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目錄書之體制一 篇目
班固曰:“劉向司籍,辨章舊聞?!庇衷唬骸半贾夸洠孕蚝榱?。”后之論目錄者大抵推本此意。章學(xué)誠又括之以二語曰:“辨章學(xué)術(shù),考鏡源流?!庇纱搜灾?,則目錄者學(xué)術(shù)之史也。綜其體制,大要有三:一曰篇目,所以考一書之源流;二曰敘錄,所以考一人之源流;三曰小序,所以考一家之源流。三者亦相為出入,要之皆辨章學(xué)術(shù)也。三者不備,則其功用不全。今分別說之于后。
篇目之體,條別全書,著其某篇第幾,前篇敘之已詳。古之經(jīng)典,書于簡策,而編之以韋若絲,名之為篇。簡策厚重,不能過多,一書既分為若干篇,則各為之名,題之篇首,以為識別。其用特以便檢察,如今本之題書根耳。其有古人手著之書,為記一事或明一義自為起訖者,則以事與義題篇,如《書》之《堯典》《舜典》,《春秋》之十二公,《爾雅》之《釋詁》《釋言》等是也。其有雜記言行,積章為篇,出于后人編次,首尾初無一定者,則摘其首簡之?dāng)?shù)字以題篇,《論語》之《學(xué)而》《為政》,《孟子》之《梁惠王》《公孫丑》是也。
〔島田翰《古文舊書考》卷一《書冊裝潢考》〕 周時史策之外,官廷文書,類用木板,蓋便于更換,不復(fù)編綴。而學(xué)士所習(xí),則多用竹。故《周禮》每言方版,而六經(jīng)則皆稱簡策。其編策也,用韋與絲。《史記》云:“孔子晚喜《易》,韋編三絕。”《北堂書鈔》引劉向《別錄》云:“《孫子》書以殺青簡,編以縹絲繩?!薄赌鲜贰ね跎瘋鳌吩啤俺踮嘟z編”,大抵上品用韋,下品用絲也。其編連之法,上下各一孔,用韋及絲以貫其孔。古文冊作,《釋名》云:“編之如櫛齒相比也?!庇^其字形,可以知其制也。(島田氏此條,多本之汪繼培之《周代書冊制度考》,但稍詳耳。而文中無一言及于汪氏,未免意存掠美。)
凡以事與義分篇者,文之長短自著書時既已固定,雖僅數(shù)簡,亦可自為一篇。其他則編次之時,大抵量其字之多寡,度絲韋之所能勝,斷而為篇。及縑帛盛行,易篇為卷,一幅所容,與簡篇約略相當(dāng)。故多以一篇為一卷。然古人手著之文,其始不能規(guī)定字數(shù),故有篇幅甚短者,則合數(shù)篇而為卷。蓋過短則不能自為一軸,過長則不便卷舒,故亦有分一篇為數(shù)卷者,但大抵起于漢以后耳。
〔《古文舊書考》卷一〕 大抵春秋以前,書籍皆用竹策。至六國以后始有用竹帛者?!赌印吩唬骸皶谥癫?,鏤于金石。”《漢書·藝文志》曰:“《詩》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專用竹帛故也。”此用帛之證。何謂卷子?可舒可卷,故云卷。卷子之興,始于用帛也。古者以一篇為一編策一卷軸?!稘h志》云:“《春秋》古經(jīng)十二篇?!笔恰蹲笫稀方?jīng)文依十二公為十二篇。又以數(shù)篇為一編策一卷軸?!稘h志》云:“經(jīng)十一卷?!卑嘧⒃疲骸啊豆颉贰豆攘骸范摇?,說者曰:“《公》《谷》經(jīng)以閔公系于莊公下?!庇衷疲骸啊稜栄拧啡?,二十篇?!蹦酥磉^少者,則以數(shù)篇為一編策一卷軸矣。
〔嚴可均《鐵橋漫稿》卷五《桓子新論敘》〕 《隋志·儒家·桓子新論》十七卷,后漢六安丞桓譚撰,《舊唐志》同。章懷注言:“《新論》一曰《本造》,二《王霸》,三《求輔》,四《言體》,五《見征》,六《譴非》,七《啟寤》,八《祛蔽》,九《正經(jīng)》,十《識通》,十一《離事》,十二《道賦》,十三《辨惑》,十四《述策》,十五《閔友》,十六《琴道》?!侗驹臁贰堕h友》《琴道》各一篇,余并有上下。”注又引《東觀記》“光武讀之,敕言卷大,令皆別為上下,凡二十九篇”?!付牌呔碚?,上下篇仍合卷,疑復(fù)有錄一卷,故十七卷。
案:光武言卷大者,以其太長不便卷舒也?!缎抡摗繁臼跃泶蠓譃槎牌?,篇即卷也。逮《隋志》所見本,仍以上下篇合為一卷。此可見古書分合之不常矣。又案古人注書,與經(jīng)別行,故經(jīng)傳卷數(shù)各家不同。如《春秋古經(jīng)》十二卷,而《左傳》乃三十卷是也。自杜預(yù)以傳附經(jīng),而其文字非十二卷所能容,遂不得不依傳之卷數(shù)矣。后人就本書作注者往往似此,如《漢書》百篇本一百卷,而應(yīng)劭注本作一百一十五卷,顏師古注本作一百二十卷是也。
夫篇卷不相聯(lián)屬,則易于凌雜,故流傳之本多非完書。又古書以一事為一篇者,往往每篇別行。及劉向校書,合中外之本,刪除重復(fù),乃定著為若干篇。故每書必著篇目于前者,所以防散失免錯亂也。
〔《七略別錄佚文·戰(zhàn)國策書錄》〕 所校中《戰(zhàn)國策》書,中書余卷,錯亂相糅莒。又有國別者八篇,少不足。臣向因國別者,略以時次之,分別不以序者,以相補。除復(fù)重,得三十三篇。
〔又《管子書錄》〕 所校讎中《管子》書三百八十九篇,《大中大夫卜圭書》二十七篇,《臣富參書》四十一篇,《射聲校尉立書》十一篇,《太史書》九十六篇,凡中外書五百六十四篇,以校除復(fù)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向所撰錄他篇多似此,舉此二篇為例。)
〔王國維《觀堂集林》卷十一《太史公行年考》〕 漢世百三十篇往往有寫以別行者,《后漢書·竇融傳》“光武賜融以太史公《五宗》《外戚世家》《魏其侯列傳》”,又《循吏傳》“明帝賜王景《河渠書》”是也。
案:《后漢書·清河孝王慶傳》云:“帝將誅竇氏,欲得《外戚傳》,懼左右不敢使,乃令慶私從千乘王求,夜獨內(nèi)之?!弊⒃疲骸啊肚皶ね馄輦鳌芬病!笔恰稘h書》亦有單行之篇也。
兩漢竹帛并行,故篇與卷尚不甚分。其有篇卷不同者,《漢志》必兼著若干卷、若干篇。自簡策既廢,以卷代篇,《七錄序》后所附《古今書最》及《隋書·經(jīng)籍志》皆只計卷數(shù),無稱篇者。傳寫之時,多所省并,而古書之篇數(shù)淆。自刻版既行,書冊裝而為本,一本所容,當(dāng)古數(shù)卷??虝撸詢灾癖?,意為分合,而古書之卷數(shù)亦淆。于是有本是完書而以卷數(shù)之少疑其亡者,本是真書而以卷數(shù)之多疑其依托者。使《別錄》篇目具存,或后人著錄能載篇目,則按圖索驥,不至聚訟紛紜矣。此篇目之善一也。
〔《御覽》卷六百六〕 《風(fēng)俗通》曰:劉向《別錄》殺青者,直治竹作簡書之耳。新竹有汁,善折蠹,凡作簡者皆于火上炙干之,陳、楚間謂之汗,汗者,去其汁也。吳、越曰殺,亦治也。劉向為孝成皇帝典校書籍二十余年,皆先書竹,改易刊定,可繕寫者以上素也。
案:此則向之校書,皆先書之竹簡,取其易于改治。逮校讎既竟,已無訛字,乃登之油素。是可見其時尚竹帛并用也?!逗鬂h書·賈逵傳》云:“令逵自選《公羊》、嚴、顏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與簡紙經(jīng)傳各一通?!笔呛鬂h時雖已用紙,而簡策尚與之并行矣。其他漢時用簡策之事尚多,不備引。
〔《古文舊書考》卷一〕 其不用簡與帛而專用紙者,蓋昉于晉。故《大唐書儀》載李虔《續(xù)通俗文》,《太平御覽》引桓玄偽事,并云桓玄令曰:“古者無紙故用簡,今諸用簡者,宜以黃紙代之?!笔瞧渥C也。
古書名篇,有有意義者,《書》《春秋》《爾雅》之類是也;有無意義者,《論》《孟》之類是也?!对姟啡倨獎t兼用之。蓋其始本以為簡篇之題識,其后遂利用之以表示本篇之意旨。若《莊子》之《逍遙游》《齊物論》,則由簡質(zhì)而趨于華藻矣。自是以后,摘字名篇者乃漸少。故就其篇目,可以窺見文中之大意,古書雖亡而篇目存,猶可以考其崖略。如《樂記》已亡之十二篇中,有《季札》第二十八、《竇公》第二十三,則知《左傳》季札觀樂之事及《周禮》之《大司樂》章皆在《樂記》之中矣。是此二篇雖亡,而其內(nèi)容尚可知也。此篇目之善二也。
〔《漢書·藝文志·六藝略》〕 六國之君,魏文侯最為好古。孝文時得其樂人竇公,獻其書,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樂》章也。顏師古注:“桓譚《新論》云,竇公年百八十歲,兩目皆盲。文帝奇之,問曰,何因至此?對曰,臣年十三失明,父母哀其不及眾技,教鼓琴,臣導(dǎo)引無所服餌?!?/p>
案:唐釋道宣《集古今佛道論衡》卷一曹子建《辨道論》引桓君山云:“余前為王莽典樂大夫,《樂記》言文帝得魏文侯樂人竇公”云云,與顏注所引《新論》只數(shù)字不同,知《樂記·竇公篇》乃記其獻書之事也。殿本《漢書》考證載齊召南云:“案竇公事見正史,必得其實?!辈恢栋嘀尽放c《新論》皆本之《樂記》也。王先謙《補注》亦不知引《辨道論》。又按《詩》三百篇,《國風(fēng)》皆摘字名篇,大、小《雅》及《周頌》乃有別為篇目者,如《雨無正》《常武》《酌》《桓》《賚》《般》之類是也。(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一《詩題》一條,論此甚詳。)
古書既多亡佚,后人不能盡見,好學(xué)之士每引以為恨。至宋人乃有輯佚書之法以濟其窮,至清而大盛,章宗源、馬國翰、嚴可均之流其尤著也。諸家所輯之書,凡有篇目可考者,望文而知其義,則各歸之本篇。(嚴可均《桓子新論敘》“諸引僅《琴道》有篇名,余則望文歸斷,取便檢尋”。)其無可考者,則以所出之書為次序。亦或意為先后,文義凌亂,無復(fù)條理。使目錄皆著篇目,則無此患矣。此篇目之善三也。
至如用篇目以考古書之真?zhèn)?,則其功用尤為顯而易見者矣。釋氏目錄之書,如唐釋道宣之《大唐內(nèi)典錄》,釋智升之《開元釋教錄》,于諸經(jīng)論間著篇目,蓋用晉人釋道安之成法。至宋王古之《大藏圣教法寶標(biāo)目》,明釋智旭之《閱藏知津》,大經(jīng)皆分篇分品,加以解釋,則更詳矣。
〔《世說新語·雅量篇》注〕 《安和上傳》曰:釋道安以佛法東流,經(jīng)籍錯謬,更為條章,標(biāo)序篇目,為之注解。
〔《直齋書錄解題》卷八〕 《法寶標(biāo)目》十卷,戶部尚書三槐王右敏仲撰。以釋藏諸函隨其次第為之目錄,時釋其因緣。凡佛會之先后,華譯之異同,皆具著之。右,旦之曾孫,入元祐黨籍。
案:王古《宋史》附見《江公望傳》?!稌浗忸}》傳寫誤作右。古為宋人甚明?!堕啿刂颉肪硭氖?,及今佛藏本均題作元清源居士王古,非是。
《宋志》有《群書備檢》,其書已亡。《文淵閣書目》卷十一有《群書備檢》一部,三冊,殘闕。是此書在明初猶存殘本。據(jù)晁、陳書目所言,似是群書之篇目。但既無敘錄,又所輯皆常見之書,僅便檢查,不足辨章學(xué)術(shù),然其意固自可師也?;蛑^典籍浩如煙海,若著錄必標(biāo)篇目,則卷帙滋多,坐長繁蕪,勢所不能。不知今日印刷便利,刻書極易,患不為耳,豈厭其多?且如晁、陳書目,皆只錄其藏書,其余諸家,自《四庫提要》外,均有去取,擷其精華,擇要編目,亦尚有限。況可各就所長,只錄一門,如《經(jīng)義考》《史籍考》之類。分之愈細,其書愈密。分工合作,自易為功。雖曰茲事體大,要不妨姑存此說。蓋本篇研究學(xué)理,言其當(dāng)然耳,初不敢強人以必從也。
〔《宋史·藝文志·目錄類》〕 石延慶、馮至游《??比簳鴤錂z》三卷。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九〕 《群書備檢》十卷,右未詳撰人,輯《易》《書》《詩》《左氏》《公羊》《谷梁》《三禮》《論語》《孟子》《荀子》《楊子》《文中子》《史記》、兩《漢》《三國志》《晉》《宋》《齊》《梁》《陳》《后周》《北齊》《隋》、新舊《唐》《五代史》書,以備檢閱。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八〕 《群書備檢》三卷,不知名氏,皆經(jīng)史子集目錄。
案:晁、陳之語,皆不明了,然其為群書之篇目,則可以意會也。揆此書之用意,蓋與唐殷仲茂之《十三代史目》同,(見《宋志》及《晁志》。)其體如今之索引。蓋便于檢查,亦目錄中應(yīng)有之義也??肌洞筇苾?nèi)典錄》卷十所錄陸澄《續(xù)法論》,凡雜文二百四十九篇,實是總集之體。道宣皆逐帙標(biāo)其篇目,未嘗以繁蕪為嫌。若以后世詩文集太多,一人或至數(shù)百卷,不能全載其目,則仿《后漢書·文苑傳》之例而變通之,著其詩賦銘贊若干篇,庶后之讀古書者猶可以考見其存亡闕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