咬爛了,至今留有斑斑的疤痕。生活的考驗實在夠嗆,可是姑娘在地里沒少唱歌,在村頭的大槐樹底下,還表演舞蹈,她們說:“生活越艱苦越緊張才越有意義?!?/p>
唉,話雖這么說,可惜生活和“意義”也有“鬧分家”的時候。還不到一個足月,那個帶侯雋來的姑娘走了(老是“那姑娘”“那姑娘”寫不明白聽不順,請諒解我姑隱其名的苦衷。鄉(xiāng)親們都說“那姑娘”再機靈不過了,就叫她“小機靈”吧)?!靶C靈”靈機一動,到×村去看朋友去了。本來,一個伙伴兒,暫時離開十天半月也不打緊,可是侯雋這時和豆橋的鄉(xiāng)親還有些人生面不熟的,又摸不準伙伴這一去什么時候回來,就特別感到孤單難受,更有人傳說:“小機靈”是去訂親去了。有人和侯雋逗著說:“人家有對象啦,不回來啦?!庇腥送榈卣f:“可真不夠意思,她把你給‘閃’了。”更有人背后叨咕說:“我說是吧,那個走了,這個也待不長?!焙铍h的歌聲喑啞了,眼淚老是不聽話地往外跑。黨支部書記張清瑞鼓勵她說:“侯雋啊,當初來的時候鐵嘴鋼牙咋說的,可別‘半截革命論’,咱對革命的熱情,可不能像水皮上的油花,浮頭一撩,就剩涼水一缸了,要越考驗越熱,越鍛煉越強才是好樣的!”那直性子愛說話的大娘也為她排解憂愁:“她走她的,走了更好,省得你啥事兒都得讓著她,吃飯也老是她吃稠的,你喝稀的。”侯雋囁囁地說:“她回來,我還讓她吃稠的?!?/p>
大秋時候,“小機靈”蹦蹦跶地回來了。侯雋把自己掉淚的事全忘了,姐倆又有說有笑,有商有量,又唱又鬧了。
說也湊巧,樹還沒有掉葉兒,“小機靈”的母親又病了,“小機靈”就回濟南去了,這一走,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也沒回來。有人替侯雋著想說:“伴兒也走了,你也回北京吧,在我們這個‘破’地方,是圖個什么呢?怎么了局呢?”侯雋的眼圈又紅了。豆橋的姑娘幫著把侯雋的小鋪蓋一卷……侯雋沒有回北京,而是搬到了新結(jié)識的女伴兒的暖屋熱炕頭上。豆橋的人們哪一個不疼侯雋呢。常常是侯雋回到小廂屋做飯時,缸里水滿著,有時候鍋蓋上躺著把鮮嫩的小蔥……侯雋天天和大家在一起,在風風雨雨的田野里來來去去,一步步、一鋤鋤地,把意志和麥種一起深深地種下,相信它一定會發(fā)芽。
冀東平原上的賽小刀子的老北風也來拜望姑娘,姑娘的手腳全凍裂了。農(nóng)忙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家里的媽媽也想煞這心尖尖上的女兒了,捎信來叫她回家和弟弟妹妹一起過新年??墒?,侯雋在這里教起冬學民校來。每天夜晚,在油燈下,在瑯瑯的書聲中,姑娘把自己學得的知識一點一滴地教給別人。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而姑娘感到夜夜有暖流流過心房。直到古歷臘月二十七,莊戶人家都忙著掃房,殺豬,剁餡……沒空來上學了,侯雋才坐著進城的牛車,有生以來第一次捎上些按自己勞動工分分來的谷子、棒子、豬肉、白面……買上張長途汽車票,回北京過春節(jié)。侯雋在豆橋勞動了半年,莊稼活兒,“久熟,久熟”干久了,又有人把著手教,自然而然就熟了,大家“鑒定”說:“侯雋苦夏寒冬的,風里雨里泥里土里‘掄打’過來了,像個莊稼閨女啦,干活夠點意思啦?!彼痛蠹蚁嗵幍糜H親乎乎的,春節(jié)這一走,大家又是為她回家看媽高興,又是嘀咕她不會再回來,本來嘛,這兒沒家、沒業(yè)、沒親、沒故,閨女有啥可戀的呢?何況侯雋也說過,自己雖然是決心不脫離農(nóng)業(yè),可是很想去國營農(nóng)場,也曾向有關(guān)方面去過信?!铍h還會不會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