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目錄書之體制二 敘錄
敘錄之體,源于書敘,劉向所作書錄,體制略如列傳,與司馬遷、揚雄自敘大抵相同。其先淮南王安作《離騷傳敘》,已用此體矣。
〔《校讎通義·漢志六藝篇》〕(十三之二讀) 《六藝略》者,必參觀于《儒林列傳》,猶之讀《諸子略》,必參觀于《孟荀》《管晏》《申韓列傳》也?!对娰x略》之《鄒陽》《枚乘》《相如》《揚雄》等傳,《兵書略》之《孫吳》《穰苴》等傳,《術(shù)數(shù)略》之《龜策》《日者》等傳,《方技略》之《扁鵲》《倉公》等傳,無不皆然。孟子曰:“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藝文》雖始于班固,而司馬遷之列傳,實討論之。觀其敘述戰(zhàn)國、秦、漢之間著書諸人之列傳,未嘗不于學(xué)術(shù)淵源,文詞流別,反復(fù)而論次焉。劉向、劉歆蓋知其意矣。故其校書諸敘論,既審定其篇次,又推論其生平,以書而言,謂之?dāng)浛梢?。以人而言,謂之列傳可也。史家存其部目于藝文,載其行事于列傳,所以為詳略互見之例也。是以《諸子》《詩賦》《兵書》諸略,凡遇史有列傳者,必注“有列傳”三字于其下,所以使人參互而觀也。
〔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條理敘錄》〕 班氏既取《七略》以為《藝文志》,又取《別錄》以為《儒林傳》。考《漢紀(jì)》又言“劉向典校經(jīng)傳,考集異同,《易》始自魯商瞿子木,受于孔子,以授魯橋庇子庸”云云,與《儒林傳》之文悉合。知《儒林傳》亦本劉氏父子之《輯略》,而接其后事,終于孝平。故《史通·采撰篇》云:“班固《漢書》,全同太史,太初已后,雜引劉氏《新序》《說苑》《七略》之辭?!苯窨肌缎滦颉贰墩f苑》載漢事無多,知所取于《七略》《別錄》者不少也。
案:《漢書·王褒傳》,所言九江被公誦《楚辭》,及丞相魏相奏知音善鼓雅琴者趙定、龔德事,均與《七略》《別錄》同。知《漢書》諸著述家列傳多本之《別錄》,所謂“太初已后,雜引劉氏”,不獨《儒林傳》也。
〔《漢書·淮南王傳》〕 初,安入朝,使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注:“師古曰:傳謂解說之,若《毛詩》傳?!?/p>
〔《楚辭》卷一班孟堅《離騷序》〕 昔在孝武,博覽古文,淮南王安敘《離騷傳》,以“《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濁穢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又說五子以失家巷,謂五子胥也。及至羿、澆、少康、貳姚、有娀佚女,皆各以所識,有所增損。
〔王逸《楚辭章句敘》〕 至于孝武帝,恢廓道訓(xùn),使淮南王安作《離騷經(jīng)章句》,則大義粲然。
〔《隋書·經(jīng)籍志》〕 始漢武帝命淮南王為之章句,旦受詔,食時而奏之,其書今亡。
〔章炳麟《檢論》卷二《征七略》〕 《御覽》引劉氏書,或云劉向別傳,或云《七略》別傳。今觀諸子敘錄,皆撮舉爵里事狀,其體與《老韓》《孟荀》《儒林》諸傳相類,蓋淮南王安為《離騷傳》,太史公嘗舉其文以傳屈原,于古有征,而晚近為學(xué)案者往往效之,兼得傳稱,有以也。自注:班孟堅《離騷序》引淮南《離騷傳》文,與《屈原列傳》正同,知此傳非太史自纂也。
案:劉安奉詔所作之《離騷傳》,據(jù)班固言有解五子、羿、澆、少康、貳姚、有娀佚女之語,顏師古謂解說之如《毛詩》傳,其說確不可易。以其創(chuàng)通大義,章解句釋,故王逸及《隋志》均謂之章句,非列傳之傳也。其“《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云云,為太史公所采者,當(dāng)是《離騷傳》之?dāng)?。班固明云淮南王安敘《離騷傳》,此敘字即書敘之?dāng)ⅲ坏米鲾⒋谓?。觀《史記·屈原列傳》多發(fā)明《離騷》之意,疑皆出自劉安敘中,不止班固所引數(shù)語。章氏謂此傳非太史自纂,誠然,然不得便指安所作之《離騷傳》為列傳也。王逸所作《離騷經(jīng)敘》用《屈原》本傳,略有改易,即是依仿安敘為之。取兩者對勘,點竄之跡甚明。安作《離騷傳》,既定章句,又為之?dāng)?,而乃旦甫受詔,日食時便上,所以為敏捷。而王念孫作《讀書雜志》深以其太速為疑,因謂《淮南王傳》“使為離騷傳”句,傳當(dāng)為傅,傅與賦古字通,引《漢紀(jì)·武帝紀(jì)》,高誘《淮南鴻烈解序》及《御覽》皇親部十六引《漢書》,均作“離騷賦”為證。(見《雜志·漢書》卷九。)其說雖亦似有依據(jù),然何以解于班固所引之語乎?又何以王逸及《隋志》均謂之章句乎?是王氏作《雜志》時,于《楚辭》本書未嘗一考也。以王氏讀書之精博,猶有此失,信乎考證之難!
漢、魏、六朝人所作書敘,多敘其人平生之事跡及其學(xué)問得力之所在。漢無名氏《徐干中論序》《文選》中《王文憲集序》即是此體。下至唐人,猶有效法之者。蓋敘錄之體,即是書敘,而作敘之法略如列傳。故知目錄即學(xué)術(shù)之史也。
案:古人書敘,此類甚多,不勝枚舉??贾畤?yán)可均所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及《文苑英華》卷六百九十九以下所錄文集詩集序可得其概。此偶舉二篇為例耳。
王儉作《七志》,《隋志》言其“不述作者之意,但于書名之下每立一傳”,是已變敘之名,從傳之實,亦以敘錄之體,本與列傳相近也。其為《隋志》不滿,蓋嫌其偏重事跡,于學(xué)術(shù)少所發(fā)明耳。阮孝緒《七錄》,大略相同。及釋僧祐、道宣、智升之徒為佛書作目錄,皆為譯著之人作為傳記。蓋其體制摹擬儒家,故與王、阮不謀而合矣。
〔章宗源《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卷八〕 《文選》注“木華字玄虛,為楊駿主簿”;(《海賦》注。)“應(yīng)璩以百言為一篇,謂之《百一詩》”;(《百一詩》注。)“棗據(jù)字道彥,弱冠辟大將軍府”;(棗道彥《雜詩》注。)“張翰字季鷹,文藻新麗”;(張季鷹《雜詩》注。)“高祖游張良廟,令僚佐賦詩,謝贍所造冠于一時”:(謝宣遠《張子房詩》注。)并引《今書七志》。
〔又〕 《孝經(jīng)序》正義“谷梁名俶,字元始”;(本《經(jīng)典序錄》。)《論語序》正義“周生烈字文逸,本姓唐,魏博士侍中”;(本《經(jīng)典序錄》。)《史記正義》“甘公,楚人,戰(zhàn)國時,作《天文星占》八卷,石申,魏人,戰(zhàn)國時,作《天文》八卷”;(《天官書》。)“《太公兵法》一帙三卷,太公姜子牙,周文王師,封齊侯也;(《留侯世家》。)《經(jīng)典序錄》“蜀才,不詳何人”:并引阮孝緒《七錄》。
案:據(jù)章氏所引考之,知此兩書并詳于撰人事跡矣。僧祐《出三藏記集》十五卷,現(xiàn)存佛藏,其第六卷至第十二卷皆系諸經(jīng)論原序,(《經(jīng)義考》之錄序跋,其體例即出于此。)其第十三至十五卷,皆譯家傳記。費長房《歷代三寶紀(jì)》及道宣、智升二錄,每以一人之所譯著匯其目于前,而后敘其人之始末,略如列傳,即于傳中兼及其著作之意,疑其義例竊取《王志》也。
吾人讀書,未有不欲知其為何人所著,其平生之行事若何,所處之時代若何,所學(xué)之善否若何者。此即孟子所謂知人論世也。古之為目錄學(xué)者,于《七略》四部之書,皆嘗遍讀。當(dāng)其讀書之時,其心之所欲知,正與吾輩相同。于是旁搜博考,不厭求詳。既已左右采獲,則自惜其為之之勤,又知后之人亦甚須乎此也。于是本其研究之所得,筆之于書,以公諸世。故目錄書者,所以告學(xué)者以讀書之方,省其探討之勞也。若畏其繁難,置之不考,則無為貴目錄書矣。然古今目錄書,能與此義完全相合者蓋寡。今于諸家所作敘錄,擇其所長,去其所短,就考作者之行事、作者之時代、作者之學(xué)術(shù)分而論之。
(一)論考作者之行事
凡考作者之行事,蓋有附錄、補傳、辯誤三例焉?!秳e錄》于史有列傳事跡已詳者,即翦裁原文入錄,是曰附錄,其例一也。但此在古人則可,今若從而效之,近于竄亂古史。似可變其成法,附錄本傳或家傳表志于敘錄之前,即《班志》注“有列傳”,《四庫提要》言“事跡具某史本傳”之意也。
〔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諸子略》晏子條) 班注有列傳者,師古謂《太史公書》,然班氏或注或不注,如老、莊、申、韓有傳不注,蓋從略也。
案:《管子書錄》云:“管子者,潁上人也,名夷吾,號仲父?!逼湎录从谩妒酚洝吩模杂袆h節(jié),只增入“管仲于周,不敢受上卿之命,以讓高、國,是時諸侯歸之,為管仲城谷以為乘邑,《春秋》書之,褒賢也”,及“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數(shù)語。后即引太史公論管子語,而終之曰:“《九府書》民間無有,《山高》一名《形勢》。(此因太史公言“余讀管氏《牧民》《山高》《九府》詳哉言之也!”故著此二語,以見所校之《管子》,與太史公所見之本不同也。)凡《管子》書,務(wù)富國安民,道約言要,可以曉合經(jīng)義?!庇嫶艘黄?,多出于本傳,向所自為者無幾。又《韓非子書錄》,全用本傳,無所增刪,惟削去所錄《說難》一篇耳。此即后人纂集或校刻古人書,附錄本傳及碑志之法也。王先慎不能曉此,其作《韓非子集解》,于序下注云“此全鈔《史記》列傳,不得為序”。不知古人之序,正是如此,不如后人好發(fā)空論也?;蛑^史傳人人所習(xí)見,何庸復(fù)錄?不知當(dāng)劉向時《太史公書》不如今之家弦戶誦,故不得不采入錄中。且即令人人習(xí)見,而載入本書可省兩讀,亦甚便也。至用《史記》之文,而不明引《史記》,此則古人著作之例固然,章學(xué)誠《言公》之篇論之詳矣。后世著書,體例日密,固不必效之也?!栋嘀尽酚跁旅吭弧坝辛袀鳌保w既刪去書錄,則其人之始末不詳,注明有傳,令學(xué)者自檢尋之耳。如嫌復(fù)錄史傳為繁文,則此例固可為法。乃后來史志及目錄,皆不知采用,惟《四庫提要》于撰人之名氏爵里外,凡諸史有本傳或附見他傳者,必為著明,真能得班固之意者也。
《別錄》《七略》,于史有列傳而事跡不詳,或無傳者,則旁采他書,或據(jù)所聞見以補之。《七志》《七錄》亦多補史所闕遺,是曰補傳,其例二也。后來如司馬光之于王通,(見《聞見后錄》卷四。)沈作喆之于韋應(yīng)物,(見趙與旹《賓退錄》卷九。)胡震亨之于劉敬叔,(見《異苑》卷首。)皆為作補傳。近人所作則更精,如孫詒讓之《墨子傳》,(《墨子閑詁后語》卷上。)其最著者也。然目錄家乃多不解此。惟陸心源《儀顧堂題跋》,搜采作者事跡最為精博。陸氏之學(xué)亦偏于賞鑒,惟此一節(jié)則軼今人而追古人矣。后之治目錄學(xué)者,所宜取法也。
案《史記·晏子列傳》,但敘贖越石父及薦御者二事,此史公自悲身世有感而發(fā),非作傳之正體?!蛾套訑洝方韵髦?,別敘其行事甚備。《史記·荀卿傳》,寥寥數(shù)語,且不載其名。《荀子書錄》則云名況,且增益之至數(shù)倍。又如尸子,《史記》無傳,《別錄》則云:“楚有尸子,疑謂其在蜀。今案《尸子書》,晉人也,名佼,秦相衛(wèi)鞅客也。衛(wèi)鞅商君,謀事畫計,立法理民,未嘗不與佼規(guī)之也。商君被刑,佼恐并誅,乃亡逃入蜀。自為造此二十篇書,凡六萬余言。卒,因葬蜀。”(《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集解引。)此皆旁采他書以補史傳者也。趙定在太史公后,故《史記》無傳?!秳e錄》則云:“趙氏者,渤海人趙定也。宣帝時,元康神爵間,丞相奏能鼓琴者,渤海趙定、梁國龍德皆召入見溫室,使鼓琴待詔。定為人尚清靜,少言語,善鼓琴,時間燕為散操,多為之涕泣者?!?此條雜出諸書,洪頤煊合輯之,見《經(jīng)典集林》卷十二及《全漢文》卷三十六。)馮商亦在太史公后?!镀呗浴穭t云:“商,陽陵人,治《易》,事五鹿充宗,后事劉向,能屬文。后與梁、柳俱待詔,頗序列傳未卒,病死?!?《漢志》師古注引。)此以身所見聞,敘其事跡者也?!镀咪洝匪鶖⒐攘簜m、甘石、申公事,皆《史記》所不載,蓋亦旁采他書。晁、陳書目,于撰人之爵里且有著有不著,亦間紀(jì)行事,然不能甚詳?!端膸焯嵋酚谧吮刂志衾?,是矣。然多止就常見之書,及本書所有者載之,不能旁搜博考,故多云始末未詳,仕履無考,間有涉及事跡者,皆藉以發(fā)其議論,于其人之立身行己,固不暇致詳也。意蓋謂為古書作提要,非為其人作傳,但當(dāng)述作者之意,而不必敘其行事。不知作者之事不可考,則其意惡乎知之?此與王儉之但立一傳而不述作者之意者,同為各得其一偏而已。若其他書目,則所述仕履不過據(jù)書中所題銜名,雖別見他書,亦不肯一考。惟陸心源最熟于宋、元人掌故,于《提要》所未詳者,輒博采群書以補之。于其人之生平述敘甚備,凡見于雜史方志文集說部者皆所不遺,是真能得向、歆、王、阮之遺意者也。惟不能發(fā)明作者之意,是其所短耳。
班固取《七略》作《藝文志》,雖刪去書錄,然尚間存作者行事于注中,但意在簡質(zhì),不能詳備,則修史之體不得不然?!端逯尽分惠d官爵,宋明史志但紀(jì)姓名而已。惟《新唐書》于諸撰人未立傳者,則詳注始末于《藝文志》。如《邱為集》下敘至百余言,臚舉其平生孝行恭謹(jǐn)甚備,可謂知著錄之法,諸史皆不及也。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 儒家:《晏子》八篇,名嬰,謚平仲,相齊景公,孔子稱善與人交,有列傳;《鉤盾冗從李步昌》八篇,宣帝時數(shù)言事。道家:《辛甲》二十九篇,紂臣,七十五諫而去,周封之;《管子》八十六篇,名夷吾,相齊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也,有列傳;《關(guān)尹子》九篇,名喜,為關(guān)吏,老子過關(guān),喜去吏而從之;《田子》二十五篇,名駢,齊人,游稷下,號天口駢;《黔婁子》四篇,齊隱士,守道不詘,威王下之;《鹖冠子》一篇,楚人,居深山,以鹖為冠。(案此但就儒道二家載行事者略舉以明例,余不備引。)
〔《新唐書·藝文志·別集類》〕 《邱為集》,卷亡。蘇州嘉興人。事繼母孝,嘗有靈芝生堂下。累官太子右庶子,時年八十余,而母無恙,給俸祿之半。及居憂,觀察使韓滉以致仕官給祿,所以惠養(yǎng)老臣,不可在喪為異,惟罷春秋羊酒。初還鄉(xiāng),縣令謁之,為候門磬折,令坐,乃拜。里胥立庭下,既出,乃敢坐。經(jīng)縣署,降馬而趨。卒,年九十六。
〔全祖望《鮚埼亭外集》卷四十二《移明史館帖子》二〕 《新唐書·藝文志》于三唐圖籍必略及其大意,而官書更備。凡撰述覆審刪正之人,皆詳載焉。是故于《永徽禮》,則著許敬宗、李義府擅去國恤之謬,以嘆大臣不學(xué)無術(shù),為典禮無征之自。于《開元禮》,則載張說不敢輕改《禮記》之議,以嘉其存古之功。于《則天實錄》,具書為劉知幾、吳兢所重修,而知直筆之所由存。于《六典》,據(jù)實言李林甫所上,而知《會要》以為張九齡者蓋惡小人之名而去之。是皆有系于一代之事,而不徒以該洽為博。至于別集之下,雖以明經(jīng)及第,幕府微僚,旁及通人德士,皆為詳其邑里,紀(jì)其行事,使后世讀是書者得有所據(jù)以補列傳之所不備。而丹陽十八詩人連名載于包融之末,擬之附傳。其中載邱為之居喪,可以見當(dāng)時牧守惠養(yǎng)老臣之禮,滕珦之乞休,可以見當(dāng)時職官給券還鄉(xiāng)之禮,則遺文藉此不墜。斯豈僅書目而已者?
〔焦循《雕菰樓集》卷十三《上郡守伊公書》〕 《新唐書》之例,凡人之不必立傳者,但書其爵里于書名之下,則列傳中省無限閑文。
《別錄》于撰人事跡之傳訛者,則考之他書以辯正之,如《鄧析子書錄》是,蓋已開后來考據(jù)家之先聲矣。是曰辯誤,其例三也?!端膸焯嵋纷铋L于考據(jù),然以例不載撰人行事,故其所辯正者,僅及于名姓爵里耳。
〔《七略別錄佚文·鄧析子書錄》〕 鄧析者,鄭人也。好刑名,操兩可之說,設(shè)無窮之辭,當(dāng)子產(chǎn)之世,數(shù)難子產(chǎn)為政。記或云,子產(chǎn)執(zhí)而戮之。于《春秋左氏傳》,昭公二十年而子產(chǎn)卒,子太叔嗣為政。定公八年,太叔卒,駟歂嗣為政,乃殺鄧析而用其竹刑,“君子謂子然于是乎不忠,茍有可以加于國家,棄其邪可也?!鹅o女》之三章,取彤管焉;《竿旄》何以告之,取其忠也。故用其道,不棄其人?!对姟吩唬诬栏侍?,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思其人猶愛其樹,況用其道,不恤其人乎?子然無以勸能矣?!敝裥?,簡法也,久遠,世無其書。子產(chǎn)卒后二十年而鄧析死,傳說或稱子產(chǎn)誅鄧析,非也。
案:此蓋因《荀子·宥坐篇》《呂氏春秋·離謂篇》《說苑·指武篇》(《說苑》雖出劉向,然是用古書編次,非所自撰,讀《說苑敘錄》自明)。均言子產(chǎn)殺鄧析,故引《左傳》辨其為駟歂所殺,非子產(chǎn)也。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三《童溪易傳》提要〕 宋王宗傳撰。宗傳字景孟,寧德人,淳熙八年進士,官韶州教授,董真卿以為臨安人。朱彝尊《經(jīng)義考》謂是書前有寧德林焞序,稱與宗傳生同方,學(xué)同學(xué),同及辛丑第,則云臨安人者誤矣。案此辯里貫之誤。
〔又《東谷易翼傳》提要〕 宋鄭汝諧撰。汝諧字舜舉,號東谷,處州人。陳振孫《書錄解題》云仕至吏部侍郎,《浙江通志》則云中教官科,遷知信州,召為考功郎,累階徽猷待制。振孫去汝諧世近,疑《通志》失之。案此辯仕履之誤。
〔又〕 《周易詳解》十六卷,宋李杞撰。杞字子才,號謙齋,仕履未詳。考宋有三李杞,其一為北宋人,官大理寺丞,與蘇軾相唱和,見《烏臺詩案》;—為朱子門人,字良仲,即嘗錄《甲寅問答》者;與作此書之李杞均非一人,或混而同之者,誤也。案此辯姓名之誤,余不備引。
觀《別錄》《七略》之所紀(jì)載,于作者之功業(yè)學(xué)術(shù)性情,并平生軼事,茍有可考,皆所不遺。使百世之下,讀其書者想見其為人,高者可以聞風(fēng)興起,次亦神與古會。凡其人身世之所接觸,懷抱之所寄托,學(xué)者觀敘錄而已得其大概,而后還考之于其書,則其意志之所在,出于語言文字之表者,有以窺見其深。斯附會之說,影響之談,無自而生,然后可與知人論世矣。
〔《初學(xué)記》卷七引《別錄》〕 公孫龍持白馬之論以度關(guān)。
〔《文選·嘯賦》注引《別錄》〕 漢興以來,善雅歌者魯人虞公,發(fā)聲清哀,遠動梁塵,受學(xué)者莫能及也。
〔《北堂書鈔》卷一百四十四引《七略》〕 孝宣皇帝,詔征被公,見誦《楚辭》。被公年衰老,每一誦輒與粥。
案前所引趙定一條,及此數(shù)條,皆是敘軼事以見其人之學(xué)術(shù)性情。
(二)論考作者之時代
凡考作者之時代,亦有四例。一曰,敘其仕履而時代自明。如《別錄·管子錄》敘其事齊桓公,《晏子錄》敘其事齊靈公、莊公、景公,《孫卿錄》敘其齊宣王、威王時始來游學(xué),及春申君以為蘭陵令,是也。《漢志》《新唐志》猶存此意,后來目錄家亦或因敘仕履牽連及之,然不著者居多?!端膸焯嵋芬钥颇肯群鬄榇涡?,善矣,而無科目者遂多不可考。此不知時代與著述關(guān)系之重要也。
〔《漢書·藝文志·六藝略》〕 樂家:《雅琴趙氏》七篇,名定,渤海人,宣帝時丞相魏相所奏。小學(xué)家:《史籀》十五篇,周宣王太史,作大篆十五篇;《急就》一篇,元帝時黃門令史游作;《元尚》一篇,成帝時將作大匠李長作。
〔《新唐書·藝文志·易類》〕 裴通《易書》,一百五十卷。字又玄,士淹子,文宗訪以《易》義,令進所撰書。盧行超《易義》五卷,字孟起,大中六合丞。
〔《郡齋讀書志·易類》〕 《周易微指》三卷。右唐陸希聲撰,希聲仕至右拾遺,大順中,棄官居陽羨。
〔《書錄解題·易類》〕 《易證墜簡》二卷,毗陵從事建溪范諤昌撰,天禧中人。
所謂時代者,不只泛指為漢、唐、宋、明而已,當(dāng)考其某帝或某年號,始能確定所生,及著書之時也?!端逯尽啡蛔r代,如開卷第一條云“《歸藏》十三卷,晉太尉參軍薛貞注”。此所謂晉者,西晉耶,東晉耶,武帝時耶,元帝時耶?!稘h》《唐志》及晁、陳書目亦多不著明者,蓋或不可考,或略也。謂宜畫一體例,每書必詳考之,不可考者亦明言時代未詳,庶免學(xué)者為此一事重費考證。
二曰,作者之始末不詳,或不知作者,亦考其著書之時代?!秳e錄》《七略》及《漢志》所謂近世、六國時、武帝時之類皆是,后之目錄家多未留意。
〔《漢書·藝文志·六藝略》〕 王史氏二十一篇。注引別錄云:“六國時人也。”
〔《七略別錄佚文·戰(zhàn)國策書錄》〕 臣向以為戰(zhàn)國時游士輔所用之國,為之策謀,宜為《戰(zhàn)國策》。
〔《文選》劉子駿《移書讓太常博士》注引《七略》〕 《論語》家近瑯琊王卿不審名,及膠東庸生皆以教。
〔又任彥升《王文憲集序》注引《七略》〕 太公《金版》《玉匱》雖近世之文,然多善者。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 禮家:《封禪議對》十九篇,武帝時也。 儒家:《周史六弢》六篇,惠襄之間,或曰顯王時,或曰孔子問焉;《公孫固》一篇,十八章,齊閔王失國,問之,固因為陳古今成敗也。道家:《黃帝君臣》十篇,起六國時,與《老子》相似也;《雜黃帝》五十八篇,六國時賢者所作;《力牧》二十二篇,六國時所作,托之力牧;《孫子》十六篇,六國時;《捷子》二篇,齊人,武帝時說?!恫苡稹范?,楚人,武帝時說于齊王;《鄭長者》一篇,六國時,先韓子,韓子稱之;《道家言》二篇,近世,不知作者。
三曰,敘作者之生卒,并詳其著書之年月。此僅見于《七略》之紀(jì)揚雄,后來絕無沿用之者。自漢、魏以后,知名之士皆有別傳家傳,(諸家別傳目錄詳見《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卷十三。)皇甫謐至自作《玄晏春秋》,蓋皆《太史公自敘》《劉向敘錄》之遺法。然或按年紀(jì)事,并錄平生著作,則視書敘為更詳,其例已自《七略》開之。宋人注書,始追為前人作年譜。(如呂大防等之《韓柳年譜》,魯訔之《杜工部詩年譜》之類。)清儒踵而行之,且上及于周、秦之人(如林春溥之《孔孟年表》,汪中之《荀卿子賈誼年表》)。于辨章學(xué)術(shù)最為有益。作目錄書者,雖不能于每書每人皆為詳載,然于其人平生著作與時代關(guān)系最密者,茍有年月可考,固宜于敘錄內(nèi)述及之也。
〔《文選注》引《七略》〕 子云《家牒》言以甘露元年生也。(《王文憲集序》注。)《甘泉賦》,永始三年正月待詔臣雄上?!队皤C》,永始三年十二月上?!堕L楊賦》,綏和元年上。(并本賦注。)
案:《文選》任彥升《劉先生夫人墓志》注引《七略》曰:“揚雄卒,弟子侯芭負(fù)土作墳,號曰玄冢?!倍端囄念惥邸肪硭氖龘P雄《家牒》同,惟揚雄卒作“子云以天鳳五年卒”,蓋亦自《七略》轉(zhuǎn)引。是子云生卒年月并見于《七略》也。
〔《漢書·藝文志·詩賦略》〕 博士弟子杜參賦二篇。顏師古注引劉歆云:“參,杜陵人,以陽朔元年病死,死時年二十余?!?/p>
四曰,不能得作者之時,則取其書中之所引用,后人之所稱敘,以著其與某人同時,或先于某人,在某人后,以此參互推定之。其法亦創(chuàng)于劉向,《漢志》多用之。王儉及晁、陳書目亦頗有類此者,然不能多也。
〔《七略別錄佚文·列子書錄》〕 列子者,鄭人也,與鄭繆公同時。
〔孫德謙《漢書藝文志舉例稱并時例》〕 編《藝文志》于其人所生時世,必為詳考之:茍無可考,則付之闕如可也?!稘h志》于農(nóng)家宰氏、尹都尉、趙氏、王氏四家注云“不知何世”,是其義也。其間又有雖無可考,而取一人與之同時為之論定,則并時之例生焉。《漢志》道家文子云“與孔子并時”,老萊子云“與孔子同時”,名家鄧析云“與子產(chǎn)并時”,成公生云“與黃公等同時”,惠子云“與莊子同時”,賦家宋玉云“與唐勒并時,在屈原后”,張子僑云“與王褒同時也”,莊蔥奇云“枚皋同時”。觀其所稱并時,或變文言同時,皆據(jù)世所共知者,以定著書之人。孟子曰:“誦其書,讀其詩,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夫時世不明,則作者所言,將無以窺其命意。班氏稱并時者,實知人論世之資也。
案:《漢志》道家,稱“鄭長者先韓子”,(見前。)陰陽家閭邱子“在南公前”,將鉅子“先南公,南公稱之”,名家尹文子“先公孫龍”,墨家田俅子“先韓子”,此以其為后人所稱敘,而知其先于某家也。又墨家墨子“在孔子后”及孫氏所引“宋玉在屈原后”,此以其書中所引用,而知其在某家后也,孫氏僅舉并時一例,尚未能窮其變。
〔《顏氏家訓(xùn)·書證篇》〕 《易》有蜀才注,江南學(xué)士,遂不知是何人。王儉《四部目錄》不言姓名,題云王弼后人。
〔《郡齋讀書志》卷一〕 《周易啟源》十卷,右蔡廣成撰。李邯鄲云“唐人”,田偉置于王昭素之下,今從李說。
案:田偉之子鎬,有《田氏書目》。王昭素宋初人,置于王下,則亦以為宋人也。
〔《直齋書錄解題》卷三〕 《春秋公羊傳疏》三十卷,不著撰者名氏,《唐志》亦不載。《廣川藏書志》云世傳徐彥撰,不知何據(jù)。然亦不能知其定出何代,意其在貞元、長慶后也。
作者所生之時代,較之名氏爵里,尤有關(guān)系。蓋名氏爵里關(guān)乎一人者也,時代則關(guān)乎當(dāng)世者也。目錄之體,源于《詩》《書》之序?!短饭孕颉吩唬骸啊对姟啡倨?,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詩·大序》之論《詩》也,謂之“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是以作者之姓名可不傳,而其時代不可不考,如不知作《詩》之時,則安知其發(fā)憤者果何所為,譎諫者竟何所指乎。故《詩》序于作者初不求其人以實之,而時代則著之甚詳。如《邶風(fēng)·柏舟》序云“《柏舟》,仁而不遇也,衛(wèi)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cè)”,是也。若《周南序》所謂“《葛覃》,后妃之本也”之類,則敘事而時代自見。他皆似此,可以類推。后人著書,其動機至不一。雖不必盡由于發(fā)憤,而人不能脫離時代,斯其動于中而發(fā)于外者,無不與時事相為因緣。著作之時代明,則凡政治之情況,社會之環(huán)境,文章之風(fēng)氣,思想之潮流,皆可以推尋想像得之。然后辨章學(xué)術(shù),考鏡源流,乃有所憑借,時得以著手。若并其所生之時代不之知,則何從辨其學(xué)術(shù)之派別,考其源流之變遷耶?
(三)論考作者之學(xué)術(shù)
若夫考作者之學(xué)術(shù),因以定其書之善否,此在目錄中最居重要,較之成一家之言者為尤難,非博通古今,明于著作之體,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者不能辦。劉向誠為博學(xué),然于成帝時奉詔校書,兵書則步兵校尉任宏,術(shù)數(shù)則太史令尹咸,方技則侍醫(yī)李柱國,向所校者,經(jīng)傳諸子詩賦而已。蓋向之學(xué)本于儒家,通經(jīng)術(shù),善屬文,故獨校此三略,其他則屬之專門名家,成帝不以責(zé)向,向亦不敢自任也。劉歆雖云無所不究,總?cè)簳嗥洹镀呗浴?,然考之《漢志》《數(shù)術(shù)》《方技》二略班固獨無一字之注,諸書所引向、歆書涉此兩略者亦僅數(shù)條,皆不甚重要??忠?、李柱國未必能勝任,而歆亦未必果能遍究也。然則發(fā)蘭臺中秘之藏,進退古今作者,談何容易乎?
〔《漢書·劉向傳》〕 更生以通達能屬文辭,與王褒、張子僑并進對,獻賦頌凡數(shù)十篇?!驗槿撕喴祝瑹o威儀,廉靖樂道,不交接世俗,專積思于經(jīng)術(shù),晝誦書傳,夜觀星宿,或不寐達旦?!僮屿А悠街惺茉t與父向領(lǐng)校秘書,講六藝、傳記、諸子、詩賦、數(shù)術(shù)、方技,無所不究?!蛩篮蟆趺e歆復(fù)……領(lǐng)五經(jīng),卒父前業(yè)。歆乃集六藝群書種別為《七略》。
夫欲論古人之得失,則必窮究其治學(xué)之方,而又虛其心以察之,平其情以出之,好而知惡,惡而知美,不持己見而有以深入乎其中,庶幾其所論斷皆協(xié)是非之公?!盾髯印ふ吩唬骸坝屑媛犞?,而無奮矜之容,有兼覆之厚,而無伐德之色?!庇衷唬骸耙匀市恼f,以學(xué)心聽,以公心辨?!庇帧洞舐云吩唬骸笆欠且桑瑒t度之以遠事,驗之以近物,參之以平心?!鄙w學(xué)者之弊,患在不能平其心,故荀子于此三致意焉。劉向之學(xué),粹然儒者,而于九流百家,皆指陳利弊,不沒所長,于道法二家皆言其所以然,以為合于六經(jīng),可謂能平其心者矣。后之君子,微論才與學(xué)不足辦此,才高而學(xué)博矣,而或不勝其門戶之見,畛域之私,則高下在心,愛憎任意,舉之欲使上天,按之欲使入地,是丹非素,出主入奴,黑白可以變色,而東西可以易位,此所以劉知幾論史,于才學(xué)之外尤貴史識,(見《唐書》本傳。)而章學(xué)誠又益之以史德也。
〔孫德謙《劉向校讎學(xué)纂微·通學(xué)術(shù)篇》〕 向于《列子書錄》云:列子者,蓋有道者也,其學(xué)本于黃帝老子,號曰道家。道家者,秉要執(zhí)本,清虛無為。(案此下云:及其治身接物,務(wù)崇不競,合于《六經(jīng)》。)《漢書·元帝紀(jì)》注引《別錄》云:申子學(xué)號曰刑名,刑名者,循名以責(zé)實,其尊君卑臣,崇上抑下。(案此下尚有“合于《六經(jīng)》也”一句。)由此觀之,列、申二家,所以次之于道法者,正通乎其學(xué)術(shù),知其為學(xué)之要指矣。茍從而類推之,蓋向之劃分種類,使非深通學(xué)術(shù),具有宏識,何能一一而剖判析之乎?且見之師古注者,于墨家我子,則曰為墨家之學(xué),雜家尉繚子則曰繚為商君學(xué)。是明明以二子學(xué)術(shù),一則親傳墨家之道,一則列之雜家者,以雜本兼合名法耳。夫人于一切學(xué)術(shù),茍非知之有素,則校讎一書,欲考其家數(shù)何在,則懷疑莫能定矣。即如我子、尉繚,必自我先通于墨與雜,然后學(xué)墨子者則入于墨家,學(xué)商君者則入于雜。目睹其書,未有不應(yīng)機立斷者。自來學(xué)術(shù),不能無異同,向于《孫卿書錄》云:“孟子者,亦大儒,以人之性善。孫卿后孟子百余年,以為人性惡,故作《性惡》一篇以非孟子?!辈⒉挥兴?,但言兩家論性一善一惡而已??芍渫ê鯇W(xué)術(shù),故不加以討論也。
私人著述成一家之言,可以謹(jǐn)守家法,若目錄之書,則必博采眾長,善觀其通,猶之自作詩文,不妨摹擬一家,而操持一朝之選政,貴其兼收并蓄也。晁公武以元祐黨家,排詆王氏之學(xué)頗嫌過甚,然其他立言皆極矜慎。陳振孫尤謹(jǐn)于持論,多案而不斷,雖少發(fā)揮,猶可寡過。至《四庫提要》,修于學(xué)術(shù)極盛之時,纂修極天下之選,總其事者紀(jì)、陸二人又皆博學(xué)多聞,蓋向、歆以后未嘗有也。然長于辨博,短于精審,往往一書讀未終卷,便爾操觚。其提要修飾潤色,出于紀(jì)氏一人之手。紀(jì)氏不喜宋儒,動輒微文譏刺,曲肆詆。他姑不論,如屢言朱子因劉安世嘗上疏論程伊川,故于《名臣言行錄》有心抑之,不登一字。不知朱子嘗受學(xué)于其外舅劉勉之,勉之之學(xué)出于安世,故朱于安世備極推崇,《言行錄》中載其事跡多至三十七條,(后集卷十二。)紀(jì)氏竟熟視無睹,豈非挾持成見,先人為主,故好惡奪于中,而是非亂于外乎?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十八《靖康緗素雜記》提要〕宋黃朝英撰。晁公武譏其為王安石之學(xué),又譏其解《詩》芍藥握椒為鄙褻。今觀其書,自芍藥握椒一條外,大抵多引據(jù)詳明,皆有資考證。公武又自以元祐黨家世與新學(xué)相攻擊,故特摭其最謬一條以相排抑耳。
案:《提要》謂《言行錄》不登劉安世說見卷五十五《盡言集》、五十七《名臣言行錄》、一百二十一《元城語錄》條下。
〔朱熹《晦庵集》卷八十一《跋劉元城言行錄》〕 劉公安世受學(xué)于司馬文正公,得不妄語之一言,拳拳服膺,終身不失,故其進而議于朝也無隱情,退而語于家者無愧詞。今其存而見于文字若此數(shù)書者,凜然秋霜夏日相高也。熹之外舅劉聘君少嘗見公睢陽間,為熹言其所見聞,與是數(shù)書略同,而時有少異。惜當(dāng)時不能盡記其說。且其俯仰抑揚之際,公之聲容猶恍若相接焉,而今亦不可復(fù)得矣。
夫考證之學(xué)貴在征實,議論之言易于蹈空。征實則雖或謬誤,而有書可質(zhì),不難加以糾正。蹈空則虛驕?zhǔn)褮?,惟逞詞鋒。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互相攻擊,終無已時。劉安謂屈原與日月爭光,而班固謂其露才揚己。劉向謂董仲舒伊、呂無以加,而劉歆謂其未及乎游、夏,父子既分門戶,前賢亦異后生。然則尚論古人,欲求真是,蓋其難矣。故自揣學(xué)識未足衡量百家,不如多考證而少議論,于事實疑誤者,博引群書,詳加訂正。至于書中要旨,則提要鉤玄,引而不發(fā),以待讀者之自得之。若于學(xué)術(shù)源流確有所見,欲指陳利弊,以端學(xué)者趨向,則詞氣須遠鄙倍,心術(shù)尤貴和平。讀劉向諸敘錄,莫不深厚爾雅,未嘗使氣矜才也。
〔班固《離騷序》〕 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zé)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非其人忿懟不容,沈江而死,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稱昆侖冥婚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jīng)義所載。謂之兼《詩》《風(fēng)》《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
〔《漢書·董仲舒?zhèn)鳌焚潯场⑾蚍Q董仲舒有王佐之材,雖伊、呂亡以加,管、晏之屬,伯者之佐,殆不及也。至向子歆以為伊、呂乃圣人之耦,王者不得則不興。故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余,惟此一人為能當(dāng)之,自宰我、子贛、子游、子夏不與焉。仲舒遭漢承秦滅學(xué)之后,六經(jīng)離析,下帷發(fā)憤,潛心大業(yè),令后學(xué)者有所統(tǒng)一,為群儒首。然考其師友淵源所漸,猶未及乎游、夏,而曰管、晏弗及,伊、呂不加,過矣。至向曾孫龔,篤論君子也,以歆之言為然。
又《別錄》于諸書皆考作者之行事,論書中之指意,未嘗以空言臧否人物,即其論賈誼、東方朔,亦皆就事實立言,故為班固所稱引。為《戰(zhàn)國策敘》,通篇以議論行之,則因其書雜成眾手,本無主名,無作者行事可考。又以其為戰(zhàn)國時政治之史,故因陳仁義詐偽成敗之道,以戒人君,此乃因事納忠,故與他篇之體不同。至宋曾鞏奉詔校書,每書作序,模仿此篇,皆空言無事實,此但可以入文集耳,不足以言目錄也。后人不明體制,為古書作敘者又從而效之,此猶因賈誼《過秦》而爭為史論,游談不根,滋取厭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