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

斗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

羅裙香露玉釵風(fēng)。

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

流水便隨春遠(yuǎn)，行云終與誰同？

酒醒長恨錦屏空。

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

——《臨江仙》

小山筆下，每首詞通常會出現(xiàn)一位風(fēng)姿美妙的女孩子。

只是無論什么樣的美人，有品格神韻才能稱為真正的麗人。沉魚落雁之貌雖可悅目，卻像煙花璀璨一時，片刻消散，而格調(diào)高潔優(yōu)雅的紅顏則如蘭生幽谷，日久彌馨。

在這首《臨江仙》里，出現(xiàn)的是一位愛斗草游樂、愛穿針乞巧，“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的美麗少女。與小山筆下的其他女子相比，她除了溫婉柔美之外，更多了些許女兒嬌憨和慧心。

“斗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一個是“初見”時正在階前和女伴們斗草游戲，一個在七夕時節(jié)在穿針樓上偶爾“曾逢”。可見那是一位年輕的、童稚未泯的少女。“斗草”是古代兒童和青年婦女的一種游戲。據(jù)《荊楚歲時記》：“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戲?！蹦捍簳r節(jié)，那些年輕女孩子尋取草色中吉祥而又罕見的草，各道名目進(jìn)行比賽，賭為勝負(fù)。杜牧有詩云：“斗草憐香蕙，簪花間雪梅。”晏殊有詞云：“疑怪昨宵春夢好，原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而柳永《木蘭花慢》云：“盈盈，斗草踏青?！?/p>

在《紅樓夢》的第62回有一段關(guān)于斗草的描寫，讓人忍俊不禁，印象深刻。說的是香菱和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在花草中斗草，幾個花花綠綠的少女坐在那里，七嘴八舌巧笑嫣然：我有觀音柳，我有羅漢松，我有君子竹，我有美人蕉，我有星星翠，我有月月紅，我有《牡丹亭》畔的牡丹葉，我有《琵琶記》里的琵琶果。這時，豆官說“我有姊妹花”，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眾人說“從沒聽見有個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shù)花為蕙。凡蕙有兩枝，上下結(jié)花的為兄弟蕙，并頭結(jié)花的為夫妻蕙。我這一枝并頭者，怎么不是？”豆官沒的說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說，若這兩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兒子蕙了？若是兩枝背面開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

“穿針”則是七夕節(jié)民間習(xí)俗，女子在樓上對著牛郎織女星穿針引線，是為乞巧。陰歷七月初七的夜晚，天氣溫暖，草木飄香，這就是人們俗稱的“七夕節(jié)”，也有人稱之為“乞巧節(jié)”或“女兒節(jié)”，這是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中最具浪漫色彩的一個節(jié)日。每年陰歷七月初七本是傳說中天上牛郎織女團(tuán)聚的日子，又稱是中國的“情人節(jié)”?！肚G楚歲時記》中有這樣的記載：“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織杼役，織成云錦天衣。天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嫁后遂廢織纴。天帝怒，責(zé)令歸河?xùn)|。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會?！?/p>

斗草穿針，從暮春轉(zhuǎn)到初秋，隱約中透露出許多暗示和訊息：兩個熱鬧異常的生活畫面是閨中女兒風(fēng)俗，也是群嬉雅聚之情景。眾人之中，詞人小山為何只注意了她？是嬌憨的女兒態(tài)讓人望之心儀？是靈巧的女人味讓人近之心動？或是驚艷于初見的娉婷風(fēng)情？

總之，在斗草的女兒群里，在穿針樓的脂粉堆中，小山遇到了百合一般脫俗清新的她。四目相對，一見驚艷、傾心。

“羅裙香露玉釵風(fēng)?！边@一句讓人想起溫庭筠的《菩薩蠻》詞：“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fēng)?！蹦桥⒆拥牧_裙大概沾染了花叢中的芬芳露水，玉釵在頭上迎風(fēng)微顫。

“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膘n妝畫罷，新描的眉間沁出了翠黛。突然，她看到了那位晏公子深情的目光，一張俏生生的臉兒不禁泛起了嬌羞的粉紅色。一個“羞”字將女兒心態(tài)已表露無遺?！办n妝眉沁綠”，形容其人端莊秀麗，“羞臉粉生紅”，贊美其人敏感而情重。妙就妙在詞句中著一“沁”字，見其黛濃而深秀，著一“生”字，見其粉淡而質(zhì)靈。情竇初開的女兒青澀盡在其中。

那羞顏未嘗開的青澀，那份含蓄的脈脈春情，有一種純凈明朗的詩性魅力。一位西方哲人說過，羞澀能讓女性有一種神秘的美感，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吸引力。少女的這份靦腆羞澀讓人想起了一首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

“流水便隨春遠(yuǎn)，行云終與誰同？”隨著春色零落，時光流逝，那美麗的女孩子像飄動的云彩一樣難覓芳蹤，已不知她流落到何方。一個“春”字也是象征他們歡好情洽的美好日子不能長久?！靶性平K與誰同”，巫山有神女“旦為朝云，暮為行雨”（見《高唐賦》）。這里說她就像那傳說中的神女不知又飄向何處。這里的“行云”也透出這詞中的女子即是當(dāng)年四位歌女中的“云”。

“酒醒長恨錦屏空”一句，與韋莊《荷葉杯》詞境相仿：“閑掩翠屏金鳳，殘夢，羅幕畫堂空。”韋莊是在思念他那被前蜀王建以教習(xí)宮妃為名強(qiáng)征入宮的紅顏知己。晏小山是在思念誰呢？從一場沉醉的春夢中醒來，卻只見床前錦屏空空蕩蕩，讓他內(nèi)心若有所失，迷茫悵然。不用說，醉后的夢里肯定又出現(xiàn)了那女子的倩影芳容?？梢?，斗草階前的嬌憨，穿針乞巧的靈秀，香霧風(fēng)動的玉釵羅裙，青黛似煙、羞臉生粉的含蓄溫婉，美好的情愫、美妙的人兒，叫人追思難忘。雖是數(shù)面之緣，卻已情根深種。

“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于是他只好起身循著那夢中曾經(jīng)走過的路，跋山涉水去尋找她的芳蹤。卻只見那眼前一片蒼茫雨霧、繽紛飛花。有道是：“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秦觀的兩句詞正與晏小山的兩結(jié)句意境相同。無奈情深緣淺，似水流年，芳蹤隨逝，尋之杳然不復(fù)得。而人生蹤跡更若浮云，行止無定，分飛萬里。

眼波盈盈，風(fēng)致婉轉(zhuǎn)，羅裙香霧，玉釵風(fēng)動，那羞怯的嬌態(tài)，那迷醉的神情，當(dāng)夢里沐浴著漫天花雨時，如何讓一個少年不充滿幻想？

飛雨蒙蒙，落花簌簌，前途迷茫，他獨自一人追尋，不知何處是到達(dá)的彼岸？也許愛是一種宿命，沒有理由。哪怕是一杯鴆毒，他也甘之如飴。

“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這傷花怒放的文字，如同美麗而憂傷的水中花，傳遞著那種微妙的感受：孤獨、煩惱、離愁、彷徨、惆悵、感傷等等。這是一個詩人性靈與情感的迸發(fā)，結(jié)局卻帶著某種與生俱來、無法排解的悲劇性：

凄雨冷風(fēng)中，多少繁華如夢。

曾經(jīng)萬紫千紅，隨風(fēng)吹落。

驀然回首中，歡愛宛如煙云。

似水年華流走，不留影蹤。

我看見水中的花朵，

想要留住一抹紅。

奈何輾轉(zhuǎn)在風(fēng)塵，

不再有往日顏色。

我看見淚光中的我，

無力留住些什么。

只在彷徨醉意中，

還有些舊夢。

這紛紛飛花已墜落，

往日深情早已成空。

這流水悠悠匆匆過，

誰能將它片刻挽留。

感懷飄零的花朵，

塵世中無從寄托。

任那雨打風(fēng)吹也沉默，

彷佛是我。

——《同一首歌：譚詠麟金曲100首》孟欣

癡愛而不得，卻在紅塵中輾轉(zhuǎn)流離，個體生命的痛苦體驗、那復(fù)雜難言的哀怨和惆悵，在含蓄抒寫中就形成了小山詞搖動人心、感人深切的獨特魅力。

此情如癡，斯人亦如癡。