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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媽煙史

永遠的關(guān)外 作者:素素


老媽煙史

因為發(fā)生了SARS,我已經(jīng)有三個月沒回鄉(xiāng)下。本來,過完了春節(jié),我還應該回去過過五一。以前都是這樣,許多年了??墒前l(fā)生了SARS,就把五一的計劃給打亂了。我從未在大連過過五一,假期又這么漫長,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小弟在瓦房店工作,瓦房店是個縣級市,離鄉(xiāng)下要比大連近??稍谶@個時候,小弟也回不去,就安慰我說,你即使能回到鄉(xiāng)下,也進不了家門,看不了咱媽。村口有人把守著,村和村馬車牛車都互不走動,何況是轎車。除非你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裝扮成市防疫站的人,可是村里誰不認識你呀?

這是一段極其郁悶的日子。好在有電話,我和住在鄉(xiāng)下的老媽可以打打電話。

所謂鄉(xiāng)下,就是我的老家,我出生的地方。它在遼東半島南部,距我所在的大連有l(wèi)00多公里,走高速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這么近,老媽一年來我家也就一次半次。一次好理解,半次就是上午坐著方便車來看一眼,吃頓午飯,下午就跟著方便車回去了,不住宿。老媽一直跟大弟住在鄉(xiāng)下。大弟并不總在家,他在大連開發(fā)區(qū)開了個公司,兒子在大連讀大學,家里實際上只有大弟媳婦在陪著老媽。大弟媳婦做飯收拾家,還要上山照看果園子和莊稼地,炕上平時就坐著老媽一個人。老媽是個文盲,看不了書,腰和腿都不好,不方便下地走動,所以,她每天唯一的解悶方式就是抽煙、看電視劇,再就是打電話、聽電話。

老媽煙抽得很兇。老媽抽煙的姿勢不像女人,而像男人,抽煙的量甚至超過了男人。老媽還愛管事??慈袊蠸ARS折騰這么厲害,天天覺得鬧心。兒子在城里,閨女也在城里,城里人又那么多,說傳染就傳染了,傳染給哪個,老媽都扛不住。老媽過去對我從未有什么不放心,也沒有一般當媽的那種關(guān)心。這次鬧SARS,老媽突然地開始牽掛我,每次打電話,我都能聽出老媽的嘴很于,是抽煙多了那種干。可她嘴干也要打電話,常常是沒等我給她打過去,她就先打過來了,而月總是在午飯前和晚飯前打過來,一天兩次,非常準時,像首長查哨兵的崗。老媽在電話里說,這一陣子,她一天抽兩盒煙,不看電視劇,只看新聞,看又新增了多少疑似的。又有多少疑似的轉(zhuǎn)為確診的,哪里又死了人,一天死了多少人,總共死了多少人。聽說大連也死人了,就一天打兩次電話來轟炸我。

我知道老媽不會打電話,不是因為文盲,那兒個阿拉伯數(shù)字她還是認得的。老媽是老了,一是記不準電話號碼,糾正多少次也記不準,總是把我和大弟小弟的電話號碼記混了:二是按鍵不伶俐,人老了反應慢,半天按下·個鍵,最后就掉線了。我曾經(jīng)要教她,她堅決不十,怕教的時候被我們嘲笑。所以每到要打電活的時候,老媽就叫來大弟媳婦,讓她幫著按號碼,然后老媽接過來說話。這樣既看不出她笨,又顯得她在兒女面前有威風。

老媽于電話主要是看我在不在家吃飯。她知道我這個人不愛做飯,平時在家不是吃方便面湊合一頓,就是到外面吃館子,她最怕我不知深淺,這種時候還到外面亂吃。即使在電話里,老媽也不是溫聲細語,而是像在她眼前那樣大聲地呵斥,別出去吃啊,吃死了可沒人管,這夾當兒死了,就得做孤單鬼,誰敢靠你前??!老媽說話從來就是這樣,偶爾關(guān)心你一下,也是用命令和恐嚇的口氣。,在我們家,老媽說話所有的人只有聽的分兒。所以我也就習慣地諾諾應著,每天在家里一面痛苦地給自己做飯吃,面等著聽老媽的電話。

2003年5月的最后一天是個星期六,城里人仍在SARS的陰影下生活,人街上和自由市場里還有人戴著口罩。我忍到這個星期六就再也不想忍了,小弟一大早從瓦房店開車到大連,再拉著我一起回鄉(xiāng)下。

兒個月不見,老媽像變了一個人,瘦了,神情里有一種病態(tài)的倦怠。直覺告訴我,這絕不是打電話累的,而是身體里面的問題。我說,媽,你感覺哪里不舒服嗎?老媽說,沒什么,就是肚子疼,一疼,五臟六腑都跟著疼。我問她疼多長時間了,她說疼了兩個月了。我明白了,這正是SARS猖撅的兩個月,老媽肚子疼,卻不吱聲,每天還要忍著疼給我打電話。不知為什么,一股很辛酸的感動在心底浪一樣翻卷了過去。

我和小弟立刻決定拉老媽去大連看病。老媽說,大連太遠,要去就去瓦房店。瓦房店的醫(yī)院總是比不,上人連的醫(yī)院,可我們只能依從她、好在小弟在瓦房店的醫(yī)院里有熟人,大周日的把人從家里拽到氏院,我們就一路綠燈地領(lǐng)著老媽做檢查。一做B超,我就看見了一個黑色的團狀的影子。醫(yī)生手上的儀器也反復地照在那個地方,照了足有5分鐘,最后用筆在單子上寫出一了那個影子的直徑和大小。這時候,我不是從醫(yī)生的臉色上看出了危險,而是憑自己的感覺看見了那個危險。我突然覺得,我和老媽不是三個月沒見面,而是有一個世紀沒見面廠,那團黑色的影子就是在這個時候乘虛而入,強盜一樣侵襲了老媽的身體。它是誰?它想干什么?盡管我對老媽在感情深處有一種說不清的距離,可當我知道有危險降臨到老媽頭上,我立刻就想像黃繼光那樣,挺身為老媽去堵那個槍眼。

老媽這時候卻十分平靜地躺在那里,聽醫(yī)生說什么。氏生什么也沒說,只是在看,在記。這個氣氛肯定讓老媽有一點瞥覺,當醫(yī)生叫她起來,她就起來了,還像以前一樣,絕不讓人攙扶,說,沒我的事了吧?那我出去抽煙啦。于是就叫小弟陪著去走廊上抽煙。醫(yī)生的話只有我來聽了。醫(yī)生說,子宮里肯定有個東西,像她這個年紀的老人,還是小心一點好。醫(yī)生建議再做個口查查。我就把B超單子揣在口袋里,來到走廊。這個時候,看見老媽并不管身邊的小弟,一個人自顧自地站在那里抽煙,兩只眼睛迷茫地望著窗外。我想起了女兒,她非常熟悉姥姥的這副姿態(tài),曾經(jīng)在一篇作文里這樣寫道:

雖然所有的兒女都孝順姥姥,可我看得出來,姥姥她很孤單,也很寂寞。孤單和寂莫是兩個意思,孤單是在外表,姥姥身邊沒有做伴的人,因為姥爺在許多年前就去世了。寂寞是在心里,姥姥一定有許多委屈,許多煩惱,可她不想說,也沒有人說。所以姥姥的表情很淡漠,總像在想事。

姥姥告訴我說,她不肯跟我媽或我小舅住到城里去。是因為她不喜歡城里的床,坐在床上不能抽煙,她喜歡鄉(xiāng)下的火炕,坐在火炕上可以抽煙。姥姥抽煙的姿勢十分酷,那支煙卷在她嘴里吸的時候,她好像很迷醉,使出了渾身的力氣,連嘴角四周的皺紋都朝著一個方向高聳去了,直到吸不動了,那肌肉,才肯一點點放松,回到原來的位置。姥姥緊接著就再吸下一口,還是這個樣子,肌肉聳起來,再松下去,反反復復、直到把一支煙抽完。

抽煙的時候,姥姥的眼晴總是透過窗子向院外看去。院外并沒有什么新鮮的東西值得她看,她卻一直能從早上看到傍晚。后來我知道了,姥姥不是在看,而是在思考,她是一個寂寞的思想家。

這里寫的是老媽的日常狀態(tài)。老媽在日常里的確就是這個樣子,孤獨而深刻,嘴里總是叼著煙,腦子里積攢了不知多少條重要的深思熟慮的見解。要是家里來了個跟她說話的人的時候,就是老媽發(fā)表這些見解的時候。盡管老媽很想馬上就把她想要說的話痛快地說出去,可她總是先耐心地讓來說話的那個人嘮叨完,周圍氣氛安靜了之后,她再來說。老媽的嘴不像一般的鄉(xiāng)下女人那么碎,她只簡單地說幾句,那幾句就是格言警句一級的。別人說話說的是過程,老媽卻是把過程給濃縮了,或省略了,說出來的,只是她每天坐在炕上思考的結(jié)果。所以,村里的人都愛聽老媽說話,在他們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事,在老媽嘴里卻幾句話就說破了,而且,老媽說的,往往就是真理。現(xiàn)在不同了,老媽一定感覺遇到了她也解不開的難題。所以,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目光迷茫,心情更迷茫。小弟一直站在老媽旁邊,也是一口接一口地抽,話也不會說了。我咳了一聲說,媽,B超看不清楚,再拍個cr。老媽回過頭,掐了煙說,既然來醫(yī)院了,就聽醫(yī)院的吧。老媽的語調(diào)明顯地降了下來,顯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順從。

口的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說不是在子宮,而是在卵巢,需要馬上做手術(shù)。這話讓老媽聽見了,聲調(diào)立刻高了八度。手術(shù)?我身上一輩子也沒挨過刀,老都老了,死就死了,我可不做什么手術(shù)!可她夾著煙的手指,卻在微微地顫抖。這一次,我沒有跟小弟商量,也不管老媽愿不愿意,自己做了一回主,堅決讓老媽跟我到大連住院手術(shù)。老媽眼神詫異地看了看我,像不認識了似的,像被我震住了似的,無奈地平靜了一會兒,后來大概是想通了,說,好吧,就聽你一回,去大連手術(shù),可你得答應我先回家一趟,拿衣裳,拿煙。

順便說一句,老媽除了愛抽煙,就是愛穿戴。老媽身上的衣裳再舊,一定是洗得干干凈凈,熨得板板正正。老媽做了新衣裳,總是先留著過年穿,過節(jié)穿,出門穿,直到穿舊了,才在素常日子穿。老媽的手里要是有了錢,不舍得買吃的,卻舍得買穿的,這一點,把我也影響得基本上像她了。老媽常說,東西吃了,香香嘴,臭臭臉,誰看見了?衣裳穿得不像樣,丟三輩子人,上丟爹媽的臉,下丟兒女的臉,再加上自己的臉。直到現(xiàn)在。老媽雖然腰弓背駝。每次我回家之前問她想讓我買點什么,她就會說,不要吃的,買件媽能穿的吧。許多年了,老媽的煙由兩個弟弟給買,老媽的穿一直是我買。老媽在鄉(xiāng)下是一個穿得最講究、最體面的老太太??舌l(xiāng)下畢竟小,穿衣裳也沒有多少人看,所以,只要老媽來我家或小弟家,總要格外多帶幾套好看的衣裳。這次當然也一樣,即使去住院,除了拿夠她抽的煙,也得拿夠了她穿的衣裳。

我給老媽找的那家醫(yī)院距我家很近。找個就近的醫(yī)院是老媽嘴刁,她不可能吃醫(yī)院的飯,也不會吃我做的飯,這么多年,老媽只吃好了大弟媳婦做的飯。于是,我就讓大弟媳婦住在我家,專門負責給老媽做飯送飯,由我在醫(yī)院陪著老媽。為老媽手術(shù)主刀的是一位從日本留學歸來的女博士,這是我托了很多層關(guān)系找到的婦科手術(shù)專家,而,且不用排隊等候,老媽就住進了她主管的病房。當我安頓好這一切的時候,我看見老媽臉,上閃出一絲幸福的光輝,人也精神起來。我想,這一定是因為以前家里所有的事情都由老媽來做主,老媽從出嫁就未享受過被別人做主的滋味,就是這種被動和被寵的感覺讓她感到幸福和驚奇,讓她有一種反過來做了孩子的甜蜜吧?

這家醫(yī)院的床位非常緊張,我原想給老媽要個單間,可整個病房就一個單間,正有人住著,老媽只好住進了6人間大病房。我以為老媽會不舒服,沒想到她住下來不久就,與病房里的人混熟了。老媽又像坐在自家的炕上,家里來了說話的人,忍不住就要把鄉(xiāng)下老太太的真知灼見說給人聽。病房里的人像看大觀園里的劉姥姥,不知是真的愛聽老媽說話,還是善意地想逗老媽高興,每個人都做出十分想聽的樣子。這可鼓勵了老媽,她把鄉(xiāng)下土得掉渣的故事,主要是她對那些故事的分析和評判,用她慣用的語言方式說給病房的人聽,而且一邊說話,一邊抽煙,好像她不是從那個鄉(xiāng)下來的,她是鄉(xiāng)下的旁觀者。然而,老媽畢竟不是城里人,這么多年,她一個人坐在鄉(xiāng)下的火炕上抽煙,眼界和思維跟城里人沒法兒比。老媽之所以在病房里表現(xiàn)出超常的活躍,除了不想讓城里人瞧不起,還是為了給自己減壓,是硬撐著裝出來的。

這個病,其實讓老媽非常的羞澀和自卑,記得在瓦房店醫(yī)院走廊里,老媽曾小聲跟我說,唉,得什么病都能說出口,就得這個病說不出口,你媽要了一輩子強,到底也沒要過去!現(xiàn)在來到大連的醫(yī)院,醫(yī)生翻來理去給她做檢查的時候,一次次地讓老媽脫褲子,更是大傷了她的自尊,我站在檢查室門口都能聽見她自己在小聲地罵自己不嫌害躁,老不要臉。直聽得我流出了難過的眼淚。就這樣,我和老媽在病房里度過了備受煎熬的兩天。住院時間長課,當老媽知道并不是她一個人得這種病,女人不淪年輕年老都容易得這種病,就變得從容多了,再叫她去檢查,也就不那么緊張,不那么扭捏了。

老媽人院的時候,SARS危險還沒有完全解除,醫(yī)院有關(guān)部門對梅個新來的患者都要作例行的各種登記填表,他們不是一撥兒來,而是分好幾撥兒來,來的又不是同一個人,來一撥兒,就要問一次老媽從哪里來,電話和家庭住址怎么寫。那間病房里只有老媽是新來的患者,每次當然就問老媽一個人,問得次數(shù)多了,老媽終于被問得不耐煩了,朝人吼著說,你們怎么直來問?告訴你們,就準問這一次,再問,我就說我是從北京來的,嚇死你們!老媽這句氣話,把全屋子的人逗得笑岔了氣,連那個來填表的人也笑得走不出去了,連連說,這個老太太,真有性格。

自打住進病房,老媽的煙抽得更不加節(jié)制了。一天早上,婦科專家進來查房,發(fā)現(xiàn)老媽正在抽煙,立刻變了臉色,回頭對我說,她不知道病人抽這么重的煙,而且有這么長的煙史,意思是這會讓手術(shù)變得復雜而且危險。老媽卻在旁邊搶話說,我抽了一輩子煙也沒抽出事,會有什么危險?婦科專家嚴肅地說,大娘,你從現(xiàn)在開始就不要再吸煙了,否則我不給你做手術(shù)。婦科專家這句話并沒把老媽嚇住,老媽說,好啊,我巴不得不手術(shù),你要能給我開個出院證明,我立馬就回家!婦科專家大概沒遇到過這么難對付的患者,日氣緩和下來說,大娘,你就這么喜歡煙嗎?為了你手術(shù)成功,配合一下,停幾天不抽不行嗎?老媽吃軟不怕硬,說,你早這么說不就得了嗎?可婦科專家一走,老媽就像一個陽奉陰違的調(diào)皮孩子,馬上掏出火機點上一根。只是那根煙還沒抽上幾口,就讓小護士給看見了,小護士非讓老媽把煙掐了不可,并說這是主任走的時候交代她這么做的。老媽沒轍了,只好把煙和火機都裝進床頭柜的抽屜里。

這樣的平靜約有大半天,傍晚的時候,老媽的煙癮就上來了。老媽想抽,卻又不敢抽,心情一時煩躁起來,看什么都不順眼。她不敢朝小護士發(fā)火,就拿我是問,問我為什么不在瓦房店手術(shù),非要上大連手術(shù)?你看這個醫(yī)院這些妖道,煙也不讓抽,煙走上身,跟廠身有什么關(guān)系?老媽本來跟病房的人相處得很好,因為叫煙折磨得失去廠控制,居然對同病房的人也大吵大嚷,說3號床的半導體音m太響,5號床白大睡覺打呼嚕聲太人,嚇得大家都啞巴悄悄的了。最后,老媽把小護士也鬧得吃不消了。小護,上說,大娘,你要是實在難受,那你就抽吧,不過一定要少抽,一定不要咳嗽,手術(shù)的時候如果你咳嗽,傷口就縫不上,手術(shù)以后如果你咳嗽,傷口就容易掙開。老媽說,好姑娘,你別嚇唬我了,我聽你的,一定少抽。于是,老媽就像獲了大赦的囚犯一樣,急不可待地拉開了抽屜,點上一根煙,享受地猛吸了幾口。此后,老媽還是把護士的話聽進去了,一次只拿出一根煙,一根煙分4次抽完,一個上午只抽廠兩根。老媽的變化是再也不發(fā)火了,一整天像個小偷似的,一邊躲著那位婦科專家的眼睛,一邊抽這兩根救命稻草似的煙。

關(guān)東風俗里有“三大怪”:窗戶紙貼在外,姑娘叼個大煙袋,養(yǎng)個孩子吊起來??墒抢蠇尦闊熍c風俗沒有關(guān)系,老媽抽煙也不是從做姑娘的時候,而是在嫁給我老爹之后,不是因為喜歡抽,而是因為怨恨,因為孤獨,才抽。

老媽是1926年生人,屬虎。她從22歲抽煙至今,煙齡超過半個多世紀。老媽總說她是一根老煙袋,而不說她是一個煙鬼。在老媽看來,煙鬼有罵人的意思,是抽不起還要抽,下三爛,滾刀肉,人活得沒皮沒臉,掉架。老煙袋則顯出一種資歷,是擺著譜兒抽,從容自在地抽,底氣足,有尊嚴,有人樣子。老媽既稱自己是老煙袋,許多年來,我們誰也不敢讓老媽戒煙,誰讓她戒,她肯定就罵誰,說不定還打誰。老媽常說的一句話是,我能戒飯也不能戒煙,煙是個營生,把煙戒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小時候,我聽不懂這句話,后來就明白了,在老媽這一生中,煙其實是她的男人,因為老爹一直在外面,家里除了孩子,只有煙是她的伴,只有煙可以隨叫隨到。煙己經(jīng)是她日子里的支撐,煙也讓她活得像男人一樣強大而粗糙。

很早就聽老媽說,她嫁給老爹,是我姥爺撮合的。我姥爺是個皮匠,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腿,蓄一副山羊胡子,穿一身黑布衣褲,戴一頂黃氈帽,走南闖北,說話做事很有些江湖氣。那時候,東北荒涼,東北野獸也多,東北的男人女人在冬天里都穿得像夾皮溝里的常獵戶和小常寶,所以,我姥爺?shù)钠そ成庖恢辈诲e,出去轉(zhuǎn)一圈兒,就能收回不少皮子。我姥爺和我姥姥一共生了7個女兒,后來死了3個。老媽是七仙女里的老大。記得老媽曾給我講過她小時候率領(lǐng)妹妹們給姥爺當幫手的情景,說姥爺家里有好幾口泡皮子的大笨缸,到處都是火堿味兒,到處都晾著熟好的皮子。我姥爺不抽煙,卻愛喝酒,酒足飯飽之后,手里握著一把刮皮刀,經(jīng)??┲┲ü蔚缴钜?。一批皮子熟好了,我姥爺就要出去轉(zhuǎn)一圈兒,給人家送皮子,收錢,再收新的皮子。老媽說,我姥爺因為熟皮子認識了我爺,而且兩個人自此就有了交情。我爺家所在的村子距我姥爺家的村子18里,以后我姥爺即使不收皮子送皮子,只要路過我爺家,我爺一定要留我姥爺坐下來喝酒。我爺家當時在村里算是一個大戶。我姥爺在長年的南跑北奔中認了一個理兒,一定要把閨女嫁到大戶人家。不能云上他的閨女吃苦受窮。于是在老媽8歲那年,我姥爺和我爺一邊喝酒,一邊給他們的小兒女訂了終身。

老媽年輕的時候是個古典美人。瓜子臉。大眼睛,櫻桃小嘴,楊柳細腰。18歲那一年的春天,有一次她和鄰居家小伙伴蓮英到鎮(zhèn),上買繡花線,兩個姑娘在鎮(zhèn)街門碰見了一個日本憲兵,那個日本憲兵表面上不像電影里描寫得那么兇狠,他只是眼珠子一轉(zhuǎn),把老媽給盯上了。第二天,村垠的甲長跑來告訴我姥爺,日本憲兵限他三大之內(nèi)把看好的花姑娘送到鎮(zhèn)上。盡管老媽壓根就不想嫁給從未見過面的老爹,大事臨頭,被逼無奈,也只好聽從我姥爺?shù)臄[布。我姥爺膽大心細,他連夜雇了,一頂花轎,不吹不打,連嫁衣都是借的、就把老媽在一個大月黑頭子抬進了18里外老爹的洞房。這事兒聽起來像誰胡亂編的一個瞎話,卻是真的。老媽當年就有那么漂亮,就有那么出眾,只差一點兒就讓日本憲兵給搶走了,應該說,危急時刻是我的老爹拯救了她。

在那個當初,老媽一定是領(lǐng)老爹的情了,新婚的老媽與老爹一定過得非常甜美膠著??墒呛髞戆l(fā)生的事,簡直讓老媽恨死老爹了。老媽曾對我說,你爹一輩子都是個自私的人。這話的確是有一定道理。斗爭(這是老媽的習慣說法,所謂斗爭,就是指土改)那年,我家因為是大戶,自然就成了被斗戶。頭一天晚上,男人們聽說第二天就要來斗爭我家,老爹竟然扔下老媽和兩歲的我姐不管,跟著我大伯和我老叔逃跑了。那時候我爺已經(jīng)病故,我奶是當家奶奶,屋子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哇哇直哭。關(guān)鍵是老媽一邊抱著兩歲的我姐,一邊正懷著8個月的身孕,老爹卻在這個時候沒良心地逃跑了。那天夜里,孤獨而恐懼的老媽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我爺,我爺什么也沒說,只交給她一串大蒜。老媽醒后,自己尋思了半天,終于破解出其中的意思,認為我爺原就喜歡她這個兒媳婦,他一定是不放心了,就托個夢叫她跑了散了吧。蒜,我家那地方念“散”。于是老媽馬上爬起來,把她婚后趕做的23件從沒_L過身的旗袍裝在一個大包裹里,藏在西廂房的碾盤底卜。因為逃跑不敢戴首飾,老媽又把金銀首飾都摘下來,統(tǒng)統(tǒng)放進一雙黑皮鞋的鞋殼里,再用紙把皮鞋糊在炕腳邊的墻洞里。趁著天還沒亮,老媽挺著大肚子,抱起熟睡的我姐,往北大壕的野地,里跑去。斗爭那年冬天的雪據(jù)說有三四尺厚,走一步,雪便埋在腰處。那次出逃的終點是我姥爺家,老媽一回到娘家就倒下了,三天后,老媽肚子里的二姐早產(chǎn)了,而且生下兩天就死了。當老媽后來拖著我姐回到自己家中,家里的東西已經(jīng)被分光拿光,她藏在碾盤底下的旗袍,糊在墻洞里的首飾皮鞋,也早已不見蹤影。老媽沒見過來斗爭的人,她恨只恨我那年輕的老爹,在緊要關(guān)頭不管她扔了她。日后的許多年,這件事就成了,老媽埋怨老爹的話把兒,老媽每提起來,就對老爹說,你說我這輩子要你這樣的男人有什么用?

斗爭過后,家里男人女人都出去要飯。老爹受不了別人的眼色,他是一個面子矮而且膽子小的男人,性格比女人還要脆弱。聽說遼沈戰(zhàn)役要開打了??h卜來征兵,而且不論成分,誰去都行,老爹就背著老媽私自報上了名。第二天新兵就要上縣里集中了,老爹在頭天晚上睡覺前才小小心心地告訴老媽??梢韵胍娎蠇屄牶笫鞘裁葱那?,記得老媽始終沒對我講分別的那一夜他們是怎么親密的,只說,看他睡著了,我下地燒了一壺水,想往他腿上澆,叫他天亮了走不成,可就是狠不下心來,試了幾次都下不了手。夭亮了,我反倒拿這壺水給他煮了幾個路上吃的雞蛋,你說我賤不賤?還有,老爹臨走的時候,老媽送他到院墻外那棵棗樹下,樹匕正好有只喜鵲在叫,老爹的脆弱勁兒馬上顯出來了,他抬頭望了望喜鵲說,以后聽見它叫了,不是我人回來了,就是我的信兒到了。老爹念過私塾,字也寫得好,還有一點文人氣質(zhì)。老媽正為她沒把那壺熱水澆到老爹腿上恨自己呢,根本就沒解這個風情。過了幾天,有人把老爹換下的黑棉袍捎回來了,老媽看著就氣,竟用剪子把它鉸碎了,眼不見為凈。

老爹一走,老媽就開始學著抽煙。那是1948年春天,老媽還年輕,剛剛22歲,因為怨恨,因為孤獨,也因為想念,老媽抽上煙了。先頭只是晚上抽,她不想讓我大伯和我老叔看見。后來抽得時間長了也就不在乎了,敢于當眾拿到桌面上抽。我大伯和我老叔當然明白老媽為什么抽煙,所以也沒有人說她閑話。老媽卻說,他們那個嘴不是不想說,他們是怕說火了我,怕我就勁兒帶你姐跑回你姥姥家,怕你爹回來跟他們要人:老媽就這樣被老爹當兵離家逼成了一個抽煙的女人。

老媽開始抽的是長桿兒煙袋,后來抽的是手卷的早煙,再后來抽的是盒裝的紙煙。我至今仍記得老媽抽長煙袋的模樣。那是冬天的印象,我家的炕上總有兩樣東西,一個銅制的火盆,一個木刻的煙筐籮。火盆在冬天里除了用來烤手取暖,還可以用來點煙。老媽的煙袋鍋是銅的,煙袋嘴是玉的,煙袋桿兒是黑色帶暗花紋的烏木。聽老媽說,這個長桿兒煙袋是老媽的小姑姑送給她的禮物。當年,我姥爺不但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大戶,還把他最小的妹妹嫁給了大戶,只是小妹妹給人家做的是偏房。斗爭的時候,老媽這個小姑姑當家的被打死了,正房也跟著上吊了,她這個偏房不但當時沒挨過打,后來也沒挨餓,因為她提早在外面給自己藏了些私房。老媽這根煙袋當然就是小姑姑私房里的東西,看樣子就很珍貴,老媽自從會抽煙,這根長桿兒煙袋就走著坐著都不離手,卜別人家串門也帶在身上,冬天裝在袖口里,夏天則像根拐棍兒似的拄著,煙袋已經(jīng)是她身體的一部分。老媽每抽一袋煙,總是先把煙袋鍋伸進炕_L那個木刻的煙儉籮里,熟練地裝滿了,再用手指在銅煙鍋里壓一壓實,然后把玉煙嘴叼在嘴邊,把煙鍋插進火盆里,緊吸幾門,一袋煙就點著了。這時候,老媽便悠閑地坐直了身子,用一只手擎著長長的煙袋桿兒,慢慢地抽著吐著這一鍋煙。直到煙袋鍋里的煙要滅了,抽起來費勁了,才把煙袋鍋朝下一翻,在火盆沿兒將煙灰磕干凈。接著,再裝下一袋煙。鄉(xiāng)下人冬天格外愛串門,我家的炕上總是坐著來串閑門嘮閑噎的人,不管男女,他們一律都自己帶著煙袋,來了,就主動上炕,盤上腿坐著。男人女人都會盤腿,而且坐一上午腿也不疼,他們的注意力都在煙上,來串門好像就是為了聚在一起抽煙,抽煙比嘮噴重要。抽煙不用主人勸,自己動手,裝煙,抽煙,磕煙灰兒,就這么一套活兒。老媽曾經(jīng)為抽煙人辯護說,卜別人家,只有抽煙能這樣隨意,不用叫不用讓,拿起主人的煙就可以抽,吃飯誰能這樣?所以煙是個好東西,誰跟誰不用見外。

老媽當初抽的煙,都是自家種的旱煙,老媽叫它老糙子煙。其實就是土生土長的關(guān)東煙。煙種子在開春的時候畦在園子里,出苗后就叫它煙栽子。該栽煙了,再從畦子里把煙栽子一棵一棵帶泥挖出來,栽在松好土備好壟的煙地里。我家在院墻外有塊自留地,這是老媽專門給自己栽煙的地方。往地里栽煙的活兒一向是老媽自己于,她有許多年栽煙的經(jīng)驗,知道疏密深淺。栽完了煙,老媽就把煙地的活兒交給我了。地里的草欺煙苗了,我就要給煙地鋤草,煙棵長高后出水權(quán)子了,我就要給煙棵打水權(quán)子。夏天最熱的時候,就是上煙的時候,也是水權(quán)戶瘋長的時候,我常常是一個人頂著毒日頭在煙地里忙乎,胳膊讓煙葉子劃破了,煙葉子汁刺得皮膚火燒火燎,水權(quán)子散發(fā)出的辣氣沖得我直流眼淚。到了三伏天,煙葉子老了,就該收了,老媽叫我拿著大扁筐去劈煙葉子。劈下的煙葉子在院子里堆成了山,老媽和我便在傍晚坐在院子里一片一片地往草繩子上穿,穿好了一簾,就在院子里的籬笆上掛一簾,明天讓它曬太陽。煙簾子總是早上掛出來,晚上收回去,收煙簾子的活兒當然也是我的。有時候我正在山上拔篙子,看天上雷響了,云彩厚了,我馬上就得往家跑,回家收曬在院子里的煙簾子。我之所以這么累,是因為老爹轉(zhuǎn)業(yè)后并沒有回家,而是留在縣上工作。老媽一直拒絕跟老爹進城,使性子似的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堅守在鄉(xiāng)下過日子。老媽像死了一個心,像已經(jīng)習慣了過那種沒有男人的日子,老爹后來在縣城即使把三節(jié)樓的房子給收拾好了老媽也不去。家里因為沒有男人,老媽每天的晚飯做得就比別人家早,她讓我們早早地吃了飯,早早地關(guān)上雞窩鴨舍的門,天不黑就帶領(lǐng)我們上炕睡覺,說早點上炕就省了燈油錢。這么早就躺下誰也睡不著,就叫老媽說瞎話。老媽睡在炕頭,排下來是小弟大弟和我。老媽把我們趕上炕睡下之后,便給白己點上一袋煙。她總是側(cè)身朝著我們,像領(lǐng)袖朝著大眾,將長長的煙袋桿放在炕沿上,抽一口,煙袋鍋一明,吐一口,煙袋鍋一滅。我睡在炕梢,最喜歡看炕頭那只忽明忽暗的煙袋鍋,喜歡在那種忽明忽暗的煙火里想心事。老媽默默地抽完了這一袋煙,見我們還不睡,就開始說瞎話給我們聽。老媽的瞎話大多是狼蟲虎豹和大馬猴子的故事,每晚都是這樣,絕不是什么文學啟蒙,只是為了嚇唬我們,讓我們快點兒閉上眼睛睡覺。可是我們往往是更來了精神,大弟學老虎的叫聲嚇小弟,小弟學大蟒的樣子纏大弟,兄弟兩個掀開被窩滾成一團。我呢,看眼兒不怕亂子大,坐起來樂得拍巴掌。這時老媽就火了,她把長長的煙袋桿兒伸過來,用燙人的煙袋鍋子挨個兒敲我們的小腦殼。這一下,我們就全老實了,大弟小弟很快打起了小呼咯,只有我說什么也睡不著。我老在想那條大蟒蛇,想它的身體慢慢地把茅草分開。又慢慢地朝著我爬過來了。即使后來我終于睡著了。它也會爬進我的夢里,把我從睡夢中嚇醒。老媽關(guān)于蟒蛇的瞎話在我身體里仿佛種下了一個病根子,我絕對得了蟒蛇恐俱癥,因為后來已經(jīng)發(fā)展到對所有長溜溜的東西都不能忍受,看一條繩子或看一列火車,也會嚇得渾身發(fā)抖。直到現(xiàn)在,女兒因為我有這個毛病,看見書里有蛇,就會把那一頁折卜或撕掉,看見電視或電影里有蛇,她就會用手把我的臉擋住。而在她小的時候,要是對我的訓斥不高興了,她就會用一個小手指在我的背卜做爬行狀,直嚇得我大呼小叫滿屋子亂跑。這就是那些漫長而孤獨的夜晚,老媽抽煙說瞎話留給我的紀念。

老媽對老爹,有一種女人對男人的怨恨,這怨恨說到底是因為孤獨。老媽對老嬸。卻是女人對女人的怨恨,這怨恨說得明白些,其實是女人之間的嫉妒。一個孤獨,再加上一個嫉妒,讓老媽與煙結(jié)下了更深的緣。

這是我小時候的另,一種記憶,這個記憶就是老媽…直跟老嬸打架。這個架一直打到現(xiàn)在,這兩個女人直到現(xiàn)在仍不能坐到一條板凳上說話。我是說,老媽抽煙,也與她和老嬸之間的不睦有關(guān)。我發(fā)現(xiàn),老媽悶了要抽煙,累了要抽煙,生氣了打架了更要抽煙。

在我的印象里,老媽從來不進老嬸的屋,老嬸走在路上看見老媽,一定要故意繞著道走。用老媽的話說,老嬸怕她怕得就像一只小避貓鼠。老媽與老嬸打架只是罵,從不像一般鄉(xiāng)下老娘們兒那樣動手撕扯。老媽與老嬸不是互罵,而是只有老媽一個人在罵。老媽還不是指名道姓地罵,而是一種指桑罵槐地罵,只有被罵的人心里有數(shù)。老嬸不罵并不是不跟老媽一般見識,老嬸只管做。她做的事又太陰損,所以她不敢站出來還嘴。老媽罵老嬸,有時候是在早晨,端一瓢豬食,一邊喂豬一邊罵。先是一瓢水一瓢水地從家端到豬圈的路上罵,豬吃飽了,她干脆就坐在豬圈墻上的那塊大石板上罵。老媽不是一次罵完就沒事了,而是經(jīng)常罵,反復罵。不喂豬的時候,老媽手里必定抓著她那根長煙袋,兩腳站在豬圈墻邊,臉仰起來朝著老嬸家的窗戶,一邊狠勁地抽煙,一邊高聲大罵。那一口口煙,就像一發(fā)發(fā)炮彈,讓老媽的罵有的放矢,擲地有聲。老媽罵人,不是鄉(xiāng)下老娘們兒操爹操媽的那種罵,而是講大道理,天倫人倫,因果報應,罵到最后,只有收尾的那一句罵出了粗口——頭上三尺有神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做人連這些道理你都不懂,你真是個有娘養(yǎng)沒娘教的操叉!這是一種日子,它讓老媽由一個漂亮的女人,變成一個狠命抽煙的嘴巴不饒人的女人。我見過老媽罵人的樣子,嗓門很大,聲嘶力竭,面目扭曲,上氣不接下氣,一句連著一句,像前一天背好了臺詞似的?,F(xiàn)在想來,其實是鄉(xiāng)下的那種狹促的生活改變了她,讓她有時候像女神,有時候像魔鬼。

老媽當然是因事而罵。比如,兩家在一個院子里住,院子中間是過道,過道兩邊是各自夾的籬笆,籬笆邊上種著包米。在包米快要熟的時候,我家這邊就會非常神秘地少了兒穗,而老嬸家那邊卻一穗也不少。再比如,春天化凍后要刨園字,頭一天地界石還在老地方,第二天就往我家這邊挪了一壟地。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縷縷發(fā)生,老媽看不出來還好,只要看出來了,就氣得腦瓜蓋上冒白煙兒。老媽絕不是在爭那一穗包米,一壟菜地,而是在爭一家人的面子。老媽的性格像我姥爺,上來了野,像江湖,上的女俠??伤吘箾]德住人家的手脖子,每次只有靠罵來釋放滿腔的怒火。

通過老媽的罵,我知道了這兩個女人之間的恩怨遠不止針頭線腦的這些,我看見的這些只是老媽與老嬸水火之爭的余緒,其實她們早在我沒出生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互不相讓的對手了,而且她們幾乎就是在與對手的僵持和搏斗中過著漫長的日子。這既是她們兩個人的局限,也成為她們生命蓬勃的動力。

老媽與老嬸早年的摩擦,其中有一段與我的出生有關(guān)。這是老媽有一年冬天來我家里,沒事的時候講給我聽的。我想起了鄉(xiāng)下人常說的一句話:老母豬記著一萬年糠。

我出生于1955年。那一年出生了很多人,那一年出生的人都屬羊,全中國的男入女人像商量好了,大肆地造愛,造出了漫山遍野的“羊”。那是春天的一個傍晚,老媽像老母雞抱窩,早早就收拾好了里屋,燒好了炕,卷起了炕席,鋪平金黃暄軟的谷草,等待著。老媽感覺這次應該是個兒子,因為老媽已經(jīng)生過兩個丫頭(我家這地方的土語,把女兒叫丫頭),因為老嬸已經(jīng)先于她生了兒子,所以老媽想兒子快想瘋了。那天將近傍晚的時候,老媽終于覺景兒了,她立刻讓我姐去西染坊找老娘婆。在鄉(xiāng)下,女人生孩子叫添孩子,給女人添孩子的人叫老娘婆。我姐也是這個老娘婆給添的。老娘婆一進門,就張羅燒水,把剪子拿在火上燎。等我落地了,老娘婆對老媽說,又添個丫頭。一聽說是丫頭,老媽看都沒看我一眼,頓時就昏了過去。我的哭聲,引來了東屋兩個人。老嬸搶在我奶前頭,像探子似的挑開西屋的門簾子,問,添了?老娘婆說,添了。添個什么?丫頭。嘻嘻,她怎么就生不出個帶把兒的兒子?老嬸快樂地放下了門簾子,不顧天黑,急忙往街上走去了。老媽只昏迷了一會兒,很快就清醒過來,聽見了老嬸的話,也聽見了老嬸急忙走出去的腳步聲。老嬸個子矮,腿短,還有點羅圈,走路卻風快,傳話也風快,老媽在背后給她起了另外兩個綽號,一個是輕臟子,一個是瞎話老婆。那天傍晚,老媽清醒過來就想,你個輕臟子,瞎話老婆,又要出去講講我了,這個強我是要不出去了。等我姐給老媽煮好了雞蛋,她一個也吃不下去。半夜里,老媽又一下子反過了味兒,那么多人添丫頭,能怎么?還能不活呀?我才29歲,我上什么火?越上火,越讓那個小不點兒看笑聲了。自己勸自己,心璧想開了,老媽一連吃下去好幾個雞蛋,外加兩碗小米粥。

老媽講這段往事,目的是告訴我老嬸當年是如何地氣她,我卻從這里明白了老媽為什么一輩子都不能饒恕老嬸,而且明白了老媽為什么重兒輕女,明盯了小時候老媽為什么從沒摸過我的臉,也從沒擺弄過我的頭發(fā),明白了我為什么不記得她的身體是什么味道,也不知道她的懷抱有多么柔軟。總之,因為又沒生出兒子而讓老嬸揀了笑話,對老媽是嚴重的打擊,她沒要出強,也沒處訴說,抽煙就成了她最好的排遣方式。

老媽對老嬸采取的方式是罵,對我采取的方式卻是打。有人說,小孩子記吃不記打??墒俏沂冀K記得我挨過的打。由于老媽長年像男人一樣下地干活,她的兩只手掌十分粗硬,所以打起人來疼痛無比。老媽睡次打我的時候,下手非常狠,那種狠以及由狠帶來的疼痛直到現(xiàn)在仍然記得,而且想起來還感覺打過的那個地方肉疼。那時候,我真是不明自她為什么只打我,不打弟弟,也想不出老媽為什么能這樣下死手打她自己的孩子,有一次打得我實在急眼了,我就問她,你是我媽嗎?

除了挨打之外,還有勞累。我姐出嫁的時候我還不滿8歲。8歲以前做妹妹的感覺已模糊不清,所有的記憶就是給兩個弟弟做姐姐。吃的玩的,老媽總是先盡著兒子,凡是勞累都要由我?guī)退謸1热邕^年過節(jié),我別想出去玩兒,我得給老媽剁餃子餡兒,剁完酸菜剁蘿卜,剁完蘿卜剁肉,還要拉風匣蒸饅頭蒸年糕燒豆腐湯,那幾個般大般小的玩伴們起初是站在門口等著我,終于等得暗無天日一窩蜂地走了,所以即使是過年過節(jié),老媽也讓我閑不著。再比如我家的水桶,它們是隨著我的年齡和個頭點點增大的。8歲的時候,我挑的是‘擔細細的裝過油漆的小桶,12歲的時候,我挑的是一擔半截高的大水桶,16歲那年我成人兒了,就開始挑大人們挑的那種水桶。北方的冬天,井里的水結(jié)了厚厚的冰,路也一跳一滑,我不敢挑那一擔大桶,就叫大弟跟我一起去。大早上,我就趴在窗戶上盯著,看東院的老叔先把井里的冰砸開了,水也挑完了,我就和大弟去井臺。提滿了一桶水,讓大弟在前,我在后,水桶也偏后,我用一手把著桶,跟大弟合用一根扁擔抬著回家。在那種時候,我的眼里總是像被風吹了一樣喻滿了淚水,卻不知道把這委屈告訴誰。

最累的是去山里拾草。我家的村子距有柞樹和茅草的山很遠,侮次上山要起得很早,走到大山腳下了天還未亮。因為人小不敢貿(mào)然上山,我和幾個小伙伴就蹲在山腳下等待東方那個魚肚白。山里的草在那年月己經(jīng)被拾得差不多了,每次都是連拾帶刨的忙到晌大歪,才終于把一個大鍋般的草包裝滿。于是我把那草包頂在頭上,像頂一個大鍋似的往家走。那是三四十里山路,別的小伙伴因為有哥哥,走到一半路就有哥哥來迎了。而我從k,路開始,就沒有任何指望,甚至不敢把那個大鍋放到平地七,再累也得撐住,也要等待一個陡坡或半堵短墻,才可以倚在那兒喘口氣。直到今天,我還刻骨銘心地記著那種不應屬于女孩子的累和寂寞。直到今天,我仍保留了一個習慣,就是累的時候,從不像別的女人那樣數(shù)落或不平,而是牛一樣地沉默,感覺委屈時,就獨自哭個透徹。

公社有一所中學,我和大弟小弟都在這所中學讀書。我上中學的時候,老媽給我?guī)У娘埵前字嗪托∠滩耍页灾@些,甸天要翻一座山,往返走20多里山道,這樣一直念了4年書,走了4年山道。大弟上中學的時候,老媽給他買了自行車,讓他不走山道走大官道,每天帶的是大米或小米炒飯,最次是餅子咸魚。到小弟仁中學的時候,待遇就更高級了,老媽不讓他騎大弟的舊自行車,而是再給他買一輛新自行車,侮天還給他5角錢,讓他中午騎著車子去公社下飯店,去吃一菜一湯一碗米飯。那個時候,老爹每月有炯錢,家里并不是拿不起,可老媽就是要把我和弟弟們分別對待。

我對老媽的理解和寬容是在許多年后,我成為別人的女人,我有了女人的煩惱,我就知道,那是因為老媽更艱辛,才讓我也跟著她艱辛。老媽生命里缺的東西實在太多,一個人守空房的時間實在太長,光有煙還遠遠不夠,煙只能讓她把不快樂的情緒拼命地往肚子里吞咽,而不會像唱歌或痛哭那樣滔滔不絕地向體外排泄,所以老媽就得打我,累我。我承認,在我心里一直有怨,有疼。在老媽心里,這何嘗不是她揮不去的一塊心病?我想,老媽不愿意來我家,除了她本能地拒絕城市,也因為她不能面對我。老媽是個明白人。她知道在我那么小的時候,她從沒有給過我母愛,她傷害了我,而她又不能在我面前承認什么。這無疑折磨了老媽。好在這一切,都因為我讀書進城,遠遠地離開了家。因為老媽越來越得我這個女兒的濟,我并沒有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疏遠和記恨,讓歲月給翻過去了。

我可能把老媽說得太不可愛了。老媽的確是一個美麗而粗魯?shù)呐?,煙又在她的粗魯里加進了一些豪放。然而老媽畢竟是個女人,再粗,再豪,她也是個女人。

記得1967年夏天,曾發(fā)生一件讓我終生難忘的事情。全村的人聚在一起,推操著幾個戴高帽子的人,白天游街示眾,晚上開批斗會。批斗會的地點就在我小學的教室里。教室有后窗,每晚我和大弟小弟都跟一些進不去會場的小孩子趴在后窗往里看。挨斗的人中,有我本家的一個大伯,他當年曾跟老爹一塊兒念私塾,后來又一塊兒去當兵,可他打完遼沈戰(zhàn)役就帶著傷回來了。大伯受的是輕傷,回來養(yǎng)了些日子就好了,算復員軍人,不算殘廢轉(zhuǎn)業(yè)軍人。大伯回來以后,與村子里別的男人不同之處,是他穿了一件黃色的軍棉襖,走到哪里,老遠就能認出是他。大伯有文化水平,見識了,許多人都愛圍著他轉(zhuǎn),主動找他說話,讓他講打仗的事、外面的事,全村的人都以能跟他說上話為榮。這一年夏天,大伯不過是一個生產(chǎn)隊長,卻被革命群眾給揪了出來。跟一群地富反壞右站在一起,戴高帽子游街。大熱天,大伯卻把那件褪了色的軍棉襖穿在身上,扣子已經(jīng)全掉了,腰上用草繩子捆著。我是后來看見革命群眾批斗他,才明白他為什么穿那件軍棉襖,他是怕疼,批斗會其實就是打他們的會,先叫他們交代問題,交代不出來就打。革命群眾覺得拳頭的力氣還不夠大,就把我們小學生坐的板凳腿給拆下來,用它當打人的工具。板凳腿打在身上往往發(fā)出沉悶的聲音,打一下,被打的人便疼得哼一聲,因為哼的聲音不響亮,看樣子還不服,這是叫人十分生氣的事,革命群眾感到簡直是被耍笑了,于是就趁亂把柱子上的煤油燈吹滅了。當屋里一片黑暗,就聽得板凳腿劈啪亂響,被打的人鬼哭狼嚎。一陣風暴過后,什么聲音都沒有了,燈也亮了。就見那兒個挨斗的人已經(jīng)全被打趴在地上,臉孔被血糊住了,手腳都不會動了,氣兒不知道還喘不喘。這時就聽有人踢著一個躺在地上的人問,你到底交不交代?沒有回聲。又踢一下,還是沒有回聲。于是那人厲聲叫著我大伯的名字,見我大伯沒有反應,那人就拽著我大伯的頭發(fā),把他從地上提起來,像提個吊死鬼。又有人從后面瑞了我大伯一下,可能是瑞得太狠了,他發(fā)出了一聲游絲般的呻吟。啊,他還沒死!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拉著大弟小弟就往家跑。我回家把大伯的事告訴了老媽,我說,媽呀,大伯今晚非叫他們打死不可。真的,不知為什么,我有一個直覺,大伯今天晚上一定活不過去。老媽臉色非常難看,她轉(zhuǎn)過身去找煙袋,好容易裝上一袋煙,一口巴一口不喘氣地抽著。記得那一夜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我看見老媽就這樣坐著抽到天亮。早晨,從南窯那邊傳過來一片哭聲,那是大伯母和她的幾個女兒。我想,大伯果真是死了。

原來,昨晚的批斗會后,村里人都散了,只剩下兒個被打趴下的牛鬼蛇神留在教室里躺著,革命群眾心里有數(shù),即使叫他們逃跑也跑不動了,晚上就沒有派人看守,他們就被扔在小學教室里,連門都沒關(guān)。大伯蘇醒后,居然從小學爬回了家,在院子里找到了藥耗子的砒霜,趴在墻角吃下去了。大伯母早上開門的時候,看見他躺在院子里,旱已經(jīng)咽了氣。然而批斗會卻沒有停止,當天中午,就有人在大廣播喇叭里發(fā)出通知,讓全大隊的革命群眾馬上到九道河的于河套上集合,繼續(xù)開批斗大會。人們像看熱鬧似的。一個不落地都來了,整齊地坐在河套的沙灘上,任毒辣辣的大太陽曬著,義憤填膺地舉拳頭,喊日號,聲討批判。昨晚批斗的是活人、今天批斗的是尸體。大伯的尸體被裝在一口現(xiàn)做的楊木棺材里,它不是我看過的那種描金繪銀的棺材,白生生的碴兒,沒上一點油漆,像隨便對付的一個抽匣,窄窄的,剛剛能放進一個入。為了讓全體革命群眾都能看清大伯畏罪自殺死有余辜的嘴臉,棺材沒有上蓋子,在棺材后面頂了幾根桿子,讓它斜立在河套上,面對著兒百人的大會場。大伯看上去像站在那里睡著了,他仍然穿著那件軍棉襖,可能是昨晚往家爬的時候磨的,前胸已經(jīng)沒有棉花了,露著黑黑的一個洞,腰上的草繩子好像是別人重新給系了一根,臉色紫黑,頭發(fā)胡子潦如亂草。我第一次看見人死的樣子是這么可怕,第一次知道人不都是硬骨頭,人被打得太厲害了是會自殺的,他已經(jīng)懼怕活了,己經(jīng)活不起了。可我想不明白,大伯昨晚被打成那個樣子,他是怎么爬回家的呢?大伯家住在村子南邊那眼破窯附近。那眼破窯過去就叫南窯,南窯過去是我家的家辦土工廠,燒過青磚,燒過缸盆壇罐,斗爭后被沒收了,后來就廢棄了,我小時候還去里面玩過捉迷藏。大伯家的房子就蓋在窯邊上,從小學到大伯家少說也有二里地,中間還有一條河溝,兩道高坎,他對死需要有多么大的決心和毅力,才會爬那么遠啊。看來他只剩下爬的力氣了,他一定要爬回家去死,因為他記得墻角放了一包砒霜。我始終在想那個夜晚,一個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人,從村里向村外的家爬著,路凸凹不平,他一定有許多次爬不動了,那就停下來,歇一會兒再爬,為的是能吃那一包致人于死命的毒藥,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悲慘景象??!可是,這一切誰都沒有看見。

老媽在那個夏天一直呆在家,里,堅決不出去參加什么會,也不學跳忠字舞,不知為什么,竟然沒有人敢到我家來拽她出去。每天晚上,她卻叫我和弟弟們?nèi)タ磁窌?,老媽一個人坐在家里抽煙,等著給我們開門。這次因為是大伯死了,老媽破例跟著人群坐在批斗大伯尸體的會場上。我看見,老媽的神情從未有過的緊張,她忘了拿煙袋,兩手空空地坐在沙灘上,大概是突然想起煙了,低下頭左右看看,什么也沒拿,手就沒處放了。過了一會兒,老媽居然把她的手伸過來,抓著我的手不放。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老媽害怕的樣子,嘴唇發(fā)抖,眼睛發(fā)直,手心出冷汗,人像得了怪病一樣。

我知道,老爹不在家的日子里,老媽與自家的大伯子小叔子弄得很假,他們故意孤立老媽,這個本家的堂大伯是唯一可以跟老媽說話的男人。大伯其實話也不多,甚至有點沉默寡言,可他也愛抽煙,一袋接一袋地抽,比老媽抽得還厲害。他和老媽就像是一對老煙友,只要大伯來我家,不見他跟老媽說什么話,他們常常就是一人點一袋煙,各抽各的,各想各的。我聽見村子里有人在說他們的閑話,可他們似乎并不在意,大伯只要有空兒,就來我家。家里沒有可坐的凳子,來人就只能坐在炕上。大伯每次來總是騙著腿坐在炕沿邊,身體側(cè)著,等著老媽把煙筒籮推給他。接下來,兩個人就各裝一袋煙,然后各自點著,再邊抽邊想各自的心事。開始批斗大伯的時候,老媽大概擔心有人會拿大伯和老媽的事來逼問,每次我看批斗會回來,老媽都問他們說大伯什么了。我說,他們說大伯是逃兵,當兵年頭不滿就偷著跑回來了,還說他包庇壞分子,讓壞分子跟貧下中農(nóng)吃一樣的口糧,干一樣的活兒。老媽聽到這里,似乎松了一口氣?,F(xiàn)在大伯死了,以后再也不能跟老媽說話抽煙了,我能想像出老媽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記得自此以后,老媽的生活里就少了一個內(nèi)容,她自己的煙卻抽得比過去更重了。另外,像往常一樣的夜晚,老媽再也不給我們說瞎話了,滅了燈,家里就一點聲響也沒有了。

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30多年。現(xiàn)在我正在老媽當年的那個年齡,我完全能理解老媽的孤苦,我甚至希望那些風傳是真的,即使結(jié)局是一場悲劇。

我在前面說過,老媽一直怨恨著老爹。老爹在家里是一個影子,一個符號,每月來家送一次響錢,干一天活兒,然后就筋疲力盡地走了,老爹在省勞改支隊做管教工作,單位卻不在省城沈陽,而在縣城瓦房店,瓦房店距我家有72里地,雖有一條大官道通著,卻是丘陵起伏,幾乎全是坡路。老爹每次回家的交通工具是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月末的那個星期六晚七,老爹下了班就騎著車往家趕,趕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快半夜了,所以他總得叫門。我們早就睡著了,只有老媽在等著老爹敲窗戶。第二天早上,看見飯桌上有自饅頭,我們就知道老爹昨晚回來了,立刻歡呼著撲向桌子,搶自饅頭吃。因為老爹一大早就起來干老媽留給他的活兒,直到桌上的飯擺好了,老媽到院子里叫老爹回家,我們才看見這個大汗淋漓的男人。

老爹個子不高,皮膚白凈,厚嘴唇,小眼睛,很光亮的額頭。他平素總是緊抿著嘴唇,很少說話,一副嚴肅的樣子。這可能跟他所從事的工作有關(guān),他整天和犯人打交道,必須板著面孔,于是就有了緊抿嘴唇的習慣。其實老爹是一個面硬心軟的男人,神情憂郁,少言寡語,特別愛流眼淚,一聽人唱國際歌,一看見升紅旗,他就會淚含眼圈兒。老媽說過,姐弟四個里,就屬我能寫,愛哭,多愁善感,最像老爹了。我第一次看見老爹流淚是在我姐出嫁那天,老媽里里外外地招呼著人,招呼著車,老爹卻只管抱著小弟在街上東走西走。送親馬車要離開院子的時候,老媽到處找老爹,卻不見他人影兒。老媽就叫我出去找,我跑到了河邊,看見老爹一個人抱著小弟,正躲在大柳樹后面流眼淚。與老爹相反,老媽是一個絕不輕易流淚的女人。老媽譏笑老爹說,一個大老爺們兒動不動就淌眼淚,真沒出息!老媽嘴巴厲害,老爹知道說不過她,也就從不反駁,一切都依著老媽。所以在我的記憶里,老爹跟老媽從未紅過臉,也役打過架,都是老媽一個人對他吵吵巴火的。

老媽嘴上說老爹不好,可我能看得出來,每當老爹回家,家里的氣氛就比平時快樂幾百倍。老媽平常日子過得十分節(jié)省,好東西不是留著客人來了吃,就是留著老爹回來了吃。我們都盼著老爹回家的日子,老爹回家的日子就是家里改善伙食的日子。老爹回家的晚上,老媽比過去更早地就讓我們L炕睡覺,她好和老爹鉆進一個被窩里親熱。這是老媽難得露出溫存的夜晚。只有這個晚上,老媽忘記了抽煙。

老爹雖在城里工作,卻從舍不得吃好東西,他把細糧票全都攢著,為的是回家送響錢的時候給我們買饅頭。老爹的自行車上總是掛著一只黑色的皮革手提包,每次回家,手提包都撐得鼓鼓的,里頭裝的全是白面饅頭。為此,老爹那只黑色的手提包在我們眼里就是瞎話里的金盆,要什么有什么??墒俏野l(fā)現(xiàn),老爹每次離家回城的時候,掛在自行車把手上的那只黑色手提包卻是空的,癟的。我突然間覺得老爹可憐,他的心那么細,而老媽的心卻那么粗,老爹每次走的時候會不會因為老媽對他的忽略而流淚呢?我雖然沒有看見老爹流淚,卻對老媽的粗心大意很有看法。我不明白,家里有現(xiàn)成的地瓜、蘋果、花生、大棗,老爹又最愛吃這一口,老媽為什么就想不到給老爹裝點帶回去呢?為什么就能眼看著老爹空手走呢?我決定不告訴老媽,而是直接替老媽來做這件事,家里有什么,我就給老爹裝什么,每次一定要把他的手提包像裝饅頭那樣裝滿。倒是我在給老爹裝這些東西的時候,我看見老爹的眼睛濕潤了。

那是1979年夏天的一個早上,我突然接到大弟的電話,說老爹得了腦溢血,正在縣醫(yī)院里搶救,讓我馬卜回去。沒想到,老爹這一病就再也沒有醒過來,我給老爹寫的住院日記只寫到第14天的傍晚,眼睜睜地看著老爹眼角流出一滴淚,一句話都沒有說,就去世了。那一年,老爹和老媽都剛滿53歲。老媽這回是真正地孤獨了,就剩下她一個人了,從來不見哭過的老媽,眼淚掉下來了??墒抢蠇尣⒉幌駝e的女人那樣大哭,而是委屈地小聲地哭,一邊抽煙,一邊哭,一邊訴說,一邊哭,無非是你太自私了,又扔下我一個人自己跑了之類的話。然而,沒過多久,老媽就振作起來,張羅著用勞改支隊給的撫恤金翻新我家的舊房子。我家的房子是舊了,但也不是非翻新不可,老媽要翻新房子是翻給村里人看的,尤其是翻給東院子老嬸看的。舊房子與老嬸的房子連著脊,原先兩家走一個屋門,后來老媽寧可少要半間房子,將通向灶屋地的門堵死了,在自己的3間房中間又開了一個門,這樣就成了獨門獨院。盡管院子里的包米從此就不再丟了,老媽還是要罵,只是次數(shù)比過去少了。老爹的死,對老媽最大的打擊是孤單,其次就是又叫東院子看笑話了。所以老媽硬撐著也要翻新房子,她不想讓別人覺得這家人的日子要過倒了,黃攤了。于是老媽比任何時候都有雄心,率領(lǐng)著我們扒掉了3間舊房子,蓋起了5間新房子。

1999年春節(jié),我和弟弟們照樣都回家過年。每年正月初三早上,是我們家的家庭例會。這個例會由老媽主持,老媽要在會上把她一年要做的事情公布一下。老媽只管發(fā)號施令,我們只有無條件地執(zhí)行。這一個正月初二,老媽像要發(fā)布一條重大的消息,她點著一支煙,抽了幾口,慢慢地說,今年秋天正好是你爹去世20周年,媽想給他燒“抬房”,你們幾個商量一下誰拿多少錢吧。老媽的話就是命令,我們幾個立刻作了分工。我姐是農(nóng)婦不掙錢,她只幫助張羅事兒,大弟搞運輸有錢,讓他管吃的,二弟是工薪族,讓他管“吹”的,剩下扎“抬房”的事,是我的。分完了工,我才問老媽什么叫“抬房”。老媽說,她也是小時候見過的,有錢人家給去世10年或20年的老人扎一座和真房子一樣大小的紙房子在墳上燒掉,房子里應有盡有,最好都是他在世時從未見過的東西,讓他能享用跟今人一樣甚至比今人還好的生活,以表示子女的大孝。原來“抬房”就是可以抬著送給老爹的一幢房子。既是為了老爹,什么都是該做的。我給老媽留下3000元扎“抬房”的錢。

秋天到了。臨行前我先給老媽打了個電話,問還需要什么。老媽說,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樂呵呵的,不管看見什么都不準不高興。我一聽又糊涂了,祭奠作古的老爹,本就不是一件讓人能快樂起來的事,為什么還不準不高興?當我的車子開到家門口,我就看明白了。街門口僅有百多米長的一條街上,居然搭了兩座戲臺,臺兩側(cè)是巨大的黑紙白字的奠聯(lián),從瓦房店和熊岳城請來的吹手們正在練走臺,一會兒他們將分別在兩個臺子上唱對臺戲。吹打聲把遠遠近近的人都吸引來了,對臺戲還沒開演,街上和院子里已是人山人海。后來我分清了,在這些人里,鄰居是來幫忙,街坊是來趕人情,只有周圍十里八村的人是來看熱鬧。我好容易才擠進家門,好容易才找到為張羅此事而興奮不已的老媽。我不明白老媽為什么做這樣的事會這么快樂這么幸福,我說,這是什么事兒呀,你這是做給誰看的呀,我哪知道是這個樣子呀,媽?老媽把嘴里的煙一掐,大手掌往炕上一拍,說,這個家我說了算,這20年我領(lǐng)著你們過,容易嗎?告訴你,我就想給你爹辦這一回事兒,我要叫他們看看我劉桂英到底能不能,叫他們看看我養(yǎng)的兒子出息不出息,你想來家就來家,看不慣就滾蛋,我不早就跟你說明白了嗎!老媽火了,得,我只有立刻閉嘴。

街上的喚吶吹起來了。鄉(xiāng)下人其實不叫喚吶,叫喇叭,吹喇叭的人則叫喇叭匠。給喇叭匠配器的還有鑼鼓手,他們合在一起,叫一幫吹兒。誰家里辦紅白事,就看你雇兒幫吹兒,雇得越多,越有臉面。老媽這次只叫小弟雇兩幫吹兒,不以吹兒為主,而以樂隊和唱歌為主,鄉(xiāng)下人見過吹兒,沒見過洋氣的樂隊和歌手。于是,一陣歡快的哎吶拉開了場,再就不純粹是哎吶和鑼鼓,而是城市夜總會里的電子琴架子鼓長笛小號了,接著還有東北二人轉(zhuǎn)遼南影調(diào)戲周華健劉德華那英大串幫。村里許久沒來劇團了,也沒有以前那種全村人聚在一起開批斗大會的場景了,鄉(xiāng)下人卻十分愛熱鬧,所以他們像過節(jié)一樣穿上新衣服,擁擠在我家門前那條狹小的街上。人人仰著頭,看一會兒這邊的,再轉(zhuǎn)回頭看一會兒那邊的,耳朵肯定是把兩臺戲聽混了。鎮(zhèn)上的小商小販們抓住了發(fā)財?shù)臋C會,他們把燒烤、水果、麻花、雪糕、礦泉水,像趕集市一樣全搬來了,有的還在角落里搭了個簡易灶,現(xiàn)炒現(xiàn)賣地方小吃。燒“抬房”其實是第二天的事,老媽特意提前一天把他們請來,為的就是讓這回事有個轟動效應。兩臺戲一會兒對著吹對著唱,一會兒你方唱罷我登場,從自天一直鬧到次日凌晨,那些來看眼兒的人連家都不回了,后半夜停演的那一會兒干脆就倚著戲臺子瞇一小覺。扯鋸拉鋸,姥姥門口唱大戲,這是我小時候的歌謠。如今這情形,則是我老媽一個人在自家門口導演的一場大戲!我心里既感覺別扭,又不禁為老媽驚奇。

第二大上午,弟弟的車隊將扎“抬房”的紙匠和他的作品拉來了,看大戲的人群一下子又擁了過去。車隊在家門口沒有停留,在鄉(xiāng)人們的簇擁下直接開到了西山,吹手和歌手們也收拾一下家什坐著車上I西山。我家的祖墳在西山,大弟早已提前收割了老爹墳前的莊稼,騰出了足夠的空地擺放“抬房”。站在院子里,只見從我家門通往西山的路上全是人。據(jù)我所知,老家的人從未見過“抬房”,它對于老人和孩子都是一樣的陌生和新鮮,人們都想看看它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架勢。老媽的虛榮心就在于她總想干誰都沒干過的事。我發(fā)現(xiàn),老媽的這個舉動,最刺激那些與她年齡相仿的老人,上山的路上,老頭老太太比小孩子多,都走不動道了,還要上山去看。我和老媽坐著小弟的車上山,一路上,老媽從車窗里不斷地向外張望,看著那些目光艷羨的老人,心里一半是同情,一半是驕傲。突然,老媽說,看,你老嬸也來了,哼,叫她看看,這個村就我有這個章程,我養(yǎng)著了好兒子,你看她養(yǎng)的兒子,熊蛋包一個!即使是這種時候,老媽還沒忘了罵老嬸一句。老媽的世界太小了,這輩子,最讓她不舒服的女人就是老嬸。

“抬房”安放在老爹的墳前,這里像一個重大活動的現(xiàn)場,人們分期分批井然有序地從“抬房”的前院進去,再從后門出來,精心組織過的一樣??催^的人無一例外地嘖嘖贊嘆著。那的確是一個活靈活現(xiàn)和真的一樣比真的還豪華的富家宅院,它是用我給老媽的3000元錢扎出來的,三間水泥搗制的瓷磚貼面的正房,格局是北方鄉(xiāng)村常見的那種兩明一暗,東間是現(xiàn)代的席夢思床沙發(fā),西間是古老的東北火炕,家用電器一應俱全且都是名牌,中問一間是灶房。有特一級廚師掌勺。院子里的風景更靚,黑犬白馬,錦雞玉鴨,一輛大奔馳還是由漂亮小姐當司機,我問老媽嫉不嫉妒,老媽那時正蹲在包米地邊抽煙,聽見我問,沒好氣地說,嫉妒什么?將來我去了,她一樣得像侍候你爹那樣侍候我。一切都像真的一樣,置身其中,我一時忘了眼前是人界還是鬼界。

讓眾人盡情地參觀過后,便開始舉行古老的祭奠儀式。先是老爹的生前好友敬酒祭拜,那是中國傳統(tǒng)的三拜九叩,主持人點哪個人的名字,那個人就走到老爹的遺像前,主持人長喊一聲“拜——”,那人就跪下叩首,拜三次,叩九卜,有章有節(jié)。他們特地從縣城里趕來,個個白發(fā)蒼蒼,但他們跪時的莊嚴,灑酒的從容,叩首的虔誠,讓我不由得肅然起敬。接著便是我家族里的人按輩分輪流叩拜,年長些的。做這一切很是嫻熟,年幼的一輩,卻總不像那么回事。然而那一刻,我真的感到了鄉(xiāng)村的神圣,我曾以為這么做是迷信,是愚昧,現(xiàn)在卻居然覺得它是一種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它屬于風俗,屬于宗族,屬于鄉(xiāng)村。它自有一種力量,讓所有離開它的人知道你從哪里來,你的根扎在什么地方,你不能忘記的是什么。也許就是受了這種啟示,我不再拒絕我看到的一切,我不由自主就將自己融人了它的氛圍里。上山之前,老媽叫我趕寫了一篇祭文,并叫姐夫?qū)懥艘环菥锤骊幗缰T位鬼神不準侵犯王氏院宅及一切財產(chǎn)的聲明。我在讀那篇寫給老爹的祭文時充滿了感情,就像真的在與他交談。我對他說,你活著的時候咱家太窮,而你又太簡樸,你不曾享受過一天豪華的日子,現(xiàn)在我們以這種方式將一座陰間宅院奉送給你,就是想讓你在眾神面前不再寒酸,我相信你會收到它……有意味的是,當那座宅院在老爹墳前燒過不久,大晴的天一會兒全陰了,竟下起了大雨。老媽說,看,孝心能感動天和地,老人古語沒錯說吧?這是你爹從天上發(fā)回的信號,表示他已經(jīng)收到了咱們送的那個大房子。

這件事辦完了,老媽似乎松了一口氣,決定跟我到城里住一個月。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我聽了之后半信半疑,心想,不知哪一天就變卦了呢。老媽過去總拿老眼光看城市,認為城市里吃什么都要花錢買,地里不能種,房子也小,又沒有院子,過H子不得施展。另外,老媽在我家住著,來一個人就要問她,你老人家什么時候來的?老媽不愛聽這話,人走了以后她就對我說,你看看,我不能住在閨女家吧?我要是在兒子的炕上坐著,誰來了會這么問我?閨女就是閨女,閨女是外姓人,只有兒子是自己的。老媽重兒輕女的意識就這么根深蒂固。更讓老媽忍受不了的,是現(xiàn)在的城里人都愛搞裝修,不像以前那樣,水泥地,進門不用脫鞋,抽煙也沒有忌諱,盡管老媽承認裝修過的房子的確不能讓煙熏了,可這就成了她每次來我家都住不下去的理由。老媽這次絕對是因為給老爹燒“抬房”燒得心滿意足,才提出多住些日子。那天一進了我家門,老媽居然主動提出讓我給她規(guī)定每天的煙量,這可讓我吃了一大驚。我問老媽,這可是真的?老媽說,沒有假。我又試探著說,一天抽5根煙行不行?老媽就說,好吧,5根就5根,反正媽老啦,在誰家就得聽誰的啦。

老媽年齡大了,抽煙抽得氣管不好,早上起床后必是要大咳一番,嗓子才能清亮些。我曾經(jīng)叫老媽戒煙,她根本聽不進去。有一次我回鄉(xiāng)下,給老媽帶了一條綠摩爾女士煙,老媽從沒抽過這種薄荷味的淡煙,立刻就說,這煙好,你不是怕我抽煙咳嗽嗎?我以后不抽別的了,就抽這個。我當然高興老媽抽勁兒小的煙,可那綠摩爾是外煙,當時還能買得著,70元一條,我一次買它五六條給老媽存著,回家的時候再帶給她。可是過了不久全國開始查走私,綠摩爾在市面上馬上就見不到了,我?guī)缀踝弑榱舜筮B的大小煙攤,誰家都沒有。小弟在瓦房店也在找,找了很久終于找到了一家,而且就這一家有賣的。小弟于是就和這家訂了個長期供煙合同,老媽的煙只要快抽沒了,小弟就上這家來拿。這次老媽既然主動讓我把她的煙收起來保管,每天只抽5根,我也樂得老媽抽煙有節(jié)制。于是,我給老媽約法三章,讓老媽把煙都交出來,由我保管。并規(guī)定每天晚上睡覺前是我給老媽發(fā)煙的時間。所以,每到晚上10點鐘左右,老媽就會敲我的門進來,然后把一只手伸給我,說,快點吧,我來領(lǐng)煙啦。老媽伸手領(lǐng)煙的姿勢,就像收租院里那個討飯的老太婆,弄得我大笑不止。笑過之后,我便像執(zhí)法官一樣地數(shù)出5根煙,放在老媽的手掌里。老媽卻不笑,一臉鄭重地拿走她第二天的“糧食”,回屋睡覺去了。過了兒天,小弟從瓦房店來大連探望老媽,看我對老媽抽煙這么苛刻,對老媽深表同情,正好他帶來了煙,就趁我上班走了,背著我把煙給了老媽,而且讓老媽把煙藏起來,專門等我上班走了之后再拿出來抽。老媽真聽小弟的話,每天晚上睡覺前,她不露一點聲色,仍然裝作沒事似的到我這里來領(lǐng)那5根煙,每天傍晚趕在我下班之前把窗戶打開,把屋里不止5根煙的煙味放掉。那些日子,我居然一直沒有看出家里有什么異樣,只覺得老媽一點兒脾氣也沒有,每天對我笑得格外甜蜜,而我就快樂地陶醉在這種難得的母女之間的甜蜜里。這種甜蜜在我的生命里擁有得太少了,我實在太需要它了。

這事過了許久才由小弟講給我聽,老媽這時候美得就像小孩子似的,笑得前仰后合。這是我來大連20多年,老媽第一次在我家住上一個月。

老媽手術(shù)的時間終于定下來了,周一早上9點上臺兒。盡管進出醫(yī)院要排隊測體溫,家里人還是來了一大幫。老媽一早就換好了衣服等著護士來叫。6點40分,護士來給老媽導尿。然后又是等待。老媽安靜地坐在床上,嘆了口氣說,唉,像等著出嫁。7點40分,護士叫老媽披著被子,坐上一張帶粘轆的床。老媽剛坐穩(wěn),又坐上來一個年輕的女子,也是做手術(shù)的患者,也像老媽那樣披著被子,于是那年輕女子與老媽兩個人一前一后,披著醫(yī)院的白棉被,朝一個方向坐著,等護士來推。我和小弟一邊一個護在老媽左右,老媽說,你看俺倆這打扮,像不像兩個小動物?說完就一直笑個不停。我怕她咳嗽,就說別笑了,笑咳嗽了就做不了手術(shù)了。老媽說,煙少抽老了,不能再咳嗽了??磥砝蠇屓匀挥浿@些日子少抽的那些煙,像是吃了大虧。老媽身后的那個年輕女子緊張得肖流眼淚,丈夫和父親母親一路跟著勸,并叫她向前面這個老,太太學習。老媽像沒聽見,仍然在和我們說笑話。推車的護士像突然間想起什么,問老媽嘴里有沒有假牙,老媽說,我身上的東西都是真的,沒有假的,不像你們年輕人,把奶子都做成假的。老媽這句話。到底把那個年輕女子逗得笑出來。

根據(jù)最后的診斷,老媽的病叫左卵巢勃勒納氏瘤。診斷書上寫道,患者已絕經(jīng)30年,陰道排紅半年,下腹隱痛兩個月,為主訴入院。婦查:宮體前位萎縮,宮體左后側(cè)觸及D=5CM大小質(zhì)韌包塊,與宮體粘連,無壓痛。B超:左卵巢腫瘤,子宮內(nèi)膜增厚。診斷:左卵巢腫瘤,行診刮術(shù)。病理回報:子宮內(nèi)膜單純性增生過長,行全子宮、雙附件切除術(shù)。就是說,這次手術(shù)要把老媽的生殖器官全部拿掉。我說給老媽聽的時候,先是告訴她瘤子是良性的,再就告訴她為I于么要做全切手術(shù),主要是怕留下禍根,再惹麻煩。老媽嘆了口氣說,老都老了,臨秋末晚,還少了個零件。唉,切就切了吧,留它也沒有用了,我也活夠了,你媽這一輩子,什么事沒攤上?老媽沮喪極了,眼里涌出了少見的淚水。

手術(shù)進行到一個半小時,手術(shù)室的門開了,麻醉師出來告訴我,瘤子的確是良性的,手術(shù)非常成功。門外的家人聽了,居然在走廊里鼓起了掌。半小時后,老媽被護士推出手術(shù)室。她頭腦還有些不清醒,嘴唇像厚了,話也說得不清楚,可她卻一直不停地在說,我湊近了聽,原來是讓我謝謝大夫和護士?;氐讲》?,一切安置妥當,我叫家里人都出去,好讓老媽睡個長覺。這時候,老媽卻費力地睜開眼睛,看看屋里都有誰。一看都是自家人,沒有大夫和護士,就示意我過來。我問她要什么,老媽說,煙,拿煙。我說不行,老媽可憐地說,一口,就一口。我完全想像不出,一個剛剛從手術(shù)室推出來的人,麻醉勁兒還沒過去,就要煙抽,哪怕是抽一口。真的,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什么叫煙癮,老媽是一個多么純粹的老煙袋。她把煙當成了命,而不只是當飯。不用我說,小弟馬上就把煙給點著了,送到老媽嘴里,讓她無論如何抽上這一口。老媽的嘴唇不聽使喚,合不攏,也含不住,她伸直了脖子,才讓兩片嘴唇慢慢靠近,又努力了很長時間,嘴里才冒出了一股清涼的薄荷味煙霧。我看見,那煙霧從嘴里一出來,還未等它散發(fā),就被老媽重又吸進了肚子里。

迷迷糊糊之中,老媽要了那一口煙,抽完了,人就睡過去了。當她再次醒來時,還是這樣,要煙抽,就一口,抽了,就睡覺。傍晚時分,老媽的刀口開始疼起來,麻藥過了,人是被疼醒了。老媽不停地哼哼著,頭上冒出了冷汗,我問她要不要扎止疼針,老媽說,不扎針,抽煙,抽口煙就不疼了。我問她有科學根據(jù)嗎,老媽吐牙咧嘴地說,要什么根據(jù),我就是根據(jù)。小弟于是又把煙點著送過來。老媽的嘴已經(jīng)好用了,想多抽幾口,我堅決不讓,叫小弟快拿下來,老媽就用眼睛瞪我說,你不是個孝順閨女,我不親你!小弟怕老媽上火,就討好地把煙又送到老媽嘴里。老媽說,還是我老兒子好,沒白親。

這樣,從手術(shù)室出來以后,老媽一直就沒斷了抽煙。第二天,老媽舌頭發(fā)硬,出血,喉嚨干疼。下午開始喘氣粗重,一量體溫,燒到3990。護士說,發(fā)燒是正常的,因為你老媽平時抽煙,表現(xiàn)就重一點。護士給老媽打了一針安痛定,半小時后再量,38.5℃。下午4點可以喝水了,體溫就降到差不多正常。

然而,盡管煙還是一天抽兩根,并分出許多口來抽,不幸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那是周六的上午,老媽慢慢地可以自己下地,自己蹲下,可當她撒完了尿,突然間咳嗽不止,那種急甚至于讓我來不及去幫她按住刀110老媽不但咳嗽,還打噴嚏。老媽是過敏性鼻炎,開門帶那么一點點風,也能讓她連打十幾個噴嚏。這次因為突然地咳嗽,再加上連打幾個噴嚏,一下子把老媽肚子上那個縫合了8針的刀口給神開了。老媽當時并沒察覺,她還自己從地上站起來,當我給她系褲帶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大徽新鮮的血水流到了地上,嚇得我連呼帶喊,趕快扶老媽上床躺下。

老媽的肚子因此而做了第二次縫合。出院記錄,上這么寫著:術(shù)后第六天,術(shù)口脂肪液化,合層裂開,行腹壁二次縫合術(shù)。術(shù)后9天間斷拆線,臨床治愈,可出院。不知為什么,醫(yī)生沒有寫上咳嗽和打噴嚏這回事,術(shù)口脂肪液化只是影響了長刀日,老媽的刀口的確是在咳嗽之后流出,血水的。也許是院方怕?lián)熑伟??記得老媽術(shù)后,醫(yī)生護士都沒格外囑咐過我們護理老媽要注意什么事項,我們還以為肚子上纏著腹帶就萬無一失了呢??傊?,第二次從手術(shù)室出來,老媽睡得很深,臉色很蒼白,回到病房一天沒醒。她好像很累,睡得醒不過來。我和小弟一直守在床邊,都在檢討自己,結(jié)論是不應該讓老媽任性地抽煙,以后再也別犯這個錯誤了。第二天傍晚,老媽終于自己睜開了眼睛。小弟湊過去,小聲調(diào)侃著說,媽,想不想抽煙?老媽嘴咧了一下,無力地閉上了眼睛,搖搖頭。這次縫合讓老媽身體損傷很大。好幾天不能說話,疼的時候就小聲哼哼,有時連哼的力氣都沒有了,人整個兒的蔫萎了。

外面的天漸漸熱了起來,屋里卻不敢開窗透風,也不敢開空調(diào),我怕老媽遇見風再打噴嚏,再咳嗽??墒牵瑹煹牧α坎]有離開老媽的身體,它把老媽的氣管損傷得太厲害,讓老媽中毒太深,不知什么時候,老媽就會大叫一聲,不好,我要咳嗽啦!于是我和小弟就像看見了恐怖分子扔過來的炸彈,馬上手卜過去,按住老媽的肚子,讓她咳嗽。老媽大概讓手術(shù)嚇怕了,即使給她按住了,她也總是盡量地憋著,像不放心我們的手力。實在忍不住了,她才小自地咳一下,咳得既不透徹也不痛快,根本就沒咳出來,每次卻被折騰得一頭大汗。

煙讓老媽在手術(shù)后吃盡了苦頭。老媽從此再也不提煙的事了,以前那種不管不顧的煙癮,這時候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有意思的是,老媽不抽煙,我們都有點不習慣。老媽在床上就那么干坐著,或者千躺著,不用我們拿煙點煙了,我們也聞不到煙味聽不見咳嗽了,那她還是我們的老媽嗎?

拆完了線,又觀察了兩天,醫(yī)生終于通知老媽可以出院。幾天來,我一直動員老媽不要急著回鄉(xiāng)下,先在我家養(yǎng)一養(yǎng)。老媽本來答應了,可是到出院的前一天,老媽突然又改了主意,叫大弟接她回鄉(xiāng)下的家。老媽說,她想鄉(xiāng)下的火炕了,即使是夏天,還是火炕舒服。我也就不能強留,買了幾大包營養(yǎng)品,還有回家吃的藥品,等大弟來車接老媽走。

大弟和小弟的兩個兒子因為正放暑假,此刻也都在醫(yī)院守著奶奶。出院前一天傍晚,他們上街給奶奶買出院的禮物,兩兄弟一商量,居然買畫、蠢深紫紅色的太太服,上面的花紋全是圓圓的壽字,意思是祝奶奶長壽。老媽對孫子更是當寶貝,看見孫子這么懂她心思,情緒格外好。第二天一大早,老媽就把藍格子病號服脫了,換上了孫子們給她買的新衣裳,還用睹嘎水抹了抹花白的短發(fā),人顯得又漂亮義精神。我女兒也懂事,從家里拿來了相機,要給姥姥照出院的紀念相。照完了相,老媽說,我以后不抽煙了,你們有錢就給我買衣裳穿吧。一聽老媽的興趣從煙轉(zhuǎn)到衣裳了,我馬上就說,媽,今后你想穿什么,就給你買什么。老媽搖搖頭說,唉,年輕時候就喜歡呢子大髦,現(xiàn)在你就是給我穿,我也穿不動了,那東西太沉。我從老媽的話里,聽出的不是要什么穿戴,而是她對生命衰老的不安和恐懼。我感覺老媽真的不是以前那個精神頭十足的老媽了。

老媽回鄉(xiāng)下以后,我每天都要給大弟媳婦打電話,問老媽的術(shù)后反應。大弟媳婦告訴我,老媽回家后從沒要煙抽,她好像把煙給忘了,每天就是坐在炕上看電視劇、睡覺兩件事。大弟在老媽手術(shù)期間因為忙公司業(yè)務沒有在醫(yī)院陪護,怕老媽生他的氣,也怕老媽回家悶,特地給老媽買了個DYD影碟機,又買了《西游記》、《封神榜》、(射雕英雄傳》、《大宅門》等好幾套光盤,讓大弟媳婦每天負責給老媽放片子看??墒抢蠇尶戳藥准筒幌肟戳?,閉上眼睛,一聲不響地在炕頭躺著,卻睡不著覺。

又過了幾天,老媽感到心里煩悶,就在電話里跟我說,我怎么好像不習慣住在鄉(xiāng)下了呢?我說,不是吧,是你住院這一個月被我們寵慣了吧?你是不是想讓我們天天圍在你身邊呀?老媽笑了,不答話。我說對了。老媽從住院到出院,我和小弟白天晚上24個小時陪護著她,守候著她,病房里那個唯一的單間在老媽手術(shù)前騰出來了,里面有兩張床,老媽睡一張。我和小弟輪流著睡一張,總有一個人睜著眼睛看護老媽,侍候老媽。這讓老媽感到從未有過的受用,說,我一輩子也沒撈著這么個待遇,我得感謝這個病啊。我能想像出來,老媽回家以后。煙不抽,身前身后又沒有我和小弟,就那么在炕上躺著或坐著,她心里不舒服,怎么能看下去電視劇呢?

老媽說,反正我覺得悶,你一天最少要給我打一個電話???,老媽正式地在向我邀寵了。而且,在以后的電話里,我發(fā)現(xiàn)老媽越來越變得婆婆媽媽,瑣瑣碎碎,簡直變成了一個需要依靠和攙扶的小女人。眼看著,老媽一輩子的剛強,一輩子的自尊,在這個夏天突然地坍塌了,與她抽的煙一起消失了。

大弟其實很早就在大連買了房子,老媽不高興也扳刁翻嘴孟腳吐步說,好啊,你們實在想走就走吧,我一個人留在鄉(xiāng)下。聽老媽這么說,大弟想帶全家進城的事就一再地擱淺。,老媽出院一個月后,有一天突然跟大弟說,把大連的房子裝了吧。大弟問,你想通了?老媽說,通了。于是我每天給老媽打電話的時候就多了一件事,我要格外向老媽報告裝修工程的進度。老媽說,我在一大一天地數(shù)日子,大連的家一裝修好,我就搬過去住。聽老媽親口說這話,我又是一場吃驚,老媽竟然說大連是家,而且變得那么急不可耐,難道只是因為她不抽煙了嗎?

老媽抽煙緣于孤獨,煙在苦難中給了她男人一樣的堅強,并讓她在那堅強里找到了尊嚴,也許還找到了愛情,所以老媽與煙才有那么漫長的廝守,誰也不可能把她和煙拆散。然而,經(jīng)過這一次手術(shù),老媽卻斷然地把煙放下廠,而且堅決要進城了,是因為她已經(jīng)不再孤獨,還是因為她不再堅強?

或許老媽的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老媽曾經(jīng)說過,她只有坐在鄉(xiāng)下的火坑上抽煙,才能找到抽煙的感覺,坐在城市的床上抽煙,那種感覺就沒有了,煙也變味了。也許老媽終于意識到了,她抽了那么多年的煙,也沒有告別孤獨,她其實一直就孤獨地枯坐在鄉(xiāng)下的日子里。這種日子她再也不想要了,所以老媽說,煙不抽了,鄉(xiāng)下也不想住了。

現(xiàn)在,我止在等待老媽與大弟媳婦舉家遷來大連的時刻,一想到那個時刻就要到來了,我的心臟突然就有一陣隱痛襲過。我為老媽感到悲傷。我看見老媽老了,我看見一個曾經(jīng)那么強大的女人倒下了。在她的孩子面前,她已經(jīng)柔弱得像一個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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