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賞析
《哈姆萊特》名列莎劇“四大悲劇”之首,代表著莎士比亞戲劇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該劇取材于12世紀的一部丹麥史。然而,莎士比亞把它改編搬上舞臺,絕不僅僅是為了再現(xiàn)一段中世紀的封建復仇故事,而是以精湛的藝術(shù)形式,博大的思想內(nèi)容,使之成為一部深刻反映時代面貌,具有強烈反抗封建意識的悲劇作品。莎士比亞在劇中曾經(jīng)通過哈姆萊特之口對戲劇的目的作過如下說明:“自有戲劇以來,它的目的始終是反映自然,顯示善惡的本來面目,給它的時代看一看它自己演變的模型”。這就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哈姆萊特》雖然穿的是中世紀丹麥宮廷的舊服飾,上演的卻是劇作者莎士比亞所處的時代的歷史新場面。
莎士比亞的悲劇時期,正是英國伊麗莎白女王一世的統(tǒng)治由盛轉(zhuǎn)衰之時。此時的英國,宮廷揮霍無度,社會動亂不堪,王室同資產(chǎn)階級之間的矛盾日益尖銳。莎士比亞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人文主義理想和英國社會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如果說莎士比亞的早期喜劇展現(xiàn)的是一個“快樂的英國”的話,那么他中期的悲劇反映的已經(jīng)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
在《哈姆萊特》的一開場,劇作家就描繪了一幅丹麥宮廷的混亂場面。丹麥國王老哈姆萊特被其弟克勞狄斯謀殺篡位,老王尸骨未寒,新王就迫不及待地同寡嫂共結(jié)連理;外部敵軍壓境,宮廷里卻通宵達旦地酗酒取樂。宮廷中爾虞我詐,互相傾軋;社會上群情激憤,一觸即發(fā)。人們已預感到“丹麥國里恐怕有些不可告人的壞事”,所以,當御前大臣波洛涅斯被哈姆萊特誤殺致死后,他的兒子雷歐提斯從法國趕回丹麥,登高一呼,就號召起大批暴亂群眾殺進王宮,其聲勢之大,正如侍臣向國王報告的:“比大洋中的怒潮沖決堤岸、席卷平原還要洶洶其勢”。丹麥王子哈姆萊特也在墓園中對他的好友憂心忡忡地表示:“憑著上帝發(fā)誓,霍拉旭,我覺得這三年來,人人都越變越精明,莊稼漢的腳趾頭已經(jīng)挨近朝廷貴人的腳后跟,可以磨破那上面的腳瘡了”。哈姆萊特痛心疾首地感嘆:“丹麥是一所牢獄”,并進而認識到世界也是“一所很大的牢獄,里面有許多監(jiān)房、囚室、地牢;丹麥是其中最壞的一間”。哈姆萊特從內(nèi)心深處痛恨這個黑白顛倒的世界,然而,作為身處其中的一員,他又不得不痛苦地面對這個令人咒罵的現(xiàn)實。
丹麥王子哈姆萊特是一個有著崇高社會理想和人文精神的青年。他出生于王室,卻投身當時新文化中心的德國威登堡大學,接受了人文主義教育。同當時的人文主義者一樣,哈姆萊特對“人”充滿著熱情的禮贊:“人類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貴的理性!多么偉大的力量!多么優(yōu)美的儀表!多么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在他的心目中,他的父親老哈姆萊特正是這樣一個“人”的典范:“他是一個堂堂男子;整個說起來,我再也見不到像他那樣的人了”。他對朋友坦誠,忠于愛情。在情人奧菲利婭的眼里,哈姆萊特王子是“朝臣的眼睛,學者的辯舌,軍人的利劍,國家所矚望的一朵嬌花;時流的明鏡,人倫的雅范,舉世矚目的中心”。這樣的一個“可愛的王子”,自然會得到民眾的擁戴,關(guān)于這一點,即便是他的敵人也不得不承認。奸王克勞狄斯就一再心有余悸地表示:“他是為糊涂的群眾所喜愛的”,“一般民眾對他都有很大的好感”。
然而,他的寧靜而和諧的生活很快被打破。正直的父親被暗害,母親匆匆改嫁,愛人發(fā)瘋后溺水而死……一切打擊,一切不幸,都先后落到他的身上。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事物,看出到處都是惡德敗行和殘暴行為。透過個人的不幸,他覺悟到這是整個社會的不幸,是不合理的社會造成了不合理的人生。他清醒地認識到,“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世界就是“一所很大的牢獄”,但他沒有退縮,挺身而出,勇敢地同反社會、反人民的惡勢力進行殊死的斗爭。對于哈姆萊特而言,為父復仇,既是自己作為兒子的責任,又因為兇手是當今的國王,是專制王朝的代表,因此誅殺奸王,就已不僅僅是他為父復仇的個人之舉,而是關(guān)涉到拯救國家、拯救人民的“重整乾坤的責任”??梢哉f,把個人遭遇同整個人類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是哈姆萊特這個不朽典型的最大思想意義。
《哈姆萊特》不僅以思想內(nèi)容的深刻性和進步性著稱于世,而且在藝術(shù)性上也代表了莎士比亞戲劇的最高成就。情節(jié)的生動性和豐富性,是莎士比亞戲劇藝術(shù)的突出成就之一。在《哈姆萊特》一劇中,復仇是該劇的主要情節(jié)線索,三條復仇的情節(jié)交織在一起,其中哈姆萊特為父復仇為主線,雷歐提斯和小福丁布拉斯的復仇為副線,三條線索既互相聯(lián)系,又彼此襯托。在復仇情節(jié)之外,劇中還穿插了哈姆萊特和奧菲利婭之間的不幸愛情,寫了哈姆萊特和霍拉旭之間真誠的友誼,羅森格蘭茲、吉爾登斯吞對友誼的背叛,以及御前大臣波洛涅斯一家父子兄妹之間的關(guān)系。它們在起著充實、推動主要情節(jié)的作用的同時,也使整部劇作的情節(jié)架構(gòu)越發(fā)顯得錯落有致、枝繁葉茂。
成功的人物性格塑造是莎劇藝術(shù)的另一特色?!豆啡R特》在人物塑造上常常通過對比襯托的手法使劇中人物各具特點。比如同是反面人物,克勞狄斯陰險狠毒,笑里藏刀,表面上對人和氣,善于籠絡(luò)人心,暗地里卻兇狠無比;波洛涅斯精于阿諛逢迎,在兒女面前儼然一副寬厚嚴厲的長者面孔,實則昏庸老朽,自以為是。在正面人物中,霍拉旭同哈姆萊特志同道合,抱有共同的人文主義理想且同樣富有正義感,但與憂郁沖動的哈姆萊特相比,霍拉旭則顯得冷靜老成得多。但也正因為他總是“能夠把感情和理智調(diào)整得那么適當”,所以“雖然經(jīng)歷一切的顛沛,卻不曾受到一點傷害”,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沒有哈姆萊特身上那種不怕犧牲、挺身而出的使命感與英雄氣。再比如同樣是復仇,哈姆萊特也同雷歐提斯、小福丁布拉斯形成鮮明對比。雷歐提斯的復仇純粹是為報一己的殺父之仇,根本不像哈姆萊特胸懷重整乾坤的遠大抱負;小福丁布拉斯原定興兵復仇,一方面為父報仇,另一方面希望收復失地,在個人復仇上似乎有一點關(guān)乎國家興亡的抱負,但禁不住叔父的一頓訓斥,就輕易放棄了復仇的打算,兩相對比,越發(fā)襯托出哈姆萊特性格的堅定性與連貫性。
《哈姆萊特》還充分運用戲劇中的“獨白”這一傳統(tǒng)手法,來揭示主人公的內(nèi)心活動,使其性格越加豐富和深刻?!豆啡R特》全劇主人公的重要獨白共有六次之多,其中最著名的是第三幕第一場那段“生存還是毀滅”的著名獨白。它不僅本身是一篇極富哲理性的佳作,同時也是理解主人公復雜性格的一把鑰匙。哈姆萊特本來是一個快樂王子,由于突然的變故,他的思想感情發(fā)生了深刻變化,對人、對生活、對世界都產(chǎn)生了懷疑。他憎恨暴力,這就不能不讓他在整個復仇過程中不斷思索、拷問自身行為的合理性,加上肩上使命的沉重和敵對勢力的強大,這一切都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他行動上的延宕以及內(nèi)心的苦悶和憂郁。通過上述獨白,使人深切地感受到他對人生的思索,對周圍現(xiàn)實的揭露、批判以及內(nèi)心世界的煩悶與彷徨,從而進一步加深對主人公性格的豐富性與復雜性的理解。
莎士比亞是語言的大師,他的語言豐富、形象、富有表現(xiàn)力?!豆啡R特》主要用無韻詩體寫成,并結(jié)合了散文、有韻詩句和抒情歌謠等,不同的文體在劇中起著不同的作用。此外,莎士比亞善于按照人物的不同身份與處境安排使用不同的語言,或文雅、粗俗或哲理、抒情,目的都是為了更好地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豆啡R特》中涉及的人物很多,他們所用的語言雖各不相同,卻都恰如其人,即使是同一個哈姆萊特,內(nèi)省時與佯狂時的語言也各盡其妙,充分地顯示了劇作者在駕馭語言上的高超技藝。
《哈姆萊特》給予人們的審美享受和心理撞擊是深刻而久遠的。哈姆萊特對“人”的禮贊,顯示出真正的理想的光輝。盡管他曾一度有過迷惘,但卻從未對人類失去信心。面對激烈的社會矛盾沖突,面對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哈姆萊特所提出的“生存還是毀滅”的重大命題,已遠遠超越了他的時代,成為一個世界性的哲學命題。但是哈姆萊特的奮力一擊,已向我們昭示了它的答案:人應(yīng)該為美好的理想而生存,為社會的正義而獻身。這或許就是這出偉大悲劇留給后世讀者的啟示。
(范方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