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懵懂入社會

航船在羅德島的新港停泊，我就順便去看望約翰哥哥。他已經(jīng)結(jié)婚并在此地定居多年了。他一直很疼愛我，此時也非常親切地招待了我。他有一個姓弗農(nóng)的朋友，在賓夕法尼亞有一筆大約三十五鎊的欠賬要收回。約翰想拜托我替他拿回這筆錢。在他告訴我怎么匯款之前，收到的錢先自己保管起來，還給了我一張匯款委托書——這件事后來卻給我?guī)砹撕芏酂馈?/p>

在新港，有幾個前往紐約的乘客一同上了船，其中有兩個結(jié)伴同行的年輕女人，還有一個莊重嚴(yán)肅，通情達(dá)理，像女總管一樣的貴格會婦人和她的仆人。我熱情主動地表示愿意為這位婦人做些小事，我想這讓她對我頗有好感?？吹轿遗c兩個年輕女人越來越熟，而且她們似乎挺主動，這位老婦人就把我叫到一邊說：“年輕人，我很擔(dān)心你，你身邊沒有朋友，而且似乎不諳世事，不清楚年輕人容易陷入一些圈套。我敢說那兩個女人很壞，從她們的舉動就看得出來，你要是不提防著，會被她們坑了的。你和她們素昧平生，我是為了你好才勸你幾句，你還是不要理她們了?！?/p>

一開始我覺得她們沒有她說得那么不堪，但是她提到了幾件耳聞目睹而我沒有留意到的事情，使我相信了她的判斷。我感謝她好心相勸，答應(yīng)聽從她的勸告。船抵達(dá)紐約時，那兩個女人告訴我她們住在哪里，還邀我前去看望。不過我沒有去。我還真是做對了，因為第二天船長就發(fā)現(xiàn)丟了一個銀勺子和其他一些東西，是從他的船艙被偷走的，他知道那兩個女人是妓女，就弄了一張搜查令，果然在她們的住處搜出了失竊的物品，兩個女小偷也受到了懲罰。所以，船在航行中擦上一座暗礁而終于躲過劫難固然是件幸事，然而對我來說，躲過這兩個女人的意義更為重大。

到了紐約，我找到了比我早到一些的柯林斯。我們從童年起就親密無間，經(jīng)常一起讀同一本書，但他比我有更多時間讀書學(xué)習(xí)，而且在數(shù)學(xué)方面很有天分，因此數(shù)學(xué)水平遠(yuǎn)勝于我。住在波士頓的時候，我大部分閑暇時間都在和他聊天。他一直是個節(jié)制勤奮的小伙子，當(dāng)?shù)氐膸孜荒翈熀图澥款H為看重他的學(xué)識，認(rèn)為他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但是在我離開波士頓期間，他染上了狂飲白蘭地的惡習(xí)。而且從他本人的說法和旁人的議論中，我知道他到了紐約后每天都喝得爛醉，行為也古怪無常。他還賭錢，輸?shù)镁?，我不得不幫他付住宿費，以及赴費城的旅費和在費城的其他花銷，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給我?guī)砹藰O大的麻煩。

當(dāng)時的紐約總督伯內(nèi)特(伯內(nèi)特主教的兒子)從船長那里聽說乘客中有一個叫富蘭克林的年輕人隨身帶了很多書，就讓船長帶我去見他。我本打算帶柯林斯同去，但他當(dāng)時喝醉了?？偠椒浅？蜌獾卣写宋?，帶我參觀了他的大藏書室，我們談?wù)摿撕芏嚓P(guān)于書籍和作者的話題——這已經(jīng)是我第二次有幸得到一位總督的賞識了，對我這樣的窮小子來說，實在是件幸事。

我們繼續(xù)行程，抵達(dá)了費城。在路上我收到了弗農(nóng)的錢，如果沒有這筆錢，我們大概很難完成旅程。在費城，柯林斯想找一份賬房的工作，但人家從他的氣息或舉止中就猜出他是個酒鬼，所以他雖然有幾封推薦信，卻一直沒找到工作，只好繼續(xù)和我住在一起，吃住費用都由我來承擔(dān)。他知道我拿到了弗農(nóng)的錢，就不停地向我借，承諾一找到工作就還給我。最后，那筆錢被他借走了太多，如果弗農(nóng)讓我匯款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我一想到這件事就十分苦惱。

柯林斯還在酗酒，為這件事我倆吵過幾次，因為只要喝了點酒，他就變得非常暴躁。有一次，我們幾個年輕人在特拉華河上劃船，輪到他時他卻不肯劃，說：“你們劃船把我送回家。”我說：“我們才不會替你劃船。”他說：“你們必須劃，不然今晚就待在河上別回家了，看著辦吧?！逼渌硕颊f，“咱們就劃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我正因為別的一些事生他的氣，就是不肯劃。于是他賭咒發(fā)誓說一定要讓我劃船，不然就把我扔進(jìn)河里，還站到船板上朝我走了過來。當(dāng)他走過來對我動手時，我伸手在他胯下一拍，站起身，把他頭朝下扔進(jìn)了河里。我知道他水性很好，所以毫不擔(dān)心，他繞過來想抓住船身，我們就猛劃幾下，把船劃到他夠不到的地方。每次他接近船身，我們就問他肯不肯劃船，同時把船劃開。他氣得要命，卻頑固地不肯答應(yīng)劃船。不過，最后看他有點累了，我們就把他拉回船上，傍晚時把他濕淋淋地送回了家。自此之后，我倆就沒有好好說過一句話。后來有一位西印度的船長，受人之托要給巴巴多斯的一位紳士找家庭教師，偶然遇到了他，就答應(yīng)把他帶到那邊去。就這樣，他離開了我，答應(yīng)拿到第一筆工資就給我匯過來還債，可從此之后就音信杳然。

動用弗農(nóng)這筆錢是我人生早期犯下的一個大錯。這件事表明，我父親認(rèn)為我太年輕不能經(jīng)營大生意的判斷是有道理的。但是威廉爵士讀了父親的信，卻說他過分謹(jǐn)慎。他說人與人有很大不同，年長者未必謹(jǐn)慎，年輕人也不一定魯莽。他說：“既然他不肯幫你開業(yè)，我自己來。你需要從英國采購什么，給我列個單子，我派人去買。等你有錢了再還我，我一定要在這里開一間像樣的印刷所，我相信你能成功。”他說這番話的樣子非常懇切，我一點都不懷疑他的誠意。之前我沒有對費城的任何人說過我想自己開業(yè)，現(xiàn)在也依然守口如瓶。如果有人知道我在依靠總督，或許一些了解他的朋友會勸我不要這樣做，因為后來我聽說他是出了名的隨口許諾、言而無信之人?？墒俏矣譀]有求他幫我開業(yè)，怎么能想到他的慷慨許愿是一派虛言呢？我當(dāng)時一心認(rèn)為他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我給了他一份清單，上面列出了開一間小印刷所必需的東西，據(jù)我估計總價在一百英鎊左右。他顯得挺高興，但又問我，如果我親自去英國挑選鉛字，確保樣樣?xùn)|西買得稱心，豈不更好？他說：“而且你可以在那邊認(rèn)識一些人，還可以和書商、文具商建立聯(lián)系?！蔽彝膺@樣做可能是有好處?！澳敲矗彼f，“你就準(zhǔn)備好，等著乘安妮絲號去英國?！?/p>

“安妮絲號”是當(dāng)時唯一定期往返于倫敦與費城之間的航船，每年一班，但是離開船還有好幾個月。于是我繼續(xù)在凱默那里工作，每天為柯林斯借走的那筆錢煩心，生怕弗農(nóng)讓我匯款。然而這件事要到幾年后才發(fā)生。

有一件事我忘了講，在我第一次離開波士頓的旅程中，船因為無風(fēng)，在布洛克島附近停留。大家于是動手捕捉鱈魚，拖了許多上船。在此之前，我一直堅持自己不吃葷的決定，因此遇到這種事就想起了特賴恩老師的觀點。他認(rèn)為吃一條魚就是一次無緣無故的謀殺，因為這些魚過去未曾、將來也不會加害人類，人類沒有理由屠殺它們。這種說法看似非常有理，可我以前特別愛吃魚，而且剛出鍋的、熱騰騰的炸魚的香味實在美妙。我在原則和喜好之間躊躇了一陣，直到想起以前看到剖開大魚肚子露出的被吞食的小魚，便想“既然你們互相吞食，我也沒有理由不吃你們”。就這樣，我大吃了一頓鱈魚，之后也繼續(xù)和別人一起吃魚，只偶爾吃頓素食。由此可見，做一個“理性的動物”能帶來多少方便，你想干什么，都能為你的行為找出理由。

凱默和我之間交情不錯，相處頗為融洽，因為他從未懷疑過我要自立門戶。他依然保持著過去的宗教熱情，喜歡爭辯，我們常常爭論不休。我用我的蘇格拉底式辯論法對付他，提出一些看似與我們的討論毫無關(guān)系的問題，然后逐漸引向正題，讓他陷入困境和矛盾之中。最后他變得過分小心，即使我提出的問題再尋常不過，他也要先問一句“你想從中推論出什么”才肯回答。不過這使他對我的辯才評價過高，鄭重邀請我與他合作，幫他建立一個新教派。他負(fù)責(zé)傳道，我負(fù)責(zé)駁倒反對者。當(dāng)他向我講解教義時，我發(fā)現(xiàn)在一些難解的問題上，我對他的觀點無法茍同，除非我也能參與意見，介紹一些我對宗教的看法。

凱默留長胡子，因為摩西律法有一條說：“你們不可損壞胡須的周圍?！彼€守每星期的第七日為安息日，這是他的兩條基本準(zhǔn)則。這兩條我都不喜歡，但是如果他接受我不吃葷食的信條，我就同意將這兩條放進(jìn)我們的教義里面。他說：“我的身體恐怕吃不消?！蔽蚁蛩ＷC這對身體無礙，只會讓他變得更健康。他一直是個老饕，我很期待看他半饑半飽的樣子取樂。他說如果我陪他一起齋戒，他就會試試看。我答應(yīng)了，我們就這樣吃了三個月的素食。我們請一位女鄰居定期幫我們做飯送飯，我給了她一張單子，上面列了四十道菜，請她換著樣給我們做，其中沒有任何雞鴨魚肉。這次心血來潮的做法對我倒是挺好，因為省錢，兩個人一星期不超過十八便士。

自此之后，有幾個四旬齋我守得格外嚴(yán)格，從普通飯菜換到齋飯，或從齋飯換回普通飯菜，都是說換就換，毫無困難。所以我認(rèn)為，吃齋飯要從普通飯菜一點點過渡的說法是沒什么道理的。我堅持得很愉快，但是可憐的凱默卻遭了罪，他厭煩了這個計劃，一心想吃葷，就點了一只烤豬，邀請我和兩位女友同吃，可是因為烤豬太早被端上桌，他抵擋不住誘惑，在我們來之前就全吃光了。

此時我已經(jīng)對里德小姐展開了追求。我敬重她，愛慕她，而且有理由認(rèn)為她對我也是如此。但是由于我遠(yuǎn)行在即，而且我們都剛過十八歲，還太年輕，所以她母親認(rèn)為妥當(dāng)?shù)淖龇ㄊ悄壳安蛔屛覀兘煌?。若要談婚論嫁，最好是等我回來。那時候如果事情按我的期望進(jìn)行，我將自行創(chuàng)業(yè)，她母親可能是認(rèn)為我的期望未必像我想象的那么容易實現(xiàn)。

在這段時間里，我經(jīng)常來往的幾個人是查爾斯·奧斯本、約瑟夫·沃森和詹姆斯·拉爾夫，他們都是愛讀書之人。前兩位是鎮(zhèn)上有名的契約起草人查爾斯·布羅格登的書記員，后一位在一名商人處當(dāng)?shù)陠T。沃森是一個虔誠明理的年輕人，非常誠實正直；另外兩人對宗教信條的遵守并不嚴(yán)格，尤其是拉爾夫，他和柯林斯一樣，在我的影響下信仰動搖，后來我反過來因此吃了他倆不少苦頭。奧斯本這個人理智、直率、坦誠，對朋友真摯熱情，但在文學(xué)方面太喜歡評頭論足。拉爾夫聰明文雅，口才極好，我不認(rèn)識比他更健談的人。這兩個人都非常喜愛詩歌，正試著寫些小詩。

我們四個人常在周日一起漫步于斯庫基爾河畔的林間，輪流朗讀作品，賞鑒切磋，十分愜意。拉爾夫想追求詩藝，他毫不懷疑自己能成為大詩人，并且名利雙收。他還說所有最杰出的詩人在開始寫作時都像他一樣有種種不足。奧斯本常潑他的冷水，想讓他明白自己沒有寫詩的天分，應(yīng)該做好自己的本行，不要好高騖遠(yuǎn)，雖然現(xiàn)在沒有本錢，但他可以靠自己的勤勉和本分謀求一份代理商的工作，假以時日，就能獲得開業(yè)所需的資本。我則贊成時不時寫詩作為消遣，錘煉語言，但也僅此而已。

有人建議下次聚會時每人帶來一首自己寫的詩，互相觀摩、批評和修改，以求進(jìn)步。因為我們關(guān)注的主要是語言和表達(dá)，完全不用考慮原創(chuàng)性的問題，就說好了內(nèi)容是去改寫描寫神之降臨的《詩篇》第十八篇。聚會的日子快到了，拉爾夫找到我說他已經(jīng)寫完了。我說我最近一直很忙，也沒什么興致，所以還未動筆。他給我看了他的詩，征求我的意見，我十分欣賞，覺得是一篇佳作。他說：“奧斯本總是百般貶低我的作品，從不肯說一句好話，純粹是出于嫉妒。他倒不那么嫉妒你，所以我希望你拿出這首詩，就說是你寫的，我假裝忙得沒顧上寫，看他這次會說什么?！蔽掖饝?yīng)下來，立刻謄寫了一遍，裝作出自我的手筆。

我們?nèi)缙诰蹠?，沃森先讀了他的作品，有妙筆也有敗筆。奧斯本也讀了，他寫得好得多，拉爾夫做出了公正的評價，既指出了不足，也稱贊了其優(yōu)美之處。他自己沒拿出作品。輪到我時，我故意扭捏推辭，說時間太緊來不及修改，請大家原諒之類?？墒谴蠹也宦犖业慕杩?，讓我趕緊把作品拿出來。于是我讀了那首詩，而且不止一遍。沃森和奧斯本贊不絕口，甘拜下風(fēng)。拉爾夫只批評了幾句，提了一些修改意見，我則堅持為該詩辯護(hù)。此時奧斯本又來駁斥拉爾夫，說他寫詩不行，評詩也好不到哪兒去，于是拉爾夫放棄了爭辯。他倆一起走回家時，奧斯本還在繼續(xù)對這首詩擊節(jié)稱賞，他以為是我寫的，說剛才有所保留是怕被我當(dāng)成恭維話。他說：“可是誰能想到富蘭克林竟有這般文采，如此有聲有色、力透紙背、激情洋溢，甚至比原詩還要好！平時說話時，他好像總是詞不達(dá)意、磕磕絆絆、顛三倒四，可是我的天！他寫得多好?。　碑?dāng)我們下一次聚會時，拉爾夫捅破了我們耍的花招，奧斯本被大家嘲笑了一番。

這件事堅定了拉爾夫成為詩人的決心。我盡力勸阻，可他依然寫個不停，最后是蒲柏把他治好了。不過他后來成了一個相當(dāng)不錯的散文作家。我在后面還會說到他的事情，另外兩位可能沒機(jī)會再提了，所以在這里交代一下。沃森幾年后死在了我的懷里，使我十分悲痛，因為他是我們中最優(yōu)秀的。奧斯本去西印度當(dāng)了律師，名利雙收，卻英年早逝。他和我曾認(rèn)真約定說如有可能，先死的那個要(在死前)探望另一個，向他講述另一個國度的情形，可他從未履行這個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