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月下的回憶
晚涼的時候,困倦的睡魔都退避了,我們便乘興登大連的南山,在南山之巔,可以看見大連全市。我們出發(fā)的時候已經(jīng)是暮色蒼茫,看不見嬌媚的夕陽影子了,登山的時候,眼前模糊;只隱約能辨人影;漱玉穿著高底皮鞋,幾次要摔倒,都被淡如扶住,因此每人都存了戒心,不敢大意了。
到了山巔,大連全市的電燈,如中宵的繁星般,密密層層滿布太空,淡如說是鉆石綴成的大衣,披在淡裝的素娥身上,漱玉說比得不確,不如說我們乘了云梯,到了清虛上界,下望諸星,吐豪光千丈的情景為逼真些。
他們兩人的爭論,無形中引動我們的幻想,子豪仰天吟道:“舉首問明月,不知天上今夕是何年?”她的吟聲未竭,大家的心靈都被打動了,互相問道:“今天是陰歷幾時?有月亮嗎?”有的說十五;有的說十七;有的說十六;漱玉高聲道:“不用爭了!今日是十六,不信看我的日記本去!”子豪說:“既是十六,月光應(yīng)當(dāng)還是圓的,怎么這時候還沒看見出來呢?”淡如說:“你看那兩個山峰的中間一片紅潤,不是月亮將要出來的預(yù)兆嗎?”我們集中目力,都望那邊看去了,果見那紅光越來越紅,半邊灼灼的天,象是著了火,我們靜悄悄地望了些時,那月兒已露出一角來了;顏色和丹砂一般紅,漸漸大了也漸漸淡了,約有五分鐘的時候;全個團(tuán)團(tuán)的月兒,已經(jīng)高高站在南山之巔,下窺蕓蕓眾生了,我們都拍著手,表示歡迎的意思;子豪說:“是我們多情歡迎明月?還是明月多情,見我們深夜登山來歡迎我們呢?”這個問題提出來后,大家議論的聲音,立刻破了深山的寂靜,和夜的消沉,那酣眠高枝的鷓鴣也嚇得飛起來了。
淡如最喜歡在清澈的月下,嫵媚的花前,作蒼涼的聲音讀詩吟詞,這時又在那里高唱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誦到“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聲調(diào)更加凄楚;這聲調(diào)隨著空氣震蕩,更輕輕浸進(jìn)我的心靈深處;對著現(xiàn)在玄妙籠月的南山的大連,不禁更回想到三日前所看見污濁充滿的大連,不能不生一種深刻的回憶了!
在一個廣場上,有無數(shù)的兒童,拿著幾個球在那里橫穿豎沖的亂跑,不久鈴聲響了,一個一個和一群蜜蜂般地涌進(jìn)學(xué)校門去了;當(dāng)他們往里走的時候,我腦膜上已經(jīng)張好了白幕,專等照這形形式式的電影,頑皮沒有禮貌的行動;憔悴帶黃色的面龐,受壓迫含抑悶的眼光,一色色都從我面前過去了,印入心幕了。
進(jìn)了課堂,里頭坐著五十多個學(xué)生,一個三十多歲,有一點胡須的男教員,正在那里講歷史,“支那之部”四個字端端正正寫在黑板上,我心里忽然一動,我想大連是誰的地方???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書——教書的又是日本教員——這本來沒有什么,教育和學(xué)問是沒有國界的,除了政治的臭味——他是不許藩籬這邊的人和藩籬那邊的人握手,以外人們的心都和電流一般相通的——這個很自然……
“這是那里來的,不是日本人嗎?”靠著我站在這邊兩個小學(xué)生在那竊竊私語,遂打斷我的思路,只留心聽他們的談話,過了些時,那個較小的學(xué)生說“這是支那北京來的,你沒看見先生在揭示板寫的告白嗎?”我聽了這口氣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氣,原來大連人已受了軟化了嗎?不久,我們出了這課堂,孩子們的談?wù)撀牪灰娏恕?/p>
那一天晚上,我們住的房子里,燈光格外明亮;在燈光之下有一個瘦長臉的男子,在那里指手畫腳演說:“諸君!諸君!你們知道用嗎啡培成的果子,給人吃了,比那百萬雄兵的毒還要大嗎?教育是好名詞,然而這種含毒質(zhì)的教育,正和嗎啡果相同……你們知道嗎?大連的孩子誰也不曉得有中華民國呵!他們已經(jīng)中了嗎啡果的毒了!……
中了毒無論怎樣,終久是要發(fā)作的,你看那一條街上是西崗子一連有一千余家的暗娼,是誰開的,原來是保護(hù)治安的警察老爺,和暗探老爺們勾通地棍辦的,警察老爺和暗探老爺,都是吃了嗎啡果子的大連公學(xué)校的卒業(yè)生呵!”
他說到那里,兩個拳頭不住在桌上亂擊,口里不住的詛咒,眼淚不竭的涌出,一顆赤心幾乎從嘴里跳了出來!歇了一歇他又說:我有一個朋友,在一天下午,從西崗子路過;就見那灰色的墻根底下每一家的門口,都有一個邪形鳩面的男子蹲在那里,看見他走過去的時候,由第一個人起,連續(xù)著打起呼嘯來;這種奇異的暗號,真是使人驚嚇,好象一群惡魔要捕人的神氣;更奇怪的,打過這呼嘯以后立刻各家的門又都開了;有妖態(tài)蕩氣的婦人,向外探頭,我那個朋友,看見她們那種樣子,已明白她們要強留客人的意思,只得低下頭,急急走過,經(jīng)過他們門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調(diào)笑,幸虧他穿的是西裝,他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來歷,不敢過于造次,他才得脫了虎口,當(dāng)他才走出胡同口的時候,從胡同的那一頭,來了一個穿著黃灰色短衣褲的工人;他們依樣的作那呼嘯的暗號;他回頭一看,那人已被東首第二家的一個高顴骨的婦人拖進(jìn)去了!
唉!這不是嗎啡果的種子,開的沉淪的花嗎?
我正在回憶從前的種種,忽漱玉在我肩上擊了一下說:“好好地月亮不看,卻在這漆黑樹影底下發(fā)什么怔?!?/p>
漱玉的話打斷我的回憶,現(xiàn)在我不再想什么了,東西張望,只怕辜負(fù)了眼前的美景!
遠(yuǎn)遠(yuǎn)地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來;我寄我的深愁于流水,我將我的苦悶付清光;只是那多事的月亮,無論如何把我塵濁的影子,清清楚楚反射在那塊白石頭上;我對著她,好象憐她,又好象惱她;憐她無故受盡了苦痛的磨折!恨她為什么自己要著跡,若沒這有形的她,也沒有這影子的她了,無形無跡,又何至被有形有跡的世界折磨呢?……連累得我的靈魂受苦惱……
夜深了!月兒的影子偏了,我們又從來處去了。
蓬萊風(fēng)景線
日本的風(fēng)景,久為世界各國所注目,有東方公園的美譽;再加上我愛美景如生命,所以推已及人,邊先把“蓬萊”的美景寫出以供同好:
(一)西京西京風(fēng)景清幽,環(huán)山繞水,共有四座青山——吉田山,睿山,大文字山,圓山。四山中睿山最高,我們登睿山之巔,可窺西京全市,而最稱勝絕的是清水寺,琵琶湖。
清水寺在音羽山之巔,山上滿植翠柏蒼松;在萬綠叢中,雜間幾枝藤花,嫩紫之色,映日成彩,微風(fēng)過處,松濤澎湃,花影裊娜。我獨倚大悲閣的碧欄,近挹清香,遠(yuǎn)收綠黛,超然有世外感。廟宇之前,有滴漏,為香客頂禮時洗手之用。漏流甚急,其聲潺潺,好象急雨沿屋沿而下。
琵琶湖是西京第一名勝。沿江共有八景。我們在五月七日的那一天泛棹湖中,時正微雨,陰云四合,滿湖籠煙漫霧,一片蒼茫,另有一種幽趣。后來雨稍住,霧稍散,青山隱約可辨。遠(yuǎn)望諸峰,白云冉冉,因風(fēng)變化,奇形怪狀,兩眼為之迷離。
后來船到石山寺,我們便舍舟登岸,向寺直奔。此寺也在高山之巔,仿佛中國西湖之靈隱寺。中多獨干老木,高齊廟閣。院中滿植芭蕉,被急雨敲擊,清碎如弄珠玉。
傍晚雨止霧收,斜陽殘照,從白云隙中射出,照在湖面上,幻成紫的粉紅的嫩黃的種種色彩。我們坐在船上,如觀圖畫,不久斜陽沉入湖心,湖上立刻冪上一層黃冪,青山白云,都隱入黑冪中,但數(shù)點漁火獨兀含情向人呢。
(二)日光日光乃日本景致最好的地方,日本人有名俗話說:“不到日光不算見物,”日光的身價可想而知了。
日光共有十六景,其中杉并木,中禪寺湖,霧降瀧,里見瀧,中禪寺湖大尻橋幾個地方更自然,更秀麗;不過最使我不能忘懷的還要算是華嚴(yán)三千尺的大瀑布了。
當(dāng)日游華嚴(yán),往還走了六十里路,辛苦是最辛苦,而有了這種深刻的印象,也就算值得。在華嚴(yán)瀧的背后,還有一個白云瀧,我們到了白云瀧,看見急水如云,從半山中奔騰而下,已經(jīng)嘆為奇觀;及至到了華嚴(yán)瀧,只見三千尺的云梯,從上巔下垂,云梯之下,都是飛煙軟霧,哪有一點看出是水。這種奇妙的大觀,怎能不引誘人們忘記人間之樂呢?
(三)宮島宮島乃日本三景之一,所謂三景:是松島(在北部)、天之橋及宮島。我們于黃昏時泛舟海上,碧水渺渺,波光耀霞,斜陽余輝,映浪成花;沿海青山層疊,白云氤氳。在海上游蕩些時,又登岸奔紅葉谷。這時微風(fēng)吹來,陣陣清香,夾路松杉崢嶸。渡過一小紅橋,就看見紅葉如錦,噴火紅焰,真是妙境;便是武陵人到桃源,恐怕還要嘆不及此呢!
“蓬島”稱絕的三景,我只到了一處,未免是個憾事;不過在日本住了一個多月,游了八九個地方,無論到哪處,都沒有感到飛沙揚塵滿目蒼涼的況味;就是坐在火車上,也是目不斷青山的倩影,耳不絕松濤的幽韻,更有碧綠的麥隴,如荼的杜鵑,點綴田野,快目爽心,直使我贊不絕口。
其實中國的江南山川,也何嘗沒有好風(fēng)景,何值得我如是沉醉;但是“蓬萊”另有“蓬萊”之景,其瀟灑風(fēng)流,纖巧靈秀,不可與中國流麗中含端莊的西子湖同日而語。所以我雖贊許蓬萊之美,亦不敢抹煞西子湖之勝;燕瘦環(huán)肥,各有可以使人沉醉之處呢!
愁情一縷付征鴻
顰:你想不到我有冒雨到陶然亭的勇氣吧!妙極了,今日的天氣,從黎明一直到黃昏,都是陰森著,沉重的愁云緊壓著山尖,不由得我的眉峰蹇起,——可是在時刻揮汗的酷暑中,忽有這么仿佛秋涼的一天,多么使人興奮!汗自然的干了,心頭也不會燥熱得發(fā)跳;簡直是初赦的囚人,四圍頓覺松動。
顰!你當(dāng)然理會得,關(guān)于我的僻性,我是喜歡暗淡的光線,和模糊的輪廊,我喜歡遠(yuǎn)樹籠煙的畫境,我喜歡晨光熹微中的一切,天地間的美,都在這不可捉摸的前途里,所以我最喜歡“笑而不答心自閑”的微妙人生。雨絲若籠霧的天氣,要比麗日當(dāng)空時玄妙得多呢!
今日我的工作,比任何一天都多,成績都好。當(dāng)我坐在公事房的案前,翠碧的樹影,橫映于窗間,涮涮的雨滴聲,如古琴的幽韻,我寫完了一篇溫妮的故事,心神一直浸在冷爽的雨境里。
雨絲一陣緊,一陣稀,一直落到黃昏,忽在疊云堆里,露出一線淡薄的斜陽,照在一切沐浴后的景物上,真的,顰!比美女的秋波還要清麗動憐,我真不知怎樣形容才恰如其分,但我相信你總領(lǐng)會得,是不是?
這時君素忽來約我到陶然亭去,顰!你當(dāng)然深切的記得陶然亭的景物,——萬頃蘆田,翠葦已有人高。我們下了車,慢慢踏著濕潤的土道走著,從葦隙里已看見白玉石碑矗立,呵!顰!我的靈海顫動了,我想到千里外的你,更想到隔絕人天的涵和辛。我悲郁的長嘆,使君素詫異,或者也許有些惘然了。他悄悄對我望著,而且他不讓我多在辛的墓旁停留,真催得我緊!我只得跟著他走了;上了一個小土坡,那便是鸚鵡冢,我蹲在地下,細(xì)細(xì)辨認(rèn)鸚鵡曲。顰!你總明白北京城我的殘痕最多,這陶然亭,更深深的埋葬著不朽的殘痕。五六年前的一個秋晨吧:蓼花開得正好,梧桐還不曾結(jié)子,可是翠葦比現(xiàn)在還要高,我們在這里履行最凄涼別宴,自然沒有很豐盛的筵席。并且除了我和涵也更沒有第三人。我們帶來一瓶血色的葡萄酒,和一包五香牛肉干,也還有幾個辛酸的梅子。我們來到鸚鵡冢旁,把東西放下,搬了兩塊白石,權(quán)且坐下。涵將酒瓶打開,我用小玉杯倒了滿滿的一盞,鸚鵡冢前,虔誠的禮祝后,就把那一盞酒竟灑在鸚鵡冢旁。這也許沒有什么意義,但是如今這印象兀自深印心頭呢!
我祭奠鸚鵡以后,涵似乎得了一種暗示,他握著我的手說:“音!我們的別宴不太凄涼嗎?”我自然明白他言外之意,但是我不愿這迷信是有證實的可能。我咽住凄意笑道:“我鬧著玩呢,你別管那些,咱們喝酒吧,你不是說在你離開之先,要在我面前一醉嗎?好,涵!你盡量的喝吧?!彼荒闷鸨?,連連喝了幾杯,他的量最淺,不過三四杯的葡萄酒,他已經(jīng)醉了——兩頰紅潤得如黃昏時的晚霞。他閉眼斜臥在草地上,我坐在他的身旁,把剩下大半瓶的酒,完全喝了;我由不得想到涵明天就要走了,離別是什么滋味?不孤零如沙漠中的旅人嗎?無人對我的悲嘆注意,無人為我的不眠噓唏!我顫抖!我失卻一切矜持的力,我悄悄的垂淚。涵睜開眼對我怔視,仿佛要對我剖白什么似的,但他始終未哼出一個字,他用手帕緊緊握住臉,隱隱透出啜泣之聲,這曠野荒郊充滿了幽厲之凄音。
顰!悲劇中的一角之造成,真有些自甘陷溺之愚蠢,但自古到今,有幾個能自拔?這就是天地缺陷的唯一原因吧!
我在鸚鵡冢旁眷懷往事,心痕暴裂。顰!我相信如果你在眼前,我必致放聲痛哭,不過除了在你面前,我不愿向人流淚,況且君素又催我走,結(jié)果我咽下將要崩瀉的淚液。我們繞過了蘆堤,沿著土路走到群冢時,細(xì)雨又輕輕飄落,我冒雨在晚風(fēng)中悲噓。顰!呵!我實在覺得羨慕你,辛的死,為你遺留下整個的愛,使你常在憬憧的愛園中躑躅,那滿地都開著紫羅蘭的花,常有愛神出沒其中,永遠(yuǎn)是圣潔的。我的遭遇,雖有些象你,但是比著你遜多了。我不能將涵的骨殖,葬埋在我所愿他葬埋的地方,他的心也許是我的,但除了這不可捉摸的心以外,一切都受了牽掣,我不能象你般替他樹碑,也不能象你般,將寂寞的心淚,時時澆灑他的墓土。呵!顰!我真覺得自己可憐!我每次想痛哭,但是沒有地方讓我恣意的痛哭。你自然記得,我屢次想伴你到陶然亭去,你總是搖頭說:“你不用去吧!”顰!你憐惜我的心,我何嘗不知道,因此我除了那一次醉后痛快的哭過,到如今我一直抑積著悲淚,我不敢讓我的淚泉溢出。顰!你想這不太難堪嗎?世界上的悲情,就有過于要哭而不敢哭的呢?!你雖是憐惜我,但你也曾想到這憐惜的結(jié)果嗎?!
我也知道,殘情是應(yīng)當(dāng)將它深深的埋葬,可恨我是過分的懦弱,眉目間雖時時含有英氣,可濟(jì)什么事呢?風(fēng)吹草動,一點禁不住撩撥呵!
雨絲越來越緊,君素急要回去,我也知道在這里守著也無味;跟著他離開陶然亭。車子走了不遠(yuǎn),我又回頭前望,只見絲蘆翠碧,雨霧冪冪,一切漸漸模糊了。
到家以后,大雨滂沱,君素也不能回去,我們坐在書房里,君素在案上寫字,我悄悄坐在沙發(fā)上沉思。顰呵!我們相隔千里,我固然不知道你那時在作什么;可是我想你的心魂,日夜縈繞著陶然亭旁的孤墓呢!人間是空虛的,我們這種擺脫不開,聰明人未免要笑我們多余,——有時我自己也覺得似乎多余!然而只有顰你能明白:這綿綿不盡的哀愁,在我們有生之日,無論如何,是不能掃盡拋開的呵!
我向往想作英雄,——但此念越強,我的哀愁越深,為人類流同情的淚,固然比較一切偉大,不過對于自身的傷痕,不知撫摸惘惜的人,也絕對不是英雄。顰,我們將來也許能作到英雄,不過除非是由辛和涵給我們的悲愁中掙扎起來,我們絕不會有受過陶煉的熱情,在我們深邃的心田中蒸勃呢!
我知道你近來心緒不好,本不應(yīng)再把這些近乎撩撥的話對你訴說,然而我不說,便如梗在喉,并且我癡心希望,說了后可以減少彼此的深郁的煩紆,所以這一縷愁情,終付征鴻,顰呵!請你恕我吧!
云音七月十五日寫于灰城
雷峰塔下——寄到碧落
涵!記得吧!我們徘徊在雷峰塔下,地上芊芊碧草,間雜著幾朵黃花,我們并肩坐在那軟綿的草上。那時正是四月間的天氣,我穿的一件淺紫麻沙的夾衣,你采了一朵黃花插在我的衣襟上,你仿佛怕我拒絕,你羞澀而微怯的望著我。那時我真不敢對你逼視,也許我的臉色變了,我只覺心臟急速的跳動,額際仿佛有些汗?jié)瘛?/p>
黃昏的落照,正射在塔尖,紅霞漾射于湖心,輕舟蘭漿,又有一雙雙情侶,在我們面前泛過。涵!你放大膽子,悄悄的握住我的手,——這是我們頭一次的接觸,可是我心里仿佛被利劍所穿,不知不覺落下淚來,你也似乎有些抖顫,涵!那時節(jié)我似乎已料到我們命運的多磨多難!
山腳上忽涌起一朵黑云,遠(yuǎn)遠(yuǎn)的送過雷聲,——湖上的天氣,晴雨最是無憑,但我們凄戀著,忘記風(fēng)雨無情的吹淋,頃刻間豆子般大的雨點,淋到我們的頭上身上,我們來時原帶著傘,但是后來看見天色晴朗,就放在船上了。
雨點夾著風(fēng)沙,一直吹淋。我們拼命的跑到船上,彼此的衣裳都濕透了,我頓感到冷意,伏作一堆,還不禁抖顫,你將那墊的氈子,替我蓋上,又緊緊的靠著我,涵!那時你還不敢對我表示什么!
晚上依然是好天氣,我們在湖邊的椅子上坐著,看月。你悄悄對我說:“雷峰塔下,是我們生命史上一個大痕跡!”我低頭不能說什么,涵!真的!我永遠(yuǎn)覺得我們沒有幸福的可能!
唉!涵!就在那夜,你對我表明白你的心曲,我本是怯弱的人,我雖然恐懼著可怕的命運,但我無力拒絕你的愛意!
從雷峰塔下歸來,一直四年間,我們是度著悲慘的戀念的生活。四年后,我們勝利了!一切的障礙,都在我們手里粉碎了。我們又在四月間來到這里,而且我們還是住在那所旅館里,還是在黃昏的時候,到雷峰塔下,涵!我們那時是毫無所拘束了。我們?nèi)吻榈膿肀?,任意的握手,我們多么驕傲…?/p>
但是涵!又過了一年,雷峰塔倒了,我們不是很凄然的惋惜嗎?不過我絕不曾想到,就在這一年十月里你拋下一切走了,永遠(yuǎn)的走了!再不想回來了!呵!涵!我從前惋惜雷峰塔的倒塌,現(xiàn)在,呵!現(xiàn)在,我感謝雷峰塔的倒塌,因為它的倒塌,可以撲滅我們的殘痕!
涵!今年十月就到了。你離開人間已經(jīng)三年了!人間漸漸使你淡忘了嗎?唉!父親年紀(jì)老了!每次來信都提起你,你們到底是什么因果?而我和你確是前生的冤孽呢!
涵!去年你的二周年紀(jì)念時,我本想為你設(shè)祭,但是我住在學(xué)校里,什么都不完全,我記得我只作了一篇祭文,向空焚化了。你到底有靈感沒有?我總癡想你,給我托一個清清楚楚的夢,但是哪有?!
只有一次,我是夢見你來了,但是你為甚那么冷淡?果然是緣盡了嗎?涵!你拋得下走了,大約也再不戀著什么!不過你總忘不了雷峰塔下的痕跡吧!
涵!人間是更悲慘了!你走后一切都變更了。家里呢:也是樹倒猢猻散,父親的生意失敗了!兩個兄弟都在外洋飄蕩,家里只剩母親和小弟弟,也都搬到鄉(xiāng)下去住,父親忍著傷悲,仍在洋口奔忙,籌還拖欠的債,涵!這都是你臨死而不放心的事情,但是現(xiàn)在我都告訴了你,你也有點眷戀嗎?
我!大約你是放心的,一直扎掙著呢,涵!雷峰塔已經(jīng)倒塌了,我們的離合也都應(yīng)驗了。——今年是你死后的三周年——我就把這斷藕的殘絲,敬獻(xiàn)你在天之靈吧!
夜的奇跡
宇宙僵臥在夜的暗影之下,我悄悄地逃到這黝黑的林叢,——群星無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濺濺的悲鳴,仿佛孤獨的夜鶯在哀泣。
山巔古寺危立在白云間,刺心的鐘罄,斷續(xù)的穿過寒林,我如受彈傷的猛虎,奮力的躍起,由山麓竄到山巔。我追尋完整的生命,我追尋自由的靈魂,但是夜的暗影,如厚幔般圍裹住,一切都顯示著不可挽救的悲哀。吁!我何愛惜這被若難剝蝕將盡的尸???我發(fā)狂似的奔回林叢,脫去身上血跡斑斑的征衣,我向群星懺悔,我向悲濤哭訴!
這時流云停止了前進(jìn),群星忘記了閃爍,山泉也住了嗚咽,一切一切都沉入死寂!
我繞過叢林,不期來到碧海之濱,呵!神秘的宇宙,在這里我發(fā)現(xiàn)了夜的奇跡。
黝黑的夜幔輕輕的拉開,群星吐著清幽的亮光,孤月也躑躅于云間,白色的海浪吻著翡翠的島嶼,五色繽紛的花叢中隱約見美麗的仙女在歌舞。她們顯示著生命的活躍與神妙。
我驚奇,我迷惘,夜的暗影下,何來如此的奇跡!
我怔立海濱,注視那島嶼上的美景,忽然從海里涌起一股兇浪,將島嶼全個淹沒,一切一切又都沉入在死寂!
我依然回到黝黑的林叢,——群星無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濺濺的悲鳴,仿佛孤獨的夜鶯在哀泣。
吁!宇宙布滿了羅網(wǎng),任我百般扎掙,努力的追尋,而完整的生命只如曇花一現(xiàn),最后依然消逝于惡浪,埋葬于塵海之心。自由的靈魂,永遠(yuǎn)是夜的奇跡!——在色相的人間,只有污穢與殘刻,吁!我何愛惜這被苦難剝蝕將盡的尸骸——總有一天,我將焚毀于我自己郁怒的靈焰,拋這不值一錢的膿血之軀,因此而釋放我可憐的靈魂!
這時我將摘下北斗,拋向陰霾滿布的塵海。
我將永遠(yuǎn)歌頌這夜的奇跡!
春的警鐘
不知哪一夜,東風(fēng)逃出它美麗的皇宮,獨駕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窺伺人間。
那時宇宙的一切正偃息于冷凝之中,東風(fēng)展開它的翅兒向人間輕輕扇動,圣潔的冰凌化成柔波,平靜的湖水唱出潺濺的戀歌!
不知哪一夜,花神離開了她莊嚴(yán)的寶座,獨駕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窺伺人間。
那時宇宙的一切正抱著冷凝枯萎的悲傷,花神用她挽回春光的手段,剪裁綾羅,將宇宙裝飾得嫣紅柔綠,勝似天上宮闕,她悄立萬花叢中,贊嘆這失而復(fù)得的青春!
不知哪一夜,司鐘的女神,悄悄的來到人間!
那時人們正飲罷毒酒,沉醉于生之夢中,她站在白云端里敲響了春的警鐘。這些迷惘的靈魂,都從夢里驚醒,呆立于塵海之心,——風(fēng)正跳舞,花正含笑,然而人類卻失去了青春!
他們的心已被冰凌刺穿,他們的血已積成了巨瀾,時時鼓起腥風(fēng)吹向人間!
但是司鐘的女神,仍不住聲的敲響她的警鐘,并且高叫道:
“青春!青春!你們要捉住你們的青春!
它有美麗的翅兒,善于逃遁,
在你們躊躇的時候,它已逃去無蹤!
青春!青春!你們要捉住你們的青春!
世界受了這樣的警告,人心撩亂到無法醫(yī)治。
然而,不知哪一夜,東風(fēng)已經(jīng)逃回它美麗的皇宮。
不知哪一夜,花神也躲避了悲慘的人間!
不知哪一夜,司鐘的女神,也不再敲響她的警鐘!
青春已成不可挽回的運命,宇宙從此歸復(fù)于蕭殺沉悶!
秋聲
我曾酣睡于芬芳的花心,周圍環(huán)繞著旖旎的花魂,和美麗的夢影,我曾翱翔于星月之宮,我歌唱生命的神秘,那時候正是芳草如茵,人醉青春!
不知幾何年月,我為游戲來到人間,我想在這里創(chuàng)造更美麗的夢境,更和諧的人生。誰知不幸,我走的是崎嶇的路程,那里沒有花沒有樹,只有墻頹瓦碎的古老禪林,一切法相,也只剩了剝蝕的殘身!
我躑躅于憧憧的鬼影之中,眷懷著綺麗的舊夢,忽然吹來一陣歌聲,嘹栗而凄清,它似一把神秘的鑰匙,掘起我心深處的傷痛。
我如荒山的一顆隕星,從前是有著可貴的光耀,而今已消失無蹤!
我如深秋里的一片枯葉,從前雖有著可愛的青蔥,而今只飄零隨風(fēng)!
可怕的秋聲!世間竟有幸福的人,他們正期望著你的來臨,但,請你千萬莫向寒窗悲吟,那里面正昏睡著被苦難壓迫的病人,他的一切都埋沒于華年的匆匆,而今是更荷著一切的悲愁,正奔赴那死的途程。這陣陣的悲吟怕要喚起他葬埋了的心魂,徘徊于哀傷的荒冢!
呵!秋聲!你吹破青春的憂境,你喚醒長埋的心魂——這原是運命的播弄,我何敢怒你的殘忍!
異國秋思
自從我們搬到郊外以來,天氣漸漸清涼了。那短籬邊牽延著的毛豆葉子,已露出枯黃的顏色來,白色的小野菊,一叢叢由草堆里攢出頭來,還有小朵的黃花在涼勁的秋風(fēng)中抖顫,這一些景象,最容易勾起人們的秋思,況且身在異國呢!低聲吟著“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之句,這個小小的靈宮,是彌漫了悵惘的情緒。
書房里格外顯得清寂,那窗外蔚藍(lán)如碧海似的青天,和淡金色的陽光,還有夾著桂花香的陣風(fēng),都含了極強烈的,挑撥人類心弦的力量。在這種刺激之下,我們不能繼續(xù)那死板的讀書工作了。在那一天午飯后,波便提議到附近吉祥寺去看秋景,三點多鐘我們乘了市外電車前去,——這路程太近了,我們的身體剛剛坐穩(wěn)便到了。走出長甬道的車站,繞過火車軌道,就看見一座高聳的木牌坊,在橫額上有幾個漢字寫著“井之頭恩賜公園”。我們走進(jìn)牌坊,便見馬路兩旁樹木蔥蘢,綠陰匝地,一種幽妙的意趣,縈繞腦際,我們怔怔的站在樹影下,好象身入深山古林了。在那枝柯掩映中,一道金黃色的柔光正蕩漾著。使我想象到一個披著金綠柔發(fā)的仙女,正赤著足,踏著白云,從這里經(jīng)過的情景。再向西方看,一抹彩霞,正橫在那迭翠的峰巒上,如黑點的飛鴉,穿林翩翻,我一縷的愁心真不知如何安排,我要吩咐征鴻它帶回故國吧!無奈它是那樣不著跡的去了。
我們徘徊在這濃綠深翠的帷幔下,竟忘記前進(jìn)了。一個身穿和服的中年男人,腳上穿著木屐,提塔提塔的來了。他向我們打量著,我們?yōu)楸苊馑挠U視,只好加快腳步走向前去。經(jīng)過這一帶森林,前面有一條鵝卵石堆成的斜坡路,兩旁種著整齊的冬青樹,只有肩膀高,一陣陣的青草香,從微風(fēng)里蕩過來。我們慢步的走著,陡覺神氣清爽,一塵不染。下了斜坡,面前立著一所小巧的東洋式的茶館,里面設(shè)了幾張小矮幾和坐褥,兩旁列著柜臺,紅的蜜桔,青的蘋果,五色的雜糖,錯雜的羅列著。
“呀!好眼熟的地方!”我不禁失聲的喊了出來。于是潛藏在心底的印象,陡然一幕幕的重映出來,唉!我的心有些抖顫了,我是被一種感懷已往的情緒所激動,我的雙眼怔住,胸膈間充塞著悲涼,心弦凄緊的搏動著。自然是回憶到那些曾被流年蹂躪過的往事:
“唉!往事,只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呢!”我悄悄的獨自嘆息著。但是我目前仍然有一幅逼真的圖畫再現(xiàn)出來……
一群驕傲于幸福的少女們,她們孕育著玫瑰色的希望,當(dāng)她們將由學(xué)校畢業(yè)的那一年,曾隨了她們德高望重的教師,帶著歡樂的心情,渡過日本海來蓬萊的名勝。在她們登岸的時候,正是暮春三月櫻花亂飛的天氣,那些綴綿點翠的花樹,都是使她們樂游忘倦。她們從天色才黎明,便由東京的旅舍出發(fā);先到上野公園看過櫻花的殘妝后,又換車到井之頭公園來。這時疲倦襲擊著她們,非立刻找個地點休息不可。最后她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位置清幽的茶館,便立刻決定進(jìn)去吃些東西。大家團(tuán)團(tuán)圍著矮凳坐下,點了兩壺龍井茶,和一些奇甜的東洋點心,她們吃著喝著,高聲談笑著,她們真象是才出谷的雛鶯;只覺眼前的東西,件件新鮮,處處都富有生趣。當(dāng)然她們是被摟在幸福之神的懷抱里了。青春的愛嬌,活潑快樂的心情,她們是多少可艷羨的人生呢?
但是流年把一切都?xì)牧?!誰能相信今天在這里低徊追懷往事的我,也正是當(dāng)年幸福者之一呢!哦!流年,殘刻的流年呵!它帶走了人間的愛嬌,它蹂躪了英雄的壯志,使我站在這似曾相識的樹下,只有咽淚,我有什么方法,使年光倒流呢!
唉!這僅僅是九年后的今天。呀,這短短的九年中,我走的是崎嶇的世路,我攀緣過陡削的崖壁,我由死的絕谷里逃命,使我嘗著忍受由心頭淌血的痛苦,命運要我喝干自己的血汗,如同喝玫瑰酒一般……
唉!這一切的刺心回憶,我忍不住流下辛酸的淚滴,連忙離開這容易激動感情的地方吧!我們便向前面野草漫徑的小路上走去。忽然聽見一陣悲惻的唏噓聲,我仿佛看見張著灰色翅翼的秋神,正躲在那厚密的枝葉背后。立時那些枝葉都息息索索的顫抖起來。草底下的秋蟲,發(fā)出連續(xù)的唧唧聲,我的心感到一陣陣的凄冷,不敢向前去,找到路旁一張長木凳子坐下。我用滯呆的眼光,向那一片陰陰森森的叢林里睜視,當(dāng)微風(fēng)分開枝柯時,我望見那小河里的潺湲碧水了。水上皺起一層波紋,一只小劃子,從波紋上溜過。兩個少女搖著槳,低聲唱著歌兒。我看到這里,又無端感觸起來,覺到喉頭梗塞,不知不覺嘆道:“故國不堪回首呵!”同時那北海的紅漪清波浮現(xiàn)眼前,那些手?jǐn)y情侶的男男女女,恐怕也正搖著劃槳,指點著眼前清麗秋景,低語款款吧!況且又是菊茂蟹肥時候,料想長安市上,車水馬龍,正不少歡樂的宴聚,這飄泊異國,秋思凄涼的我們當(dāng)然是無人想起的。不過,我們卻深深的著懷著祖國,渴望得些好消息呢!況且我們又是神經(jīng)過敏的,揣想到樹葉凋落的北平,凄風(fēng)吹著,冷雨灑著的那些窮苦的同胞,也許正向茫茫的蒼天悲訴呢!唉,破碎紊亂的祖國呵!北海的風(fēng)光不能粉飾你的寒傖!來今雨軒的燈紅酒綠,不能安慰憂患的人生,深深眷念著祖國的我們,這一顆因熱望而顫抖的心,最后是被秋風(fēng)吹冷了。
夏的歌頌
出汗不見得是很壞的生活吧,全身感到一種特別的輕松。尤其是出了汗去洗澡,更有無窮的舒暢,僅僅為了這一點,我也要歌頌夏天。
其久被壓迫,而要掙扎過——而且要很坦然的過去,這也不是毫無意義的生活吧,——春天是使人柔困,四肢癱軟,好象受了酒精的毒,再無法振作;秋天呢,又太高爽,輕松使人忘記了世界上有駱駝——說到駱駝,誰也忘不了它那高峰凹谷之間的重載,和那慢騰騰,不尤不怨的往前走的姿勢吧!冬天雖然是風(fēng)雪嚴(yán)歷,但頭腦尚不受壓軋。只有夏天,它是無隙不入的壓迫你,你每一個毛孔,每一棵神經(jīng),都愛著重大的壓軋;同時還有臭蟲蚊子蒼蠅助虐的四面夾攻,這種極度緊張的夏日生活,正是訓(xùn)練人類變成更堅強而有力量的生物。因此我又不得不歌頌夏天!
二十世紀(jì)的人類,正度著夏天的生活——縱然有少數(shù)階級,他們是超越天然,而過著四季如春享樂的生活,但這太暫時了,時代的輪子,不久就要把這特殊的階級碎為齏粉!——夏天的生活是極度緊張而嚴(yán)重,人類必要努力的掙扎過,尤其是我們中國不論士農(nóng)工商軍,哪一個不是喘著氣,出著汗,與緊張壓迫的生活拼命呢?脆弱的人群中,也許有詛咒,但我卻認(rèn)為只有虔敬的承愛,我們盡量的出汗,我們盡量的發(fā)泄我們生命之力,最后我們的汗液,便是甘霖的源泉,這炎威逼人的夏天,將被這無盡的甘霖所毀滅,世界變成清明爽朗。
夏天是人類生活中,最雄偉壯烈的一個階段,因此,我永遠(yuǎn)的歌頌它。
我愿秋常駐人間
提到秋,誰都不免有一種凄迷哀涼的色調(diào),浮上心頭;更試翻古往今來的騷人、墨客,在他們的歌詠中,也都把秋染上凄迷哀涼的色調(diào),如李白的《秋思》:“……天秋木葉下,月冷莎雞悲,坐愁群芳歇,白露凋華滋?!绷赖摹堆┟废戕o》:“景蕭索,危樓獨立面晴空,動悲秋情緒,當(dāng)時宋玉應(yīng)同。”周密的《聲聲慢》:“對西風(fēng)休賦登樓,怎去得,怕凄涼時節(jié),團(tuán)扇悲秋?!?/p>
這種凄迷哀涼的色調(diào),便是美的元素,這種美的元素只有“秋”才有。也只有在“秋”的季節(jié)中,人們才體驗得出,因為一個人在感官被極度的刺激和壓軋的時候,常會使心頭麻木。故在盛夏悶熱時,或在嚴(yán)冬苦寒中,心靈永遠(yuǎn)如蟲類的蜇伏。等到一聲秋風(fēng)吹到人間,也正等于一聲春雷,震動大地,把一些僵木的靈魂如蟲類般的喚醒了。
靈魂既經(jīng)蘇醒,靈的感官便與世界萬匯相接觸了。于是見到階前落葉蕭蕭下,而聯(lián)想到不盡長江滾滾來,更因其特別自由敏感的神經(jīng),而感到不盡的長江是千古常存,而倏忽的生命,譬諸曇花一現(xiàn)。于是悲來填膺,愁緒橫生。
這就是提到秋,誰都不免有一種凄迷哀涼的色調(diào),浮上心頭的原因。
其實秋是具有極豐富的色彩,極活潑的精神的,它的一切現(xiàn)象,并不象敏感的詩人墨客,所體驗的那種凄迷哀涼。
當(dāng)霜薄風(fēng)清的秋晨,漫步郊野。你便可以看見如火般的顏色染在楓林、柿叢、和濃紫的顏色潑滿了山巔天際,簡直是一個氣魄偉大的畫家的大手筆,任意趣之所之,勾抹涂染,自有其雄偉的豐姿,又豈是纖細(xì)的春景所能望其項背?
至于秋的犀利,可以洗盡積垢;秋月的明澈,可以照燭幽微;秋是又犀利又瀟灑,不拘不束的一位藝術(shù)家的象征。這種色調(diào),實可以蘇醒現(xiàn)代困悶人群的靈魂,因此我愿秋常駐人間!
星夜
在璀燦的明燈下,華筵間,我只有悄悄的逃逝了,逃逝到無燈光,無月彩的天幕下。叢林危立如鬼影,星光閃爍如幽螢,不必傷繁華如夢,——只這一天寒星,這一地冷霧,已使我萬念成灰,心事如冰!
唉?!天!運命之神!我深知道我應(yīng)受的擺布和顛連,我具有的是夜鶯的眼,不斷的在密菁中尋覓,我看見幽靈的獰羨,我看見黑暗中的靈光!
唉!天!運命之神!我深知道我應(yīng)受的擺布與顛連,我具有的是杜鵑的舌,不斷的哀啼于花蔭。枝不殘,血不干,這艱辛的旅途便不曾走完!
唉!天!運命之神!我深知道我應(yīng)受的擺布與顛連,我具有的是深刻慘凄的心情,不斷的追求傷毀者的呻吟與悲哭——這便是我生命的燃料,雖因此而靈毀成灰,亦無所怨!
唉!天!運命之神!我深知道我應(yīng)受的擺布與顛連,我具有的是血跡狼藉的心和身,縱使有一天血化成青煙。這既往的鱗傷,料也難掩埋!咳!因之我不能慰人以柔情,更不能予人以幸福,只有這辛辣的心錐時時刺醒人們綺麗的春夢,將一天歡愛變成永世的咒詛!自然這也許是不可避免的報復(fù)!
在璀燦的明燈下,華筵間,我只有悄悄逃逝了!逃逝到無燈光,無月彩的天幕下。叢林無光如鬼影,星光閃爍如幽螢,我徘徊黑暗中,我躑躅星夜下,我恍如亡命者,我恍如逃囚,暫時脫下鐵鎖和鐐銬。不必傷繁華如夢——只這一天寒星,這一地冷霧,已使我萬念成灰,心事如冰!
最后的命運
突如其來的悵惘,不知何時潛蹤,來到她的心房,她默默無言,她凄凄似悲。那時正是微雨晴后,斜陽正艷,葡萄葉上滾著圓珠,荼蘼花兒含著余淚,涼飆嗚咽正苦,好似和她表深刻的同情!
碧草舒齊的鋪著,松蔭沉沉的覆著;她含羞凝眸,望著他低聲說:“這就是最后的命運嗎?”他看著她微笑道:“這命運不好嗎?”她沉默不答。
松濤慷慨激烈的唱著,似祝她和他婚事的成功。
這深刻的印象,永遠(yuǎn)留在她和他的腦里,有時變成溫柔的安琪兒,安慰她干燥的生命;有時變成幽悶的微菌,滿布在她的全身血管里,使她悵惘!使她煩悶!
她想“人們駕著一葉扁舟,來到世上,東邊飄泊,西邊流蕩,沒有著落固然是苦,但有了結(jié)束,也何嘗不感到平庸的無聊呢?”
愛情如幻燈,遠(yuǎn)望時光華燦爛,使人沉醉,使人迷戀,一旦著跡,便覺味同嚼蠟,但是她不解,當(dāng)他求婚時,為什么不由得就答應(yīng)他了呢?她深憾自己的情弱,易動!回想到獨立蒼冥的晨光里,東望滾滾江流,覺得此心赤裸裸毫無牽扯,呵!這是如何的壯美呵!
現(xiàn)在呢!柔韌的密網(wǎng)纏著,如飲醇醪,沉醉著,迷惘著!上帝呵!這便是人們最后的命運嗎?
她凄楚著,沉思著,不覺得把雨后的美景輕輕放過,黃昏的灰色幕,罩住世界的萬有,一切都消沉在寂靜里,她不久也被睡魔引入勝境了!
美麗的姑娘
他捧著女王的花冠,向人間尋覓你——美麗的姑娘!
他如深夜被約的情郎,悄悄躲在云幔之后,覷視著堂前的華燭高燒,歡宴將散。紅莓似的醉顏,朗星般的雙眸,左右流盼。但是,那些都是傷害青春的女魔,不是他所要尋覓的你——美麗的姑娘!
他如一個流浪的歌者,手拿著銅钅發(fā)鐵板,來到三街六巷,慢慢的唱著醉人心魄的曲調(diào),那正是他的詭計,他想利用這迷醉的歌聲尋覓你。他從早唱到夜,驚動多少嬌媚的女郎。她們?nèi)缰辛诵澳О?,將他圍困在街心,但是那些都是粉飾青春的野薔薇,不是他所要尋覓的你——美麗的姑娘!
他如一個隱姓埋名的俠客,他披著白羽織成的英雄氅,腰間掛著莫邪寶劍;他騎著嘶風(fēng)嚙雪的神駒,在一天的黃昏里,來到這古道荒林。四壁的山色青青,曲折的流泉沖激著沙石,發(fā)出悲壯的音韻,茅屋頂上縈繞著淡淡的炊煙和行云。他立馬于萬山巔。
陡然看見你獨立于群山前,——披著紅色的輕衫,散著滿頭發(fā)光的絲發(fā),注視著遙遠(yuǎn)的青天,噢!你象征了神秘的宇宙,你美化了人間。——美麗的姑娘!
他將女王的花冠扯碎了,他將腰間的寶劍,劃開胸膛,他掏出赤血淋漓的心,拜獻(xiàn)于你的足前。只有這寶貴的禮物,可以獻(xiàn)納。支配宇宙的女神,我所要尋覓的你——美麗的姑娘!
那女王的花冠,它永遠(yuǎn)被丟棄于人間!
窗外的春光
幾天不曾見太陽的影子,沉悶包圍了她的心。今早從夢中醒來,睜開眼,一線耀眼的陽光已映射在她紅色的壁上,連忙披衣起來,走到窗前,把灑著花影的素幔拉開。前幾天種的素心蘭,已經(jīng)開了幾朵,淡綠色的瓣兒,襯了一顆朱紅色的花心,風(fēng)致真特別,即所謂“冰潔花叢艷小蓮,紅心一縷更嫣然”了。同時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噴鼻醒腦,平板的周遭,立刻涌起波動,春神的薄翼,似乎已扇動了全世界凝滯的靈魂。
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惆悵,但是一顆心靈漲得滿滿的,——莫非是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不,這連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然而僅僅是為了一些過去的眷戀,而使這顆心不能安定吧!本來人生如夢,在她過去的生活中,有多少夢影已經(jīng)模糊了。就是從前曾使她惆悵過,甚至于流淚的那種情緒,現(xiàn)在也差不多消逝凈盡。就是不曾消逝的而在她心頭的意義上,也已經(jīng)變了色調(diào),那就是說從前以為嚴(yán)重了不得的事,現(xiàn)在看來,也許僅僅只是一些幼稚的可笑罷了!
蘭花的清香,又是一陣濃厚的包襲過來。幾只蜜蜂嗡嗡的在花旁兜著圈子,她深切的意識到,窗外已充滿了春光;同時二十年前的一個夢影,從那深埋的心底復(fù)活了:
一個僅僅十零歲的孩子,為了脾氣的古怪,不被家人們的了解,于是把她送到一所囚牢似的教會學(xué)校去寄宿。那學(xué)校的校長是美國人,——一個五十歲的老處女,對于孩子們管得異常嚴(yán)厲,整月整年不許孩子走出那所建筑莊嚴(yán)的樓房外去;四圍的環(huán)境又是異樣的枯燥,院子是一片沙土地;在角落里時時可以發(fā)現(xiàn)被孩子們踏陷的深坑,坑里縱橫著人體的骨骼,沒有樹也沒有花,所以也永遠(yuǎn)聽不見鳥兒的歌曲。
春風(fēng)有時也許可憐孩子們的寂寞吧!在那灑過春雨的土地上,吹出一些青草來——有一種名叫“辣辣棍棍”的,那草根有些甜辣的味兒,孩子們常常伏在地上,尋找這種草根,放在口里細(xì)細(xì)的嚼咀;這可算是春給她們特別的恩惠了!
那個孤零的孩子,處在這種陰森冷漠的環(huán)境里,更是倔強,沒有朋友,在她那小小的心靈中,雖然還不曾認(rèn)識什么是世界;也不會給這個世界一個估價,不過她總覺得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是有些乏味;她追求另一個世界。在一個春風(fēng)吹得最起勁的時候,她的心也燃燒著更熱烈的希冀,但是這所囚牢似的學(xué)校,那一對黑漆的大門仍然嚴(yán)嚴(yán)的關(guān)著,就連從門縫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只是一個夢想。于是在下課后,她獨自跑到地窖里去,那是一個更森嚴(yán)可怕的地方,四圍是石板作的墻,房頂也是冷冰冰的大石板,走進(jìn)去便有一股冷氣襲上來,可是在她的心里,總覺得比那死氣沉沉的校舍,多少有些神秘性吧。最能引誘她當(dāng)然還是那幾扇矮小的窗子,因為窗子外就是一座花園。這一天她忽然看見窗前一叢蝴蝶蘭和金鐘罩,已經(jīng)盛開了,這算給了她一個大誘惑。自從發(fā)現(xiàn)了這窗外的春光后,這個孤零的孩子,在她生命上,也開了一朵光明的花。她每天象一只貓兒般,只要有工夫,便蜷伏在那地窖的窗子上,默然的幻想著窗外神秘的世界。
她沒有哲學(xué)家那種富有根據(jù)的想象,也沒有科學(xué)家那種理智的頭腦,她小小的心,只是被一種天所賦與的熱情緊咬著。她覺得自己所坐著的這個地窖,就是所謂人間吧——一切都是冷硬淡漠,而那窗子外的世界卻不一樣了。那里一切都是美麗的,和諧的,自由的吧!她欣羨著那外面的神秘世界,于是那小小的靈魂,每每跟著春風(fēng),一同飛翔了。她覺得自己變成一只蝴蝶,在那盛開著美麗的花叢中翱翔著,有時她覺得自己是一只小鳥,直撲天空,伏在柔軟的白云間甜睡著。她整日支著頤不動不響的盡量陶醉,直到夕陽逃到山背后,大地垂下黑幕時,她才怏怏的離開那靈魂的休憩地,回到陌生的校舍里去。
她每日每日照例的到地窖里來,——一直過完了整個的春天。忽然她看見蝴蝶蘭殘了,金鐘罩也倒了頭,只剩下一叢深碧的葉子,蒼茂的在薰風(fēng)里撼動著,那時她竟莫明其妙的流下眼淚來。這孩子真古怪得可以,十零歲的孩子前途正遠(yuǎn)大著呢,這春老花殘,綠肥紅瘦,怎能惹起她那么深切的悲感呢?!但是孩子從小就是這樣古怪,因此她被家人所摒棄,同時也被社會所摒棄。在她的童年里,便只能在夢境里尋求安慰和快樂,一直到她否認(rèn)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她終成了一個疏狂孤介的人。在她三十年的歲月里,只有這些片段的夢境,維系著她的生命。
陽光漸漸的已移到那素心蘭上,這目前的窗外春光,撩撥起她童年的眷戀。她深深的嘆息了:“唉,多缺陷的現(xiàn)實的世界呵!在這春神努力的創(chuàng)造美麗的剎那間,你也想遮飾起你的丑惡嗎?人類假使連這些夢影般的安慰也沒有,我真不知道人們怎能延續(xù)他們的生命喲!”
但愿這窗外的春光,永駐人間吧!她這樣虔誠的默祝著,素心蘭象是解意般的向她點著頭。
丁玲之死
前五六年,我在北平常同胡也頻來往,以此因緣,我曾見過丁玲兩次。那時她還不曾發(fā)表過文章,也不曾用丁玲這個筆名,我只曉得她叫蔣冰之。她是一個圓臉,大眼睛,身材不高,而有些胖的女性。她不大說話,我們見了她只點頭微笑。
在那時候,我就覺得她有點不平凡,但我可猜不透她是負(fù)著重大的革命工作。
不久也頻和她離開北平到上海來。兩個月后,我就在《小說月報》上讀到她的處女作《莎菲日記》,署名是丁玲。有人告訴我,這就是蔣冰之的筆名,當(dāng)時我心里很高興,我知道我對于丁玲的猜想到底不錯。
前幾年我正在日本吧,忽然接到朋友的信說:“胡也頻以共產(chǎn)故被捕”,我得了這消息,想起也頻那樣一個溫和的人,原來有這樣的魄力,又是傷感,又是欽佩。后來我也到上海作事,有時很想看看丁玲,但聽說她的行蹤秘密,不愿意有人去看她,所以也就算了。不過無論如何,她的印象直到如今,依然很明顯的在我心頭。
最近忽聽到丁玲被捕失蹤,今又在《時事新報》上看到丁玲有已被槍決之說,如果屬實,我不禁為中國文藝界的前途嘆息了。不問丁玲的罪該不該死,只就她的天才而論,卻是中國文藝界一個大損失。
唉,時代是到了恐怖,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都不安全,站中間吧,也不妙,萬一左右夾攻起來,更是走投無路。唉,究竟哪里是我們的出路?想到這里,我不但為丁玲吊,更為恐怖時代下的民眾吊了。
花瓶時代
這不能不感謝上蒼,它竟大發(fā)慈悲,感動了這個世界上傲岸自尊的男人,高抬貴手,把婦女釋放了,從奴隸階級中解放了出來?,F(xiàn)代的婦女,大可揚眉吐氣的走著她們花瓶時代的紅運,雖然花瓶,還只是一件玩藝兒,不過比起從前被鎖在大門以內(nèi)作執(zhí)箕帚,和泄欲制造孩子的機器,似乎多少差強人意吧!
至少花瓶是一種比較精致的器具,可以裝飾在堂皇富麗的大廳里,銀行的柜臺畔,辦公室的桌子上,可以引起男人們超凡入圣的美感,把男人們墮落的靈魂,從十八層地獄中,提上人世界;有時男人們工作疲倦了,正要咒詛生活的枯燥,乃一舉眼視線不偏不倚的,投射到花瓶上,全身緊張著的神經(jīng)松了,趣味油然而生。這不是花瓶的價值和對人類的貢獻(xiàn)嗎?唉,花瓶究竟不是等閑物呀!
但是花瓶們,且慢趾高氣揚,你就是一只被詩人濟(jì)慈所歌頌過的古希臘名貴的花瓶。說不定有一天,要被這些欣賞而鼓舞著你們的男人們,嫌你們中看不中吃,砰的一聲把你們摔得粉碎呢!
所以這個花瓶的命運,究竟太悲慘;你們要想自救,只有自己決心把這花瓶的時代毀滅,苦苦修行,再入輪回,得個人身,才有辦法。而這種苦修全靠自我的覺醒,不能再妄想從男人們那里求乞恩惠。如果男人們的心胸,能如你們所想象的,偉大無私,那么,這世界上的一切幻夢,都將成為事實了!而且男人們的故示寬大,正足使你們毀滅,不要再裝腔作勢,搔首弄姿的在男人面前自命不凡吧!花瓶的時代,正是暴露人類的羞辱與愚蠢呵!
男人和女人
一個男人,正陰謀著要去會他的情人。于是滿臉柔情的走到太太的面前,坐在太太所坐的沙發(fā)椅背上,開始他的懺悔:“瓊,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能諒解我——第一你知道我是一個天才。瓊多幸福呀,作了天才者的妻!這不是你時常對我的贊揚嗎?”
太太受催眠了,在她那感情多于意志的情懷中,漾起愛情至高的浪濤。男人早已抓住這個機會,接著說道:“天才的丈夫,雖然可愛,但有時也很討厭,因為他不平凡,所以平凡的家庭生活,絕不能充實他深奧的心靈,因此必須另有幾個情人;但是瓊你要放心,我是一天都離不得你的,我也永不會同你離婚,總之你是我的永遠(yuǎn)的太太,你明白嗎?我只為要完成偉大的作品,我不能不戀愛。這一點你一定能諒解我,放心我的,將來我有所成就,都是你的賜予。瓊,你夠多偉大呀!尤其是在我的生命中?!?/p>
太太簡直為這技巧的情感所屈服了,含笑的送他出門——送他去同情人幽會。她站在門口,看著那天才的丈夫,神光奕奕的走向前去。她覺得偉大,驕傲,幸福,真是哪世修來這樣一個天才的丈夫!
太太回到房里,獨自坐著,漸漸感覺得自己的周圍,空虛冷寂,再一想到天才的丈夫,現(xiàn)在正抱在另一個女人的懷里:“這簡直是侮辱,不對,這樣子妥協(xié)下去,總是不對的?!碧溉蝗缡怯X悟了,于是“娜拉”那個新典型的女人,逼真的出現(xiàn)在她心頭:“娜拉的見解不錯,拋棄這傀儡家庭,另找出路是真理!”太太急步跑上樓,從床底下拖出一只小提箱來,把一些換洗的衣服裝進(jìn)去。正在這個時候,門砰的一聲響,那個天才的丈夫回來了,看見太太的氣色不大對,連忙跑過來摟著太太認(rèn)罪道:“瓊!恕我,為了我們兩個天真的孩子您恕我吧!”
太太看了這天才的丈夫,柔馴得象一只綿羊,什么心腸都軟了,于是自解道:“娜拉究竟只是易卜生的理想人物呀!”跟著箱子恢復(fù)了它原有的地位,一切又都安然了!
男人就這樣永遠(yuǎn)獲得成功,女人也就這樣萬劫不復(fù)的沉淪了!
吹牛的妙用
吹牛是一種夸大狂,在道德家看來,也許認(rèn)為是缺點,可是在處世接物上卻是一種刮刮叫的妙用。假使你這一生缺少了吹牛的本領(lǐng),別說好飯碗找不到,便連黃包車夫也不放你在眼里的。
西洋人究竟近乎白癡,什么事都只講究腳踏實地去作,這樣費力氣的勾當(dāng),我們聰明的中國人,簡直連牙齒都要笑掉了。西洋人什么事都講究按步就班的慢慢來,從來沒有平地登天的捷徑,而我們中國人專門走捷徑,而走捷徑的第一個法門,就是善吹牛。
吹牛是一件不可看輕的藝術(shù),就如修辭學(xué)上不可缺少“張喻”一類的東西一樣。象李太白什么“黃河之水天上來”,又是什么“白發(fā)三千丈”,這在修辭學(xué)上就叫作“張喻”,而在不懂修辭學(xué)的人看來,就覺得李太白在吹牛了。
而且實際上說來,吹牛對于一個人的確有極大的妙用。人類這個東西,就有這么奇怪,無論什么事,你若老老實實的把實話告訴他,不但不能激起他共鳴的情緒,而且還要輕蔑你冷笑你。假使你見了那摸不清你根底的人,你不管你家里早飯的米是當(dāng)了被褥換來的,你只要大言不慚的說“某部長是我父親的好朋友,某政客是我拜把子的叔公,我認(rèn)得某某巨商,我的太太同某軍閥的第五位太太是干姐妹”。吹起這一套法螺來,那摸不清你的人,便貼貼服服的向你合十頂禮,說不定碰得巧還恭而且敬的請你大吃一頓燕菜席呢!
吹牛有了如許的好處,于是無論那一類的人,都各盡其力的大吹其牛了。但是且慢!吹牛也要認(rèn)清對手方面的,不然的話必難打動他或她的心弦,那么就失掉吹牛的功效了。比如說你見了一個仰慕文人的無名作家或?qū)W生時,而你自己要自充老前輩時,你不用說別的,只要說胡適是我極熟的朋友,郁達(dá)夫是我最好的知己,最妙你再轉(zhuǎn)彎抹角的去探聽一些關(guān)于胡適郁達(dá)夫瑣碎的佚事,比如說胡適最喜聽什么,郁達(dá)夫最討厭什么,于是便可以親親切切的叫著“適之怎樣怎樣,達(dá)夫怎樣怎樣”。這樣一來,你便也就成了胡適郁達(dá)夫同等的人物,而被人所尊敬了。
如果你遇見一個好虛榮的女子呢,你就可以說你周游過列國,到過土耳其南非洲!并且還是自費去的。這樣一來就可以證明你不但學(xué)識閱歷豐富,并且還是資產(chǎn)階級。于是乎你的戀愛便立刻成功了。
他如遇見商賈、官僚、政客、軍閥,都不妨察言觀色,投其所好,大吹而特吹之??偠灾?,好色者以色吹之,好利者以利吹之,好名者以名吹之,好權(quán)勢者以權(quán)勢吹之,此所謂以毒攻毒之法,無往而不利。
或曰吹牛妙用雖大,但也要善吹,否則揭穿西洋鏡,便沒有戲可唱了。
這當(dāng)然是實話,并且吹牛也要有相當(dāng)?shù)挠?xùn)練。第一要不紅臉,你雖從來沒有著過一本半本的書,但不妨咬緊牙根說:“我的著作等身,只可恨被一把野火燒掉了!”你家里因為要請幾個漂亮的客人吃飯,現(xiàn)買了一副碗碟,你便可以說:“這些東西十年前就有了”,以表示你并不因為請客受窘。假如你荷包里只剩下一塊大洋,朋友要邀你坐下來入圈,你就可以說:“我的錢都放在銀行里,今天竟勻不出工夫去取!”假如那天你的太太感覺你沒多大出息時,你就可以說張家大小姐說我的詩作的好,王家少奶奶說我臉子漂亮而有丈夫氣,這樣一來太太便立刻加倍的愛你了。
這一些吹牛經(jīng),說不勝說,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月色與詩人
藝術(shù)家固然是一種天才卓絕的人,因為他們的情感特別熱烈;想象特別豐富;思想特別精密;直覺的力特別強,這絕不是后天所可培成的。但是無論是怎樣多才卓絕的藝術(shù)家,他們絕不能躲避環(huán)境的影響。所謂環(huán)境,一方面是人為的政治風(fēng)俗教育等,一方面是天然的如清瑩之月,蓊蔚之草,旖旎之花,崢嶸之山,凡自然的種種都是。
每個時代代表的作家,他作品里絕沒有不含時代色彩的,這是關(guān)于人為的環(huán)境說,至于與自然接觸各不同的方面,也絕沒有不影響于作家,而表現(xiàn)于其作品。太史公說得好,要想文章有奇特之氣,必要多游天下之名山巨川,這就是說藝術(shù)家與自然的關(guān)系了。
我閑嘗翻閱中國古人的詩詞,看他們所用為描寫的材料,風(fēng)花雪月,固然是常用的,而其中關(guān)于月要特別多些,現(xiàn)在就唐詩的一部分舉幾個例子來看看:——
“共看明月應(yīng)垂淚”——白居易
“松月生夜涼”——孟浩然
“山月映石壁”——王維
“山月靜坐編”——李頎
“月色偏秋涼”——李嶷
“浩歌待明月”,
“對此石上月”,
“山月隨人歸”,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以上皆李白之作。
“中天懸明月”,
“初月出不高”——以上杜甫
“秋月照瀟湘,月明聞蕩槳”——劉長卿
“缺月煩屢陬”——韓愈
“月下誰家砧”——孟郊
“月明松下房攏靜”——王維
“何用孤高比秋月”,
“莫使金樽空對月”——以上李白
“行宮見月傷心色”,
“秋月春風(fēng)等閑度”,
“別時茫茫江浸月”,
“唯見江心秋月白”,
“繞船明月江水寒”——以上白居易
“夜半月高弦索鳴”——元稹
“明月來相照”——王維
“床前明月光”——李白
“故為待月處”——劉禹錫
“澹月照中庭”——韓愈
“只今唯有西江月”——李白
“虎溪閑月引相過”——釋靈一
“江村月落正堪眠”——司空曙
“月照高樓一曲歌”——溫庭筠
“秋來見月多歸思”——雍關(guān)
“月光如水水如天,同來玩月人何在”——趙蝦
“多情只有春庭月”——張泌
“明月自來還自去”——崔魯
“秋月夜窗虛”——孟浩然
“明月松間照”——王維
“客散青天月”——李白
“等舟望秋月”——李白
“風(fēng)林纖月落”——杜甫
“不夜月臨關(guān)”——杜甫
“曉月過殘壘”——司空曙
“泡江好湮月”——杜牧
“深夜月當(dāng)花”——李商隱
“沙場烽火侵胡月”——祖泳
“中天月色好誰看”——杜甫
“請看石上藤蘿月”——杜甫
“西樓望月幾回圓”——韋應(yīng)物
“萬里歸心對月明”——盧綸
“明月好同三徑夜”——白居易
“五更殘月有鶯啼”——溫庭筠
以上的例子,不過是一部分,他如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等,還不知有多少。詩人為什么喜歡用風(fēng)花雪月這些字呢?最大的原因,這些字所包含的內(nèi)容是很美的,所以詩人多喜歡用他,太史公評屈原的《離騷》有句話說:“其行潔,故其稱物芳”就是這個意思了。
況月色的美,和“風(fēng)花雪”等又不同。月色以青為至色,青是寒色,且是寒色的主體;寒色與暖色不同,暖色如紅,看了足使人興奮,其結(jié)果使人生渴怒煩躁之感。而青色是使人消沉平靜,其結(jié)果使人得到閑適慰藉之感。
再說到由青色所生的變化色(1)為綠色——和青黃而成——畫家謂黃是理想色(主意志變化),綠色使人生希望,故稱為希望色。(2)為紫色——和青紅而成——紫色畫家稱為渴仰色。
又月的青色,與其它不同。蓋其色淡近白,而光較日暗而帶灰,白色則潔無我相,灰色則近黑而消沉,使人不生利祿想,超越的情感遂油然而生,藝術(shù)的沖動亦因之而起了。
況且月所照的世界為夜,日為奮斗于生活的時候,而夜是休養(yǎng)生息的時候,所以日所照的世界,各個自相皆異色而現(xiàn),不免為外界引誘而此心亦紊亂了,此時只想如何對付事實,絕對沒有超卓之想;而月所照的世界,則無自相,使人覺得“實在世界之消失”而忘我相。這時的喜怒哀樂,絕不止以一身的喜怒哀樂為標(biāo)準(zhǔn)。因為在這種純潔消沉的月光之下,已將人們的小我忘了,而入于大我之境。有限的現(xiàn)實的桎梏,既除去,于是想象波涌,高尚之情鼎沸,藝術(shù)的沖動就不可制止了。
因為藝術(shù)——無論人生的藝術(shù),或是藝術(shù)的藝術(shù),——美總是個必需的條件;月色,既如此的美,那么詩人提筆每聯(lián)想到月色,或因月色而想提筆,那是很自然的事呵!
由此看來,月色實在能幫助藝術(shù)家得到好作品了,又何怪藝術(shù)家常喜歡在月下吟詠,和以月色為他們藝術(shù)的背景呢?小說
東京小品
一 咖啡店
橙黃色的火云包籠著繁鬧的東京市,烈炎飛騰似的太陽,從早晨到黃昏,一直光顧著我住的住房;而我的脆弱的神經(jīng),仿佛是林叢里的飛繭,喜歡憂郁的青蔥,怕那太厲害的太陽,只要太陽來統(tǒng)領(lǐng)了世界,我就變成了冬令的蟄蟲,了無生氣。這時只有煩躁疲弱無聊占據(jù)了我的全意識界;永不見如春波般的靈感蕩漾,……呵!壓迫下的呻吟,不時打破木然的沉悶。
有時勉強振作,拿一本小說在地席上睡下,打算潛心讀兩行,但是看不到幾句,上下眼皮便不由自主的合攏了。這樣昏昏沉沉挨到黃昏,太陽似乎已經(jīng)使盡了威風(fēng),漸漸的偃旗息鼓回去,海風(fēng)也湊趣般吹了來,我的麻木的靈魂,陡然驚覺了,“呵!好一個苦悶的時間,好象換過了一個世紀(jì)!”在自嘆自傷的聲音里,我從地席上爬了起來,走到樓下自來水管前,把頭臉用冷水沖洗以后,一層遮住心靈的云翳遂向蒼茫的暮色飛去,眼前現(xiàn)出鮮明的天地河山,久已凝閉的云海也慢慢掀起波浪,于是過去的印象,和未來的幻影,便一種種的在心幕上開映起來。
忽然一陣非常刺耳的東洋音樂不住的送來耳邊,使聽神經(jīng)起了一陣痙攣。唉!這是多么奇異的音調(diào),不象幽谷里多靈韻的風(fēng)聲,不象叢林里清脆婉轉(zhuǎn)的鳴鳥之聲,也不象碧海青崖旁的激越澎湃之聲……而只是為衣食而奮斗的勞苦掙扎之聲。雖然有時聲帶顫動得非常婉妙,使街上的行人不知不覺停止了腳步,但這只是好奇,也許還含著些不自然的壓迫,發(fā)出無告的呻吟,使那些久受生之困厄的人們同樣的嘆息。
這奇異的聲音正是從我隔壁的咖啡店里一個粉面朱唇的女郎櫻口里發(fā)出來的?!撬Х鹊晔且蛔M小的日本式樓房改造成的,在三四天以前,我就看見一張紅紙的廣告貼在墻上,上面寫著本咖啡店擇日開張。從那天起,有時看見泥水匠人來洗刷門面,幾個年青精壯的男人布置壁飾和桌椅,一直忙到今天早晨,果然開張了。當(dāng)我才起來,推工玻璃窗向下看的時候,就見這所咖啡店的門口,兩旁放著兩張紅白夾色紙糊的三角架子,上面各支著一個滿綴紙花的華麗的花圈,在門楣上斜插著一支姿勢活潑鮮紅色的楓樹,沒墻根列著幾種松柏和桂花的盆栽,右邊臨街的窗子垂著淡紅色的窗簾,襯著那深咖啡色的墻,真有一種說不出的鮮明艷麗。
在那兩個花圈的下端,各綴著一張彩色的廣告紙,上面除寫著本店即日開張,歡迎主顧以外,還有一條寫著“本店用女招待”字樣,——我看到這里,不禁回想到西長安街一帶的飯館門口那些紅綠紙寫的雇用女招待的廣告了。呵!原來東方的女兒都有招徠主顧的神通!
我正出神的想著,忽聽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暎幻鈱ぢ暱慈?,只見街心有兩個年青的日本男人,身上披著紅紅綠綠仿佛袈裟式的半臂,頭上頂著象是涼傘似的一個圓東西,手里拿著鐃鈸,象戲臺上的小丑一般,在街心連敲帶唱,扭扭捏捏,怪樣難描,原來這就是活動的廣告。
他們雖然這樣辛苦經(jīng)營,然而從清晨到中午還不見一個顧客光臨,門前除卻他們自己作出熱鬧外,其余依然是冷清清的。
黃昏到了,美麗的陽光斜映在咖啡店的墻隅,淡紅色的窗簾被晚涼的海風(fēng)吹得飄了起來,隱約可見房里有三個年青的女人盤膝跪在地席上,對著一面大菱花鏡,細(xì)細(xì)的擦臉,涂粉,畫眉,點胭脂,然后袒開前胸,又厚厚的涂了一層白粉,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真是“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然而近看時就不免有石灰墻和泥塑美人之感了。其中有一個是梳著辮子的,比較最年輕也最漂亮,在打扮頭臉之后,換了一身藕荷色的衣服,腰里拴一條橙黃色白花的腰帶,背上駝著一個包袱似的東西,然后款擺著柳條似的腰肢,慢慢下樓來,站在咖啡店的門口,向著來往的行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施其外交手段。果然沒有經(jīng)過多久,就進(jìn)去兩個穿和服木屐的男人。從此冷清清的咖啡店里驟然笙簫并奏,笑語雜作起來。有時那個穿藕荷色衣服的雛兒唱著時髦的愛情曲兒,燈紅酒綠,直鬧到深夜兀自不散。而我呢,一雙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簡直分不開來,也顧不得看個水落石出??偠灾?,想錢的錢到手,賞心的開了心,圓滿因果,如是而已,只應(yīng)合十念一聲“善哉!”好了,何必神經(jīng)過敏,發(fā)些牢騷,自討苦趣呢!
二 廟會
正是秋雨之后,天空的雨點雖然停了,而陰云兀自密布太虛。夜晚時的西方的天,被東京市內(nèi)的萬家燈火照得起了一尺烏灰的絳紅色。晚飯后,我們照例要到左近的森林中去散步。這時地上的雨水還不曾干,我們各人都換上破舊的皮鞋,拿著雨傘,踏著泥滑的石子路走去。不久就到了那高矗入云的松林里。林木中間有一座土地廟,平常時都是很清靜的閉著山門,今夜卻見廟門大開,門口掛著兩盞大紙燈籠。上面寫著幾個藍(lán)色的字——天主社——廟里面燈火照耀如同白晝,正殿上搭起一個簡單的戲臺,有幾個戴著假面具的穿著彩衣的男人——那面具有的象龜精鱉怪,有的象判官小鬼。大約有四五個人,忽坐忽立,指手畫腳的在那里扮演,可惜我們語言不通,始終不明白他們演的是什么戲文??磥砜慈ィ偢胁坏绞裁慈の?,于是又到別處去隨喜。在一間日本式的房子前,圍著高才及肩的矮矮的木柵欄,里面設(shè)著個神龕,供奉的大約就是土地爺了??墒俏艺伊嗽S久,也沒找見土地爺?shù)姆ㄉ?,只有一個圓形銅制的牌子懸在中間,那上面似乎還刻著幾個字,離得遠(yuǎn),我也認(rèn)不出是否寫著本土地神位,——反正是一位神明的象征罷了。在那佛龕前面正中的地方懸著一個幡旌似的東西,飄帶低低下垂。我們正在仔細(xì)揣摩賞鑒的時候,只見一個年紀(jì)五十上下的老者走到神龕面前,將那幡旌似的飄帶用力扯動,使那上面的銅鈴發(fā)出零丁之聲,然后從錢袋里掏出一個銅錢——不知是十錢的還是五錢的,只見他便向佛龕內(nèi)一甩,頓時發(fā)出鏗鏘的聲響,他合掌向神前三擊之后,閉眼凝神,躬身膜拜,約過一分鐘,又合掌連擊三聲,這才慢步離開神龕,心安意得的走去了。
自從這位老者走后,接二連三來了許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還有尚在娘懷抱里的嬰孩也跟著母親向神前祈禱求福,凡來頂禮的人都向佛龕中舍錢布施。還有一個年紀(jì)二十多歲的女人,身上穿著白色的圍裙,手中捧著一個木質(zhì)的飯屜,滿滿裝著白米,向神座前貢獻(xiàn)。禮畢,那位道袍禿頂?shù)膱?zhí)事僧將飯屜接過去,那位善心的女施主便滿面欣慰的退出。
我們看了這些善男信女禮佛的神氣,不由得也滿心緊張起來,似乎冥冥之中真有若干神明,他們的權(quán)威足以支配昏味的人群,所以在人生的道途上,只要能逢山開路,見廟燒香,便可獲福無窮了。不然,自己勞苦得來的銀錢柴米,怎么便肯輕輕易易雙手奉給僧道享受呢?神秘的宇宙!不可解釋的人心!
我正在發(fā)呆思量的時候,不提防同來的建扯了我的衣襟一下,我不禁“呀”了一聲,出竅的魂靈兒這才復(fù)了原位。我便問道:“怎么?”建含笑道:“你在想什么?好象進(jìn)了夢境,莫非神經(jīng)病發(fā)作了嗎?”我被他說得也好笑起來,便一同離開神龕到后面去觀光。嚇!那地方更是非常熱鬧,有許多倩裝艷服,然而腳著木屐的日本女人,在那里購買零食的也有,吃冰激凌的也有。其中還有幾個西裝的少女,腳上穿著長統(tǒng)絲襪和皮鞋,——據(jù)說這是日本的新女性,也在人叢里擠來擠去,說不定是來參禮的,還是也和我們一樣來看熱鬧的??傊@個小小的土地廟里,在這個時候是包羅萬象的。不過倘使佛有眼睛,瞧見我滿臉狐疑,一定要瞪我?guī)籽郯伞?/p>
迷信——具有偉大的威權(quán),尤其是當(dāng)一個人在倒霉不得意的時候,或者在心靈失卻依據(jù)徘徊歧路的時候,神明便成為人心的主宰了。我有時也曾經(jīng)歷過這種無歸宿而想象歸宿的滋味,然而這在我只象電光一瞥,不能堅持久遠(yuǎn)的。
說到這里,使我想起童年的時候——我在北平一個教會學(xué)校讀書。那一個秋天,正遇著耶穌教徒的復(fù)興會,——期間是一來復(fù),在這一來復(fù)中,每日三次大祈禱,將平日所作虧心欺人的罪惡向耶穌基督懺悔,如是,以前的一切罪惡便從此洗滌盡凈——哪怕你是個殺人放火的強盜,只要能悔罪便可得救,雖然是苦了倒霉釘在十字架的耶穌,然而那是上帝的旨意,叫他來舍身救世的,這是耶穌的光榮,人們的福音。——這種無私的教理,當(dāng)時很能打動我弱小的心弦,我覺得耶穌太偉大了,而且法力無邊,凡是人類的困苦艱難,只要求他,便一切都好了。所以當(dāng)我被他們強迫的跪在禮拜堂里向上帝祈禱時,——我是無情無緒的正要到夢鄉(xiāng)去逛逛,恰巧我們的校長朱老太太顫顫巍巍走到我面前也一同跪下,并且撫著我的肩說:“呵!可憐的小羊,上帝正是我們的牧羊人,你快些到他們面前去罷,他是仁愛的偉大的呵!”我聽了她那熱烈誠摯的聲音,竟莫明其妙的怕起來了,好象受了催眠術(shù),覺得真有這么一個上帝,在睜著眼看我呢,于是我就在那些因懺悔而痛哭的人們的哭聲中流下淚來了。朱老太太更緊緊的把我摟在懷里說道:“不要傷心,上帝是愛你的。只要你虔心的相信他,他無時無刻不在你的左右……”最后她又問我:“你信上帝嗎?……好象相信我口袋中有一塊手巾嗎?”我簡直不懂這話的意思,不過這時我的心有些空虛,想到母親因為我太頑皮送我到這個學(xué)校來寄宿,自然她是不喜歡我的,倘使有個上帝愛我也不錯,于是就回答道:“朱校長,我愿意相信上帝在我旁邊?!彼犃宋铱橡б郎系郏喼毕矚g得跳了起來,一面笑著一面擦著眼淚……從此我便成了耶穌教徒了。不過那年以后,我便離開那個學(xué)校,起初還是滿心不忘上帝,又過了幾年,我腦中上帝的印象便和童年的天真一同失去了。最后我成了個無神論者了。
但是在今晚這樣熱鬧的廟會中,虔信誠心的善男信女使我不知不覺生出無限的感慨,同時又勾起既往迷信上帝的一段事實,覺得大千世界的無量眾生,都只是些怯弱可憐的不能自造命運的生物罷了。
在我們回來時,路上依然不少往廟會里去的人,不知不覺又連想到故國的土地廟了,唉!……
三 鄰居
別了,繁華的鬧市!當(dāng)我們離開我們從前的住室門口的時候,恰恰是早晨七點鐘。那耀眼的朝陽正照在電車線上,發(fā)出燦爛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悶熱。而我們是搭上市外的電車,馳向那屋舍漸稀的郊野去;漸漸看見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蔥蘢,綠影婆娑,叢竹上滿綴著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閃動。一陣陣的野花香撲到臉上來,使人心神爽快。經(jīng)過三十分鐘,便到我們的目的地。
在許多整飭的矮墻里,幾株姣艷的玫瑰迎風(fēng)裊娜,經(jīng)過這一帶碧綠的矮墻南折,便看見那一座郁郁蔥蔥的松柏林,穿過樹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潔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于萬綠叢中。微風(fēng)吹拂,樹影摩蕩,明窗凈幾間,簾幔低垂,一種幽深靜默的趣味,頓使人忘記這正是炎威猶存的殘夏呢。
我沿著鵝卵石壘成的馬路前進(jìn),走約百余步,便見斜刺里有一條窄窄的草徑,兩旁長滿了紅蓼白荻和狗尾草,草葉上朝露未干,沾衣皆濕。草底鳴蟲唧唧,清脆可聽。草徑盡頭一帶竹籬,上面攀綠著牽牛蔦蘿,繁花如錦,清香醉人。就在竹籬內(nèi),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們的新家了。淡黃色木質(zhì)的墻壁、門窗和米黃色的地席,都是纖塵不染。我們將很簡單的家具稍稍布置以后,便很安然的坐下談天。似乎一個月以來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
但我們是怎么的沒有受過操持家務(wù)的訓(xùn)練呵!雖是一個很簡單的廚房,而在我這一切生疏的人看來,真夠嚴(yán)重了。怎樣煮飯——一碗米應(yīng)放多少水,煮肉應(yīng)當(dāng)放些什么澆料呵!一切都不懂,只好憑想象力一件件的去嘗試。這其中最大的難題是到后院井邊去提水,老大的鉛桶,滿滿一桶水真夠累人的。我正在提著那亮晶晶發(fā)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時候,忽見鄰院門口走來一個身軀胖大,滿面和氣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們頭一次拜訪的鄰居胖太太——我們不知道她姓什么,可是我們贈送她這個綽號,總是很適合吧
她走到我們面前,向我們咕哩咕嚕說了幾句日本話,我們是又聾又啞的外國人,簡直一句也不懂,只有瞪著眼向她呆笑。后來她接過我手里的水桶,到井邊滿滿的汲了一桶水,放在我們的新廚房里。她看見我們新買來的鍋呀、碗呀,上面都微微沾了一點灰塵,她便自動的替我們一件一件洗干凈了,又一件件安置得妥妥帖帖,然后她鞠著躬說聲サセラナラ(再見)走了。
據(jù)說這位和氣的鄰居,對中國人特別有感情,她曾經(jīng)幫中國人作過六七年的事,并且,她曾嫁過一個中國男人,……不過人們談到她的歷史的時候,都帶著一種猜度的神氣,自然這似乎是一個比較神秘的人兒呢,但無論如何,她是我們的好鄰居呵!
她自從認(rèn)識我們以后,沒事便時常過來串門。她來的時候,多半是先到廚房,遇見一堆用過的鍋碗放在地板上,或水桶里的水用完了,她就不用吩咐的替我們洗碗打水。有時她還拿著些泡菜,辣椒粉之類零星物件送給我們。這種出乎我們意外的熱誠,不禁使我有些赧然。
當(dāng)我沒有到日本以前,在天津大阪公司買船票時,為了一張八扣的優(yōu)待券,——那是由北平日本公使館發(fā)出來的——同那個留著小胡子的賣票員搗了許久的麻煩。最后還是拿到天津日本領(lǐng)事館的公函,他們這才照辦了。而買票找錢的時候,只不過一角錢,那位含著狡獪面象的賣票員竟讓我們等了半點多鐘。當(dāng)時我曾賭氣犧牲這一角錢,頭也不回的離開那里。他們這才似乎有些過不去,連忙喊住我們,從桌子的抽屜里拿出一角錢給我們。這樣尖酸刻薄的行為,無處不表現(xiàn)島里細(xì)民的小氣。真給我一個永世不會忘記的壞印象。
及至我上了長城丸(日本船名)時,那兩個日本茶房也似乎帶著些欺侮人的神氣。比如開飯的時候,他們總先給日本人開,然后才輪到中國人。至于那些同渡的日本人,有幾個男人嘴臉之間時時表現(xiàn)著夜郎自大的氣概,——自然也由于我國人太不爭氣的緣故。——那些日本女人呢,個個對于男人低首下心,柔順如一只小羊。這雖然惹不起我們對她們的憤慨,卻使我們有些傷心,“世界上最沒有個性的女性呵,你們?yōu)槭裁辞樵缸髂凶拥呐`和傀儡呢!”我不禁大聲的喊著,可惜她們不懂我的話,大約以為我是個瘋子吧。
總之我對于日本人從來沒有好感,豺狼虎豹怎樣兇狠惡毒,你們是想象得出來的,而我也同樣的想象那些日本人呢。
但是不久我便到了東京,并且在東京住了兩個禮拜了。我就覺得我太沒出息——心眼兒太窄狹,日本人——在我們中國橫行的日本人,當(dāng)然有些可恨,然而在東京我曾遇見過極和藹忠誠的日本人,他們對我們客氣,有禮貌,而且極熱心的幫忙,的確的,他們對待一個異國人,實在比我們更有理智更富于同情些。至于作生意的人,無論大小買賣,都是言不二價,童叟無欺,——現(xiàn)在又遇到我們的鄰居胖太太,那種慈和忠實的行為,更使我慚愧我的小心眼了。
我們的可愛的鄰居,每天當(dāng)我們煮飯的時候,她就出現(xiàn)在我們的廚房門口。
“奧サン(太太)要水嗎?”柔和而熟習(xí)的聲音每次都激動我對她的感愧。她是怎樣無私的人兒呢!有一天晚上,我從街上回來,穿著一件淡青色的綢衫,因為時間已晏,忙著煮飯,也顧不得換衣服,同時又怕弄臟了綢衫,我就找了一塊白包袱權(quán)作圍裙,胡亂的扎在身上,當(dāng)然這是有些不舒服的。正在這時候,我們的鄰居來了。她見了我這種怪樣,連忙跑到她自己房里,拿出一件她穿著過于窄小的白圍裙送給我,她說:“我現(xiàn)在胖了,不能穿這圍裙,送給你很好。”她說時,就親自替我穿上,前后端祥了一陣,含笑學(xué)著中國話道:“很好!很好!”
她胖大的身影,穿過遮住前面房屋的樹叢,漸漸的看不見了。而我手里拿著炒菜的勺子,竟怔怔的如同失了魂。唉!我接受了她的禮物,竟忘記向她道謝,只因我接受了她的比衣服更可寶貴的仁愛,將我驚嚇住了;我深自懺悔,我知道世界上的人類除了一部分為利欲所沉溺的以外,都有著豐富的同情和純潔的友誼,人類的大部分畢竟是可愛的呵!
我們的鄰居,她再也想不到她在一些瑣碎的小事中給了我偌大的啟示吧。愿以我的至誠向她祝福!
四 沐浴
說到人,有時真是個怪神秘的動物,總喜歡遮遮掩掩,不大愿意露真相;尤其是女人,無時無刻不戴假面具,不管老少肥瘠,臉上需要脂粉的涂抹,身上需要衣服的裝扮,所以要想賞鑒人體美,是很不容易的。
有些藝術(shù)團(tuán)體,因為畫圖需要模特,不但要花錢,而且還找不到好的,——多半是些貧窮的婦女,看白花花的洋錢面上,才不惜向人間現(xiàn)示色相,而她們那種不自然的姿勢和被物質(zhì)所壓迫的苦相,常常給看的人一種惡感,什么人體美,簡直是怪肉麻的丑像。
至于那些上流社會的小姐太太們,若是要想從她們里面發(fā)見人體美,只有從細(xì)紗軟綢中隱約的曲線里去想象了。在西洋有時還可以看見半裸體的舞女,然而那個也還有些人工的裝點,說不上赤裸裸的。至于我們禮教森嚴(yán)的中國,那就更不用提了。明明是曲線豐富的女人身體,而束腰扎胸,把個人弄得成了泥塑木雕的偶像了。所以我從來也不曾夢想賞鑒各式各樣的人體美。
但是,當(dāng)我來到東京的第二天,那時正是炎熱的盛夏,全身被汗水沸濕,加之在船上悶上好幾天,這時要是不洗澡,簡直不能忍受下去。然而說到洗澡,不由得我蹙起雙眉,為難起來。
洗澡,本是平常已極的事情,何至于如此嚴(yán)重?然而日本人的習(xí)慣有些別致。男人女人對于身體的秘密性簡直沒有。有大街上,可以看見穿著極薄極短的衫褲的男人和赤足的女人。有時從玻璃窗內(nèi)可以看見赤身露體的女人,若無其事似的,向街上過路的人們注視。
他們的洗澡堂,男女都在一處,雖然當(dāng)中有一堵板壁隔斷了,然而許多女人脫得赤條條的在一個湯池里沐浴,這在我卻真是有生以來破題兒第一遭的經(jīng)驗。這不能算不是一個大難關(guān)吧。
“去洗澡吧,天氣真熱!”我首先焦急著這么提議。好吧,拿了澡布,大家預(yù)備走的時候,我不由得又躊躇起來。
“呵,陳先生,難道日本就沒有單間的洗澡房嗎?”我向領(lǐng)導(dǎo)我們的陳先生問了。
“有,可是必須到大旅館去開個房間,那里有西式盆湯,不過每次總要三四元呢?!?/p>
“三四元!”我驚奇的喊著,“這除非是資本家,我們那里洗得起。算了,還是去洗公共盆湯吧?!?/p>
陳先生在我決定去向以后,便用安慰似的口吻問我道:“不要緊的,我們初來時也覺著不慣,現(xiàn)在也好了。而且非常便宜,每人只用五分鐘。”
我們一路談著,沒有多遠(yuǎn)就到了。他們進(jìn)了左邊門的男湯池去。我呢,也只得推開女湯池這邊的門,呵,真是奇觀,十幾個女人,都是一絲不掛的在屋里。我一面脫鞋,一面躊躇,但是既到了這里,又不能作唐明皇光著眼看楊太真沐浴,只得勉強脫了上身的衣服,然后慢慢的脫襯裙襪子,……先后總費了五分鐘,這才都脫完了。急忙拿著一塊大的洗澡毛巾,連遮帶掩的跳進(jìn)溫?zé)岬臏乩?,深深的沉在里面,只露出一個頭來。差不多泡了一刻鐘,這才出來,找定了一個角落,用肥皂亂擦了一遍,又跳到池子里洗了洗,就算萬事大吉。等到把衣服穿起時,我不禁噓了一口氣,嚴(yán)緊的心脈才漸漸的舒暢了。于是悠然自得的慢慢穿襪子。同時抬眼看著那些浴罷微帶嬌慵的女人們,她們是多么自然的,對著亮晶晶的壁鏡理發(fā)擦臉,抹粉涂脂,這時候她們依然是一絲不掛,并且她們忽而起立,忽而坐下,忽而一條腿豎起來半跪著,各式各樣的姿勢,無不運用自如。我在旁邊竟得飽覽無余。這時我覺得人體美有時候真值得歌頌,——那細(xì)膩的皮膚,豐美的曲線,圓潤的足趾,無處不表現(xiàn)著天然的藝術(shù)。不過有幾個雞皮鶴發(fā)的老太婆,滿身都是癟皺的,那還是披上一件衣服遮丑些。
我一面賞鑒,一面已將襪子穿好,總不好意思再坐著呆看。只得拿了毛巾和換下來的衣服,離開這現(xiàn)示女人色相的地方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神經(jīng)似乎有些興奮,我想到人間種種的束縛,種種的虛偽,據(jù)說這些是歷來的圣人給我們的禮賜——尤其嚴(yán)重的是男女之大防,然而日本人似乎是個例外。究竟誰是更幸福些呢?
五 櫻花樹頭
春天到了,人人都興高采烈盼望看櫻花,尤其是一個初到日本留學(xué)的青年,他們更是渴慕著名聞世界的蓬萊櫻花,那紅艷如天際的火云,燦爛如黃昏晚霞的色澤真足使人迷戀呢。
在一個黃昏里,那位豐姿翩翩的青年,抱著書包,懶洋洋的走回寓所。正在門口脫鞋的時候,只見那位房東西川老太婆接了出來,行了一叩首的敬禮后便說道:“陳(日本對人之尊稱)回來了,樓上有位客人在等候你呢!”那位青年陳應(yīng)了一聲,便匆匆跑上樓去,果見有一人坐在矮幾旁翻《東方雜志》呢,聽見陳的腳步聲,便回過頭叫道:
“老陳!今天回來得怎么這樣晚呢?”
“老張,你幾時來的?我今天因為和一個朋友打了兩盤球,所以回來遲些。有什么事?我們有好久不見了。”
那位老張是個矮胖子,說話有點土腔,他用勁的說道:
“沒事……什么大事,……只是……現(xiàn)在天氣很,——好!櫻花有的都開了,昨天有一個日本朋友——提起來,你大概也認(rèn)得——就是長澤一郎,他家里有兩棵大櫻花開得很好……他請我們明天一早到他家里去看花,你去不?”
“哦,這么一回事呀!那當(dāng)然奉陪?!?/p>
老張跟著又嘻嘻笑道:“他家還有……很好看的漂亮姑娘呢!”
“你這個東西,真太不正經(jīng)了?!崩详愓f。
“怎么太不正經(jīng)呀!”老張滿臉正色的說。
“得了!得了!那是人家的女眷,你開什么玩笑,不怕長澤一郎惱你!”老陳又說。
老張露著輕薄的神氣笑道:
“日本的女兒,生來就是替男人開……心的呀!在他們德川時代,哪一個將軍不是把酒與女人看成兩件消遣品呢?你不要發(fā)癡了,要想替日本女人樹貞節(jié)坊,那真是太開玩笑了!”
老陳一面蹙眉一面搖頭道:“咳!這是怎么說,老張簡直愈變愈下流了……正經(jīng)的說吧,明天我們怎么樣去法?”
老張瞇著眼想了想道:“明早七點鐘我來找你同去好了?!?/p>
“好吧!”老陳道:“你今天在這里吃晚飯吧!”
“不!”老張站起來說:“我還要去……看一個朋友……不打攪你了,明天會吧!”
“明天會!”老陳把老張送到門口回來,吃了晚飯,看了幾頁書,又寫了兩封家信就去睡了。
第二天七點鐘時,老張果然跑來了。他們穿好衣服便一同到長澤一郎家里去,走到門口已看見兩棵大櫻花樹,高出墻頭,那上面花蕊異常稠密,現(xiàn)在只開了一小部分,但是已經(jīng)很動人了。他們敲了兩下門,長澤一郎已迎了出來,請他們在一間六鋪席的客堂里坐下。不久,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女郎托著一個花漆的茶盤,里面放著三盞新茶,中間還有一把細(xì)瓷的小巧茶壺放在他們圍坐著的那張小矮幾上,一面恭恭敬敬的說了一聲:“諸位請用茶?!蹦锹曇魦扇針O了,不禁使老陳抬起頭來,只見那女孩頭上盤著松松的墜馬髻,一張長圓形的臉上,安置著一個端正小巧的鼻子,鼻梁兩旁一雙日本人特有的水秀細(xì)長的眼睛,兩片花瓣的唇含著馴良的微笑——老陳心里暗暗的想道:“這個女孩倒不錯”,只因初次見面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但是老張卻張大了眼睛,看著那女孩嘻嘻的笑道:“呵!這位貴娘的相貌真漂亮!”
長澤一郎道:“多謝張夸獎,這是我的小舍妹,今年才十四歲,年紀(jì)還小呢,她還有一個阿姐比她大四歲……”長澤一郎得意揚揚的夸說他的妹子,同時又看了陳一眼,向老張笑了笑。老張便向擠眉弄眼的暗傳消息。
長澤一郎敬過茶后便起來道:“我們可以到外面去看櫻花吧!”
他們?nèi)齻€一同到了長澤一郎的小花園里,那是一個頗小而布置得有趣的花園:有玫瑰茶花的小花畦,在花畦旁還有幾塊假山石。長澤一郎同老張走到假山后面去了,這里只剩下老陳。他站在櫻花樹下,仰著頭向上看時,只聽見一陣推開玻璃窗的聲音,跟著樓窗旁露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的艷影。她身上穿著一件淡綠色大花朵的和服,腰間系了一根藕荷色的帶子,背上背著一個繡花包袱,那面龐兒和適才看見的那個小女孩有些相象,但是比她更艷麗些。有一枝櫻花正伸在玻璃窗旁,那女郎便伸出纖細(xì)而白嫩的手摘了一朵半開的櫻花,放在鼻邊嗅了嗅,同時低頭向老陳嫣然一笑。這真使老陳受寵若驚,連忙低下頭裝作沒理會般。但是覺得那一剎那的印象竟一時抹不掉,不由自主的又抬起頭來,而那個花微笑的女孩似乎害羞了,別轉(zhuǎn)頭去吃吃的笑,這些做作更使老陳靈魂兒飛上半天去了。不過老陳是一個很有操守的青年,而且他去年暑假才同他的愛人結(jié)婚,——這一個誘惑其勢來得太兇,使老陳不敢兜攬,趕緊懸崖勒馬,離開這小危險的處所,去找老張他們。
走到假山后,正見他們兩人坐在一張長凳上,見他來了,長澤一郎連忙站起來讓坐,一面含笑說道:“陳看過櫻花了嗎?覺得怎么樣?”
老陳應(yīng)道:“果然很美麗,尤其遠(yuǎn)看更好,不過沒有梅花香味濃厚?!?/p>
“是的,櫻花的好看只在它那如荼如火的富麗,再過幾天我們可以到上野公園去看,那里櫻花非常多,要是都開了,倒很有看頭呢?!遍L澤一郎非常熱烈的說著。
“那么很好,哪一天先生有工夫,我們再來相約吧。我們打攪了一早晨,現(xiàn)在可要告別了?!?/p>
“陳事情很忙吧?那么我們再會吧!”
“再會!”老張、老陳說著就離開了長澤一郎家里。在路上的時候,老張嬉皮笑臉的向老陳說道:
“名花美人兩爭艷,到底是哪一個更動心些呢?”老陳被他這一奚落,不覺紅了臉道:“你滿嘴里胡說些什么?”
“得了!別裝腔吧!剛才我們走出門的時候,不看見人家美目流盼的在送你呢!你念過詞沒有——‘若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真算是為你們寫真了?!?/p>
老陳急得連頸都紅了道:“你真是無中生有,越說越離奇,我現(xiàn)在還要到圖書館去,沒工夫和你斗口,改日閑了,再同你慢慢的算帳呢!”
“好吧!改天我也正要和你談?wù)勀?,那么這就分手——好好的當(dāng)心你的桃花運!”老張狡獪的笑著往另一條路上去了。老陳就到圖書館看了兩點多鐘的書,在外面吃過午飯后才回寓所。正好他的妻子的信到了。他非常高興拆開讀后,便急急的寫回信。寫到正中,忽然間停住筆,早晨那一出劇景又浮上在心頭,但是最后他只歸罪于老張的愛開玩笑,一切都只是偶然的值不得什么。這么一想,他的心才安定下來,把其余的半封信續(xù)完,又看了些時候的書,就把這天混過去了。第二天是星期一,老早便起來到學(xué)校去,走到半路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他到學(xué)校去的那條路要經(jīng)過長澤一郎的門口的。當(dāng)他走到長澤一郎家的圍墻時,那兩棵櫻花樹在溫暖的春風(fēng)里微微向他點頭,似乎在說“早安呵,先生!”這不禁使他站住了。正在這時候,那樓窗又露出一張熟識的女郎笑靨來,那女郎向他微微點著頭,同時伸手折了一枝盛開的櫻花含笑的扔了下來,正掉在老陳的腳旁,老陳躊躇了一下,便撿了起來說一聲“謝謝”,又急急的走了。隱隱還聽見女郎關(guān)玻璃窗的聲音。老陳一路走一路捉摸,這果真是偶然嗎?但是怎么這樣巧,有意嗎?太唐突人了。不過老張曾說過日本女人是特別馴良,是特別沒有身分的,也許是有意吧?管她呢,有意也罷,無意也罷,縱使“小姑居處本無郎”,而“使君自有婦”……或者是我神經(jīng)過敏,那倒冤枉了人家,不過魔由自招,我明天以后換條路走好了。
過了三四天,老張又來找他,一進(jìn)門便嚷道:
“老陳!你真是紅鸞星照命呵,恭喜恭喜!”
“喂!老張,你真沒來由,我那里有又什么紅鸞星照命,你不知道我已經(jīng)結(jié)婚嗎”
“自然!你結(jié)婚的時候還請我喝過喜酒,我無論如何不會把這件事忘了,可是誰叫你長得這么漂亮,人家一定要打你的主意,再三央告我作個媒,你想我受人之托怎好不忠人之事呢?”
“難道你不會告訴他我已經(jīng)結(jié)過婚了嗎?”老陳焦急地說。
“唉!我怎么沒有說過啊,不過人家說你們中國人有的是三房四妾,結(jié)過婚,再結(jié)一個又有什么要緊。只要分開兩處住,不是也很好的嗎?”老張說了這一番話,老陳更有些不耐煩了,便道:“老張,您這個人的思想竟是越來越落伍,這個三妻四妾的風(fēng)氣還應(yīng)當(dāng)保持到我們這種時代來嗎?難道你還主張不要愛情的婚姻嗎?你知道愛情是要有專一的美德的啊!”
“老陳,你慢慢的,先別急得臉紅筋暴,作媒只管作,允不允還在你。其實我早就知道這事一定是碰釘子的,不過我要你相信我一向的話——日本女人是太沒個性,沒身分的,你總以為我刻薄。就拿你這回事說吧,長澤一郎為什么要請你看櫻花,就是想叫你和他的妹妹見面。他很知道青年人是最易動情的,所以他讓他妹妹向你賣盡風(fēng)情,要使這婚事易于成功……”
“哦!原來如此?。」值滥?!……”
“你現(xiàn)在明白了吧!”老張插言道:“日本人家里只要有女兒,他便逢人就宣傳這個女兒怎樣漂亮,怎樣賢慧,好象買賣人宣傳他的貨品一樣,惟恐銷不出去。尤其是他們覺得嫁給中國留學(xué)生是一個最好的機會,因為留學(xué)生家里多半有錢,而且將來回國后很容易得到相當(dāng)?shù)牡匚唬⑶抑袊艘脖容^自由舒服。有了這些優(yōu)點,他情愿把女兒給中國人作妾,而不愿為本國人的妻。所以留學(xué)生不和日本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的可以說是很難得,而他們對于女人的貞操又根本沒有這個觀念。日本女人的性的解放在世界上可算首屈一指了,并且和她們發(fā)生關(guān)系之后,只要不生小孩,你便可以一點責(zé)任不負(fù)的走開,而那個女孩依然可以光明正大的嫁人。其實呢,講到貞操本應(yīng)男女兩方面共同遵守才公平。如象我們中國人,專責(zé)備女人的貞操而男人眠花宿柳養(yǎng)情婦都不足為怪,倘使哪個女孩失去處女的貞潔便終身要為人所輕視,再休想抬頭,這種殘酷的不平等的習(xí)慣當(dāng)然應(yīng)當(dāng)打破。不過象日本女人那樣毫沒有處女神圣的情感和尊嚴(yán),也是太可怕的。??!我是來作媒的,誰知道打開話匣子便不知說到哪里去了。怎么樣,你是絕對否認(rèn)的,是不是?”
“當(dāng)然否認(rèn)?那還成問題嗎?”
“那么我的喜酒是喝不成了。好吧,讓我給他一個回話,免得人家盼望著。”
“對了!你快些去吧!”
老張走后,老陳獨自睡在地席上看著玻璃窗上靜默的陽光,不禁把這件出乎意料的滑稽劇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心頭不免有些不痛快。女權(quán)的學(xué)說盡管象海潮般涌了起來,其實只是為人類的歷史裝著好看的幌子,誰曾受到實惠?——尤其是日本女人,到如今還只幽囚在十八層的地獄里呵!難怪社會永遠(yuǎn)呈露著畸形病態(tài)了!……
六 那個怯弱的女人
我們隔壁的那所房子,已經(jīng)空了六七天了。當(dāng)我們每天打開窗子曬陽光時,總有意無意的往隔壁看看。有時我們并且討論到未來的鄰居,自然我們希望有中國人來住,似乎可以壯些膽子,同時也熱鬧些。
在一天的下午,我們正坐在窗前讀小說,忽見一個將近三十歲的男子經(jīng)過我們的窗口,到后邊去找那位古銅色面容而身體胖大的女仆說道:
“哦!大嬸,那所房子每月要多少房租啊?”
“先生,你說是那臨街的第二家嗎?每月十六元?!?/p>
“是的,十六元,倒不貴,房主人在這里住嗎?’
“你看那所有著綠頂白色墻的房子,便是房主人的家:不過他們現(xiàn)在都出去了。讓我引你去看看吧!
那個男人同著女仆看過以后,便回去了。那女仆經(jīng)過我們的窗口,我不覺好奇的問道:
“方才租房子的那個男人是誰?日本人嗎?”
“哦!是中國人,姓柯……他們夫婦兩個?!?/p>
“他們已決定搬來嗎?”
“是的,他們明天下午就搬來了。”
我不禁向建微笑道:“是中國人多好呵!真的,從前在國內(nèi)時,我不覺得中國人可愛,可是到了這里,我真渴望多看見幾個中國人!……”
“對了!我也有這個感想;不知怎么的他們那副輕視的狡猾的眼光,使人看了再也不會舒服?!?/p>
“但是,建,那個中國人的樣子,也不很可愛呢,尤其是他那撅起的一張嘴唇,和兩頰上的橫肉,使我有點害怕。倘使是那位溫和的陳先生搬來住,又是多么好!建,我真感覺得此地的朋友太少了,是不是?”
“不錯!我們這里簡直沒有什么朋友、不過慢慢的自然就會有的,比如隔壁那家將來一定可以成為我們的朋友!………”
“建,不知他的太太是哪一種人?我希望她和我們談得來。”
“對了!不知道他的太太又是什么樣子?不過明天下午就可以見到了。”
說到這里、建依舊用心看他的小說;我呢,只足望著前面綠森森的叢林、幻想這未來的鄰居。但是那些太沒有事實的根據(jù)了,至終也不曾有一個明了的模型在我腦子里。
第二天的下午、他們果然搬來了,汽車夫扛著沉重的箱籠,喘著放在地席上、發(fā)出邪許的呼聲。此外還有兩個男人說話和布置東西的聲音。但是還不曾聽見有女人的聲音,我悄悄從竹籬縫里望過去,只看見那個姓柯的男人,身上穿了一件灰色的絨布襯衫,鼻梁上架了一副羅克式的眼鏡.額前的頭發(fā)蓬蓬的蓋到眼皮、他不時用手往上梳掠,那嘴唇依然撅著,兩頰上一道道的橫肉,依然惹人害怕。
“建,奇怪。怎么他的太太還不來呢?”我轉(zhuǎn)回房里對建這樣說。建正在看書,似乎不很注意我的話,只“哦”了聲道:“還沒來嗎?”
我見建的神氣是不愿意我打攪他,便獨自走開了。借口曬太陽,我便坐到窗口,正對著隔壁那面的竹籬笆。我只怔怔的盼望柯太太快來。不久,居然看見門前走進(jìn)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穿著一件紫色底子上面有花條的短旗袍,腳上穿的是一雙黑色高跟皮鞋,剪了發(fā),向兩邊分梳著。身材很矮小,樣子也長得平常,不過比柯先生要算強點。她手里提了一個白花布的包袱,走了進(jìn)來。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撩過去以后,陡然有個很強烈的印象粘在我的腦膜上,一時也抹不掉。——這便是她那雙不自然的腳峰,和她那種移動呆板直撅的步法,仿佛是一個裝著高腳走路的,木硬無生氣。這真夠使人不痛快。同時在她那臉上,近俗而簡單的表情里,證明她只是一個平凡得可以的女人,很難引起誰對她發(fā)生什么好感,我這時真是非常的掃興!
建,他現(xiàn)在放了書走過來了。他含笑說:
“隱、你在思索什么?……隔壁的那個女人來了嗎?”
“來是來了,但是呵;……”
“但是怎么樣?是不是樣子很難惹?還是過分的俗不可耐呢?”
我搖頭應(yīng)道:“難惹倒不見得,也許還是一個老好人。然而離我的想象太遠(yuǎn)了,我相信我永不會喜歡她的。真的,建,你相信嗎?我有一種可以自傲的本領(lǐng),我能在見任何人的第一面時,便已料定那人和我將來的友誼是怎樣的。我舉不出什么了不起的理由;不過最后事實總可以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p>
建聽了我的話,不回答什么,只笑笑,仍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我的心快快的,有一點思鄉(xiāng)病。我想只要我能回到那些說得來的朋友面前,便滿足了。我不需要更認(rèn)識什么新朋友,鄰居與我何干?我再也不愿關(guān)心這新來的一對,仿佛那房子還是空著呢!
幾天平平安安的日子過去了。大家倒能各自滿意。忽然有一天,大約是星期一吧,我因為星期日去看朋友,回來很遲;半夜里肚子疼起來,星期一早晨便沒有起床。建為了要買些東西,到市內(nèi)去了。家里只剩我獨自一個,靜悄俏的正是好睡。陡然一個大鬧聲,把我從夢里驚醒,竟自出了一身冷汗。我正在心跳著呢,那鬧聲又起來了。先是砰磅砰磅的響,仿佛兩個東西在撲跌;后來就聽見一個人被捶擊的聲音,同時有女人尖銳的哭喊聲:
“唉唷!你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呀!這是怎樣可怕的一個暴動呢?我的心更跳得急,汗珠兒沿著兩頰流下來。全身打顫。我想,“打人……打死人了”唉!這是多么嚴(yán)重的事情?然而我沒有膽量目擊這個野蠻的舉動。但隔壁女人的哭喊聲更加凄厲了。怎么辦呢?我聽出是那個柯先生在打他矮小的妻了。不問誰是有理,但是女人總打不過男人,我不覺有些憤怒了。大聲叫道:“野蠻的東西!住手!在這里打女人,太不顧國家體面了呀……”但是他們的打鬧哭喊聲竟壓過我這微弱的呼喊。我正在想從被里跳起來的時候,建正好回來了。我便叫道:“隔壁在打架,你快去看看吧!建一面躊躇,一面自言自語道:“這算是干什么的呢?”我不理他,又接著催道:“你快去呀!你聽、那女人又在哭喊:‘打死人了!……。.建被我再三催促,只得應(yīng)道:“我到后面找那個女仆一同去吧!我也是奈何不了他們?!?/p>
不久就聽見那個老女仆的聲音道:“柯樣!這是為什么?不能,不能、你不可以這樣打你的太太”捶擊的聲音停了,只有那女人嗚咽悲涼的高聲哭著。后來仿佛聽見建在勸解柯先生,——叫柯先生到外面散散步去。——他們兩人走了。那女人依然不住聲的哭。這時那女仆走到我們這邊來了,她滿面不干的道:“柯樣不對!……他的太太真可憐!……你們中國也是隨便打自己的妻子嗎?”
“不!”我含羞的說道:’這不是中國上等人能作出來的行為,他大約是瘋子吧!”老女仆嘆息著走了。
隔壁的哭聲依然繼續(xù)著。使得我又煩躁又苦悶。掀開棉被,坐起來,披上一件大衣,把頭發(fā)攏攏,就跑到隔壁去.只見那位柯太太睡在四鋪地席的屋里,身上蓋著—床紅綠道的花棉被,兩淚交流的哭著。我坐在她身旁勸道:“柯太大.不要傷心了!你們夫妻間有什么不了的事呢?”
“唉?。↑S樣,你不知道,我真是一個苦命的人呵!我的歷史太悲慘了,你們是寫小說的人,請你們替我寫寫。唉!我是被人騙了喲!”
她無頭無尾的說了這一套,我簡直如墮入五里霧中、只怔怔的望著她,后來我就問她道:
“難道你家里沒有人嗎?怎么他們不給你作主?”
“唉!黃樣.我家雖有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嫂嫂,人是很多的。不過這其中有一個緣故,就是我小的時候我父親替我定下了親;那是我們縣里一個土財主的獨子。他有錢,又是獨子,所以他的父母不免太縱容了他,從小就不好生讀書,到大了更是吃喝嫖賭不成材料。那時候我正在中學(xué)讀書,知識一天一天開了,漸漸對于這種婚姻不滿意。到我中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我就打算到外面來升學(xué),同時我非常不滿意我的婚姻。要請求取消婚約,而我父親認(rèn)為這個婚姻對于我是很幸福的,就極力反對。后來我的兩個堂房侄兒、他們都是受過新思潮洗禮的,對于我的這種提議倒非常表同情,并且答應(yīng)幫助我。不久他們到日本來留學(xué)。我也就隨后來了。那時日本的生活,比現(xiàn)在低得多,所以他們每月幫我三四十塊錢,我倒也能安心讀書。
“但是不久我的兩個侄兒都不在東京了。一個回國服務(wù),一個到九州進(jìn)學(xué)校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東京、那時我是住在女生寄宿舍里。當(dāng)我侄兒臨走的時候、他便托付了一位同鄉(xiāng)照應(yīng)我,就是柯先生,所以我們便常常見面,并且我有什么疑難事,總是去請教他,請他幫忙。而他也非常殷勤的照顧我。唉!黃樣!你想我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哪里有什么經(jīng)驗?哪里猜到人心是那樣險詐……
“在我們認(rèn)識了幾個月之后,一天,他到寄宿舍來看我,并且約我到井之頭公園去玩。我想同個朋友出去逛逛公園,也是很平常的事,沒有理由拒絕人家,所以我就和他同去了。我們在井之頭公園的森林里的長椅上坐下,那里是非常寂靜,沒有什么游人來往,而柯先生就在這種時候開始向我表示他對我的愛情。——唉!說的那些肉麻話,到現(xiàn)在想來,真要臉紅。但在那個時候,我純潔的童心里是分別不出什么的,只覺得承他這樣的熱愛,是應(yīng)當(dāng)有所還報的。當(dāng)他要求和我接吻時,我就對他說:‘我一個人跑到日本來讀書,現(xiàn)在學(xué)業(yè)還沒有成就,哪能提到婚姻上去?即使要提到這個問題,也還要我慢慢想一想;就是你,也應(yīng)當(dāng)仔細(xì)思索思索?!犃诉@話,就說道‘我們認(rèn)識已經(jīng)半年了,我認(rèn)為對你已十分了解,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那時他仍然要求和我接吻,我說你一定要吻就吻我的手吧;而他還是堅持不肯。唉,你想我一個弱女子、怎么強得過他,最后是被他占了勝利。從此以后,他向我追求得更加厲害。又過了幾天,他約我到日光去看瀑布、我就問他:‘當(dāng)天可以回來嗎?’他說:‘可以的’,因此我毫不遲疑的便同他去了。誰知在日光玩到將近黃昏時,他還是不肯回來,看看天都快黑了,他才說:‘現(xiàn)在已沒有火車了,我們只好在這里過夜吧:?我當(dāng)時不免埋怨他,但他卻作出種種哀求可憐的樣子,并且說倘使我再拒絕他的愛,他立即跳下瀑布去。唉!這些恐嚇欺騙的話,當(dāng)時我都認(rèn)為是愛情的保障,后來我就說:‘我就算答應(yīng)你,也應(yīng)當(dāng)經(jīng)過正當(dāng)?shù)氖掷m(xù)呵!他于是就發(fā)表他對于婚姻制度的意見,極力毀低婚姻制度的壞習(xí),結(jié)局他就提議我們只要兩情相愛,隨時可以營共同生活。我就說:‘倘使你將來負(fù)了我呢?’他聽了這話立即發(fā)誓賭咒,并且還要到鐵鋪里去買兩把鋼刀,各人拿一把,倘使將來誰背叛了愛情,就用這刀取掉誰的生命。我見這種信誓旦旦的熱烈情形,簡直不能再有所反對了。我就說:‘只要你是真心愛我,那倒用不著耍刀弄槍的,不必買了吧!,他說,‘只要你允許了我,我就一切遵命,’
“這一夜我們就找了一家旅館住下,在那里我們私自結(jié)了婚。我處女的尊嚴(yán),和未來的光明,就在沉醉的一霎那中失掉了。”
“唉!黃樣!……”
柯太太述說到這里,又禁不住哭了,她嗚咽著說:“從那夜以后,我便在淚中過日子了!因為當(dāng)我同他從日光回來的時候,他仍叫我回女生寄宿舍去,我就反對他說:‘那不能夠,我們既已結(jié)了婚,我就不能再回寄宿舍去過那含愧疚心的生活。,他聽了這話,就變了臉說:‘你知道我只是一個學(xué)生,雖然每月有七八十元的官費,但我還須供給我兄弟的費用?!谶@種情形之下,我不免氣憤道:‘柯泰南.你是個男子漢,娶了妻子能不負(fù)養(yǎng)活的責(zé)任嗎?當(dāng)時求婚的時候,你不是說我以后的一切事都由你負(fù)責(zé)嗎?’他被我問得無言可答,便拿起帽子走了、一去三四天不回來,后來由他的朋友出來調(diào)停,才約定在他沒有畢業(yè)的時期,我們的家庭經(jīng)濟(jì)由兩方彼此分擔(dān)——在那時節(jié)我侄兒還每月寄錢來,所以我也就應(yīng)允了。在這種條件之下,我們便組織了家庭。唉!這只是變形的人間地獄呵,在我們私自結(jié)婚的三個月后,我家里知道這事,就寫信給我,叫我和柯泰南非履行結(jié)婚的手續(xù)不可。同時又寄了一筆款作為結(jié)婚時的費用;由我的侄兒親自來和柯辦交涉??卤黄葻o法,才勉強行過結(jié)婚禮。在這事發(fā)生以后,他對我更壞了。先是罵,后來便打起來了。唉!我頭一個小孩怎么死的呵?就是因為在我懷孕八個月的時候.他把我打掉了的。觀在我又已懷孕兩個月了,他又是這樣將我毒打。你看我手臂上的傷痕”
柯太大說到這里,果然將那紫紅的手臂伸給我看。我禁不住一陣心酸,也陪她哭起來。而她還在繼續(xù)的說道:“唉!還有多少的苦楚,我實在沒心腸細(xì)說。你們看了今天的情形,也可以推想到的??傊绿┠系男奶?,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了,他并不是真心想同我結(jié)婚,只不過拿我耍耍罷了!
“既是這樣,你何以不自己想辦法呢?”我這樣對她說了。她哭道:“可憐我自己一個錢也沒有”
我就更進(jìn)一步的時她說道:“你是不是真覺得這種生活再不能維持下去?”
她說,”你想他這種狠壽。我又怎么能和他相處到老?
“那么,我可要說一句不客氣的話了?!蔽艺f,“你既是在國內(nèi)受過相當(dāng)?shù)慕逃灾\生計當(dāng)然也不是絕對不可能、你就應(yīng)當(dāng)為了你自身的幸福。和中國女權(quán)的前途,具絕大的勇氣,和這惡魔的環(huán)境奮斗、干脆找個出路。
她似乎被我的話感動了.她說:‘是的,我也這樣想過、我還有一個堂房的姊姊,她在京都、我想明天先到京都去、然后再和柯泰男慢慢的說話’
我握住她的手道:對了?你這個辦法很好?在現(xiàn)在的時代,—個受教育有自活能力的女人、再去忍受從前那種無可奈何的侮辱。那真太沒出息了。我想你也不是沒有思想的女人,縱使離婚又有什么關(guān)系?倘使你是決定了,有什么用著我?guī)兔Φ牡胤?、我?dāng)盡力……!
說到這里,建和樹泰南由外面散步回來了。我不便再說下去,就告辭走了。
這一天下午,我看見柯太太獨自出去了,直到夜深才回來,第二天我趁柯泰南不在家時,走過去看她、果然看見地席上擺看捆好的行李和箱籠,我就問道:“你吃了飯嗎?”
她說:“吃過了,早晨剩的—腕粥、我隨便吃了幾口,唉!氣得我也不想吃什么!”
我說:“你也用不著自己作賤身體.好好的實行你的主張便了?”你幾時走?
她正伏在桌上寫行李上的小牌子、聽見我問她,便抬頭答道;我打算明天乘早車走!
你有路費嗎?我問她
“有了,從這里到京都用不了多少錢,我身上還有十來塊錢?!?/p>
“希望你此后好好努力自己的事、開辟一個新前途,并希望我們能常通消息?!蔽覍λf到這里,只見有一個男人來找她.——那是柯泰南的朋友,他聽見他們夫妻決裂,特來慰問的。我知道再在那里不便,就辭了回來。
第二天我同建去看一個朋友,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下午七點了。走過隔壁房子的門外,忽聽有四五個人在談話,而那個捆好了行李,決定今早到京都去的柯太太,也還是談話會中之一員。我不免低聲對建說,“奇怪,她今天怎么又不走了?”
建說:“一定他們又講和了!”
“我可不能相信有這樣的事,并不是兩個小孩子吵一頓嘴.隔了會兒又好了”我反對建的話。但是建冷笑道:“女孩兒有什么膽量?有什么獨立性?并且說實在話,男人離婚再結(jié)婚還可以找到很好的女子,女人要是離婚再嫁可就難了?”
建的話何嘗不是實情,不過當(dāng)時我總不服氣,我說:“從前也許是這樣,可是現(xiàn)在的時代不是從前的時代呵!縱使一輩子獨身,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總強似受這種的活罪。哼!我不瞞你說,要是我,寧愿給人家去當(dāng)一個傭人,卻不甘心受他的這種凌辱而求得一碗飯吃?!?/p>
“你是一個例外;倘使她也象你這么有志氣,也不至于被人那樣欺負(fù)了?!?/p>
“得了,不說吧!”我攔住建的話道:“我們且去聽聽他們開的什么談判?!?/p>
似乎是柯先生的聲音,說道:“要叫我想辦法,第一種就是我們干脆離婚。第二種就是她暫時回國去,每月生活費,由我寄日金二十元,直到她分娩兩個月以后為止。至于以后的問題,到那時候再從長計議。第三種就是仍舊維持現(xiàn)在的樣子、同住下去,不過有一個條件,我的經(jīng)濟(jì)狀況只是如此,我不能有豐富的供給、因此她不許和我麻煩。這三種辦法隨她選一種好了?!?/p>
但是沒有聽見柯太太回答什么,都是另外諸個男人的聲音、說道:“離婚這種辦法,我認(rèn)為你們還不到這地步。照我的意思,還是第二種比較穩(wěn)當(dāng)些。因為現(xiàn)在你們的感情雖不好,也許將來會好,所以暫時隔離,未嘗沒有益處,不知柯太太的意思以為怎樣?……”
“你們既然這樣說,我就先回國好了。只是盤費至少要一百多塊錢才能到家,這要他替我籌出來。”
這是柯太太的聲音,我不禁唉了一聲。建接著說:“是不是女人沒有獨立性,她現(xiàn)在是讓步了,也許將來更讓一步,依舊含著苦痛生活下去呢!……”
我也不敢多說什么了,因為我也實在不敢相信柯太太作得出非常的舉動來,我只得自己解嘲道:“管她三七二十一,真是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們?nèi)ニ税伞?/p>
他們的談判直到夜深才散。第二天我見著柯太太,我真有些氣不過,不免譏諷她道:“怎么昨天沒有走成呢?柯太太。我還認(rèn)為你已到了京都呢?”她被我這么一問.不免紅著臉說:。我已定規(guī)月底走!……”
“哦、月底走,對了一切的事情抖得慢慢的預(yù)備.是不是?
她真羞得抬不起頭來。我心想饒了她吧,這只是一個怯弱的女人罷了。
果然建的話真應(yīng)驗了,已經(jīng)過了兩個多月,她還依然沒走?!鞍?!這種女性!我最后發(fā)出這樣嘆息了,建卻含著勝利的笑?!?/p>
七 柳島之一瞥
我到東京以后,每天除了上日文課以外,其余的時間多半化在漫游上。并不是一定自命作家,到處采風(fēng)問俗,只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同時又因為我最近的三四年里,困守在舊都的灰城中,生活太單調(diào),難得有東來的機會,來了自然要盡量的享受了。
人間有許多秘密的生活,我常抱有采取各種秘密的野心。但據(jù)我想象最秘密而且最足以引起我好奇心的,莫對于娼妓的生活。自然這是因為我沒有逛妓女的資格,在那些慣于章臺走馬的王孫公子們看來,那又算得什么呢?
在國內(nèi)時,我就常常夢想:哪一天化裝成男子,到妓館去看看她們輕頻淺笑的態(tài)度,和紙迷金醉的生活,也許可以從那里發(fā)見些新的人生。不過,我的身材矮小,裝男子不夠格,又因為中國社會太頑固,不幸被人們發(fā)見,不一定疑神疑鬼的加上些什么不堪的推測。我存了這個懷懼,絕對不敢輕試?!谌毡镜穆沃?,我又想起這些有趣的探求來。有一天早晨,正是星期日,補習(xí)日文的先生有事不來上課,我同建坐在六鋪席的書房間。秋天可愛的太陽,曬在我們微感涼意的身上;我們非常舒適的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在這個時候,那位喜歡游逛的陸先生從后面的房子里出來,他兩手插在磨光了的斜紋布的褲袋里,拖著木屐,走近我們書房的窗戶外,向我們用日語問了早安,并且說道:“今天天氣太好了,你們又打算到哪里去玩嗎?”
“對了,我們很想出去,不過這附近的幾處名勝,我們都走遍了,最好再發(fā)現(xiàn)些新的;陸,請你替我們作向?qū)?,好不好?”建回答說。
陸“哦”了一聲,隨即仰起頭來,向那經(jīng)驗豐富的腦子里,搜尋所謂好玩的地方。而我忽然心里一動,便提議道:“陸,你帶我們?nèi)タ纯慈毡炬郊松畎?!?/p>
“好呀!”他說:“不過她們非到四點鐘以后是不作生意的,現(xiàn)在去太早了。”
“那不要緊,我們先到郊外散步,回來吃午飯,等到三點鐘再由家里出發(fā),不就正合式了嗎?”我說。建聽見我這話,他似乎有些詫異,他不說什么,只悄悄的瞟了我一眼。我不禁說道:“怎么,建,你覺得我去不好嗎?”建還不曾回答,而陸先說道:“那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們寫小說的人,什么地方都應(yīng)當(dāng)去看看才好?!苯ㄎ⑿Φ溃骸拔也]有反對什么,她自己神經(jīng)過敏了!”我們聽了這話也只好一笑算了。
午飯后,我換了一件西式的短裙和薄綢的上衣。外面罩上一件西式的夾上衣,我不愿意使她們認(rèn)出我是中國人。日本近代的新婦女,多半是穿西裝的。我這樣一打扮,她們絕對看不出我本來的面目。同時,陸也穿上他那件藍(lán)底白花點的和服,更可以混充日本人了。據(jù)陸說日本上等的官妓,多半是在新宿這一帶,但她們那里門禁森嚴(yán),女人不容易進(jìn)去。不如到柳島去。那里雖是下等娼妓的聚合所,但要看她們生活的黑暗面,還是那里看得逼真些。我們都同意到柳島去。我的手表上的短針正指在三點鐘的時候,我們就從家里出發(fā),到市外電車站搭車,——柳島離我們的住所很遠(yuǎn),我們坐了一段市外電車,到新宿又換了兩次的市內(nèi)電車才到柳島。那地方似乎是東京最冷落的所在,當(dāng)電車停在最后一站——柳島驛——的時候,我們便下了車。當(dāng)前有一座白石的橋梁,我們經(jīng)過石橋,沿著荒涼的河邊前進(jìn),遠(yuǎn)遠(yuǎn)看見幾根高矗云霄的煙筒,據(jù)說那便是紗廠。在河邊接連都是些簡陋的房屋,多半是工人們的住家。那時候時間還早,工人們都不曾下工。街上冷冷落落的只有幾個下女般的婦女,在街市上來往的走著。我雖仔細(xì)留心,但也不曾看見過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我們由河岸轉(zhuǎn)彎,來到一條比較熱鬧的街市,除了幾家店鋪和水果攤外,我們又看見門額上掛著“待合室”牌子的房屋。那些房屋的門都開著,由外面看進(jìn)去,都有一面高大的穿衣鏡,但是里面靜靜的不見人影。我不懂什么叫作“待合室”,便去問陸。他說,這種“待合室”專為一般嫖客,在外面釣上了妓女之后,便邀著到那里去開房間。我們正在談?wù)撝?,忽見對面走來一個姿容妖艷的女人,臉上涂著極厚的白粉,鮮紅的嘴唇,細(xì)彎的眉梢,頭上梳的是蟠龍髻;穿著一件藕荷色繡著鳳鳥的和服,前胸袒露著,同頭項一樣的僵白,真仿佛是大理石雕刻的假人,一些也沒有肉色的鮮活。她用手提著衣襟的下幅,姍姍的走來。陸忙道:“你們看,這便是妓女了?!蔽冶銌査趺纯吹贸鰜怼Kf:“你們看見她用手提著衣襟嗎?她穿的是結(jié)婚時的禮服,因為她們天天要和人結(jié)婚,所以天天都要穿這種禮服,這就是她們的標(biāo)志了?!?/p>
“這倒新鮮!”我和建不約而同的這樣說了。
穿過這條街,便來到那座“龜江神社”的石牌樓前面。陸告訴我們這座神社是妓女們燒香的地方,同時也是她們和嫖客勾誘的場合。我們走到里面,果見正當(dāng)中有一座廟,神龕前還點著紅蠟和高香,有幾個艷裝的女人在那里虔誠頂禮呢。廟的四面布置成一個花園的形式,有紫藤花架,有花池,也有石鼓形的石凳。我們坐在石凳上休息,見來往的行人漸漸多起來,不久工廠放哨了,工人們?nèi)宄扇簭倪@里走過。太陽也已下了山,天色變成淡灰,我們就到附近中國料理店吃了兩碗喬麥面,那時候已經(jīng)七點半了。陸說:“正是時候了,我們?nèi)タ窗伞!蔽也恢獮槭裁从行┠懬悠饋恚艺f:“她們看見了我,不會和我麻煩嗎?”陸說:“不要緊,我們不到里面去,只在門口看看也就夠了?!蔽译m不很滿意這種辦法,可是我也真沒膽子沖進(jìn)去,只好照陸的提議作了。我們繞了好幾條街,好容易才找到目的地,一共約有五六條街吧,都是一式的白木日本式的樓房,陸和建在前面開路,我象怕貓的老鼠般,悄悄怯怯的跟在他倆的后面。才走進(jìn)那胡同,就看見許多階級的男人,——有穿洋服的紳士,有穿和服的浪游者;還有穿制服的學(xué)生,和穿短衫的小販。人人臉上流溢著欲望的光炎,含笑的走來走去。我正不明白那些妓女都躲在什么地方,這時我已來到第一家的門口了。那紙隔扇的木門還關(guān)著。但再一仔細(xì)看,每一個門上都有兩塊長方形的空隙處,就在那里露出一個白石灰般的臉,和血紅的唇的女人的頭。誰能知道這時她們眼里射的哪種光?她們門口的電燈特別的陰暗,陡然在那淡弱的光線下,看見了她們故意作出的妖媚和淫蕩的表情的臉;禁不住我的寒毛根根豎了起來。我不相信這是所謂人間,我仿佛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個可怕的夢境:我覺得被兩個鬼卒牽到地獄里來。在一處滿是膿血腥臭的院子里,擺列著列數(shù)株艷麗的名花,這些花的后面,都藏著一個缺鼻爛眼,全身毒瘡潰爛的女人。她們流著淚向我望著,似乎要向我訴說什么;我嚇得閉了眼不敢抬頭。忽然那兩個鬼卒,又把我?guī)С鲞@個院子!在我回頭看時,那無數(shù)株名花不見蹤影,只有成群男的女的骷髏,僵立在那里。“呀!”我為驚怕發(fā)出慘厲的呼號,建連忙回頭問道:“隱,你怎么了?……快看,那個男人被她拖進(jìn)去了?!边@時我神志已漸清楚,果然向建手所指的那個門看去,只見一個穿西服的男人,用手摸著那空隙處露出來的臉,便聽那女人低聲喊道:“請,哥哥……洋哥哥來玩玩吧!”那個男人一笑,木門開了一條縫,一雙纖細(xì)的女人的手伸了出來,把那個男人拖了進(jìn)去。于是木門關(guān)上,那個空隙處的紙簾也放下來了,里面的電燈也滅了……
我們離開這條胡同,又進(jìn)了第二條胡同,一片“請呵,哥哥來玩玩”的聲音,在空氣中震蕩。假使我是個男人,也許要覺得這嬌媚的呼聲里,藏著可以滿足我欲望的快樂,因此而魂不守舍的跟著她們這聲音進(jìn)去的吧。但是實際我是個女人,竟使那些嬌媚的呼聲,變了色彩。我仿佛聽見她們在哭訴她們的屈辱和悲慘的命運。自然這不過是我的神經(jīng)作用。其實呢,她們是在媚笑,是在挑逗,引動男人迷蕩的心。最后她們得到所要求的代價了。男人們?nèi)鐗舫跣训淖叱瞿亲鹃T,她們重新在那里招徠第二個主顧。我們已走過五條胡同了。當(dāng)我們來到第六條胡同的時候,看見第二家門口走出一個穿短衫的小販。他手里提著一根白木棍,笑瞇瞇的,似乎還在那里回味什么迷人的經(jīng)過似的。他走過我們身邊時,向我看了一眼,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我連忙低頭走開。但是最后我還逃不了挨罵。當(dāng)我走到一個沒人照顧的半老妓女的門口時,她正伸著頭在叫:“來呵!可愛的哥哥,讓我們快樂快樂吧!”一面她伸出手來要拉陸的衣袖。我不禁“呀”了一聲,——當(dāng)然我是怕陸真被她拖進(jìn)去,那真太沒意思了??墒撬晃疫@一驚叫,也嚇了一跳,等到仔細(xì)認(rèn)清我是個女人時,她竟惱羞成怒的罵起來。好在我的日本文不好,也聽不清她到底說些什么?我只叫建快走。我逃出了這條胡同,便問陸道:“她到底說些什么?”陸道:“她說你是個摩登女人,不守婦女清規(guī),也跑到這個地方來逛,并且說你有膽子進(jìn)去嗎?”這一番話,說來她還是存著忠厚呢!我當(dāng)然不愿怪她,不過這一來我可不敢再到里邊去了。而陸和建似乎還想再看看。他們說:“沒關(guān)系,我們既來了,就要看個清楚?!笨墒俏覙O力反對,他們只好隨我回來了。在歸途上,我問陸對于這一次漫游的感想,他說:“當(dāng)我頭一次看到這種生活時,的確心里有些不舒服;不過看過幾次之后,也就沒有什么了?!苯ㄋ浅醮慰矗匀粵]有陸那種鎮(zhèn)靜,不過他也不象我那樣神經(jīng)過敏。我從那里回來以后,差不多一個月里頭每一閉眼就看見那些可怕的灰白臉,聽見含著罪惡的“哥哥!來玩”的聲音。這雖然只是一瞥,但在心幕上已經(jīng)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了!
八 井之頭公園
自從我們搬到市外以來,天氣漸漸涼快了。當(dāng)那些將要枯黃的毛豆葉子,和白色的小野菊,一叢叢由草堆里鉆出頭來,還有小朵的黃色紫色的野花,在涼勁的秋風(fēng)中抖顫,景象是最容易勾起人們秋思,使人興“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的感慨。
這種心情是包含著悵惘,同事也有興奮,很難平心靜氣的躲在單調(diào)的書房里工作。而且窗外蔚藍(lán)色的天空,和淡金色的秋陽,還有夾了桂花香的冷風(fēng),這一切都含著極強的挑撥人們心弦的力量,我們很難勉強繼續(xù)死板的工作了。吃過午飯以后,建便提議到附近的吉祥寺的公園去看楓景;在三點十分的時候,我們已到了那里。從電車軌道繞過,就是一條石子大馬路,前面有一座高聳的木牌坊,上面寫著幾個很大的漢字:“井之頭恩賜公園”。過了牌坊,便見馬路旁樹木濃密,綠蔭沉沉,陡然有一種幽秘的意味縈纏著我們的心情,使人想象到深山的古林中,一個披著金黃色柔發(fā)赤足嬌靨而拖著絲質(zhì)白色的長袍的仙女,舉著短笛在白毛如雪的羊群中遠(yuǎn)眺沉思。或是孤獨的詩人,抱著滿腔的詩思,徘徊于這濃綠森翠的帷幔下歌頌自然。我們自己漫步其中,簡直不能相信這僅僅是一個人間的公園而已。
走過這一帶的森林,前面露出一條鵝卵石堆成的斜坡路,旁邊植著修剪整齊的冬青樹,陣陣的青草香從風(fēng)里吹過來。我們慢慢地散著步,只覺心神爽疏,塵慮都消。下了斜坡,陡見面前立著一所小巧的日本式茶館,里面陳設(shè)著白色的坐墊和紅漆的矮幾,兩旁柜臺上擺著水果及各種的零食。
“呵,這個地方多么眼熟呀!”我不禁失聲喊了出來。于是潛伏與心底的印象,如蟄蟲經(jīng)過春雷的震撼驚醒其來。唉,這時我簡直被那種感懷往事的情緒所激動了,我的雙眼怔住了,胸膈間充塞這悵惘,心脈緊急的搏動著,眼前分明的現(xiàn)出那些曾被流年蹂躪過的往事。
唉!往事!只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呦!
那一群驕傲與幸福的少女們,正憧憬于未來的希望中,享樂于眼前的風(fēng)光里;當(dāng)她將由學(xué)校畢業(yè)的那一年夏天,曾隨著她們的師長,帶著歡樂的心情渡過日本海,來訪蓬萊的名聲。那時候恰是暮春的天氣,溫和的楊柳風(fēng),和到處花開如錦的景色,更使她們樂游忘倦了。當(dāng)她們由上野公園看過櫻花的殘妝后,便回到東京市內(nèi),第二天清晨便乘電車到井之頭公園里來,為了奔走的疲倦也曾到這所小茶館休息過——大家團(tuán)團(tuán)圍著矮幾坐下,酌著日本的清茶,嚼著各式的甜點心;有幾個在高談闊論,有幾個在低歌宛轉(zhuǎn);她們真如初出谷的雛鶯,只覺到處都是生機。的確,她們是被按在幸福之神的兩臂中,充滿了青春的愛嬌和快樂活潑的心情:這是多么值得艷羨的人生呵!
但是,誰能相信今天在這里低徊感嘆的我,也正是當(dāng)年幸福者之一呢!哦,流年,殘刻的流年呦!它帶走了我的青春,它蹂躪了我的歡樂,而今舊地重游,當(dāng)年的幸福都變成可詛咒的回憶了!
唉!這僅僅是七年后的今天呀,這短短的七年中,我走的是什么樣的人生的路?我迎接的是哪一種神明?唉!我攀援過陡峭的岸壁,我曾被隕墜于險惡的幽谷;雖是惡作劇的運命之神,他又將我由死地救活,使我更忍受由心頭滴血的痛苦,他要我吮干自己的血,如象喝玫瑰酒汁般。幸福之神,他遺棄我。正象遺棄他的仇人一樣。這時我禁不住流出辛酸的淚滴,連忙躲開這激動情感的地方,向前面野草叢中,花徑不掃的密松林里走去。忽然聽見一陣悲惻的唏噓,我仿佛望到張著黑翅的秋神,徘徊于密葉背后;立時那些枝柯,都抖顫起來,草底下的促織和紡車兒也都凄凄切切奏著哀樂;我也禁不住全身發(fā)冷,不敢在向前去,便在路旁的長木凳上坐了。我用凝澀的眼光,向密遮的矮樹叢隙睜視,不時看見那潺湲的碧水,經(jīng)過一陣秋風(fēng)后,水面上涌起一層細(xì)微的波紋來,兩個少女乘著一只小劃子在波心搖著畫漿,低低的唱著歌。我看到這里,又無端傷感起來,覺得喉頭梗塞,不知不覺嘆道;“故國不堪回首呵!”同時那北海的綠漪清波便浮現(xiàn)在眼前。那些攜了情侶的男男女女,恐怕也正搖著畫漿指點眼前倩麗的秋景,低語款款吧!況且又是菊茂蟹肥的時候,長安市上正不少歡樂的宴聚;這被摒棄在異國的漂泊者,當(dāng)然再也沒有人想起她了。不過她卻晨夕常懷著祖國,希望得些國內(nèi)的好消息呢。并且她的神經(jīng)又是怎樣的過敏呵,她竟會想到樹葉凋落的北平市,凄風(fēng)吹著,冷雨灑著那些窮苦無告的同胞,正向陰暗的蒼穹哭號。唉!破碎絮亂的祖國呵,北海的風(fēng)光能掩蓋那凄涼的氣象嗎?來金雨軒的燈紅酒綠能夠安慰憂懼的人心嗎?這一切我都深深地懷念著呵!
連環(huán)不斷的憂思占據(jù)了我整個的心靈,眼底的景色我竟無心享受了。我忙忙辭別了曾經(jīng)二度拜訪過的井之頭公園。雖然如少女酡顏的楓葉,我還不曾看過,而它所給我靈魂的禮贈已經(jīng)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呦!
九 烈士夫人
異國的生涯,使我時時感到陌生和飄泊。自從遷到市外以來,陳和我們隔得太遠(yuǎn),就連這唯一的朋友也很難有見面的機會。我同建只好終日幽囚在幾張席子的日本式的房屋里讀書寫文章——當(dāng)然這也是我們的本分生活,一向所企求的,還有什么不滿足;不過人總是群居的動物,不能長久過這種單調(diào)的生活而不感動不滿意。
在一天早飯后,我們正在那臨著草原的窗子前站著,——這一帶的風(fēng)景本不壞,遠(yuǎn)遠(yuǎn)有滴翠的群峰,稍近有萬株矗立的松柯,草原上雖僅僅長些蓼荻同野菊,但色彩也極鮮明,不過天天看,也感不到什么趣味。我們正發(fā)出無聊的嘆息時,忽見從松林后面轉(zhuǎn)出一位中年以上的女人。她穿著黑色白花紋的和服,拖著木屐往我們的住所的方向走來,漸漸近了,我們認(rèn)出正是那位嫁給中國人的柯太太。唉!這真仿佛是那稀有而陡然發(fā)現(xiàn)的空谷足音,使我們驚喜了,我同建含笑的向她點頭。
來到我們屋門口,她脫了木屐上來了,我們請她在矮幾旁的墊子上坐下,她溫和的說:
“怎么,你們住得慣嗎?”
“還算好,只是太寂寞些?!蔽矣行澣坏恼f。
“真的,”建接著說:“這四周都是日本人,我們和他們言語不通,很難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p>
柯太太似乎很了解我們的苦悶,在她沉思以后,便替我們出了以下的一條計策。她說:“我方才想起在這后面西川方里住著一位老太婆,她從前曾嫁給一個四川人,她對于中國人非常好,并且她會煮中國菜,也懂得幾句中國話。她原是在一個中國人家里幫忙,現(xiàn)在她因身體不好,暫且在這里休息。我可以去找她來,替你們介紹,以后有事情盡可請她幫忙?!?/p>
“那真好極了,就是又要麻煩柯太太了!”我說。
“哦,那沒有什么,黃太客氣了,”柯太太一面謙遜著,一面站起來,穿了她的木屐,繞過我們的小院子,往后面那所屋里去。我同建很高興的把坐墊放好,我又到廚房打開瓦斯管,燒上一壺開水。一切都安排好了,恰好柯太太領(lǐng)著那個老太婆進(jìn)來——她是一個古銅色面孔而滿嘴裝著金牙的碩胖的老女人,在那些外表上自然引不起任何人的美感,不過當(dāng)她慈和同情的眼神射在我們身上時,便不知不覺想同她親近起來。我們請她坐下,她非常謙恭的伏在席上向我們問候。我們雖不能直接了解她的言辭,但那種態(tài)度已夠使我們清楚她的和藹與厚意了。我們請柯太太當(dāng)翻譯,隨意的談著。
在這一次的會見之后,我們的廚房里和院子中便時??匆娝谴T大而和藹的身影。當(dāng)然,我對于煮飯洗衣服是特別的生手,所以飯鍋里發(fā)出焦臭的氣味,和不曾擰干的衣服,從曬竿上往下流水等一類的事情是常有的;每當(dāng)這種時候,全虧了那位老太婆來解圍。
那一天上午因為忙著讀一本新買來的《日語文法》,煮飯的時候完全“心不在焉”,直到焦臭的氣味一陣陣沖到鼻管時,我才連忙放下書,然而一鍋的白米飯,除了表面還有幾顆淡黃色的米粒可以辨認(rèn),其余的簡直成了焦炭。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那位老太婆也為著這種濃重的焦臭氣味趕了來。她不說什么,立刻先把瓦斯管關(guān)閉,然后把飯鍋里的飯完全傾在鉛筒里,把鍋拿到井邊刷洗干凈;這才重新放上米,小心的燒起來。直到我們開始吃的時候,她才含笑的走了。
我們在異國陌生的環(huán)境里,居然遇到這樣熱腸無私的好人,使我們忘記了國籍,以有一切的不和諧,常想同她親近。她的住室只和我們隔著一個小院子。當(dāng)我們來到小院子里汲水時,便能看見她站在后窗前向我們微笑;有時她也來幫我,抬那笨重的鉛筒;有時閑了,她便請我們到她房里去坐,于是她從櫥里拿出各式各種的糖食來請我們吃,并教我們那些糖食的名辭;我們也教她些中國話。就在這種情形之下,大家漸漸也能各抒所懷了。
有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建同我都不到學(xué)校去。天氣有些暗,陣陣初秋的涼風(fēng)吹動院子里的小松樹,發(fā)出竦竦的響聲。我們覺得有些煩悶,但又不想出去,我便提議到附近點心鋪里買些食品,請那位老太婆來吃茶,既可解悶,又應(yīng)酬了她。建也贊成這個提議。
不久我們?nèi)齻€人已團(tuán)團(tuán)圍坐在地席上的一張小矮幾旁,喝著中國的香片茶。談話的時候,我人便問到她的身世,——我們自從和她相識以來,雖然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而我們還不知道她的姓名,平常只以“オパサン”(伯母之意)相稱。當(dāng)這個問題發(fā)出以后,她寧靜的心不知不覺受了撩撥,在她充滿青春余輝的眸子中宣示了她一向深藏的秘密。
“我姓齋藤,名叫半子,”她這樣的告訴我們以后,忽然由地席上站了起來,一面向我們鞠躬道:“請二位稍等一等,我去取些東西給你們看?!彼掖业娜チ恕=ㄍ叶疾患s而同的感到一種新奇的期待,我們互相沉默的猜想著等候她。約莫過了十分鐘她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淡灰色棉綢的小包,放在我們的小茶幾上。于是我們重新圍著矮幾坐下,她珍重的將那棉綢包袱打開,只見里面有許多張的照片,她先揀了一張四寸半身的照片遞給我們看,一面嘆息著道:“這是我二十三年前的小照,光陰比流水還快,唉,現(xiàn)在已這般老了。你們看我那時是多么有生機?實在的,我那時有著青春的嬌媚——雖然現(xiàn)在是老了!”我聽了她的話,心里也不免充滿無限的悵惘,默然的看著她青春時的小照。我仿佛看見可怕的流光的錘子,在搗毀一切青春的藝術(shù)。現(xiàn)在的她和從前的她簡直相差太遠(yuǎn)了,除了臉的輪廓還依稀保有舊時的樣子,其余的一切都已經(jīng)被流光傷害了。那照片中的她,是一個細(xì)弱的身材,明媚的目睛,溫柔的表情,的確可以使一般青年沉醉的。我正在呆呆的癡想時,她又另遞給我一張兩人的合影:除了年青的她以外,身旁還站著一個英姿煥發(fā)的中國青年。
“這位是誰?”建很質(zhì)直的問她。
“哦,那位嗎?就是我已死去的丈夫呵!”她答著話時,兩頰上露出可怕的慘白色,同時她的眼圈紅著。我同建不敢多向她看,連忙想用別的話混過去,但是她握著我的手,悲切的說道:“唉,他是你們貴國一個可欽佩的好青年呵,他抱著絕大的志愿,最后他是作了黃花崗七十二個烈士中的一個,——他死的時候僅僅二十四歲呢,也正是我們同居后的第三年……”
老太婆說到這些事上,似乎受不住悲傷回憶的壓迫。她低下頭撫著那些像片,同時又在那些像片堆里找出一張六寸的照像遞給我們看道:“你看這個小孩怎樣?”我拿過照片一看,只見是個十五六歲的男孩,穿著學(xué)生裝,含笑的站在那里,一雙英敏的眼眸很和那位烈士相像,因此我一點不遲疑的說道:“這就是你們的少爺嗎?”她點頭微笑道:“是的,他很有他父親的氣概咧。”
“他現(xiàn)在多大了,在什么地方住,怎么我們不曾見過呢?”
“唉!”她嘆了一口氣道:“他今天二十一歲了,已經(jīng)進(jìn)了大學(xué),但是,”說到這里,她的眼皮垂下來了,鼻端不住的掀動,似乎正在那里咽她的辛酸淚液。這使我覺得窘迫了,連忙裝著拿開水對茶,走出去了!建也明白我的用意,站起來到外面屋子里去拿點心。過了些時,我們才重新坐下,請她喝茶,吃糖果,她向我們嘆口氣道:“我相信你們是很同情我的,所以我情愿將我的歷史告訴你們:
“我家里的環(huán)境,一向都不很寬裕,所以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我便到東京來找點職業(yè)作。后來遇到一個朋友,他介紹我在一個中國人的家里當(dāng)使女,每月有十五塊錢的工資,同時吃飯住房子都不成問題。這是對于我很合宜的,所以就答應(yīng)下來。及至到了那里,才知道那是兩個中國學(xué)生合租的貸家,他們沒有家眷,每天到大學(xué)里去聽講,下午才回來。事情很簡單,這更使我覺得滿意,于是就這樣答應(yīng)下來。我從此每天為他們收拾房間,煮飯洗衣服,此外有的是空閑的時間,我便自己把從前在高等學(xué)校所讀過的書溫習(xí)溫習(xí),有時也看些雜志,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常去請求那兩位中國學(xué)生替我解釋。他們對于我的勤勉,似乎都很為感動,在星期日沒有什么事情的時候,便和我談?wù)撊毡镜膵D女問題,等等。這兩個青年中有一個姓余的,他是四川人,對我更覺親切。漸漸的我們兩人中間就發(fā)生了戀愛,不久便在東京私自結(jié)了婚。我們自從結(jié)婚后,的確過著很甜蜜的生活;所使我們覺得美中不足的,就是我的家庭不承認(rèn)這個婚姻,因此我們只能過著秘密的結(jié)婚生活。兩年后我便懷了孕,而余君便在那一年的暑假回國。回國以后,正碰到中國革命黨預(yù)備起事的時期,他為了愛祖國,不顧一切的加入工作,所以暑假后他就不曾回日本來。過了半年多,便接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遭難的消息,而他的噩耗也同時傳了來。唉!可憐我的小孩,也就是在他死的那一個月中誕生了。唉!這個可憐的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的小孩,叫我怎樣安排?而且我的家族既不承認(rèn)我和余君的婚姻,那末這個小孩簡直就算是個私生子,絕不容我把他養(yǎng)在身邊。我沒有辦法,恰好我的妹子和妹夫來看我,見了這種為難,就把孩子帶回去作為她的孩子了。從此以后,我的孩子便姓了我妹夫的姓,與我斷絕母子關(guān)系;而我呢,仍在外面幫人家作事,不知不覺已過了二十多年。……”
“呵,原來她還是烈士夫人呢!”建悄悄的對我說。
“可不是嗎?……但她的境遇也就夠可憐了。”我說。
建和我都不免為她嘆息,她似乎很感激我們對她的同情,緊緊握著我的手,好久才說道:“你們真好呵!”一面含笑將綢包收起告辭走了。
過了兩個月,天氣漸漸冷了,每天自己作飯洗碗夠使人麻煩的,我便和建商議請那位烈士夫人幫幫我們。但我們經(jīng)濟(jì)很窮,只能每月出一半的價錢,不知道她肯不肯就近幫幫忙,因此我便去找柯太太請她代我們接洽。
那時柯太太正坐在回廊曬太陽,見我們來了,便讓我們也坐在那里談話,于是我便把來意告訴她??绿α诵Φ溃骸斑@正太不巧,……不然的話那個老太婆為人極忠厚,絕不會不幫你們的。不過現(xiàn)在她正預(yù)備嫁人,恐怕沒有工夫吧!”
“呀,嫁人嗎?”我不禁陡然的驚叫起來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她現(xiàn)在將近五十歲的人,怎么忽然間又思起凡來呢?”
柯太太聽了這話也不禁笑了起來,但同時又嘆了一口氣道:“自然,她也有她的苦痛,照我看來,以為她既已守了二十多年寡,斷不至再嫁了。不過,她從前的結(jié)婚始終是不曾公布的,她娘家父母仍然認(rèn)為她沒有結(jié)婚,并且余先生家里她勢不能回去。而她的年紀(jì)漸漸老上來,孤孤單單一個無依無靠的人,將來死了都找不到歸宿,所以她現(xiàn)在決定嫁了。”
“嫁給什么人?”建問。
“一個日本老商人,今年有五十歲吧!”
“倒也是個辦法!”建含笑的說。
他這句話不知為什么惹得我們?nèi)ζ饋?。我們談到這里,便告辭回去。在路上恰好遇見那位烈士夫人,據(jù)說她本月就要結(jié)婚,但她臉上依然憔悴頹敗,再也看不出將要結(jié)婚的喜悅來。
真的,人們都傳說,“她是為了找死所而結(jié)婚呢!”呵!婦女們原來還有這種特別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